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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小伙大卫·林奇的双声道
来源:北京青年报 | 刘晗  2020年09月11日08:32
关键词:大卫·林奇

美国导演大卫·林奇 (David Lynch)的作品向来充斥着悬疑、性爱与暴力情节,以令人费解的绮丽诡异实验风格著称,被评论家奉为“林奇主义”(Lynchian)。他从不吝惜胶片去探索不为人知的潜意识,电影的镜头往往从心理分析角度入手剖析都市生活的重重迷局,这位在国际影坛屡获殊荣的好莱坞导演可谓艺术全才,从绘画、摄影到剧作、音乐,再到导演、制片,多领域跨界无所不能。

林奇的传记《梦室》兼顾了传主叙述与众人回忆,从主客观两个思维渠道采集信息。与其说《梦室》记录了他叱咤影坛的浮沉一生,不如说这是一部汇聚了诸多灵感的造梦史。

作为记者、评论家的克里斯汀·麦肯纳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起就以林奇挚友的身份对他及家人朋友、合作伙伴等一百多人进行访问,每一个采访对象叙述之后便是林奇基于此作出的回应和佐证,以正片与花絮穿插的手法呈现出了其七十年来的个人生活和艺术生涯。

大卫·林奇的人生就是一部电影接着一部电影,疫情阻挡不住他创作欲望的迸发,在隔离期间已经完成了两部短片的拍摄,在YouTube上连发多个短片引来一众网友热捧。从马厩中取景的无名小卒,到凭借《象人》《蓝丝绒》《穆赫兰道》三度获奥斯卡提名的导演,从被戛纳电影节拒之门外,再到荣膺奥斯卡终身成就奖,林奇将其炮制出的神秘场景深深地烙印在观众的脑海里,正是这种介乎于现实与超现实之间的幻术成为影坛不可复制的精品。

肆意生长:花心孩子王的欢乐时光

“一切都笼罩在温和的状态之中,一切都很鲜活,但我们生活在一个不完美的世界里。”正因为洞察到了种种缺憾,林奇创作的出发点斡旋于善恶美丑两个极端之间,在看似浮华的表象里寻觅到难以察觉的细节,或豁然顿悟,或细思极恐,世俗底色映衬着哲理化的思考,乍看茫然若失,反复推敲便能参透一二。他开阔的思维源于童年时期宽容的生长环境,生长于中产家庭,父母尽可能给予他最大的自由度,提供白纸任他肆意描绘,想象力自由驰骋;酷爱冒险的他参加了“鹰级童子军”,在森林里露营体验生存的艰辛与不易,这都为其后来独具个性化的创作力做了铺垫。

由于林奇父亲常年处理患病林木,他便耳濡目染获得了一种超能力,他将这种感觉归纳为“一种能感受到万物表象之下所潜伏着的‘疯狂的痛苦和腐朽’的能力。”童年时期的无忧无虑以及文艺相伴左右的浪漫氛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爱达荷州博伊西永远是林奇心目中无可替代的黄金岁月,这个甜美梦幻的环境也促成了他精致审美的养成。

林奇电影作品中的很多细节都可以溯源到童年往事,就像他说的,“在这一生中,你的过往一定会以某种方式回访。想象一下打棒球:你把球击飞,直到球再触碰到某个物体,它才会往回飞。这期间已经产生了巨大的空白空间,球也已经离开了很久。但它终将往回飞,向你的方向飞去,而你正是一开始击球的那个人。”

电影《蓝丝绒》开场的田园牧歌式的场景就取自林奇小时候看过的童书《我们这条街上的好日子》。久居森林,身临其境就能体会到大自然压倒式的权威,与生俱来的焦虑不安使他比普通人的情感更为细腻,电影《穆赫兰道》里那辆小车蜿蜒不断地攀爬似乎永无止境,契合了林奇内在的暗黑特质,这一点也体现在他的衣着打扮上。

早慧的林奇从童年起就有很好的异性缘,身边的女友像走马灯换个不停,而且他天生的领导天赋,是当仁不让的“孩子王”。当林奇全家搬到弗吉尼亚州的亚历山大,他的命运也有了转机,当他认识了密友的艺术家老爹,一种有别于他父母的“非常规”生活令他大开眼界,从此便混迹于工作室,搞创作、聊梦想,忙得不亦乐乎。

林奇对绘画热情的高涨放弃了所有活动,在父母眼里,青春期的叛逆即是误入歧途,而那时的林奇几乎坚定了成为艺术家的理想,少年时期的他沉浸在图像的世界里,产量多得惊人。暗夜里的码头、动物的尸体自然而然都成了他描摹的对象,同时也不免沾染上艺术家的坏习惯,逃学熬夜、胡闹酗酒也是家常便饭,还差点成了少年犯。

跌跌撞撞:草根艺术家初长成

“二战”后的费城满眼破败,然而心怀艺术抱负的林奇却充满了希望,宾夕法尼亚美术学院就是他心目中的一片绿洲,在学校结交了一批有着实验色彩的“边缘人”。这个不折不扣的逃课分子认为,与教室里中规中矩的基础课相比,思想火花的碰撞和亲自动笔实践更有利于成长。入学不到半年时间,林奇不仅在雕塑比赛上有所斩获,还火箭式地直升进了高级班。如果说绘画是兴趣所致,那么电影就是命运对他的安排,创作时画中人站在树林的绿色阴影中,“他形容说自己感受到了‘一阵小风’,一瞬间看到画动了起来,就像上天赐予的礼物。他心中产生了创造动态画面的想法。”

大自然的魔力鞭策林奇创作出了他的首部电影《六人患病》,这部花费仅200美元、取景于旅馆空房、仅2分25秒的短片,耗时两个月才得以拍摄完成,材料包括丙烯颜料、莲蓬头、水管等等。林奇凭借此片获得了多方赞誉,他也与片中的演员佩吉·雷维结婚,事业爱情双丰收。接着他又乘胜追击执导了彩色短片《字母》,灵感来源于雷维侄女畏惧学习引发的噩梦,获得了美国电影协会的奖学金。

从美术到电影的转型,令林奇和身边的朋友们始料未及,而且他在制作电影上的瘾也越来越大,一部接着一部。1970年,24岁的林奇前往美国电影学会研读电影研究,其间拍摄了短片《祖母》和《被截肢者》。令他在电影界崭露头角,并迅速跻身国际知名导演行列的即是他的第一部长片《橡皮头》,他一人分饰制作人、剪辑师、配乐、艺术指导、美术设计等多个角色,对于现场遇到的诸多问题和细节,他都会亲力亲为。这部弥漫着后工业化乌托邦色彩的电影,不断渲染着主人公在情欲与死亡之间所受的煎熬。初为人父的林奇也将男主人设置成一个等待婴儿出生的父亲,他想象着恶魔畸形儿即将诞生,备受折磨,在电影中开启精神世界的探索就是从《橡皮头》起步的。

营造电影氛围对他来说尤为重要,总之感觉大于一切。因为资金紧缺,《橡皮头》的拍摄被迫停工了将近一年,这期间林奇离婚另觅新欢,重拾起了画画,任何空白之处都可以成为创作的对象,有些素描积攒起来为电影的前期筹备提供了不少思路,一些场景的搭建就是从草图中遴选而出的。与此同时,他也开始练习冥想,压力和焦虑也从电影中得到了释放,他曾经在费城贫民区动荡不安的日子,对婚姻和未来的恐惧都被植入了电影当中,光是从噪声喧嚣混杂的背景音乐就可以感受电影的诡异情绪。虽然与纽约、戛纳电影节失之交臂,然而在午夜场他颇受年轻影迷热捧。

隐晦费解:弗洛伊德的门徒

从林奇的早期影像就可以窥视到他后来拍摄的一系列光怪陆离的作品,《象人》可以说是他自首执导筒初期起迎来的第一个巅峰,凭借这部电影他获得了奥斯卡的八项提名。故事的主人公因严重疾病导致头部畸形,依靠在马戏团出演怪物为生,一名医生不忍看到他受到非人道的待遇,将他带回医院领养。这出悲喜剧即是现实主义的,亦有一定的隐喻效果。美术师出身的林奇亲自操刀制造特效面具,他独自一人关在车库改成的工作室里,花费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尝试了多种材料,但最终以失败告终,直到请来特效化妆师在两个月内做了真人铸模才看见曙光。

这个发生在维多利亚时代的故事被林奇涂抹上了幽暗冷峻的色彩,对于性爱与机械的迷恋,在电影中则呈现为女人和废弃工厂,对于艺术的敏感无时无刻体现在电影的各个细节之中。到了《蓝丝绒》,林奇逐渐找到了他想要的感觉,一种潜入个人意识深处掀起生活表象的黑色幽默,毫无波澜的平静生活场景拼凑起来的图案却意外地迎来了高潮般的结局。电影弥漫的迷幻气息吸引了学界的广泛关注,几乎每篇评论都将作品的重点聚焦于弗洛伊德式的符号,比如那只被割下来、丢弃在草地上的耳朵。

《蓝丝绒》并不是一部简单的恐怖片,林奇有意将精神分裂的集体无意识扩大化,把平淡无奇的性爱神秘化,也洞察出了生命的双重性,残暴的精神病患也可以在感伤音乐的刺激下流露出温情的一面,身心脆弱的母亲反而极其享受施暴的快感。

在酝酿情绪的过程中,音乐也在其中起到了不容小觑的作用,比如金属的摩擦声会伴随着怒气冲冲的人,随着画面里呈现出野地上的耳朵,观众的耳边也会响起风声席卷而来,图像与声音的完美结合塑造出与众不同的感官享受。林奇对视听质感的打磨再次印证了他对私人化意识自始至终的探索,《蓝丝绒》即是他压抑多年的想法一并释放的出口,这种意会不能言传的感受既真实又魔幻。

幻想者都擅长在梦里捡拾灵感,《蓝丝绒》的一些场景就来源于梦境,他的电影就是他的梦室。时隔十五年之后,《穆赫兰道》更深入地探讨了个人意识的不同层面,两个女孩在寻找记忆的旅途中互生爱意,从情欲到杀机融合了错乱时空中记忆、欲望与未来的幻境,能读懂其中蕴含玄机的人赞叹林奇拍摄技法高超精到,另一面,被绕到云里雾里的观众则指责它毫无逻辑,不知所云。大卫·林奇在迎来褒奖的同时,也受到多方非议。

毁誉参半:特立独行,身负骂名

“把《沙丘》搬上大银幕,就相当于把一顿感恩节大餐,浓缩成一场电视做饭节目。”《沙丘》堪称“历史上最畅销的科幻小说”,诸多导演都盯上了这个“史上之最”,纷纷跃跃欲试,但都以失败告终,林奇放手一搏接下了这块烫手的山芋,这是一个从小制作的黑白片到鸿篇巨制的飞跃,有了投资和制作上的支持,还有强大的演员明星阵容,最吸引他的还是故事的梦幻情结。但小说的成功并不意味着改编成电影亦能叫好又叫座,这部几乎注定会失败的作品,果不其然在后来被评为“年度最烂影片”。观众吐槽它情节拖沓,美术设计敷衍,影评家甚至将电影贬得一文不值,批判商业气质过重,损害了故事本身的叙述。

纷至沓来的负面评价并没有使林奇一蹶不振,这才有了后来的《蓝丝绒》和《穆赫兰道》。制造过很多暴力的他,私下是个无比阳光乐观的玩酷达人,他在片场骑一辆拴着彩带的粉色自行车,口袋里塞满了巧克力豆,有他在的时候充满了欢乐,尤其在他冥想归来,似乎能给在场的每个人带来正能量,以及耳目一新的东西。

1989年,大卫·林奇拍摄了FBI探员去双峰镇调查女中学被谋杀事件。整部作品充满了神秘和诡异,电视台决定以这个为起点,将它发展成一部连续剧。他的《双峰》一反传统电视剧的拍摄手法,一经播出便掀起了收视狂潮,甚至催生出一批周边文创产品。剧中不经意间为故事提供了诸多线索,诡异情节串联起的神秘故事延续了林奇电影风格的烙印,开头引人入胜的少女之死案件最终不了了之,语焉不详的结局引发了观众的不满。

越挫越勇的林奇和同僚“就像辆脱轨的列车”加班写剧本,不断被人推倒又重来。《双峰》和《我心狂野》在戛纳的获奖让林奇的生活有了改观,但并没有止步于此。两年后,林奇又拍摄了电影《双峰:与火同行》,让很多对电视剧念念不忘的观众重拾起回忆。这部番外篇叙述了少女被杀之前的内心独白,人格的双面性再次激发起林奇不断去探索她的世界,他人眼中的阳光女孩,内心却被阴霾笼罩。时隔二十五年之后的2017年,《双峰》又迎来了第三季,年逾七旬的林奇再次带领观众回到了“双峰镇”,还是原来的配方,前两季原班卡司回归出演,还是熟悉的惊悚味道,悬疑层出不穷。

既备受赞誉又饱受争议,既令人眩晕又让人神迷。这,就是林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