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柠:小说与“胡说”
有位作家在家养尊处优,吃完饭碗一撂就往书房钻,说“去写小说”,他爹说:“又去编瞎话。”“瞎话”就是闭着眼睛说的话,是梦中的话,也就是“胡说”。但它还没有脱离“话”的范畴,也就是符合句法逻辑,主谓宾齐全,不是“咒语”和“梦呓”。观音菩萨对付孙悟空的时候,就是在“念咒”而不是“说话”,因为它没有句法,更谈不上章法。为什么明白易懂的句子凑合在一起,有时候还是很难懂,还是被人视为“瞎话”“梦话”和“胡说”呢?那是因为组合句子的逻辑不同、“语境”不同。赫拉克利特巧言:清醒人有一个共同的世界,做梦人却走进了自己的世界。这里的两个话语“世界”:清醒的话和梦中胡话,表面上好像不相通,深层却是相通的。如果只关注“清醒”的话,不关注甚至拒绝“梦境”的话,这个世界就会变得功利无趣,甚至冷酷无情。“清醒的话”并非句句重要,“梦里的语言”也不是无关紧要。
大脑的记忆功能和储存量是惊人的,储存着大量的生命史、文明史、精神史、经验史的信息,有些是直接经验,有些是间接经验,有些是“基因经验”。大脑平时处理的是记忆储存中的极小部分。大脑在理性的专制管控之下,不敢乱说乱动,只能说(想)一些现实功利的话,很少触动人的生命信息和精神储存。教育或学术,就是训练大脑对理性专制的服从,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说什么,怎么说,都有严格规定,古人称之为“明是非,知廉耻”,张嘴胡说就是不要小说与“胡说”张 柠脸。哪知道“是非”“廉耻”的标准瞬息万变,以致我们一说就错,最终是不敢说话,鹦鹉学舌模仿圣人的话最安全,做哑巴当然更安全。
然而,生命的自由本性和基因之中,隐藏着一种“胡说”的冲动,也就是试图跟他人和世界,产生更多的信息交流和情感沟通。但也只有两种情况可以“胡说”,一是“做梦”,一是“虚构”。
清醒的时候,在理性的压制下,大脑中的许多重要信息都处于昏睡状态。睡眠中,理性压抑机制松弛,记忆信息倾巢而出,试图冲破词法句法和章法的结构,呈现出绝对的自由和无政府状态。这种词语的无政府状态,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无法传递出来,等你说出来的时候,已经落入语言结构的牢笼。还有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或者醉酒的状态,也就是“创作”时的白日梦状态。昏死的经验开始复活,记忆的信息开始苏醒,词语的微粒开始做“布朗运动”,但表达的话语依然在句法和章法中挣扎。每一句话都能懂,加在一起不一定好懂。或者说一听就懂,其实也不一定懂。半懂不懂或似懂非懂,正如半梦半醒和似醉非醉。尼采称之为“狄奥尼索斯状态”。
其实,讲一个故事,写一首诗,也不是为了让谁懂,只是为了让有心者看和听,看看那些语言的舞蹈,听听那些声音的鸣和,感受现实功利之外的另一种诉求。这些信息背后所连接的,是梦境深处不可知的部分。
小说《芸姑娘》,从情节和人物角度看,纯属虚构,这个故事在经验层面是不曾有过的事情。但从灵魂记忆的角度看,它又是真实的。那些底层人遭遇的命运、她珍宝一样的生命的消逝,在我心中留下的悲伤,更是绝对真实。我把它献给所有我爱过的、却离开了的、我至今依然在思念的人。如果不同时空之间信息可以交流和沟通,那么芸姑娘也一定在倾听我的“胡说”、我的讲述、我绵长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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