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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芫 凌岚:“我并没有写得更好,我只是写得更多”  ——理解门罗的不同尝试
来源:青年文学杂志社(微信公众号) | 王芫 凌岚  2020年09月17日08:39
关键词:门罗

凌 岚:我知道你译过门罗的小说集,为了译书,你还去过门罗的家乡。另外你以前录过一个五集的音频课,谈的是门罗的小说集《逃离》。你为什么要讲《逃离》呢?

王 芫:是去过她家乡,在我热爱门罗的高峰期。不过,现在她已经不是我的最爱了。《逃离》这本书不是门罗最好的作品,然而《逃离》这本书在中国影响最大。即使从未读过门罗的人,只要知道她的名字,基本上就知道《逃离》。换句话说,门罗的名字是和“逃离”这个意象绑定在一起的。逃离这种情绪,这种行为,这种意象贯穿了门罗一生的创作,弥漫在她的每本书里。所以《逃离》虽然不是她最好的作品,它的名字却也因此而打响了。我觉得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执念。门罗的执念就是想让她的主人公逃离。在《逃离》这篇小说里,女主人公(门罗自己的化身)起劲煽动另一个女性(门罗心目中尚未开化的女性)逃离。

凌 岚:对,逃离是贯穿门罗小说的主题。这个逃离具体说就是年轻女性离开自己成长的家庭,远离父母和丈夫的羽翼。门罗小说中多次写到这种年轻女性。逃离的原因多种多样,像《逃离》中那种为跟男友同居而私奔离家的,还有《奎妮》;另外一种逃离是因为不能忍受家里贫困劳碌而跑出来找出路,比如名篇《梁与柱》。门罗自己的逃离属于后一类,她获得大学的奖学金以后离家,读了两年大学,实在没有钱继续读,于是选择嫁人,随丈夫搬到温哥华北部建立小家庭,重返父母居住的小镇已经是二十年以后,其间母亲过世她连葬礼都没有回去参加。

在门罗笔下众多的女性中,《好女人的爱情》是例外,它写的恰恰是一个不愿逃离的女性,是加拿大社会中上层的富裕家庭出身的“好女人”。该小说最初发表于一九九六年的《纽约客》,同名小说集出版于一九九九年,该小说集获得吉勒奖和全美书评人协会奖。门罗晚年自选集《传家之物:艾丽丝·门罗自选集》中,《好女人的爱情》被列为开篇之作,可见其艺术成就。门罗一九三一年出生,《好女人的爱情》发表时她已经过了花甲之年,所以这篇并不是我们想象的少年成名之作。这个故事的题材取自她熟悉的家乡,故事中的小镇是安大略省西南部偏僻的威利(Walley),威利这个小城在门罗小说中出现过多次,实际上就是门罗给自己的家乡虚构了一个名称。《好女人的爱情》基本故事是以一个本地谋杀案为线索,写年轻女性伊内德的内心成长,最后做出改变人生的选择。

王 芫:那我就有点不明白了。你刚才说她是一个不想逃离的人。从这个情节上看,我同意她不是一个毅然做出逃离行为的人,但她也不是一个安心做无聊淑女的人,她还是有逃离之心,只是她不能付诸行动,无逃离之力。是不是这样?

凌 岚:这篇不太能按照逃离的框架来理解作为女儿的伊内德。她跟父母的关系是全篇里很长的隐线,这条隐线看似全部是背景交代,没有人物冲突,平铺直叙,这种家庭成长戏要到全文进入“杀人案”的正戏时,它的影响才显山露水。——一个受正统教育的良家女子怎么去说服自己的内心,去接受自己爱的人是杀人犯。

《好女人的爱情》开篇是威利的历史博物馆,其中有一套保存完好的便携式眼镜验光装置,属于本地的验光师魏伦斯医生。第一章“板尔角”是一个很长的序曲,一九五一年魏伦斯医生连人带车溺亡在游隼河里,被三个野游的顽童发现。经过相当长的时间的犹豫后,其中一个男孩把河里的汽车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报警,魏伦斯医生的遗体才被警察从河里打捞出来。这段就是故事的序幕,三个男孩子带出威利镇的三个家庭内部对话、家庭的秘密,也带出小镇上社会风景。——警察、酒鬼盘桓的廉价酒吧,以及体面友善的眼科医生太太。第二章“心衰竭”引入一组新的人物,年轻的病入膏肓的奎恩太太,她鲜少露面的丈夫鲁博特,前来照顾奎恩太太的家庭护士伊内德。伊内德是当地救死扶伤的圣女,不仅做照顾贫苦人家的病人这种苦活儿,还把自己那点菲薄的薪水给穷人家的孩子买玩具和衣服。伊内德出自富裕家庭,相貌美丽,她怎么会甘愿做这么一个差事呢?故事回溯到十几年前,伊内德读护士学位,因父亲临终前的一句话而中断学业。对父母的话言听计从的伊内德,因为家境富裕,没有迫切需要挣钱,从此走进一个愉快的闲荡期。到后来伊内德坚持要去做又苦又累的家庭护士,伊内德母亲拦不住便告诫她不要嫁给一个农民。这个警告有一点预言性质,伊内德母亲预感到女儿会跟这些她帮助的贫苦家庭发生瓜葛。小说到这里,女主角的人生来路,性格形成已经完全建成。这时门罗转到第三章。

王 芫:对伊内德放弃学业这一段,我的理解和你不同。你可以说她是应父亲的要求放弃,那么我们就得探讨父亲为什么要她放弃。这一点我倒是觉得可以理解,她父亲生病住院,每天接受护士贴身照顾,他一想自己女儿将来要做这个,他接受不了,于是就要求女儿放弃。也就是说:父亲要求她放弃的是护士这个职业,并不是独立的人生。她完全可以换个职业。她母亲也不是阻挠她寻找自我的人。母亲曾经建议她换个专业去上大学,她也不肯,就待在家里过一个淑女的生活,给别人安排婚礼,安排婴儿洗礼,陪母亲打牌。你说这个事件对女主人公的人生产生打击,我倒觉得她本来就不想过独立的人生,是借着父亲的要求顺坡而下了。

凌 岚:“顺坡而下”是作者制造出来的效果,这就是我前面说的一个不显山不显水的人物成长。对于一个二十岁不到、从未涉世的少女来说,在生活富裕、人生没有大风大浪的情况下,她的确就是这么过下来的。伊内德待字闺中,等于是一个延长的儿童期。儿童期是无性状态,无自我意识,吃饱喝足后对生活很满意。伊内德在很长时间也是这么做的。唯一感觉到韶华已逝,十年过去了,是在她母亲问她要不要到学校回炉再读一个学位,她不肯,因为不想再跟一群小屁孩儿做同学。小说写到这里时,伊内德一直是听话的人,对自己的人生没有主动的要求,天真无邪的状态。但这种“天真无邪”在她做家庭护士以后很快就被打破,一是在垂死的病人身上看到人性恶,二是她总做性梦。伊内德从小受到的性禁忌教育,是第四章的高光点之一。

王 芫:“顺坡而下”的意思,难道不是我本来就想下坡,正好前面有个坡,于是我就下了?

凌 岚:我以为“顺坡而下”指的是路前面遇到坡也就下了,并无选择。对于伊内德,父母的决定,对她学业的干涉,甚至再早前的性禁忌的童年——已经是她人生的一部分了,已经是既成事实。整篇小说的视点,是在伊内德三十一二岁这个年龄段,也就是她高中毕业十几年后这样一个时间坐标上。她的人生,在遇到奎恩太太时已经基本成型,“父母皆祸害”已经是往事的一部分。门罗小说有复杂的叙述结构和大幅度的视点转换,这也是她的中短篇小说的先锋性所在。

王 芫:我看出咱俩的主要分歧了。我觉得伊内德放弃学业是她的选择,并不是在父母压力下做出的。你觉得她放弃学业是出于父母的干涉。不过我同意你关于性禁忌的说法。她的父亲不想让她做护士,主要就是因为不想让她接触男性的身体。

凌 岚:伊内德在故事中出现时,已经是三十多的大龄单身女。无论是什么原因,究竟是她父亲呢还是她自己的选择,可以有很多争议,但这些争议已经改变不了什么,她现在的身份就是一个家庭护士,所以我说是done deal。“一事无成”是她自己需要承受的现实,另外一个现实就是她生活中的性匮乏。从开篇到小说的前两章合起来构成一个漫长的开场。

王 芫:我觉得开场有啰唆之嫌。总体来说,我认为这个小说是门罗的失败之作。咱们还是先讨论一下“好女人”是什么意思吧。你觉得门罗用“好女人”这个词时,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凌 岚:好女人是指她们母女吧。明里是写伊内德这样的圣女,暗里写她母亲这种“为了你好”的伪君子母辈。第二章不止一次写到她的圣女理想,甚至“想去传教”,doing missionary work。这种在第二章里反复写到的“为圣理想”,基本可以看作这个小镇的社会道德框架。“想去传教”这句非常损,黑了一把加拿大社会价值观的基石。伊内德是个十全好女人。伊内德对爱/性的追求导致她有可能违背人伦第一忌讳,去爱一个杀人犯。

好女人也指夫唱妇随,对丈夫言听计从不惜耽误女儿事业和青春的伊内德的母亲。伊内德母亲在镇上是非常受人尊重的,小说中有多处笔墨写她行善,帮助穷人。好女人还意味着对丈夫的拈花惹草装聋作哑。伊内德在四岁时无意中走进父亲的办公室,看到父亲跟一个赤裸上半身的女人在偷情:“她胸的前部像横放的冰淇淋,消失在父亲的嘴里。”不明世事的小女孩伊内德向母亲转述自己所见,母亲说她撒谎。注意幼女向母亲描述那个情景时用的词是“前部(front)”,她连“胸(breast)”这个词都还不知道。伊内德的母亲听到年幼的女儿这么说,当即揭开自己的上衣,把乳房掏出来亮在女儿面前,幼女眼里看到的是“颜色迟钝的一团东西”。母亲问女儿是不是这样,女儿说不是这样,于是母亲就断言女儿在撒谎。“撒谎”/“谎言”这个词就是从“撞见”的桥段开始。

王 芫:我对她母亲的评价和你不同。我认为她母亲是明智但无力的。明智,指的是她一眼就看穿伊内德自己不想做护士;无力,指的是后面她要求伊内德保证不嫁给一个农民,因为她已经看到伊内德必然要嫁给一个农民。至于她丈夫有外遇,被女儿撞见,她又能怎么做呢?她只能说女儿看错了。当然,她不是说女儿看错了,而是说女儿“撒谎”,这就有点恶毒了。

凌 岚:我没有觉得她母亲明智,或者能看穿什么。伊内德非常想做护士,否则也不会在晃了多年以后不改初衷去做家庭护士照顾临终的病人。这又回到我们之前的分歧所在,所以不再重复。

王 芫:其实我想问的是,当门罗说好女人的时候,她是在谈论自己的标准,还是谈论伊内德内心的标准,还是谈论镇上人们的标准?

凌 岚: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不言而明的。

王 芫:我不觉得这个问题是不言自明的,因为我接着要问的就是:门罗的价值观和镇上人们的价值观一致吗?当门罗说好女人的时候,她也是和镇上的人们一样的语气吗?按照这个标准,这个小镇上的其他女人基本也都是好女人。就像第一章里写到的那几个男孩的母亲,只是她们好的程度各有不同。有的母亲勤劳,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条,有的母亲懒一点,每次做完饭不洗锅,直接就着锅里的剩油炒下一个菜。那么伊内德的父母是希望她过这样的人生吗?

凌 岚:这我没有想过,我觉得伊内德父母的期待不是这篇小说想探索的,他们是造成事实者。伊内德是可以改变的。

王 芫:伊内德的父母是镇上收入高的阶层,她的父母也想让伊内德过镇上那三个男孩子的母亲那样的生活吗?显然不是。我能理解她父亲不想让她当护士,那她父母对她接下来的人生是怎么打算的呢?我看不出。你说你没有想过她父母的心理,我觉得门罗自己也没想清楚,但是她以高超的写作技巧把这个问题糊弄过去了,而你也顺坡而下了。

凌 岚:伊内德的母亲在她一开始说自己五岁的女儿撒谎的时候,她的价值观已经一清二楚了。伊内德四岁撞到父亲偷情是小说的重头戏,读者可以看到她的性禁忌的家教是怎么开始、怎么养成的。

王 芫:对,她家有钱,家里的钱可以让女儿过日子。过后她拿着微薄的薪水做没有执照的护士,她母亲还倒贴钱,把病人家里的脏衣服拿到洗衣店去洗。但她家里再多的钱也买不来她的“性福”。她可以靠着家里的经济支撑去镇上做圣人,这可以解决她的大部分人生需求,但是解决不了思春这个问题。所以她母亲才警告她不要嫁一个农民,说明她母亲知道一个女子嫁人,除了经济的因素之外,还有性的因素——雷峰塔早晚得倒掉。那么问题就来了:她母亲当初是怎么打算的?为什么眼看着她窝在家里,什么都不做?

凌 岚:我不知道。

王 芫:对呀,好的小说不会给读者留下“我不知道”的遗憾。

凌 岚:性和谎言,在伊内德追求的圣人人生所造成的张力,就好像水沸腾前的状态,表面平静,底下汹涌。《好女人的爱情》中“谎言”有多重含义。第四章的标题就是“谎言”,这个词跟人原初的动物本能——暴力和色情有关。这个词在《好女人的爱情》的后半部频繁出现,像一个不停闪动的黄色信号灯。每一次信号灯一闪,你就知道无辜的伊内德的性本能在冲击她的家教。所以,她母亲指责她的“lies”回答了你关于好女人标准的所有问题。

王 芫:也就是说,你读出了你想读的东西。但是“批判性思考”是需要发问,需要批评的。

凌 岚:批判性思考是要从文本出发的,不是查人物的三代家谱。你避开伊内德四岁那段经历不说,这不是理解故事的理性态度。

王 芫:很明显,我没有被门罗说服,而你被她说服了。你被说服的表现,就是你拿出伊内德四岁那段经历来证明门罗是前后一致的。我也认为这一段体现出了门罗的前后一致,所以我就不提了。我想讨论的是门罗前后不一致的地方。

凌 岚:你始终在质疑伊内德父母对女儿人生的打算,你把这个当作全文的出发点。你难道一点都没有想过:如果这种打算或者说全盘计划,根本不存在呢?

王 芫:我想过。所以我才问:是门罗想清楚了,认为她父母对她根本没有全盘计划,还是门罗也没想清楚,于是给读者留下这么一个疑问?我们读小说要做两层分析:作者的意图是什么?作者是否实现了他的意图?好的小说,这两点是一致的;不好的小说,这两点是不一致的。

凌 岚:咱们先把争议搁置,继续读。第三章的标题是“错误”,视点变成垂死的奎恩太太。在离世之前,奎恩太太做了一回讲故事的山鲁佐德。这个故事中的故事,很黄很暴力:眼科医生借着上门验光的机会,摸奎恩太太的腿,被从侧门进来的丈夫鲁博特撞到,身强力壮的鲁博特把医生击打致死,“他嘴里冒出的红色带泡沫的黏液,那种颜色和质地,是做草莓果酱时锅里煮草莓水沸腾时的颜色”。然后她和丈夫拖走尸体,把它装进车里并把车开进河中心。回家后她独自打扫地上的血迹,把带血迹的衣服换下来并放到炉灶里烧掉,带血迹的衣服在燃烧时发出甜腻的恶臭,熏得她恶心。

仅仅是摸了一下腿就被打成“草莓酱脸”还送了命,至于吗?奎恩太太是全篇中最明显的动机可疑的叙述人。她病入膏肓,对周围人尤其对丈夫充满怨毒。丈夫鲁博特住在姐姐的家里,每天拖到很晚才回家,而这时重病的妻子往往已经服药入睡,这让奎恩太太心里不爽。身体败坏,跟丈夫关系冷淡,对自己的一双小儿女漠不关心……奎恩太太生无可恋,她说的话有多少可信度呢?讲完杀人故事过了一天她就撒手人寰。

坠入爱河,对男主人鲁博特日久生情的伊内德,是另一个隐性的动机不纯的叙述者。她跟鲁博特相处的时光撩起她心中强烈的欲望。平素对奎恩太太的厌恶让伊内德更有理由怀疑这个刻薄女人的胡言乱语。更何况,杀人故事死无对证。

文中出现了一段眼科医生压在奎恩太太身上的描述,“像老山羊一样撞着她……”这段话真是奎恩太太说的吗?还是禁欲已久的伊内德的性幻想?门罗对伊内德性梦的描写颇费了一番笔墨。从伊内德的性梦,她醒来对性梦的羞耻心,可以看到她父母那套“非礼勿视”的灌输对她的约束力。在性梦里,伊内德一改平时的贤淑,她的性梦把她生活中的权威人和事——父母和宗教内化成她自己的声音。在那些暴力混乱的性梦里,伊内德像一个强奸犯那样,口气冷静,公事公办,对那些不肯配合的对象(哼哼唧唧哭个不停的婴儿、父母)说“好了好了”……伊内德在梦中是一个内化父权的中性人。

第四章“谎言”中奎恩太太丧事后,伊内德晚上打扮得漂漂亮亮上门找鲁博特。她很经历了一番心理斗争,怎么跟鲁博特对质,怎么考验他……小说的结局是开放式的,伊内德的人生决定只是一个大概率的猜测。这个猜测的线索根据要往前翻,开篇提到的小镇地方史博物馆中的“验光器具箱”,“由无名者发现并捐赠”,这是一。其二,伊内德和鲁博特出门划船前,鲁博特帮她找一双防水靴,随手翻开一个储物箱子,在其中掏出许多旧物。伊内德站在一边,当时的心里话是:“如果她住进这个家以后,她就会把家中边边角角的地方都查一个遍。”这句话不是闲笔,门罗小说里没有一句话是闲笔。其三,医生的尸体被拖走处理掉以后,为了不引起注意,鲁博特步行,奎恩太太独自开车回到家中。她发现忘记处理验光箱。她立刻藏了这个医生的遗物,然后拼命打扫家里。为掩盖地板上血迹她决定重新油漆地板。慌张中,奎因太太吸入油漆的有毒挥发气体而致病,拖成重病。其四,再回到小说开篇时的博物馆标签说明:“验光箱的主人,魏伦斯医生一九五一年在河中溺亡。”“溺亡”一词说谋杀案从未曝光,在地方志中他的死一直被定性为“溺亡”而不是“谋杀”,眼科医生被杀真相从来没有浮现。

综合这四点,我猜测伊内德并没有去揭发鲁博特,相反,她极可能是嫁了老同学鲁博特。

王 芫:听完了你的意见,现在我来说说我为什么认为这是门罗的失败之作。我认为在英美文学传统里的story(也就是我们中文里的“中短篇小说”)有一个模式,那就是:主人公在故事结尾一定要走向他/她的动机的反面。另外我前面也讲过,分析一部作品要问两个问题:一是作者想写什么?二是作者是否实现了他的意图。

在这篇小说里,门罗打算写什么呢?我认为她打算写一个好女人的堕落。这就涉及什么是好女人的问题。在门罗看来,镇上的人(包括伊内德父母在内)都认为:好女人不是不结婚不生儿育女,而是不能有自己的性意识。也就是说,女人要履行自己的性义务,但不能有性意识。这就是她父亲阻止她当护士的原因。父亲生病住院,接受了护士的悉心照顾,他反而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女儿可不能干这个工作。你前面提到,一直到五十年代,在加拿大以及整个欧美社会,性对于“好女人”来说都是不可公开谈论的,也是没有话语明确性。我觉得我还可以给你补充一点:在伊内德父亲那一代男性看来,女性的性别特征只能由自己的丈夫来欣赏。女性不能抛头露面,被别的男人欣赏。她父亲为什么早不阻止晚不阻止,偏要自己得了重病才阻止呢?因为只有当他自己躺在医院,他才意识到护士的职责范围。作为一个年轻时就有外遇的人,我们可以想象她父亲对护士的垂涎,然后他反躬自问:我愿意自己女儿处在这个角色上吗?当然不愿意。所以他阻止女儿做护士。但作为一个垂死之人,他无法想到更多,这是可以理解的。可她母亲作为一个女性知道事情不是这么简单,所以她才对女儿说:(大意)你现在可以答应他,让他安心就好,至于你以后想做什么照样可以做什么。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她父亲不想她做护士,可没有说不想她做别的职业,更没有说不想她嫁人。她母亲作为一个有常识的人,还曾经劝她出去上大学,不做护士可以做别的。但伊内德自己就是不想去。小说没有写清楚她为什么不想去。然后十多年过去了,就像你说的,一切都是done deal,生米煮成熟饭了。伊内德三十多了,没有职业,靠着家里的经济支撑到处去做好人好事。这时她母亲又看出来了,这是一种性活力的骚动,于是她母亲警告她:你可不能嫁一个农民。但是警告也是白警告,小镇就这么几个人,除了牙医、眼科医生、房地产经纪人,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务农的。就算她想嫁农民都不容易,根本没有适龄的单身男农民。就在这时,她接受了一个任务,去照顾一个病入膏肓的女子,而对方的丈夫正好是她当年的同学。于是她心里展开了情欲与正义的交战,最后,正如你指出的,她肯定没有揭发鲁博特,也就是说她的情欲占了上风,放弃了正义。

我认为门罗想写的是情欲的原始力量。她设计了一个人物动机与行为的翻转:伊内德一开始压抑情欲,后来却为满足情欲而牺牲正义。考虑到我前面讲过的模式:主人公在故事结尾走向主人公的动机的反面。我的问题就是:门罗想表达的是她父母的失败,还是她本人的失败?是她父母想培养一个好女人,最后她成了一个坏女人?还是她自己想当一个好女人,最后却成了一个坏女人?正是因为这个问题,我们才要讨论:是她父母要压抑她的情欲,还是她自己要压抑她的情欲?你认为她父母要压抑她的情欲,从而造成了她的悲剧。如果按照你的理解,我就必须要搞清她父母对她一生是怎么设想的。她父母作为明事理的人,可以强行不让她当护士,但他们绝不会想让她一辈子待在家里“啃老”。尤其她母亲,很清楚女大不中留。那为什么他们(主要是她母亲)不早点安排她相亲呢?趁镇上还有门当户对的未婚男青年早点把她嫁出去呢?抑或她母亲出于自私的目的,就想让她陪伴自己一辈子?还是说她母亲自己婚姻不幸,所以不希望女儿嫁人?反正家里有足够的钱,可以独身一辈子?似乎都有点像,又似乎都不像。

我认为门罗还是要写伊内德的失败,而不是她父母的失败,可是又没有写清这个失败命运的必然性。她父亲不想女儿抛头露面,不让女儿当护士,而伊内德的反应是顺从,这个不能说服我。我认为是门罗强行把人物安排成这样的。接下来,她也不上大学,也不找工作,就那么在家待着做好女人,我也看不出必然性。你前面讲过,当伊内德在故事中出现时,已经是三十多岁的大龄单身女。无论是什么原因,现在她的人生就是一个家庭护士,所以你说是done deal。这个我同意。门罗是想达到这个效果,也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我给你描述一个人物,她现在就是这么个两难处境,故事在这个基础上发展。这个是我不能接受的。我不能接受门罗强行安排出这么一个人物,强行把她放在这个处境里。因为我对这一点不能接受,所以我对接下来的矛盾冲突也就不能感同身受。

凌 岚:问题是,人类并不是一直照着事前想好的全盘计划去行动的啊!恰恰相反,人是愚蠢的,冲动,说谎,自圆其说,自相矛盾,不能承担后果,自怜,容易灰心丧气,事前看不清事后捶胸顿足……才是真实的有血肉的人啊!所谓失败命运的必然性,在很大程度上,恰恰是偶然性。举另外一个经典的例子:《李尔王》开篇,老父王一时昏聩,听信长女和次女的花言巧语把江山国土给了她们。这个一时之错酿成整个悲剧,文学史上最佳悲剧。但这个突如其来的通过表忠心来划分王国,你也可以说编得很厉害。李尔王到底为自己的女儿怎么打算?对李尔王动机的质疑,就跟哈姆雷特为什么迟迟犹豫不杀母亲为父报仇一样,是贯穿了整个莎士比亚研究史几百年的老问题。但这种质疑并不影响《李尔王》的悲剧成就。

王 芫:我的原话是:“我认为在英美文学传统里的story(也就是我们中文里的‘中短篇小说’)有一个模式,那就是:主人公在故事结尾一定要走向他/她的动机的反面。”《李尔王》是长篇,它的内容很庞杂,但如果硬要理出一条线的话,这个结论也是成立的。李尔在故事开始时的动机是什么?是退休并且享受女儿们的爱。结果怎么样呢?他的退休生活过得颠沛流离。两个起初阿谀奉承他的女儿事后证明不是真爱。真爱他的女儿又死了。故事在结尾时全部走向了主人公动机的反面。李尔凭借女儿们表忠心的言辞来分国土,是一时之错吗?当然不是。他为女儿怎么打算的?这个在剧里说得清清楚楚:他打算把国土分给最爱他的女儿,让女儿去打理朝政,自己当甩手掌柜,去女儿们的国土上轮流居住。我不是说我那个论断百分之百准确,我相信文学总是有反例。这个反例也许可以在现当代文学里找到。再回到《好女人的爱情》,如果我不考虑前因,直接接受门罗的安排,我就会看到这么一个女人:出身富裕家庭,吃喝不愁,还到处助人为乐;只是性的需求无法解决;她有性意识,她要思春,正巧遇到一个当年的同学也是现在的农民;她眼见他的太太病入膏肓,开始幻想等人家太太死了,她去这个家庭做主妇;不想这个太太看穿她的小心思,临死前给她设个套,告诉她自己的丈夫杀过人。——于是她就面临选择:是告发这个男人实现正义,还是不声不响嫁给她?因为如果她想嫁人的话,在小镇这个环境,已经找不到适龄的单身男子了,只能嫁给这个死了老婆的人。

可是伊内德为什么一直窝在小镇上呢?是谁造成了她的两难处境?我还是要问这个问题。我始终不能接受门罗的安排。门罗似乎是想说因为父母的干涉,也就是你理解的;又似乎想说,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也就是我理解的。其实,我认为两种理解都比较牵强。如果要我来猜的话,门罗是想写社会(包括父母)在压抑伊内德,而伊内德也把这种外在的压力内化成了对自己的要求。但是门罗没有处理好这个问题。这个故事不能承载她的思考。那么为什么这个故事不能承载她的思考呢?我认为根本原因是门罗选错了故事,也选错了人物。我没有把门罗的作品全部读完,但在我读过的篇章中,我发现门罗的作品有一个特点:她写知识分子女性往往是成功的;一旦她写非知识女性,她笔下的人物往往就有那么一点不合理。显然她不了解非知识女性想要什么。

“逃离”是门罗一生的主题,这主题首先是从自己的亲身感受中提炼出来的。门罗是一个知识女性,从二十岁到四十多岁,她挣扎在两种身份之间:妻子、母亲的身份,与作家的身份。当她在中年离了婚,过上自己渴望的专业作家生活之后,她写过这么一句话:“我并没有写得更好,我只是写得更多。”这句话就有“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效果。这么独特与尖锐的感受,这么一种无奈,这么一种毫不留情的对自己的解剖,是只有门罗这样挣扎过的女作家才说得出的,也是门罗对文学的独特贡献。而我读到这句话,也是心有戚戚焉。我一直对自己的写作不满意,总觉得为照顾家庭、孩子做出了许多牺牲。但是如果没有家庭、孩子,我就能写出诺贝尔文学奖水平的作品吗?显然也不是。可是这么想并不能安慰我内心的不平衡。这就是知识女性的内心。

但这篇小说里写到的伊内德的心理与命运之间的张力,就没有给我“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伊内德出场时的两难处境,怎么看都是人工安排的,是不合情理的。如果你接受这种人为的安排,接下来她会遇到的戏剧冲突又是顺理成章的,并没有意料之外的效果。所以我说这篇是门罗的败笔。当然,要说清这篇小说是门罗的败笔是非常不容易的。我必须承认门罗是高手。虽然整体架构不合理,可是她的很多小细节都合理,有很多闪光点。就以开头来说,我虽然觉得她啰唆、炫技,可是也不得不承认她对那三个男孩的家庭生活的描写非常精彩,尽管删掉一半也不影响整个小说。

凌 岚:故事是“动机反转”的过程这种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你的分析至少让我理解为什么有人对门罗不感冒。这种“隔”在英国也很普遍,比如詹姆士·伍德对门罗的赞美就是言不由衷,草草了事,他说门罗作为小说家的盛誉就像都市“上只角”的一个地址,意思是你一看到那个地址就知道房子肯定不便宜。这叫什么话啊?他并不想细读门罗的小说。

王 芫:我没有看到詹姆士·伍德的原话,不知道他的上下文是什么。但是我很理解一些男性作家对门罗的不屑。这种不屑有些就是你说的对门罗笔下的女性心理的一种“隔”,因为不理解而不屑,有些是虽然理解但也不屑。我对门罗的批评和他们的不屑是不一样的。我曾经很喜欢门罗,主要就是因为她写出了我的挣扎和心声。但是读得多了,我又对她有不满,因为我发现她只能写一种类型的人物,就是她自己。我觉得这是女性作家的通病,是应该克服的,当然门罗在挖掘自我内心方面达到了一个高度。门罗的小说都在“金线”以上,大概就是一看邮政编码就知道房子不便宜的意思吧。

原载本刊2020年第9期“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