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0年第9期|臧棣:诗歌植物学
红辣蓼简史
初次接触,你的无知
已在它面前全部暴露出来,
但它不是仲裁者;
才没工夫听你抱怨
迷宫里的忏悔录
隔音效果一直都不太好呢。
命运的瑕疵中,它的确不擅长区分
魔鬼的脚步和野猪的踩踏
有何不同?但它不曾怀疑
你的善意;就如同弥补
一次无心的过失似的,
它将美丽的穗状花序垂向你的手心。
病毒星球太抽象,所以
它的茎节必须膨大到容易折断,
以便你能领悟杀虫的方法,
从来就不止一种;
每采撷一回,时间的深处,
荒凉就会围绕它,构成一次礼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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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抱有一个偏见,
怎么会看不出来,它颗粒轻微,
但色泽却饱满得
一点也不输给黑芝麻
在时间的暗影里翻出的小跟头。
没错,顶着菊花菜的名头,
信任必须源于细节:把一碗水端平,
种子之歌才会在新的泡发中
将轮回的秃头磨洗得
只剩下发芽的冲动。
往大里说,新的开端是否成立,
取决于条播比撒播更生动。
长高之后,几只蚂蚁像检修
看不见的秘密线路似的,
往返在它们年轻的翡翠茎秆间;
最意外的,好像刚在番茄苗那里
打过照面的七星瓢虫
竟然也喜欢爬在它的嫩叶上,
像颜色鲜艳的大师一样
将蚜虫慢慢咀嚼在命运的蠕动中。
不论它是不是一道菜,
它都必须美味到令时间惭愧;
据说晚年辗转到荆州时,
年迈的杜甫曾梦见将它和糯米腊肉
粉蒸在一起时,佛真的会跳墙。
孕蕾期简史
向北飞去的候鸟
从风筝的影子里提取了
一笔拆迁费,留下了
生锈的铁桶和蒙尘的风铃;
甚至角落里弃置的走马灯,
也在放大一次告别,一点也不像
粗活里有一个痛快,但普遍性很差;
扎根扎得好不好,好像也很类似。
而我们要做的只是,掸去灰尘,
擦洗旧物,直到铁桶的乐观主义
从你晃动的身体里摇出
一头休眠的大熊;怎么变形,
都嗅不够;无形的沁润中,
心脾慢慢膨胀,像边境线上的界碑。
如果你不曾估算出四月的蜜蜂
从旁边的花蕊里减轻了
多少甜蜜的重量,新枝上的
新芽又怎么会新颖到
你是大地的魔术,只要闭上眼睛,
白头鹎的捕食量,便像一个踢出的球
旋转着,飞向蝴蝶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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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如果不是一株女贞,
就永远不会有人猜中它。
没有人规定银杏的旁边,种什么树
更符合风景的口味;附近
曾经毁于大火的花园
令灰烬像忧郁症的偏方。
至于高低之间,谁更需要陪衬,
神圣的理由早已小得像蜗牛的口型
对不上黑缘红瓢虫的口号。
而如果到了第九轮,你依然只能猜到
它不是山楂就是海棠,说明这游戏
已经在我们的变形记中退化成
从鞋里倒出来的水。照一照吧,
即便紧张的预感中,可能的自省
只会来自泼溅的浑浊。
或者退一步:这么好的润滑剂,
而且来自天上,仅仅把它看成
一场雨,不觉得眼光短浅吗?
给注目礼重新选择一个小秘密,
是个不错的想法。接着,
窸窣之间,比天籁更清晰的,
你真的会用它来放大一个心裁吗?
寂静之舞。树叶的绿手腕
多到春风只剩下一口气。
咔嚓,但不是断裂。如果你
还是无法确定这是不是
一首合格的赞美诗,那么刚从树枝上
跳下来的,我又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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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带的夜晚,海浪的气息
倾倒在蝴蝶的呼吸里;
效果是明显的,即便你不是我,
任何轻微,也都能润滑灵魂的摩挲。
我清醒在我的膨胀里,
但不是充气不够,也不是抖擞的,
精神需要一个陌生的重启;
我的真相并不是人已甩掉假象。
我知道,如果我睡着了,
就会变成你;白天见过的草木
甚至已将你的梦复制在
命运的底盘上。而一旦醒来,
新生很可能只是又玩了一次蜕皮。
那减轻的重量,能换回多少真实感呢?
就跟真的似的,巨大的现实
被黑暗中的风稀释着。
仁慈的破碎,仿佛也和一次低估有关;
但我不低估,此时的安静,
就像一根从未被人用过的绳子。
我穿过你。没错,光亮构成了最深的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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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孤寂,谁就能掌握奥秘
——戈德弗里德·贝恩
叶缘上的锯齿
是否绵柔,仿佛是它判断
这个世界好坏的
一个理由。五月的坡地上,
它美丽如一个隔世的记号,
回应着刺儿菜的小秘密;
一旦绽放,它就只偏爱粉紫色,
并会将一千根针插进
它小小的花苞:如果你数不对,
你的好奇心就会输给
一只兔子。但也说不定,直接叫它刀枪菜,
能挽回一点面子。它邀请你
最好用自己的方法,再次确认
大地的精华无不来自根部;
它不需要你俯视它——
它只求低下头时,
你看见的,是它的另一面。
臧棣,1964年生于北京,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著名诗人和诗歌批评家。代表作有诗集《风吹草动》《新鲜的荆棘》《骑手和豆浆》等。曾获《作家》年度诗歌奖、首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等,2005年当选“中国十大杰出青年诗人”,2007年当选“中国十大先锋诗人”,2007年当选“中国十大新锐诗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