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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学文长篇小说《有生》:一次冒险的文学旅程​
来源:河北日报 | 金赫楠  2020年10月09日21:17

胡学文长篇新作《有生》(《钟山》2020年长篇小说A卷),力图呈现的是塞外百年家族故事与乡村图景——这正是新时期以来长篇小说叙事偏爱处理的历史与现实经验,更是对写作者最富诱惑的召唤和最具难度的挑战。

已经有太多类似题材的作品珠玉在前,在人物塑造、情节结构设计、文学观历史观表达探索方面早已蔚为大观。可以想象胡学文此次写作的兴奋点所在:他将以自己独特的思想力、审美偏好和行文风格,再一次刷新“百年中国乡村叙事”这个始终在中国当代文学现场占据“C位”的大题目,并有可能诞生文学谱系中新的经典场景和人物。而这又实在是一次冒险的文学旅程:背靠身后那些鸿篇巨制,它既要能够被列入那层峦叠嶂的文学谱系,有来处、有承袭、有根底,同时又必须是突兀新鲜的“这一个”。套用福柯的一句话,重要的不是历史讲述的时代,而是讲述历史的时代。胡学文的百年叙事又将如何对应今时今日的时代焦虑,如何赋予它足够的有效性和说服力?上述种种,是胡学文此次野心勃勃的长篇写作必须要面对的巨大挑战。

首先,胡学文须设置一位强有力的叙述者,轻盈而深沉地去实现“四两拨千斤”的视角力量。祖奶乔大梅,成为小说主要叙事人,经由她的视角,在其一天一夜的回忆性讲述中,读者进入《有生》的文本世界,进入宋庄,这个中国塞外村庄百余年的历史与现实画卷徐徐展开。作为“塞外最有名的接生婆”,祖奶“一生接引一万两千多人”,亲手助产和见证了一个又一个崭新生命的到来;而顶着“这孩子命……大”的预言出生的乔大梅,又在百岁人生中亲身历经身边几乎所有亲人的死亡,目睹着世事沧桑和岁月变迁。超出常人的死生之间的切身经历,使得祖奶被赋予了一种现实逻辑上的传奇性,她被乡邻逐渐神话和膜拜,成为超力量的化身;同时也充满文本逻辑上的戏剧性,人物自身的矛盾和撕裂反而成为文本的巨大张力。小说开篇,百岁有余的祖奶正在不会说、不能动的状态中,高速运转着自己敏锐的听觉和回忆功能,以自己历经生死、了然通透而又充满悲悯的心智和心境,讲述着百年来这片土地上的起伏与生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作者说“她是宋庄的祖奶,她是塞外的祖奶”,她是历史风尘的见证者,经由这一视角的观照、理解和讲述,文本中的百年家族历史获得了既具体细微的景观性和血肉感,同时又具有辽阔深远的超越性。

当然,胡学文还需要找到独属于自己的长篇小说结构,足以承载百年叙事之开合的熨帖而独特的节奏。他创造性地设定和使用了“伞状结构”,除了以第一人称叙述者出现的祖奶,文本中还有第三人称叙事的五个视角人物,他们都是祖奶接生,也因此与祖奶或多或少、或远或近地发生着关联,他们的故事、命运,他们的人生图景,分布在四面八方又始终围绕着祖奶,且通过她获得或显或隐的关联,如同伞柄和伞布。在创作谈中,胡学文自述这是自己妙手偶得的小说结构。结构的选择和设定,往往体现着作者对自己所处理的题材和经验的基本理解。在这种结构中,当下讲述与历史叙事互为映照,人物之间相互印证,塞外乡村的百年景象渐次浮现和清晰起来。

《有生》之前,胡学文的小说一直专注于中短篇,特别是中篇小说的写作,在中篇这个更适合“故事”的文体和体量中,他的情节铺陈和推进能力愈加炉火纯青。那些生活在乡村和小城镇的人和事,村夫农妇、基层办事员、个体小老板等,往往在胡学文的小说中充当着绝对的主角。他笔下的人物,大都是中国农村最普通、最老实的人,不打眼,不折腾。他们没有太多的宏图壮志和远大人生图景,只想平安、本分地过小日子。然而命运未必会因此而厚待他们,该碰上的磨难,该遇到的坎,往往会在某一瞬间不期而遇。胡学文对他笔下的人物,往往很“虐”,他精心构建了一次次命运的无端来袭,把那些抵抗力量不够、心理准备不足的小人物们,瞬间击倒;而猝不及防之后,貌似不堪一击的他们慢慢地站起来,定住了神,稳住了气,以自己的方式开始了迎难而上的绝地反击。除了受苦遭罪之外,他看到了小人物面对人生厄运时内心激发出来的反抗力量,那种躲在角落里隐藏着的坚韧。在这个过程当中,胡学文淋漓尽致地呈现了小人物的善良、宽厚、淳朴,当然也包含着怯懦、狭隘、狡黠,底层社会的本真良善与藏污纳垢。小说的力量由此生发和激荡,叙事张力、人性内涵和文化历史反思,水乳交融地渗透笼罩在文本的字里行间。

作为胡学文近年来倾尽心力的作品,《有生》应是他最“隆重”、最具野心和抱负的长篇小说写作。近几年在一些文学场合遇到胡学文的时候,总觉他行色匆匆,问及最近在忙什么,他总是回答“在写长篇”——能感觉到,胡学文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是把自己重重地“扔”进宋庄,同那段历史和那一群人“朝夕相处”,甚至沉溺其中,反复寻找、感受和触摸那些虚构之中却又似乎真实无比的人和事。胡学文之前很少涉及长篇写作,而这一文体除了挑战叙事的耐心与耐力,更是对作家自己的一次整理,从思考力、心路历程到具体的技术操控、语言把握,是作家面对自己一直以来写作惯性的一次矫正和修改。一个作家对生活的态度,他的小说价值观、文学世界观,他的写作技术,都可以在长篇的写作中获得对自己的再认识和再思考。而《有生》保留了作者炉火纯青的讲故事能力,六个主要人物祖奶、如花、毛根、罗包、杨一凡和喜鹊的命运人生的叙述,穿插其间的传奇色彩、戏剧性与现实感恰到好处地完美结合。然而故事不再是胡学文叙事的最大着力点,不同经历和经验的充分表达,是为了从不同层次去支撑“生”与“死”的文本主题。胡学文仍然致力于“人物之小与人心之大”,而这一次,又对历史隆重地伸出手,他更想探究的是“人物之小与历史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