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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2020年第5期|刘中:闲想白云外(外一篇)
来源:《黄河》2020年第5期 | 刘中  2020年09月08日11:25

刘中,1974年生,四川江安人,毕业于南京政治学院。闲暇时间喜欢读书写字,画画闲逛,不求成名成家,只在身心愉悦。偶有文字作品在刊物出现,偶有书法作品在国展中亮相,偶有一二幅像样的国画作品诞生。

 

01

闲想白云外

该去趟苏州了。

打发完公务,再次踏上苏州之旅。在苏州老城区北寺塔附近,找一家客栈,小住十日,一个人静悄悄地在这座古城,发发呆。

人到中年,越发喜欢这个城市。与其他经济发达的古城相比,苏州保留了更多值得保留的东西。一边是高新区时尚高端的跨国大企业,一边是文气十足的老城区。有人说,苏州是一个隐逸的文化市场,苏州过去才子状元多,但在政治上影响特别大的人物不多,这里的人骨子里还是文人,在复杂的官场过得并不如意,常常在“拙政”之后,把灵性和智慧付诸于山水园林,物化成一个个精神绿洲,余生过得活色生香。尽管时代变迁,他们的后人也或多或少保留了一些文人遗风,在这里待久了,也免不了受其陶染。

在老城一隅,住着李先生。

他是安徽人,客居苏州三十年,从事文玩收藏。第一次无意走到这家古玩店,就被这里的陈设深深吸引。在一间三十多平米的屋子里,满屋子的宝贝,大多是明清时候的古籍善本,仿佛穿越到旧时吴门。因为彼此爱好书画,我们一见如故。他完全不像有的古玩商人功利性的推销,而像一位苏州的文化使者,或者明清文化研究专家,一杯上好的碧螺春,聊开了一段文化往事。

李先生从事收藏的缘起是沈复的《浮生六记》。

李先生说,这本书吸引他的,既有沈三白和芸娘“陪你立黄昏,问你粥可温”的爱情故事,又有江南文人官宦的精致生活。

明清的江南文人,把对官场的失意,人世的沧桑,统统打包进园。“大隐隐于市,中隐隐于林,小隐隐于朝”。他们几乎告别了陶渊明田园式的孤独归隐,在烟火气十足的闹市开辟一块“自留地”,分山裁水,莳花弄草,模拟自然界的江河湖海、溪涧池潭,一窗一景,四时佳兴。出门即闹市,归来即深山,与这些无用的长物厮守到老,人生何不乐哉。

在《浮生六记》中,沈复在“闲情记游”一章中记叙了造园种植的细节。

以老蓬子磨薄两头,入蛋壳使鸡翼之,俟雏成取出,用久中燕巢泥加天门冬十分之二,搞烂拌匀,植于小器中,灌以河水,晒以朝阳,花发大如酒杯,缩缩如碗口,亭亭可爱。

意思是为了长出优质的莲花,他们把莲子两头轻轻磨开,然后把它放进生鸡蛋里,用泥糊上,再把它放到母鸡腋下孵化,加入中药天门冬,尔后拿出来种到花盆里。这样培育的莲花状如酒杯,枝蔓劲健,易于成活。

沈复是一个家道中落的读书人,他无法与那些有钱的仕宦比阔。但在琐碎平淡的生活中,他们把有限的资源扩大为无限的意趣,把生活活出仪式感,崇尚魏晋士人生活,不愿被凡俗之事扰了兴致。

苏州文人的朋友圈有个规矩,即“四忌四取”。“四忌”:朋友聚会忌谈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犯必罚酒五厅。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

有一段沈三白和朋友玩耍的描写:

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拉与同饮。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杯盘狼藉,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

为了考察《浮生六记》中真实的生活场景,多年来,李先生骑着自行车跑遍苏州的每一条街巷水网,最终在沧浪亭落脚。沈复和芸娘的故事就在沧浪亭旁边。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公元1044年,宋代文人苏舜钦在苏州吴越贵戚孙承佑废园的基础上修建园林,取名“沧浪亭”,并以散文《沧浪亭记》记之,记述了作者发现佳地、建亭、游玩的过程,以屈原的“沧浪”抒发了作者官场失意的愤懑之情。沈复与芸娘常在此泛舟。

如果说,年轻时的他被沈三白描述的青春与爱情吸引,中年的他更加理性和成熟。厚厚的圆框眼镜里透着江南人的灵秀与精明,在追寻的过程中,他对芸娘的服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以此为起点收集明清江南女子的服装,经过多年的收藏,现在在苏州办了一个明清服装博物馆。在这座古代盐商留下的宅邸,李先生一人躺在庭院的藤椅,空气中弥漫白玉兰的幽香,夫人奉上新茶,昆曲《牡丹亭》咿咿呀呀缠缠绵绵,一杯茶,一把扇,对着一件衣服的盘扣,可以端详半天,任天上云卷云舒。

在苏州客居多年,他们这些为了生计买卖文玩的人,也生长出质朴文心,一种雅士情怀。说到得意之时,他翻捣出压箱底的明人字画。他说,你是懂字画的人,你看看,晚明文人字画多么清雅,一点匠气都没有。一看就是用上等的老墨条,一点一点加水研磨,不急不躁,书写时从容不迫,写出的字才这么文气,不激不厉、风规自远。第一次和明人原作接触,但见这历经数百年的精致手卷,仍然散发出淡淡的墨香,泛黄的宣纸上笔道游动的轨迹清晰可见,牵丝映带,起承转合,活灵活现,真应合了那句“见字如面”。在醉心于古人佳作之时,李先生不无慨叹,他说,今人为什么感到怎么习字作画也不如古人,原因很多,最主要是太急太功利了,董其昌一幅小画要画好几天,今人一个小时就搞定。展厅里那些动辄六尺八尺“鸿篇巨制”,视觉冲击力确实很强烈,但缺少了传统温文尔雅的内涵。

在离店铺不远的苏州博物馆,那里的展品他如数家珍。他说,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你看展柜里的展品,每个朝代文化传统都在流失递减,现在有些所谓了不起的大师,其小楷还不如过去账房先生的水平。

在他圆框眼镜下深深的皱纹中,有一丝丝说不出的遗憾和无奈。

沈三白说,世事茫茫,光阴有限,算来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竞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

告别李先生,已是掌灯时分。李先生说,这一别又不知何时能见,为我留一副字吧,我不能推脱。写什么好呢,静谥的月色,清清的荷塘,如此文心妙境,尽在心领神会中。

于是,题写了一副:“空到色香何有相,若离文字岂能禅”。

02

经 生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也不需要别人去了解他,我们只知道他是一位唐代的经生,且就叫袁生吧。

在星光灿烂的大唐王朝,经生是一群默默无闻的手工匠人,知道他们的人很少。

袁生来自广陵郡,在阳关众多经生中,他是最不起眼的一位,瘦小的身躯,飘拂的衣裾,掩盖不住他奔腾的内心。回想过去搏取功名的日子,这位富家公子从小谨遵家训,以光宗耀祖为终极目标,饱读诗书,兀兀穷年,练就了过硬的文字基本功。然而,在一次参加进士考试中,要求考生以“西域论疏”为题纵论大唐治国之策。袁生在黑黢黢的考棚里待了一天之后,将笔头咬得稀烂,当什么鸟官!空洞的八股还不如来一次彻彻底底的壮游――仗剑走西域。

在当时是一种何等的绝决之举。十年寒窗,一朝中举,天下读书人的期盼在不久的将来就要成为现实。进士门第牌匾下的荣耀,绝非今日清华北大堪与比拟。

父母哭红了眼,怎么规劝也无济于事。他的父母不会想到,在星光辉耀的大唐王朝,不但有鲤鱼跃龙门的光彩照人,还有诗和远方。

李白无异于他们那个时代最亮的星星。

游侠李白飒沓而来,他的双脚和诗笔生动了大唐的山水,也丰满了袁生他们这一代人的梦。少年梦想有一天能脱离家族牢笼似的羁绊,能像诗仙太白一样仗剑去国、辞亲远游。

从江南到西北大漠,越走越奇崛,越走越寒凉。他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到哪里停驻。

边关冷月照在阳关的城堡,塑风吹拂着猎猎的大纛,一支胡曲飘扬在烽火台那边鸣响。

在古堡的一家小小客栈,贮满清油的灯台毕毕剥剥发出声响。袁生梳理了散乱的发髻,一壶马朗酒慰劳艰难的行旅。

几个月的披星戴月,流浪千里,一路历经了大江大河的势不可挡,峨嵋高山的壁立千仞,鲜活生命的消亡陨落,流水落花的无情远去,渐渐让他信马由缰的心回归凡尘。

在阳关驻留有些时日。有一天,他循着一曲绵软的梵音,找到了专为经生修筑的小庙,开始了他的安生立命的修行之旅――当一名经生。

第一副经书,是一位驻军仁勇校尉请他抄一副《阿弥陀经》,为千里之外亡母超度。袁生爽快答应下来。多年的笔墨训练,科举的实战检验,写一副经书不在话下。当他用飞动的笔触将经书很快抄完,拿过去想让旁屋的善真师傅大加赞许一番时,善真的话让他真正认识了写经的真谛。

善真说,你的字虽精美,但仍可以看出,你的名利心未了,虔诚心不足,夫书经乃欲以凡夫心识,转为如来智慧。比新进士下殿试场,尚须严恭寅畏,无稍怠忽。能如是者,必能即业识心,成如来藏。

善真拿出一副西晋的写经残卷,对袁生说,不论你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到这里写经,就得按老祖宗定下的规制抄写,不能有个人丝毫的习气,越忠实原贴越表示虔诚恭敬,祈福的愿望越容易实现。如果管不住躁动的心魔,还是趁早打道回府吧。

青灯下,袁生静静审视这副残缺不堪的经卷,不免心生敬意,从笔法体系到书写材料体系制定了严格的标准。前一笔的结束,也是下一笔的开始,在不断完善中,抵达彼岸。

前头所有的字,到最后一个字,你看不出经卷中间任何节奏和情绪变化,表现出书写者心态的平和与超级稳定。到了结束的时候,在落款字形的飞动和变化中,才略微反映出写经者生命的年轮和情感。

师父说,抄写经书的时候,在规定的经文、规范的纸张、规整的笔划进行仪式化的书写,写经时的情绪也是一致的,心跳和脉动也是一致的,这时候才能忘记尘世的烦恼与心浮气躁,按规程准确地抄写完成。

袁生按照师傅的叮嘱重新进行了抄写。起初,他尚能把一个一个写准确,一个时辰之后,错漏还是发生了。经书中高度重复的字绕来绕去,精力稍不集中,就一切前功尽弃。

写经就是写心呵!——袁生心生感慨。

可以想像,这些经生在抄经过程中需要高度的自律和心态艰难的调整。人毕竟不是机器,即使是多年的经生,在他灵巧的手中诞生过百部千部完美的经书,但他们也是有情众生,心绪免不了受生老病死、怨憎别离的纷扰,哪能轻易做到“心无挂碍”,贪念、妄念、执念、怨念,谁能轻易降伏蛰伏的心魔?!

一连几天,袁生无法完成一部完整的经书抄写,只好停笔,在宁静的夜晚怅望高升的明月。

半年过去了,袁生在寺庙里帮助师父干一些杂活,师父让他先别急着抄经,先从扫地和练习基本写经笔划,还教他专门制作写经专用材料——硬黄纸。

这种硬黄纸,用纯树皮或麻来做材料。这种纸由于经过反复过滤和筛选,把植物的果胶和蛋白过滤出去,剩下的只有一些“无用”的纤维,这些纤维经过再加工后密度增加,能够挂得住墨汁,经过显微镜的观察发现了一个个密实的纹理,能够把墨汁的五色层层显现。硬黄纸的加工工艺有两个环节:皮纸或麻纸做出来之后,有一个染黄的过程,用中药黄檗煮染,主要用来防虫蛀,可以世世代代传下去。同时,为了防止在潮湿环境下的不易保存,于是加入了石蜡作为保护层。

繁琐的程序,复杂的工艺,经生们用信仰坚持自己的职业,默默无闻用心血为他人祈福。

在隋唐,这里是送别亲朋出西域的最后一站。吟诗,摆酒,阳关三叠,字字含泪,句句悽切,落日余晖,目送旅人,无语凝噎,只有一纸祈福的经书了却分别的惆怅。这份祝福只有让专职经生代劳了。《隋书》卷《经籍志》中载:

开皇元年,高祖普诏天下,任听出家,仍令计口出钱,营造经像,而京师及并州、相州、洛州等诸大都邑之处,并官写一切经,置于寺内,而又别写,藏于秘阁,天下之人从风而靡,竞相景慕,民间佛经多于六经数十百倍。

这种情况下,民间抄经可想而知是何等兴隆。

袁生在这里感受着人们对经生的尊崇。

闲暇时,袁生为广陵老家写了一封家书,报告父母自己经历的一切。又过了一些日子,家里终于回信了,他拆开信札那刻,差点晕倒过去。

信是母亲让人写的。原来,在他离开家不久,父亲就病倒了,那个让他引以为豪的儿子,却无情地离家出走,一病不起,含恨终了。

大悲大彻中,袁生拿起抄经笔,在硬黄纸上一字一句抄写着经文,他回忆起严父锥心泣血的教诲,看似不近人情却父爱如山……泪水滴打在纸上,忏悔,痛心,什么是爱?什么是慈悲?什么是人生?“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他似乎在《金刚经》最后的四句偈中找到了答案。

此刻,他的心如止水般静寂,天地间只有经生伏案抄经的剪影。

远处,传来清脆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