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小溪之歌》:坚韧的生命之歌
邓湘子的童年书写大多以扎实的乡村童年生活为基础,因而为我们呈现的也常是与当下许多作家不太一样的童年样貌。以扎实生活为基础的写作常会让人担忧生活素材用尽之后的馈乏,而邓湘子似乎不存在这个问题,他在《像风一样奔跑》中写了20世纪70年代的乡村童年生活,在《牛说话》中写了当下乡村留守儿童和空心化的乡村,在《像蝉一样歌唱》中以高速公路的修建串起今日侗寨的童年生活,同时展示独特的侗族大歌和侗族风情民俗。而在他的新作《女孩小溪之歌》中,他将生活素材开掘得更为深远,写的是更久远的童年故事——他母亲那一辈的童年。
《女孩小溪之歌》以充满诗意的语言、严谨的结构和丰富的生活细节,写了一个名叫小溪的女孩苦难的童年生活。小溪自小失去父亲,和母亲、哥哥小山、奶奶一起生活在泡洞冲春田坳的木屋里,因为家里有近10亩水田,日子虽然辛苦,也还算衣食无忧。小溪从小就发现,家里的一切财富都藏在木仓里,而木仓的钥匙系在奶奶的腰间。在家里,母亲与奶奶从不说话,因为小溪两岁的时候,父亲病重,奶奶却舍不得拿出钱来给儿子治病,结果小溪的父亲不治而亡。那年端午过后,一场山洪冲毁泡洞冲溪上最大的一座桥,当地的乡贤挨家挨户募集钱粮和劳力,商议重修河上的桥,因为小溪家里没有劳动力,主事的人希望小溪奶奶能出一份钱或者粮,但小溪奶奶舍不得钱和粮,而是让还未成年的孙子小山去工地劳作,没想到小山在工地上一病不起,当小溪的母亲跪在奶奶面前,请求奶奶拿钱给小山治病的时候,奶奶依然舍不得手中的钱。但这一次小溪的母亲没有逆来顺受,她将小溪安顿在干爹家,自己毅然把儿子送到镇上的医馆去治病,并且擅自把家里的牛牵去抵医药费,然而无情的病魔还是夺走了小山的性命,一场大火又烧毁了春天坳的木屋,小溪的奶奶也不幸葬身火海。宗族里有人觊觎小溪家那9亩多水田,趁小溪的舅舅将不堪承受丧子之痛的小溪母亲接回娘家之机,他们以族上的名义带走了小溪,骗她说带她去找妈妈,为了不让小溪的母亲找到小溪,自私的族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小溪送往远处人家,甚至送给别人家去当童养媳。一个偶然的机会,走村串户的漆匠米师傅看见了小溪,小溪才得知母亲已经回到了春田坳并且到处寻找她,于是,在米师傅的带领下,小溪踏上了归家之路。
这部小说在结构上别出心裁。小说开篇的“引子”部分是作为孤女的小溪的梦和梦中的泪,小说尾声是小溪的归家和归途中在梦里对妈妈的欣喜呼唤,首尾衔接形成一个闭环的结构,在这结构之中,分别以“酸麻杆”“苦艾菜”“红南瓜”“鱼腥草”“辣蓼花”“霜柿子”等农村常见的野菜瓜果为标题,写出女孩小溪的人生际遇,也寓意小溪人生的酸、苦、甜、腥、辣、涩的多重滋味,同时呈现出真实的乡村生活图景和淳朴的民俗风情。
因为有扎实的生活作为基础,这部作品为我们呈现了独特的童年样貌,并且具有丰富的童年文化意义。女孩小溪的童年充满了苦难,然而,小溪最可贵的是她在苦难的生活中始终葆有善良和纯真,始终有着健康的人格。这是令我们惊讶的,也是令我们深思的。在小溪人格的形成中,对她影响深远的是泡洞冲的青山绿水、鸟语花香,还有山林之中神奇的传说和深爱她的妈妈、哥哥,以及淳朴善良、经常帮助小溪家、为小溪和小山弥补缺失的父爱的干爹。虽然自私的族人昧着良心将小溪一次次送往远方,但接纳她的慈云姑姑和蒋鞋匠一家都怜惜这个可怜的孩子,并且尽可能给予她关爱。在命运的一次次拨弄中,小溪流离失所,但她从不怨恨,也不逃避,而是以自己的善良回报接纳她的人们。小溪看似柔弱,却像水一样特别坚韧,因为她从未放弃要寻找妈妈、要回家的希望。牟宗三曾说:“愿天下人都到农村看看什么是生根的生命。”在乡间,与自然亲近的生活是小孩子们知识和乐趣的泉源,在自然环境与淳朴亲情中长大的小溪,就是一个“生根”的生命,因而有着坚韧的生命力量,有着向阳的生命内核。
20世纪初,当鲁迅发出“掮住了黑暗的闸门,放孩子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的呐喊的时候,在偏远的湘西的春田坳,女孩小溪和她的母亲却因为看似日常的家庭矛盾和很平常的疾病而被命运抛入苦难。女孩小溪的童年背后,是传统农耕文明中错综复杂的宗族关系和封建伦理中女童与女性的命运悲剧。邓湘子并没有刻意揭露这一悲剧,却将这一切通过真实的叙事和丰富的生活细节、丰满的人物塑造为我们清楚地呈现了出来。小说的叙述轻灵,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人物与场景变换也不多,但因为是基于深厚生活土壤的小说和人物塑造,有着强大的生活本身作为支撑,作品里表现的仿佛只是冰山的一角,冰山的下面才是更加丰富的生活本身。于是,我们在女孩小溪的童年里,看见了已经逝去的传统的中国童年生活,以及传统的农业宗族社会中女性的悲剧命运。邓湘子也通过这部富于诗意的儿童小说,对已经逝去的一种童年生活作出了艺术化的呈现,这对于童年写作而言,是题材的开掘,对于童年文化而言,是一个意涵丰富的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