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尔克:为孤独正名
在人类的精神花园中,诗歌是何其壮大的一座,繁复优美有之,简洁深邃亦有之。如诗人臧棣所言,现代诗的兴起基于对世界的新的认知探险,是向外不断拓展的;而语言的“花园”给人们的感觉是静态的,向微观之美迂回收缩。面对这样一座花园,怎样才能真正踏足其中,循着不那么清晰的小路发现美与静谧的所在?诗人雷格尝试提供一把钥匙。
里尔克难题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如果硬要为20世纪的现代诗人排个座次,恐怕不少朋友会把冠军奖杯送给奥地利诗人里尔克吧。为他选一首最佳作品的话,多半会是广为流传的《豹》;顶多加上个《秋日》。至于他的两部杰作《杜伊诺哀歌》和《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太艰涩难懂了,还是束之高阁的好,像《尤利西斯》一样供起来。
那么,里尔克这道“诗歌的哥德巴赫猜想”,是不是可解的?
工作狂人
的确,里尔克已经成了一个关于诗歌和诗人的神话。
他最初的作品并不非常出色,连他自己都不愿多提,算是典型的“悔其少作”。但在他身上,与柔弱外表不相称的强悍和迷人之处,就在于可怕的笃定和坚持,那是一种将写作作为“最迫切的、天生的责任”,集中全部生命能量冲击诗歌极限的志存高远。
里尔克从未完成过科班教育,几乎没干过任何正经营生,没钱了就坦然向朋友求助,一辈子都在旅行、恋爱、写信和创作。
说到写信,他在《秋日》中写道: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让我们觉得有浓浓的诗意。其实那不过是对他生活常态的写实:据说他一生大约写了一万五千封信!
关于“写作是艰苦的劳作”这一点,他在与罗丹的交往中加以确认和强化:“必须一直工作,唯有工作。”就是在诗歌创作已经卓然有成的时候,他还认为自己仍处于准备阶段。这是谦逊,也是自信。正如他在《为沃尔夫伯爵封·卡尔克洛伊特而作》一诗中所写:
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
从结果看,他在巅峰阶段达到的艺术成就是惊人的。茨维塔耶娃就给了他最高规格的赞誉:“在您之后,诗人还有什么事可做呢?可以超越一个大师,比如歌德。但若要超越您,则意味着超越诗。”
与孤独相恋
里尔克一生艳遇不断——他的敏感、柔弱和高贵总是那么讨女人喜欢:作家莎乐美对他是姐姐般的理解和包容;妻子、雕塑家克拉拉对他是战士般的绝对追随和服从;画家梅琳娜在他创作枯竭期为他带来慰藉;甚至在他辞世前几个月,还有茨维塔耶娃这样素未谋面者意欲飞蛾扑火的疯狂之举。
但有一条,一旦他认为恋情妨碍了他的写作,对他奉若神明的孤独形成了搅扰,他就会将其终止,想方设法让女友离开他,让他孤独自处,等待灵感的突然降临。这一点,他在内心深处毫不妥协。(这也是跟罗丹学的?)
孤独是他写作的必要条件,是他真正的终身伴侣:“我的孤独那美丽的道路”。所以,为了找到适合他的这款孤独,他走遍了欧洲,一直在神经质般地挑剔着写作的环境:不自然不行,临街不行,太吵不行,访客太多不行,没有立式书桌也不行。艺术家,就是这么难伺候。
《哀歌》与《十四行诗》
《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以下简称《十四行诗》)起初被认为是《杜伊诺哀歌》(以下简称《哀歌》)的副产品。
《哀歌》,里尔克从1912年在杜伊诺城堡时就开始写了,但经历了一次大战的颠沛流离和创作灵感的持续枯竭,直到十年后的1922年初在瑞士瓦莱州的穆佐城堡,他才隐隐地再次感受到“产前的阵痛”。
但毫无征兆地率先问世的却是《十四行诗》的第一部,25首“天赐”杰作在2月2日至5日三天内一挥而就。到14日,他补写完成了《哀歌》。从15日到23日,他又在九天之内完成了《十四行诗》的第二部,29首诗。
里尔克称之为“神的恩典”,四处写信报喜,人生的圆满至此求得。
他后来才发现,《十四行诗》和《哀歌》其实同样伟大。
这些诗触及了许多主题,比如爱、时间、生死、人与自然、艺术的使命、科技进步对人类文明的威胁,但大都诉诸感官感受和浓缩的形象,韵味深长而兼有思辨色彩。诗不易读,须要有耐心;不过可以透露一下,这是组诗中里尔克最喜欢的一首。
超级歌手
《十四行诗》题献给两个人:一个是不幸早夭的舞蹈演员薇拉·莪卡玛·克诺普,一个是古希腊神话中的超级歌手俄耳甫斯。据说,俄耳甫斯曾下到冥界,凭借音乐才能得冥王冥后恩准带亡妻欧律狄刻还阳,但违反禁令,回头一看,致使营救行动失败。
这里选的一首诗是第二部分的第十三首,就是直接献给俄耳甫斯的;同时因为俄耳甫斯也是所有诗人和歌手的代表,它也是里尔克本人的自况与自勉,阐述生死一体的观念,并探讨诗人(艺术家)的使命。
直面死亡
在诗的德语原文中,里尔克用了五个Sei(就是“成为”的意思),形成效果强烈的祈使句,表面上是在写教谕诗,实际上传达了很强的内趋、自省的倾向,这样做在很大程度上保持了语义的连贯性,虽不能消除,但至少降低了由思辨而致的晦涩。
你须领先于一切离别,仿佛它们
全在你身后,像刚刚逝去的冬天。
因为许多冬天中有一个无尽的冬天,
使你过冬之心终究挨过。
诗人在第一节多次提到冬天,点出了写作的时间是寒冬刚刚过去的时节;其中“许多冬天中有一个无尽的冬天”无疑象征了死亡。面对一切离别,面对最大的离别——死亡,诗人呼吁俄耳甫斯,也要求自己和所有艺术家,要勇于直面命运的挑战,通过艰苦的忍耐,你终能战胜它。
诗人的形象
你须长死于欧律狄刻心里,
更歌唱,更赞美,返归纯粹的关联。
在这里,在逝者中间,在残酒的国度,
你须是鸣响的杯盏,曾在鸣响中破碎。
“生死同一”是里尔克独特的观念。他认为,生与死本质上是一体的,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死亡是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集中安排在生命中的至高无上的杰作。
关于这一点,他在《俄耳甫斯·欧律狄刻·赫尔墨斯》一诗中阐述得很清楚。俄耳甫斯领着欧律狄刻向阳界攀登时,他独自走在前面,欧律狄刻则由灵魂的导引者赫尔墨斯陪同;关键是,欧律狄刻的心里并没有回归的欣喜,新鲜的死亡已经用黑暗把她充盈,让她重新变成了少女,她甚至觉得俄耳甫斯都很陌生。所以,当俄耳甫斯回头而欧律狄刻堕入永远的深渊时,他们二人相对于对方来说,都已永远死去了。
所以,他才会说“你须长死于欧律狄刻心里”。而此后俄耳甫斯的歌唱便超越了自身的悲欢,是升级了的赞美,带有更纯粹、更普遍的意味。
“你须是鸣响的杯盏,曾在鸣响中破碎”是对诗人(歌者)艺术生命最恰当的象征性概括。因为诗人像玻璃杯一样脆弱、敏感,所以呼应自然的歌声格外清脆,但这美妙的歌声是以自身的牺牲为代价的。这是诗人的宿命,也是诗人的荣光。
拥抱死亡
你须是,并须知非在之条件,及你内心震荡的无限根基,
好圆满完成它们,这唯一的一次。
“非在”,或者说死亡,乃是生的先决条件,无死即无生。所以你要倾尽全力歌唱(“内心震荡”)。有了深刻的理解,这歌唱将是无限的、辽阔的。因为面对的是死亡,你只有一次机会,不得辜负了。
欣喜地,你须把自己计入完满的大自然
那已经耗蚀的,霉烂和哑寂的蕴藏,
难以言喻的总和,并抹去计数。
自然之中蕴藏着难以计数的、形形色色的死亡,有实体的死亡,也有象征性的死亡;有经过使用而耗尽的,也有未经开放就凋敝、霉烂的,更有那些发不出声音的痛苦和悲伤。而诗人是幸运的,他们能够歌唱,身上也就自然肩负着一份重担,所以要有真正的豁达;他们在以抵死的歌唱进入自然的伟大怀抱时,诗人要求,必须是“欣喜”的,只有这样,才无愧于诗人的称号,无愧于上天给他们的伟大馈赠。全诗不以激昂的句子结尾,而收束于阔大的气象,这已经超出了精湛诗艺的范畴,乃是伟大的情怀。
死于玫瑰,生于永恒
里尔克的诗在归类时往往被归入象征主义,因为表达的深邃和曲折,具有强烈的现代性;但透过这些,我们看到的其实是浪漫主义与英雄主义相混杂的古老灵魂。由此我想,我也能够回答朋友们的问题了:他为什么如此晦涩却如此迷人?谁能够抵御一颗由内而外浸淫在浪漫中、与我们无限贴近的心呢?
有意思的是,里尔克自己的死同样充满了象征意味。他在摘玫瑰送给自己的医生时不慎被扎破手指,后来伤口感染恶化,两个月后死于一种急性的白血病。这很像传说中醉酒捞月亮、溺水而亡的李白,都很浪漫。
(《诗歌的秘密花园》雷格/编著,初岸文学·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