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0年第5期|阿舍:14病室(节选)
14号病室,这个小小的房间仿佛是一个充满病痛和苦难的国度,病人和家属们的身影在这片领域里交织重叠,他们的人生或者命运也在此不经意地演绎和透露。许多时候,他们还会不自知地成为彼此的镜子,从对方的煎熬与沉默中窥见自己的内心与处境。这篇非虚构作品是作者历经多时深入医院而写出的力作,悲悯中具有一种强大的震撼力。
一
心脑医院正好位于城市核心位置,恰如脑干位于最难抵达最性命攸关的脑颅中枢地带。每天进出心脑医院的人络绎不绝,并越来越多。只要数数它四周连续扩建的停车场就能明白这一点。医院是幢直角型独栋大楼,加上地下一层,共18层高。两年间,医院大楼原本自带的停车场不停向外蚕食,洪水般吞掉四周还未列入建筑规划的城市空地。每天上午九点,心脑医院周围的停车场就会被一辆辆载着病人与家属的汽车塞得满满当当。有人从医院大楼的高层窗台往下看过,被成千上百辆汽车围绕在中心的心脑医院,既像一个拥兵万千的将军,又像一个被力量数倍于自己的叛军所围困的末世君王。进入医院的是条狭窄的马路,南北方向,只够两辆汽车并行,加上自行车车道,顶多十米宽,因此临近医院大门的一段马路最易拥堵。大门前负责疏通的保安必须具备临危不惧斩钉截铁的机智与果断才能迅速化解即刻导致的整条马路的交通瘫痪。这种情况甚至在黄昏也避免不了。傍晚七点左右,坐在大门岗亭里的总调度得到的消息经常是——车位已满,没有空出。于是,等候进场陪护守夜的车主一边质疑一边央求,总调度也磨破了嘴皮,几个来回过去,双方都喊得喉咙干燥眉眼焦糊。僵持中,天色渐暗,后面堵起的长龙更不耐烦,车主急躁得猛拍喇叭,嘀嘀嘟嘟,嘟嘟嘀嘀,声声逼紧,像诉怨,也像怒吼。一时间,噪音刺向夜空,整条街像遭了火灾般紧急起来,有的车主跟着就完全失了耐心,一头钻出车窗,恶狠狠冲前头骂起粗话。咒骂声下,暮色浑身一抖,天就更黑了。
二
14病室在医院7层,科室名称为神经中心外科一病区。7层还有别的科室——泌尿科病房。两个科室一东一西,各据半壁江山,但却完全是两种境地。东面的神经中心外科病区的楼道24小时人来人往一派杂扰;病房里,更是磕头碰脑夤夜不宁。住进这一层的病人多是“脑子有病”,脑肿瘤、脑瘫、脑血管瘤、脑出血……最可怕的是车祸后的手术病人——人活着,一小半脑袋没了,额头往后,就那么心惊胆战地凹下去半只老碗大小的一个坑,除了病人家属,谁都不敢多看一眼。这样的病人身边时时不能离人,摊上半瘫或者全瘫,一位家属肯定不够使唤,条件好的会请个护工,加上每天轮番前来探望的亲戚朋友,加上病房里危重病人的临护机、呼吸机、吸氧器、雾化器、镇静止痛泵,楼道与病房里就永远是一群黑头蚂蚁挤在热锅上的惊慌景象,嗤嗡嗡,嗤呜呜,呼噜噜,没日没夜,无始无终。两相对比,泌尿科那边简直称得上是空阔仙境,即使在上午闲杂人等最多的探视时间里,那边也安静无扰,病人和家属似乎都气定神闲的,清雅得根本不需要发出声音。如此巧合,确乎费解,两个科室,一边是火焰一边是湖水,仿佛专叫人体会这颠倒翻腾的众生皮相,专叫人尝一尝这南辕北辙五花八门的人间苦涩。
14病室恰好在东面走廊的正中,室门斜对着开水间,打水喝水倒是方便,却终日遭受噪音的恣意侵扰。噪音和电锯声差不多少,嗞啦啦,吱嗡嗡,一旦叫起来,三米高的楼道就成了自然扩音器,钻心钻肺地响,像是把磨坊或者家具加工厂搬进了医院。这噪音来自研磨机或者料理机,主要集中于一天里的三餐时间。瘫痪病人需喂流食,家属就得按顿、按营养配比将食物打成稀糊状,好一点的从嘴巴喂下去,没有吞咽能力的,就只能鼻饲——用针筒从鼻管里推入胃中。研磨机或者料理机的功率大声音尖,家属们怕吵着自家的病人,都把食物配比好端到开水间,这边接了开水,转身插上电插头,一按电钮,嗞啦啦——吱嗡嗡,机器就没命地吼起来,家属们边打边看,颗粒是不是不够细,浓稠是不是没调整好,反正吵不死人,反正要把自己的这份已经看不出肉、菜、米、面的糊糊打得不稠不稀不烫不咸。这样一个接一个,7层神经中心外科一病区需要鼻饲的病人搞不清楚到底有几位,反正等全楼道的病人吃过一餐饭,开水间还有一台被搁在地板或者板凳上的研磨机,仍然嗞啦啦吱嗡嗡嘶天吼地不屈不挠地尖叫。
所以,谁住进14病室,谁就得比别人多遭这份罪。然而,这又算得什么罪!能住上院,能住进三人间的病房,能保住命,哪里是受罪,差不多要算是病人的福气;还有噪音可以听,还能听得见噪音,还能感觉得到心烦,还能感觉得到噪音停下来之后的宁静,还能为此而叹息,为此而昏睡过去一会儿。这该多么幸运!多少人咕咚一下倒在地上,咕咚一下再也没能睁开眼睛,咕咚一下再也听不见这世上的任何声音。所以,只要来到7层,任何人——医生、护士、病人、家属——统统都会让那玩意儿撕心裂肺地叫,都会让耳朵麻木不仁地听,心中还得不停感念——上天网开一面让我还能听得见。假如你住进7层神经中心外科一病区的病房还没有想通这个问题,还要大谈人要活得有尊严活得有质量,准会有人拿你当怪物,当真正的神经病,说不定还会有人嘲你脸上轻蔑地啐一口唾沫。
三
周一下午三点左右,14病室出现一阵骚乱。高个子的护士长带着两位护士站在41床病人的床脚,再次下达了驱逐令。41床,你不能再待在这里占着床位,大夫给你开了出院单,从ICU转出来的病人马上要进来,你得赶快腾位置。护士长边说边拿出手机看时间。都没治好,我们出啥院呢,出去后我们咋办呢?撞坏我们的人钱还没给呢!41床躺在病床上不吭气,整个人缩在白得刺眼的棉被下,两只眼睛木然瞪着天花板。他的老婆又黑又瘦,鼻梁上生着一片荞麦花似的雀斑,眼睛水灵灵的,瘸着一条腿,声音细得像根头发丝,听护士长嚷嚷完,她发愁又胆怯地说了一句。手术费你们到现在没交上,我们没法让你躺在这里继续等肇事车主给你们送钱来,还有其他病人需要这张病床,ICU监护室刚通知我,病人已经从楼下送上来了。请你们动作迅速一些。护士长心烦地摇摇头,侧过脸对一旁的护士叮嘱,41床肯定来不及收拾,直接推床吧,把地方空出来,快,动作要快。
护士长说完大步走出14病室,只见楼道里已经乱作一团。刚从ICU重症监护室送上来的病人浑身插满管子,躺在ICU监护室病床上,肚腹上还趴着一只硕大的硬邦邦的湖蓝色氧气袋,七八位拎着大包小包的家属跟在病床周围,都一脸焦糊,都在嘟哝——说好的三人间为什么改成了六人间?ICU监护室负责转送病人的护士听不见也不理会这些吵嚷,她将口罩拉在下巴下面,额头上亮晶晶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油脂,一步没停,就在神经中心外科一病区护士的引导下,推着病人进了还有一张空床位的六人间大病室。病人住在哪个房间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只管把病人交接给神经中心外科一病区。她没给任何人多余的半秒钟时间,进得病房,就迅速指挥并催促护士和家属将病人抬到神经中心外科的病床上。她呼来喝去,喊这个人托住病人的脚、那个人托住病人的头,再大叫另一个人站到病床上去,指手画脚毫不含糊,仿佛她就是来这里发号施令的。所有人都在她的号令下心烦意乱惊慌失措满头是汗,却又都被她支使着拨拉着,不曾迟缓半秒。各人各就各位,她一声“起”,众人合力,但动作太快,谁的手上没吃住劲,抬起的一瞬,病人突然身子一斜,吓得人人都“哟”了一声。ICU监护室的护士于是很不高兴,吊下脸子开始数落——唉呀你没有用力气,唉呀你别碰到仪器了,唉呀你怎么把这个东西弄下来了。数落完最后一个,她麻利地拨开挡在她身前的一位病人家属,抄起搁在病人脚下的交接单,冲着一旁的神经中心外科护士开始交接——监护机、心脏监测仪、胃管、尿管、氧气管……没有耽误一秒钟,便在交接单的每一个事项上划上了对勾,接着让对方签字。事毕,ICU监护室的护士面无表情嚓地转过身,推着病床一边嚷嚷着让路一边急匆匆往外走,众人赶忙又慌张地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ICU监护室的护士走后,病人家属面面相觑地擦着汗,这时才觉得不得劲。她为什么这么着急?哪里也没着火,病人也不需要抢救,不过是一次两个科室间的交接。为什么像赶牲口似的,把他们催得手忙脚乱?为什么这儿不对那儿不好地指责他们?他们谁都不喜欢医院这种到处是病痛满眼是生命破败相的地方,他们哪一个都不熟悉这个满身插着管子躺在他们面前的亲人——往日,他可是家里的主心骨和顶梁柱哪,现在却成了整个医院病情最严重的病人之一。他们确实有些发懵,ICU重症监护室的门咔嗞一下被打开,他们跟着急步如飞的护士就把病人推到了病房,他们根本没时间去准备去想——如何伸手托住这个被插满管子还处于意识混乱状态的亲人,慌张、生疏、笨拙,但是只要多给他们一分钟的时间,他们就能知道,就能配合默契,就不会手忙脚乱,不会让托住病人的手出现任何状况。可是那个ICU监护室的护士连多余的半秒钟都没有给他们,她呼喝和催赶他们的语气真的像赶一群牲口。他们一边擦汗一边觉得恼火,屈辱感跟着汗珠往外冒,当然,少不了,也会为自己的慌乱而羞愧。
出来了,出来了,14病室41床空出来了。高个子的护士长这时走进病房,她斜了一眼住院医师身旁的病人妻子,像是向她会意问题解决了。
病人于是又被推出病房。14病室门外,那个被要求腾出床位的原41床病人,这阵儿连人带床被扔在楼道里,身边见不到一位家属。他的妻子——那个鼻梁上开满荞麦花的女人——去哪里了呢?四周围的病人和家属都往这边看,他们是记不住谁是谁的,记不住这来去里的任何一张脸,更无法断定谁应该留下谁应该离开,他们只能粗糙地感受到一个粗硬的现实——都等着治病救命,自己的命似乎比别人的命紧要,但又似乎, 谁的命也不紧要,谁的命到了一定时候都可以被推来推去。茫然、麻木,病痛来临之际,被裹挟在内的人——有时候需要以茫然和麻木作为心灵的武器。
病人被推进14病室,这一刻起,他将成为神经中心外科一病区的41床病人,而此刻,那个被推出病房扔在楼道里缩在被子下面蒙着脸的原41床病人,或许在哭泣,或许在昏沉中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和他的妻子因为同一场车祸住进医院,妻子伤到右脚,住在楼下骨科,他则因脑出血做了开颅手术。他们是外地人,家在二百公里外的固原地区。大病住院,脑伤无法自理,吃喝拉撒全在床上,非至亲才能长久守候照应,所以终日陪护他的,唯有他瘸腿的妻子。
护士、住院医师、病人家属相跟着拥进14病室,两位护士手脚麻利,将病床稳固之后,迅速为新41床病人接通监护仪、心脏监测仪、氧气管。顷刻间,病人的心跳、脉搏、血压、呼吸各样生命体征穿过电流,变成红黄蓝白相间的横线、曲线和数字,显现在监护机的显示屏幕上,交替发出嘀——嘟——嘀的响声。
病人妻子,现在起,她的名字应该是“41床家属”,这个无名无姓没有性别之分的称谓取消了医院之外她的一切社会身份,将她推入眼前身后站立或者斜倚在墙壁上的病人家属的行列,推入一个完全由病痛建构起来的城池或者方国。在这里,病痛成为生命力,成为搅动这个小世界沸腾不已的岩浆和原始能量,成为医院存在、壮大和生龙活虎的生命中枢,成为权力与金钱、欲望与情感、生与死的母体、子宫和羊水;在这里,病痛让所有的人下降,从重复无聊萎靡抑郁的日常里惊醒,从每小时上百上千公里的速度里猛地急刹车,甚至从冉冉欲飞的梦想与野心里一头栽下啃个满嘴泥。总之,不管你是谁,病痛都会令你下降,下降在“活着”的脚前,令你俯首帖耳甚至匍匐不起,你得张眼去瞧、伸手去摸、抬鼻去嗅,还会打梦里再去梦到它;总之,你得做好准备,让这个无名无姓没有性别的自己——××床家属,被“活着”好好摔打几个或者数十上百个日日夜夜,让这个暂时被抹去其他身份的自己烧心灼肺地去认识这些横躺在求生线上的“活着”的躯体,也由此认识另一个隐而未现的自己。这一刻,站在楼道里的41床家属要是能够提前领会这一切,她准会倒吸一口冷气,准会怀疑自己能否站稳脚跟,能否仍然可以冲着那位年轻的住院医师露出镇定的神色。不过,就在这一刻,已有端倪露出头来。41床家属,一贯是富有同情心的,开车路上,一只徘徊在马路中央的流浪狗都会惹得她心里潮乎乎的,但此刻,当她回头看到因为丈夫的到来而被“驱逐”在楼道里的原41床,反而抬起下巴,抿紧嘴唇。我们比他更需要这个床位,我们不来也会有人挤走他,在默默重申了这两条理由之后,她毅然转身走进14病室,顾不上再想或者不愿去想——那位瑟缩在棉被之下不知在哭泣还是在昏睡的伤病未愈的男人的何去何从。
四
病房异常闷热,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气味紧紧挤压着每一个人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毛发,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困难与滞重,仿佛夜间航班飞行在浓稠险峻的气流里。它无法用语言描述,因为它同时混合着病痛与苦厄、忍耐与挣扎、扭曲与恍惚,愤怒与绝望、希望与光亮;它强烈而又模糊,因为大异于窗外那个世界,因为独属于病痛的国度;它是一种被感觉出来而非能够嗅闻辨识的气味,它从平躺或者蜷缩在病床上的那一具具虚弱发抖的肉体里散发出来,从肉体内部被损坏的器官、血液与神经里弥漫出来,沾染并浸透病室的所有,连倒进水杯的清水都无法逃脱。它能够在瞬间使人发出惊叹——肉体如此强大,物质如此执着,即便一具衰败的肉体,也依旧在创造,在侵略,在扩张,在试图成为主宰。唯一能够凌驾这种气味的是阳光,但是,14病室不仅窗户紧闭,蓝色化纤窗帘更将初秋下午三点的阳光遮堵几尽,那缕残余在窗角的光束因此格外刺眼。41床家属站在41床床尾,觉得自己要窒息了。她转头看看坐在窗下的42床家属,一位六十多岁的妇女,微胖,半白的短发稀疏地烫着卷,双手交握搭在腿上,腰杆挺直,神情中自有一种不苟言笑的威严感。两位家属目光相遇之际,42床家属更显平静,甚至漠然,仿佛既看不见眼前嘈杂绞结的病苦,也嗅不出空气里的冥暗与昏胀。
14病室摆着三张病床,分别是40、41、42。41床居中,右手40床,男,本地人,五十八岁,食道癌转移至大脑,一周前实施颅内颞叶部位肿瘤切除术;左手42床,男,六十八岁,山西人,因大脑基底节区脑出血入院,十天前做了穿刺置管引流微创手术,伴随小脑轻度萎缩。41床相对年轻,五十岁,本地人,因脑干部位胆脂瘤导致面瘫紧急入院,一天前由右耳后方开颅至脑干部位取出肿瘤,术后情况稳定,翌日午后由ICU重症监护室转至普通病房。
左侧卧、两小时翻身一次、记录大便时间、必须吸氧、警惕体温变化……交代完41床病人护理事项,护士匆匆走出病室。
41床入住掀起的躁乱即刻平息,围聚在病人周围的家属都稍觉安心地舒了口气。此刻,他们已经从被ICU重症监护室护士驱赶和斥责的狼狈中挣扎出来,也许有人已经完全不以为意——跟亲人的病痛相比,那点委屈算什么。人的内心需要粗糙,需要适时张开成一只漏风漏雨的网,不只在这病痛的国度,不然,怎么储放那些无时不在的尖刺与锋刃。进到医院,本如蝼蚁的芸芸众生,被隔离出正常人世界,自然坠降为病人及病人家属——蚁群里的伤兵败将,因此,哪怕面对一位坐在大厅前台之后的收费员、叫号员、登记员、咨询员、电梯管理员,都怀揣着可悲的谄媚、怀疑、对立和畏怯。此刻,疏散在病床周围的41床家属已经全然不觉方才的不快,反而渐生优越与满足感,因为从六人间迅速调至三人间,乃是一种显而易见的优待,他们当然对此心领神会。即便是蚁群里的伤兵败将,也会分化成各个等级。
病室里安静下来,不足二十平米的一间小屋,病人与病人家属加起来足有一打人。这一刻,十二个人都看似平静地呼吸、专注地倾听,从监护机里交替发出嘀嘟声,渐渐替代了他们脑海中各种纷乱的杂念与忧思。
41床病人妻子没有和亲人们坐在一起,她单独站在卫生间对面的储物柜前,再次核对了写在便签本上需要购买的住院用品——量杯、吸管、毛巾、消毒水、湿纸布、荞麦皮枕头、尿壶、大便壶等等,又全神贯注地想了想有无遗漏,而后将便签递给站在一旁的儿子,同时帮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接着,她打开了身后的储物柜门,属于41床的那一格塞满了颜色发暗发旧的棉被、衣物以及简单的护理用品。
柜子还没腾哪!41床病人妻子小声嘟哝了一句。
马上,我这就腾。声音来自那位鼻梁上开满荞麦花的女人,原41床病人妻子,她刚巧走进病室,听到了这声带着不满的嘀咕。
41床病人妻子转过头去,惊讶地望着眼前这位声音有如涓流的女人。那个女人也望着她,淡褐色的唇边带着一缕憔悴的微笑,双眸中满是黑夜的清凉。女人拖着右脚,往前移出半步。她的右脚至小腿处缠着白色绷带,身体重心因此朝着左前方倾斜,看起来像是要贴上去和人说些什么话。41床病人妻子下意识向后退开一步,这种猛然扑近的距离带给她的不适比见到这个女人的愕然更加强烈。即使同为蝼蚁里的残兵败将,即便同为女性、同在病痛的国度里,在这猝然到来的刹那间,这些共同的遭遇似乎没能使她感到更大更多的同病相怜,反而让她本能地排斥,仿佛这个女人本身就是不幸,仿佛躲开她就是躲开不幸。
女人斜着身体开始整理柜中杂物。
我们一起出了车祸,我伤了脚,他伤了头。女人说完回头看了一眼41床病人妻子,浅浅笑着,并没有寻求同情的意思。
除了监护机的嘀嘟声,病室里无人言语。沉默的含义总是深刻而复杂,十二个人的沉默如同大山一般沉重,更似深渊令人恐惧。
没人帮你吗?41床病人妻子问。女人瘸着一条腿,她的男人还下不了床,还有这堆乱七八糟的杂物,他们要怎样走出这座医院大楼?回去后又要怎么办?但是刹那间,41床病人妻子立刻止住自己不合时宜的同情心,之后再没有开口,像所有人一样默默看着女人缓慢又琐碎的动作,将心中的悲戚与关切扔进了沉默的深渊里。
42床家属——那位体态威严的女人这时起身去打开水。她小心地从临窗的窄道里走出来。行动立刻让她显现出年岁带来的衰老感,她的膝盖或者胯骨明显不便,细碎的步伐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晃。
大姐,可以开下窗户吗?41床病人妻子问。
42床家属身体一抖,停下脚步,转身看看脸上蒙着湿毛巾仰躺在床上的42床,停顿片刻,猛地凑近过来,指指42床,而后用手遮起半个脸,悄声说,真是烦死人,不让开窗,不愿见光,这空气,多难闻,这阳光,多好。开会儿窗就让我关上。你去,你去开窗,看他说什么。42床家属带着山西口音,说完气哼哼出了病室门。
开窗,将窗帘拉开半扇。41床病人妻子回到病床边坐下,抬头一看,正好望见对面并排而坐的40床家属。40床家属有两位,妻子与女儿。母女两个都长着方圆脸、大眼睛、肉头鼻和圆墩墩的身材。这一刻母亲在打瞌睡,女儿在看手机,41床病人妻子扫了一眼塞在40床床头柜周围以及床下的马扎、塑料袋、营养品、敞着口的纸箱、拖鞋、脸盆、靠背躺椅,等等,心想她们可能把半个家都搬来了。母女两人看起来身体结实,脸色却都腊黄无光。尤其母亲,背靠墙歪着头,完全将自己的一张睡容扔给了疲惫与苦恼,任由它们扯抓、撕拉和扭打,因此满脸全是受尽煎熬的痛苦状。女儿这时有所察觉——41床病人妻子正在打量她,便抬起头,回视片刻,猛然露出一个友好灿烂的微笑。41床病人妻子立刻被感染。比起母亲,女儿的脸和笑容未被病痛碾压变形,它们仍像初夏的天空,晴朗又明丽,那些忽来忽去的乌云与骤雨,反而使之焕发出清新蓬勃之气。她大概不到三十岁。
算上那个鼻梁上开满荞麦花的女人,短促的十分钟里,14病室的五位家属——五个女人——因为男人的病痛会合在一间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小屋里。未来一段不知其长短的时日中,无论围绕在男人周身的亲属何其众多,来去之间,将只有她们五个日夜驻守在这个病痛的国度里。她们的身影将在这片国度里交织重叠,她们的人生或者命运也将在此——因为丈夫和父亲的病痛不经意地透露和被揭示,许多时候,她们还会不自知地成为彼此的镜子,从对方的煎熬与沉默中窥见自己的内心与处境。
五
还有另一个女人——第六位女人。41床病人刚刚被推出电梯、推进7楼楼道,她就敏捷地钻进了嘈杂的人群中,挤在病人家属身旁,甚至站在距离病人最亲近的位置——枕边。她个头不高,染黄的长发像束成熟的稻草,扎在后脑勺上;她大概四十五岁的样子,满身墩实的肌肉,露在纯白T恤外的小臂光滑粗短,驼色背带裙紧裹住她曲线突出的乳峰与腰肢;但是她的脸泄露了她人生的艰辛和遭受的困苦,她的额头、眼角、鼻下与唇边布满零碎的细纹,仿佛古瓷烧制中故意制造的无序而又自然的裂纹。那些细纹在任何一个不经意的表情里蠕动和摇摆,似在讲述无尽的往事,更似在违背主人的意志,成为一位可耻的告密者。空气浑浊,她满脸油光,挤在41床病人家属当中,奋勇当先,快速应承着护士的每一道指令——推、抬、扶。她清楚每道环节,因此比谁都眼疾手快,没有一个动作不是娴熟准确,表现出比家属更清楚病人的需要。她还大方又自信,不经任何人的邀请或者许可,已经旁若无人地参与其中,更不在意家属对她的质疑。那阵仓促中,41床病人妻子曾经抽空问她——你是谁?我是来帮忙的,姐,见你们着慌,我来搭把手。女人赶快说,布满脸颊的皱纹像幽然晃荡的井水。直到41床病人进入14病室,医生询查过病人体征,护士调制好监护仪完成对家属的嘱咐,女人仍以一副女主人的派头站在病人床头,并且比任何人都快速回应着护士,一边会意点头,一边大包大揽地说——行,行,我都知道,放心。而她口中应接时,手下也没停闲,拉一把病人的被头,再按一把病人后颈处的枕头,俨然已经接过重任,并且开始行使她自以为是的什么权利。
41床进入病房不久,就有家属凑在41床病人妻子的耳边,小声提醒她——注意那个黄头发上蹿下跳的女人。她是护工,跟医院不知有什么关系,一出电梯就跟到现在,明摆着打咱们的主意呢。病人的兄弟说。一位想找活干的护工,41床病人妻子立即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放松了警惕。用不用人,都在她一句话,她倒是希望有个更懂护理的人帮帮自己。围在丈夫身边的亲人们,年老的体衰,年轻的事多,来来往往,呼呼啦啦,看起来阵势强大,当挨个思量,未必指靠得住。见女人站在丈夫床头,稳稳守住自己渴望“攻下的山头”,41床病人妻子退至病房门边,她拿出便签本,开始逐一写下需要购置的护理用品,又不时抬头瞥一眼女人,目光有如审视合同条文的律师。有两次,两位女人的目光不期而遇,41床病人妻子越是显得无动于衷,女人就越是露出自信大方的微笑。显然,这位“身经百战”的女人已经捕捉到41床病人妻子的内心,如果她毫无雇请她的意愿,作为妻子的她——是不会允许她如此靠近她的丈夫的。床头、枕边,那是只属于妻子的地盘,连病人的母亲都没能在那里多待片刻。两个女人此时都心领神会,她——妻子在观察,她——护工在表演。她们都在等待,她——妻子在权衡自己的需要,她——护工在拿捏自己的分寸。余下的家属在观望,看得出,他们对这位如此穿着打扮的护工没有好感,他们想让她离开——床头——这个位置,他们对她不经允许便如此靠近他们的亲人感到恼火,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一个目的只为赚钱的他者。他们不信任她,但又无法直接表达,自从病人入院,病人妻子便平静又威严地掌管着一切,此时此刻,女人的所作所为尽在她眼中,而她闭口不语,他们也就不便任意干涉。沉默,更沉默,不满与质疑堆积在41床除妻子之外每位家属的脸上。对峙加剧,病人家属投向女人的目光,已经越发密集,越发凌厉,更有人开始不耐烦地走近她,在她身边猛呼一口气,然后端起双臂抱在胸前。这时,41床病人妻子向女人招招手,将她叫到病室外的走廊里。
一昼夜多少钱?
280块。
都包括什么服务?
啥都干。我是专业的,姐。
你跟医院什么关系?
啥关系也没有。我在这里干了八年,医生护士都知道,我们人多着呢。
你们?
我们是甘肃镇原的,县上有七八千人都出来干这个。
41床病人妻子正要往下问,病人兄弟走出来示意要与她单独讲话。
家里这么多人手,你不要雇护工,花冤枉钱。
她有专业护理技能。
这要什么专业,简单得很。
手术前,我们商量过,请护工,不劳烦家里人。
你没听人说吗?那些护工,只想着钱,多一分力都不出,多一分钟都得加钱,他们只贪钱。
不能都听人说。
那天我在网上看到……
她是护工,不是骗子和强盗。
家里这么多人,花这个冤枉钱,没有必要。
病人兄弟的极力阻止,并未让41床病人妻子改变决定,她早年照料过病重半瘫在床上的父亲,深知当守护开始,“这么多人”在许多时候会等同于“没有人”。责任面前,夸口许诺只会让她的丈夫得不到细心看护,只会让她的疲惫和焦灼雪上加霜。41床病人妻子冷静地看着对方,凝视着这个一心为她的钱财着想的男人,想象着他——丈夫的兄弟——如何可能在丈夫需要的时候为他喂饭、擦身、揉背、接便、按摩脸部和清洗口腔。此情此景,她与丈夫早已料到,而那些亲情里的陷阱与黑夜,他们亦早有领悟。至于那位让亲戚们另眼相看的护工,她已经从她嵌满细纹的脸上看到了与她年纪不符的操劳与辛苦,还有她言语、行事的麻利直率和大方。她已经私下里问过护工,这身不便于工作、令人怀疑的惹眼装束不过是因为她在休息。刚刚做完上一家,哪怕只有半天空闲,她也会补偿自己——化妆、穿裙子,让自己回到她所认为的“女人味”里。她是个普通人,所遭遇所经历的一切,只能令她将女性之美理解为精细的妆容、纤柔的腰肢与波澜起伏的胸脯。在41床妻子眼中,这个女人能够一眼望穿的女性虚荣,完全可以被她身上蕴藏的踏实和诚实所忽略。
晚上八点左右,病室里悄无声息,这是猛然到来的一阵宁静,单薄又脆弱,因而带有一种时刻会被击破的紧迫感。窗外,夜幕已经完全合拢,窗户支架损坏,无法调整开合的大小,不知是谁夹了只空矿泉水瓶,清爽的晚风便从那两指宽的缝隙里潜入病室,为这病人的国度送来缕缕天空与星月的气息。
42床的脸似乎谁都没有看清过,他整天用一块湿毛巾蒙着脸,只在吃饭、解便和黑夜来临时勉强拿下,即便这种时刻,任何目光与表情都会从他的脸上一闪而逝,都会立刻被他乱麻般的皱纹吞噬或者掩藏,停留在表面的五官也就成了一张固化的面具。他拒绝光线,拒绝语言,拒绝活动,似乎只想把自己摊在床上,看看时间会把他怎么样。为此他的妻子气恼不已,晚饭时一再强调医生的嘱咐——下地活动,但是42床既不开口解释,也不出言反对,依旧半耷拉着眼皮似睡非睡地躺着,间或冷不丁发出一声呻吟,仿佛妻子的劝说成了抽打在他身上的鞭子,令他忍不住低声哀鸣。这一刻他有了便意,小声嘟哝出几个字,意思是让妻子拿小便器在床上给他接尿。这下他惹火了妻子,只见她腾地站直身体,吊着脸用一长串山西方言轻喝起来。42床自知理亏,无可奈何地斜了两眼妻子,只得慢吞吞挪动身体,在妻子的搀扶下,面对窗户,颤巍巍站在了床边。大概算得上一次进步——能够下床站立片刻,所以,他的妻子也做出了让步,没有要求他去卫生间,就在床边为他接了尿。病室这一刻十分安静,42床小便的声音格外清楚,滴滴答答,前列腺似也出了状况。病号服肥大,接尿时,42床没能扯住裤腰,身体略一轻晃,大半个屁股就白煞煞地袒露在灯光下。41床病人妻子没来得及躲开,那两坨萎缩塌陷得只有拳头大小的肌肉已经掉进她的视线。42床尿完,转身上床之际,向坐在斜侧里的41床病人妻子投去漠然又刻意的一瞥。
同样的眼神也出现在另一位病人眼中。40床的眼睛乌黑明亮,像面清潭能够照见每个人的影子。多数时间,他会安静地靠在床头,用他湖水般的双眸凝望在他眼前走动的人。因为术后大脑受损,他几乎失去了睡眠,为此常生幻觉,而幻觉令他躁动不宁,动辄拔扯针头、撕拉胶布。为使输液顺利,护士便将针头埋在他腹股沟处的动脉上,四周敷上重重纱布,如同藏宝般将针头掩埋在纱布底下。下午六点左右,40床趁妻子不备,眨眼间将腹下药纱扯成一团乱布。妻子惊呼叫来护士,护士一边重新铺缠纱布一边连哄带吓数落起来。小护士二十三四岁的样子,压管子贴胶带,她白嫩的小手就在40床缩成拇指头大小的阴茎周围绕来绕去,40床立刻成了听话的孩子,睁大眼睛,顺从地半靠在床头,看着自己的腹下,一言不发。那一刻,41床病人妻子正给丈夫换尿袋,起身转头,这一幕落进眼中。倒完尿从卫生间回来,40床仿佛等在那里似的,露骨地看着她,目光也是漠然又刻意。
她是这间病室新来的女性家属,在被如此瞥过两眼之后,41床病人妻子悄悄观察过42床和40床的妻子,以及护士、护工的脸,人人皆面无表情,仿若无所觉察。三张病床之间没有拉帘,医院倘不提供此设施,病人则毫无隐私可言。一种所谓的常识——躺在手术台或者病床上的病人是堆人体零件和器官,可以无美无丑、无他无我、无男无女、无羞无耻。明知处境历来如此,41床病人妻子还是有些惊讶于这种一致性——剥除和无视病人的身体尊严,医生、护士、病人妻子、护工,甚至病人本人,竟然默契如一人。显然,出入与守护在此的人不言自明地建立了一种病房集体意识,并取得了空前的团结与胜利。但那两眼漠然又刻意的一瞥是根裂缝,既然无他无我、无男无女、无羞无耻,这两个男人为什么要朝这位新近到来的陌生女人瞥去刻意的一眼?这根集体意识下的裂缝能否瓦解加覆其上的钢筋水泥?或者,俨然铁板一块的集体意识之下还有多少根肉眼无法察觉的裂缝?已经毫无男子气概的男性私处可以被陌生女人随意撞见和窥察,这间病室里的女人们难道已经不言自明地联合起来——坦然无视或者藐视起男性的身体了吗?但也许,当明天的太阳升起之后,当41床病人妻子熟悉了这间病室每天的流程与护理规则之后,她也会加入其中,成为维护病房集识意识的新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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