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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0年第9期|雪小禅:小禅读帖
来源:《北京文学》2020年第9期 | 雪小禅  2020年09月27日07:52

灵飞飞灵

春夜荡漾。春夜荡漾。简直睡不着了。春天来了风是知道的,虫子也是知道的,连春夜都知道。

《灵飞经》居于春夜。都是飞动的灵气和水汽,这样的春夜只能看飞起来的《灵飞经》,春水一样,波动着、荡漾着。

简直像一只翠鸟。

美好的事物总是喜欢袭击人。读它的人也喜欢这种莫名的袭击——在袭击与被袭击过程中完成一次精神的“互动”。

据说《灵飞经》是唐代书家钟绍京所做,钟绍京是三国魏国时的书法家钟繇的第17代孙。又有疑心者说并非钟绍京所书。

也并不那么重要了。关键是《灵飞经》的好,写小楷者无不临过《灵飞经》。简直是楷模中的楷模。

唐代的楷书也真是传奇——仿佛每个书家都能位列仙班。虞世南得体,褚遂良空灵飘逸,柳公权妥帖规矩,欧阳询的字简直一丝不苟得像军人。颜真卿宝相庄严不容侵犯,怀素和张旭都疯了——他们的字唱着摇滚乐。钟绍京是梅兰芳的《天女散花》,是翠鸟,是灵枝散漫,是花散去了,仙气香气还在,打开时,扑鼻一千年,不散。

《灵飞经》看得我一脸春气。闷了一个冬天了,忽然就想着一件春衫去春夜里走走,心里也全是《灵飞经》中的字,一个个跳出来陪着走。

《灵飞经》亦像端丽的男子,举止作派是不经意的飘逸。又高古又朴素又有格调。只穿了一件白衬衣,也没见什么配饰,却让人心动极了。心动极了。

又素又简,又空灵又飘逸。高级的美从来是素简低调,绝非花红柳绿。

有一年我去日本,单单爱站在马路上看人。特别是八九十岁的老年女人,尤其让我动容——她们个子都不高,穿着得体的黑、白、灰西服,化了精致的妆,优雅地走在风中,花白的头发更有莫名的性感——我忽然想起《灵飞经》,也是这样老了,还是这样性感着,每个字都意味深长地活了一千多年,越活越有味道,越老越优雅。简直是要迷死人的迷。

《灵飞经》本是经书,后来成为世人写小楷之模本。“如新莺歌白啭之声”。虽是小楷,处处灵动如处子,飘逸之气如天女散花,秀媚舒展之处不失沉着稳重,风姿不凡之体仿佛雌雄在身。

启功先生大爱《灵飞经》,曾说得其韵,得其骨。《灵飞经》中飞着一只百灵鸟,启功先生看到了,那么多人写启功体,不像,只有启功先生写了,才那么灵动。启功先生的字里,藏着一只灵飞鸟。

据说钟绍京得武则天重用,嗜书成癖,个人收藏王羲之、王献之、褚遂良真迹数百卷——这样的收藏令人眼羡,一个人看过好东西眼才能高,见过好东西胸才能阔,他的笔法精妙间,有前人给他的元气在身。

楷书中我尤喜小楷。庄重端雅之处,尽是一个人的精气神所在。小楷是写给自己的情书,一个字也不能含糊。每看《灵飞经》,都看到一个人在和自己发生爱情——艺术到极致的人,艺术就是他的爱情,他一个人,自我完成救赎,自渡彼岸,轻轻一跃,跨到光阴对岸。

每至深夜,翻看《灵飞经》,看一笔不苟之外,是风姿飘逸挺拔,是俊逸起尘中如何神采飞扬,在稳中求健,在得体飘逸中求风流,在飘逸中找安稳,在典雅中求苍劲,在质朴中求华丽,在天女散花中找到真经。

每每看得睡意全无。

恨不得找个人去春夜里走走。

哪怕不说一句话也好。

《灵飞经》有五种版本。望云楼本、哈佛燕京学社藏本、滋蕙学本、渤海刻本以及原帖墨迹。在书法碑帖中,墨迹为上,碑拓次之。但《灵飞经》给我们意外,刻本未忠于原帖,又锦上添花,又作了适当修改,反而更完美。

董其昌拥有过《灵飞经》,当然也拥有过《富春山居图》……每每想起这些拥有便释然,拥有过而巳,不过是这样。董其昌也真是有意思的人(以后会多费些笔墨写他),大概是那把大火烧毁之后终于没落,于是把《灵飞经》抵押给海宁陈家。渤海本在陈家刻成。但陈家对《灵飞经》居然做了手脚,想想大概是太爱了,也顾不上道德了——人在至爱一个人成一件事物时是忘记道德的——他们从中抽出了43行。但也在无意间保护了《灵飞经》,至少渤海本是完全的。这也是天意。

也见一些人问,技到意不到——一个人看不到《灵飞经》中的小鸟飞翔和春意荡漾,如何写得出那古朴清秀又似白衣少年歌唱的《灵飞经》?

写来写去,无非是个气息。气韵生动了,便忽略了技巧,落墨旁逸,是能看出其中的灵动和大好。有人说《灵飞经》体态婀娜,是女子;有人说,《灵飞经》是翩翩少年,婉若游龙。我与一老者聊起《灵飞经》,他说《灵飞经》是一白发老人,还有少年样。

我击掌叫好。

我有好友叫苓飞,南开大学艺术学院教授。画画极具灵性。她脸上常常有佛性的笑意,通透干净明澈。

她送我画和雕塑。是仙女。仙气的画和雕塑都有了神性似的。我没有问她是否临过《灵飞经》,我们一直叫她苓飞,但戊戌年春天,她改叫“灵飞”,这样的合我心意。

宏芳说:小禅,春天了,我们去看灵飞。

这样的春天,只能去看灵飞。

想屏心静气的时候,就写写小楷。

烧了香,河送来的沉香,又泡了古树茶,用炭煮了,一边闻着茶香墨香一边写着——小楷能锤炼一个人的精神气质。《灵飞经》里有千朵万朵梅花开,骨骼清奇之处,全是楷书的精神长相,自有法度,又法度无边。

我越来越迷恋小楷,像迷恋一个精神整洁的人。每天把自己梳理得精致妥帖才示人,不能有一丝将就,也不肯将就。放纵中有收敛,收敛中有飘逸,飘逸中又有规矩。

老同学给我写信。本是书家,又写了小楷,一字字全是人世间的郑重,字里行间也并不是刻骨铭心,逸笔草草,不过是似水流年。

有人说此经用于请命延算,长生久视,驱策众灵,役使鬼神。这更是欢喜。抄经可以度人度己,抄经可以静心慈穆——人至中年,越来越信命了,上天安排的每一步都要走,每一步却是考验,是人生的必须。

屋里种了三盆蓬莱松。又清奇又有姿态,春天时抽出了新枝新绿,让人心里绿油油的。

我觉得这蓬莱松便是那《灵飞经》,一盆盆精神抖擞又空灵飘逸,格调高古又朴素动人。

一屋子《灵飞经》的飘逸。那字里行间藏着的少年少女纷纷扑向我,个个俊朗飘逸——隔了一千多年,它们容颜依旧,仿佛前无古人,仿佛后无来者。

他们在早春扑了过来。我们久别重逢。我们劈面相认。穿过春风去爱你,《灵飞经》,你,留在原地;我,留在你心里。

《山河帖》——褚遂良

山河二字大。壮阔波澜之味荡漾,用好了是锦上添花,用不好要压自己的运势。

也说不清为什么那么喜欢褚遂良,是发自心底里的喜欢,在我心底里排第一的喜欢——大概总有一个书家的魂儿会潜移默化侵略进来,或者隐约中就觉得亲和近,莫名的,说不清的。比如说当代文人中,我觉得和沈从文、孙犁近,也许到底文字中有相同的气息。

我初见褚遂良便心动。只觉地动山摇——就是他啊。灵魂中的DNA相近相认了。那字也个个似埋伏着的亲人,纷纷扑出来抱我亲我。个个欢喜,字字惊心。

我屋内有两张字全是褚体。一张是“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另一张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起归来同住”。挂上之后,一屋子飘逸空灵疏朗之气。古雅绝俗,瘦硬得体,字里生金,行间玉润,温雅大方之余,又生出几分妩媚、艳润,丰艳地勾着人,却又正大仙容。仿佛瑶台深锁婵娟,偏又露出一脚红鞋,未穿罗绮衣,又遍地风流意——像看梨园戏中曾静萍演戏——妖而不媚,艳而不俗,又像品一壶陈年老茶,不动声色中收了你的三魂七魄。

那字中“清远萧散”之意明明夹裹着无限的性感和迷离。

请允许我这样疯狂赞美着褚河南(人称褚遂良为褚河南),那中正平和之外全是一脸的妩媚和春色,妖啊。

褚字里有春风、有明媚的引诱,无论中锋、侧锋都婉约亮丽,处处勾人,我尤喜撇捺的优雅,那长出去的一点点就是若隐若现的风情,又熨帖又得意,明明勾引了你却又一脸正人君子。

《山河帖》带着盛世之息,褚遂良是开元盛世之臣,深得李世民之欢。历代帝王,李世民对书法的重视和喜爱登峰造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尤其偏爱王羲之。“一字千金”故事因此而来,凡有王羲之字者,一字千金。于是集了《圣教序》,于是全国文人都写王羲之。李世民的精神知己书法知音是虞世南。二人长期秉烛夜谈,谈话内容多是书法艺术。

那真是盛世,李世民的贞观之治,开创了大唐的辉煌,长安城、五花马、千金裘,锦衣夜行,仿佛整个盛唐都弥漫着山河浩浩荡荡的意味。

但他爱书法,这个有鲜卑血统的皇帝,迷恋王羲之到登峰造极的地步,简直夜不能寐,简直神魂颠倒,书法的魅力达到从来没有过的巅峰,整个国家都带着墨香书香。长安城里,到处是写王羲之的人。

但他的知己虞世南死了。

他大恸,痛失知己。无以言说了,山河皆碎了,还有谁能懂他?一个皇帝,找崇拜的人,到处都是。找爱的人,三千佳丽。找懂他的人,难。

李世民悲痛好久,丞相魏征推荐了褚遂良。

写得最像王羲之、也最有王羲之神韵的人。

褚遂良入住唐宫,成为负责李世民“起居住”的官。李世民所有行为都会被褚遂良以最好的书法作品,最真实的笔法记录下来。

李世民问:朕有不妥的地方,你也要记录下来吗?

褚遂良答:当然。他是个耿直的人,更多的时候,他是李世民的书法知己——辨别王羲之书法真伪,褚遂良独具慧眼,几乎能一眼认出,丝毫不爽。这为李世民搜集王羲之的书法提供了最好的佐证。在唐代的书法家中,得其王羲之真谛的,并神似形似王羲之的,褚遂良算是翘楚。

褚遂良开始参政——这也是他悲剧命运的开始,贞观十八年,作为黄门侍郎的褚遂良开始巡察全国各地,高宗即位后,又升河南郡公,人称褚河南。高宗欲废后立武则天,他不要命的反对——将官笏放在台阶上,把官帽摘下,叩头流血,他被发配广西,坠入深渊。晚年的褚遂良又被贬越南。他致信高宗,诉说自己对高祖和太宗的效劳,无效。659年,褚遂良在流放中孤独死去,时年64岁。武则天并没有放过他,一方面削掉他的官爵,另一方面把他的子孙也流放到他死的地方。

他的代表作品《雁塔圣教序》,是去世前六年所书,仿佛一生的悲欣全在书中。字体瘦劲、极具丰神硕骨,法则有筋骨,行间多生玉润之风,字里生出飒飒丰姿,仪态万方。褚遂良法取王羲之,又得虞世南真韵,后来的颜真卿多受其影响。

《唐人书评》中这样点评褚遂良之书:“字里金生,行间玉润,法则温雅,美丽多方。”气势中全是平淡天真,又淡泊又有说不清的婀娜,轻重缓急之间,尽显萧散恬淡之气,尽得无以言表之风流,是一个穿着白衬衣的男子,平头,布鞋,但眼神间全是风情万种,这是褚遂良书法的魔力。它既是初唐楷书风格的创造者,也是晋人书风最好的继承者。“美女婵娟,不在多绮,在于姿态。”这个姿态,是飘逸的空灵的,让人欲罢不能的。后世颜真卿、米芾,皆出自褚遂良,运笔藏头护尾,一波三折,又圆润又含蓄又性感。何绍基说,这不是屋漏痕可以形容得了的。

米芾本宋代书家狂人,得了褚体真味儿。这个狂妄的人说:“锵玉鸣珰,窈窕合度。”有人说颜真卿得到了褚遂良的筋骨,这话好,筋骨比肉强。韵比形强,像一个女子,态要比美貌好。

每次去西安,都会在大雁塔下坐一会儿,听风铃。

《雁塔圣教序》共1465字,就在大雁塔下。风吹过来的时候,大雁塔的风铃吹得格外动人,仿佛也呼唤着千年前的褚遂良,他如何风日洒然写着《雁塔圣教序》和《山河帖》。

“山河阻绝,星霜变移”。我尤其喜欢《山河帖》中这两句,一种对山河岁月的无可奈何和绝望。人在时光中都是败寇,或者说是流寇,但真好啊,有书法和文字留了下来。然后在时光中继续被发酵,那些味道蒸发了出来,那些文字和书法被时光磨出了最美的包浆,然后熠熠生辉,然后星河灿烂。

他又写:“伤摇落之飘零,感依依之柳塞。烟霞桂月,独旅无归,折木叶以安心,采薇芜而长性。鱼龙起没,人何异知者哉?”真好啊,《山河帖》!这种山河飘摇无依之感,这种无以诉说的忧伤和无奈,好的书法作品一定有情绪的流动,这种流动异常打动人,有哀叹,有无奈,是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无以诉说,是秋之况味,萧萧落意中,有散疏之气,却又莫名袭击人。

我就这样痴心地爱着褚遂良,甚至忽略了他的长相。翻了几本书,没有人描述过褚遂良的长相。但我知道,王羲之、王献之是玉树临风的,是帅气英俊的,苏东坡貌似一般,米芾喜欢个奇装异服,怀素做和尚也爱吃肉……很想知道,褚遂良的长相——我爱屋及乌了。但又觉得不那么重要,有那么好看、隽秀、飘逸的字给我看就应该知足。字品就是人品,他宁肯被武则天流放也不肯低头,最后客死他乡——大概也没有后悔过。

想想那么迷恋褚体,大概是喜欢那藏于书法中的气质——萧散、疏离,却又妩媚婀娜,并没有想吸引你,却以一种莫名的舒展和姿态让人欢喜。

也理解李世民为何那么疯狂地喜欢王羲之了,甚至爱屋及乌喜欢了褚遂良。他们是否秉烛夜谈过?是否因为欣赏王羲之而心动心跳到窒息?

不得而知。

我没有见过褚遂良真迹。但我见过苏轼、董其昌、文徵明真迹。在台北故宫,其真迹面前,我动弹不得,泪如雨下,感觉一千多年前的时光和气息在我体内流窜,热血偾张。

那次热泪盈眶,记忆如此深刻,以至于几年之后,我还记得当时的泪水夹裹着墨气,就那样让我臣服了。

那时的人写字就是写字,真气、元气十足,绝不表演。

那时的人写书法就是日常,就像现在的人发微信吧——而日常就这样袭击着人心,人心被艺术俘虏后,便是永远的囚徒。

写褚遂良时,放了一段赵荣琛先生的《荒山泪》,又凄又美又有味,在美与好之间,夹裹着淡淡的惆怅。手边是十年的老白茶,加了枣煮,想了想这个素净如瓷的夜,再谈《山河帖》,浑身山河意,人至中年,听《荒山泪》,喝老白茶,读《山河帖》,都是萧散又寂美的人生况味——说不清道不明,但体慰人心。

中途去了洗手间,看到自己略显憔悴疲惫的脸,又掀开头发看到白发。该染头发了。

窗外是一片星空灿烂,我打开窗,三九的寒气扑进来,我吸了一口,甜丝丝的,又有些寂寥空寞,是《山河帖》的味道,孤独啊,一样的,一样的。

我们和千年前的褚遂良一样孤独。

……

雪小禅,女,畅销书作家,知名文化学者,生活美学家,中国慢生活美学代言人。曾获第六届老舍散文奖、首届孙犁文学奖等多个奖项。“中国青年论坛”北京大学讲座嘉宾。担任中央11、中央10、山西卫视、黑龙江卫视、陕西卫视等多档文化节目电视评委和主持人。

代表作:《少年雪白》《惜君如常》《我只向美好的事物低头》《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