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0年第5期|陈济舟:速写南非(节选)
作者陈济舟在南非约翰内斯堡探访当地的华人社群。从十九世纪末的金矿工人到现代的中国批发商城,华人在约堡已生活了一百多年。在作者笔下,南非华人百余年的生活始终潜藏着动荡的暗流,他们在南非的未来,也依然是未知的。
这里的黄昏天空总是呈现出一种我不曾见过的玫瑰色,这颜色映入微蓝的池水里,化为倒影。我身着短衣短裤坐在泳池边,看着水中自己的折象,第一次深切地意识到,原来此地是南非,此时是12月。
在这样的光影里,我突然想起北半球的国家和城市,竟体会到一种世界尽头、地老天荒的感觉。我想时空到了这里都成了对倒,北半球的一切,都离此地很远,似乎了无关联。
2018年的12月,我应友人盖伊(Guy Tragos)和托马斯(Thomas Coggin)的邀请前来南非约翰内斯堡参加婚礼,并和他们家人共度圣诞。好望角和开普敦这些从小听到大的名字,使南非在我浪漫主义的臆想里,早已成为异域的代名词。然而此时,经历过两个礼拜初来乍到的惊奇,我面对着约堡的历史,窥探到它的混乱和精彩、多元和伤痕。它们错综复杂且悬而不决的交织形态,超乎我过往的臆想。
第一次造访非洲大陆,怎么就一脚踏入了这个奇异的所在?
一
水中的倒影里出现了另一人身影,那是伊妮德(Enid Young)来回走动,忙着布置餐桌的样子。
伊妮德的年龄已经不小了,四十出头,她的面容在经过岁月的触摸之后流露出别致的安宁。她和男朋友克里斯(Chris Whyte)是盖伊父亲多年的邻居,每年的圣诞节大家总是一起度过。
我注意到不管伊妮德走到哪里,在做什么,有四件东西总是被她牢牢握在手里:
两部手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
我原以为她和现在的年轻人一样,也是“手机族”,后来渐渐地得知她对这四件东西与一个人对于一件科技产品的依赖完全不是一回事。
用餐时,我坐在她旁边,按捺不住好奇心,问她为什么手里总是拿着这四样东西。
她用带着南非口音的英文郑重其事地向我解释说:“我的公司是做电梯维修的,不是每部电梯里都有一个紧急求救按钮吗?我的工作就是接听求救电话。今天是圣诞夜,值班的人就我一个,若是有人被困在电梯里,按了求救按钮却没人接听那就糟糕了。”
“那你总共要负责多少部电梯?”
伊妮德用她那双单眼皮的黑眼睛望了望此时已是群星满天的夜空说:“大概两百部吧。”
天哪,我心里一惊,赶快追问:“那每天你会接到多少通电话?”
“少的时候七八个,多的时候可有二十多个呢!”旁边一直沉默寡言的克里斯在几杯红酒下肚后,也加入了我们的谈话。
伊妮德转过脸去,向克里斯投去温情的一笑。
我看着他们两人的一来一往,竟在他们的眉目间找到一种熟悉的温存。那样的脸孔、眼睛和谈吐,让我想起还在新加坡的时候会经常看到的那种沿海一带的南方人。于是,我鼓起勇气委婉地问出一句:“请问……你们一直都是住在这里的吗?”
“这里”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这里可以是这条街,这条巷,可以是这个片区,或者这座城,这个国家,甚至这片大陆。因为近几年来一直在崇尚政治正确的美国居住,我已经学会了在说话之前进行自我审查,而我心底有个声音分明是在问:你从哪里来?怎么会背井离乡迁徙到这样遥远的国度?是否出自祖辈的抉择?家里迁来南非已有几世?如何保留得这般纯粹的华人面孔?可曾通婚?是否还能说家乡的话?而家乡又是何处?
克里斯赶紧澄清:“我们是土生南非华人。”
“还会讲华语(Mandarin)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刻意回避了使用“中文”(Chinese)这个词。
“广东话。”
我点点头。
伊妮德看了看我,问:“你呢?”
“成都话和普通话。”
她也沉默着点点头,我猜不出对于我的回答,她感到满意,还是失望。
“二十世纪初我们家就来了。祖母和清朝的一个公主是好朋友,清廷灭亡后就逃了过来……”伊妮德欲言又止,似乎不确定是否要向我这样一个初次见面的客人谈论自己的家事。
她叙述时语气平淡,似乎带有一丝丝哀愁,没有炫耀的意味,而一旁的克里斯只是一面静静地听着,一面握着她的手,还一面看着餐桌上的烛光。
我的心中充满了无数的疑惑,可都在那时被按下去了。
餐桌前是泳池,眼光追随着水中的月影往岸上看去,空旷的草地上有一棵硕大的楹木,这是南非稀树大草原上常见的树,听说三月微风的月夜里,那棵树上会开满蓝花。
二
其实故事的开始要回到十七世纪。那时南洋有一座温柔繁华极尽迷醉的城市,文字对它的记载丝毫不逊于《两都赋》和《二京赋》里对长安和洛阳的描述。这座城市有一个如同神话一般的名字,叫作“巴达维亚”,而现在,它叫作“雅加达”。
巴达维亚是当年荷属东印度的首府,“南洋”和“南非”两地都曾是荷兰“海上马车夫”时代的殖民地,相隔万里的两地竟然以巴达维亚为交点产生了让人意想不到的联系。早在1660年,一名叫作万超(Wancho)的华工因为在巴达维亚犯法,被流放到开普敦,他可能是第一个定居南非的华人。只是那样的流放不能算是迁移,也算不上步步回顾的离散,它是一种强制的剥离。
因为殖民历史和“种族隔离”政策(1948-1990),南非的文化中总有“黑白分明”的痕迹。从殖民地语言的特性上看,今日的南非官方语言中,南非语(Afrikaan)派生于荷兰语,主要在南非白裔中使用,又被叫作“南非荷兰语”。
除了南非荷兰语,南非国内还使用着几种到几十种不等的,官方的或非官方的,产生于非洲大陆母土的语言,比如原生居民常说的通用祖鲁语(Zulu),或者充满弹舌音,如诗般的科萨语(Xhosa),这些语言同样富有魅力。这些美丽的语言都还没有引起南非华人移民的关注。因为大部分土生南非华人的日常用语主要还是英语和在华祖籍的方言,而新移民则是普通话、英语和方言。
十九世纪中后期的清王朝,对沿海居民的控制逐渐力不从心。从七十年代开始,陆续有大量的华工到达南非充当劳力。1886年是清光绪十二年,那年南非“白水岭”(Witwatersrand)一带发现了金矿。
现代南非白人主要分为英裔白人和以荷兰裔为主的阿非利卡人,这种划分是英国人与布尔人(阿非利卡人的旧称)战争的结果。1902年,英布战争结束,布尔人建立的共和国被英国兼并。布尔人战败之际,也正是南非易主之时。
战后,英方大力开发“白水岭金矿”,从1904年到1910年之间便有大概6.4万契约华工来此采矿。这里的土地并没有成为这些华工的家园,到1910年契约期满后,留在南非定居的华人不到2500人。我想那时的白水岭对于这些华工来说只是劳役的象征,这片土地不可能让他们赋予感情。
现在的约翰内斯堡的很大一片区域,就位于白水岭矿区。“约翰内斯堡”这个名字源于政治,而“白水岭”是感性的,诗化的诠释,它在南非荷兰语中的意思是“白水的边缘”,指涉的正是曾经在那里飞泻而出的几条垂瀑,它更官方的名字是“兰德”或者“兰德金矿”。
而不管是兰德还是白水岭,这样的名字对于现在或者过去居住在南非的华人来说,我想是不够亲切的。老百姓过日子,哪里管得了什么是政治的、地理的、官方的?他们千里迢迢来到异地,需要一个叫得顺口的好名字,来指涉眼前陌生的土地。
有金子,就叫金山!这里的大学,名字也太长,记不住,就叫金山大学!
美国不是已经有个旧金山了吗?
那还不是当年他们那里也有金矿!管他旧的新的,有金子就好!
金山配白水,金山配白水,这叫……金白水清!是登科中状元的命格,以后我们在这里生的孩子,只怕都能回去谋个一官半职呢!金山好!就叫金山!
于是事情便成了。
我不确定伊妮德和克里斯的祖先是不是在那时从广东越洋而来的华工,不知道那海上漂流的日子里,他们在黑暗恶臭的船舱里有没有向随身携带的黑脸妈祖像祈福祷告,也不晓得上岸后这些华工眼中所见的,脑中所想的,心中所念的又是什么……我只知道或许对他们来说,此地已是天涯之际,弱水之滨。
……
作者简介
陈济舟,1988年生于四川成都,17岁赴海外留学,现为哈佛大学东亚语言和文明系博士候选人。主业学术研究,业余文学创作。2010年始作品散见于新马以及两岸三地报章和杂志。曾获新加坡大专文学奖首奖,联合早报金奖。2019年因台湾联经出版社出版首部短篇小说集《永发街事》而备受关注。曾应邀参加台北国际书展,以及欧美、新马等地的国际文学与学术活动。现旅居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