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0年第10期|傅菲:河流的出生地
一群花喜鹊从河岸飞向槐柳树。花喜鹊有七只,一只接一只飞,嘻啾啾嘻啾啾,边飞边叫。黑色的翅膀斜斜地掠过白茅草,斜斜地向上飞,落在枝桠上。槐柳叶落下来,叶片翻飞,被风压着,嗦嗦作响,飘在草丛里。飘得更远一些的叶片,摇摇摆摆漂在水面上,一会儿不见了。灰黑色的鹅卵石,突兀在水面,像一只只立脚觅食的水鸟。风呼啦啦从灵山往下刮,云如一团洇开的墨水,漫溢在弧形穹顶。雪在傍晚时分,筛了下来。
花喜鹊入窠,雪粒“沙沙沙”,在树叶上打滚,在菜叶上打滚,滚到水里不见了。地面发白,瓦屋顶也发白。饶北河有了乌黑黑的亮光,在芦苇丛间,呜呜地响,似乎在吹口哨。亮光鱼鳞一样,一层层一圈圈地扩散,油亮。往返两岸的人已回到了屋子里,艄公用一根粗麻绳把敞篷船系在第九棵洋槐树下。雪潽了起来,月光如泡沫一样,在河面沸腾。屋里的火炉,有绸布般的火焰,往上飘荡。
提一个松灯,戴一顶兔耳棉帽,穿一件蓑衣,打鱼的人这时上了渔船。渔船是篷船,有一个竹篾编织的弧形棚顶,人站在船头摇橹。他边摇边唱:“里塘水清外塘莲,莲叶青青水上眠。一朵莲花开眼前,心中喜欢欲采莲。采莲要采并蹄莲,打鱼要打河里鱼——”打鱼的人六十多岁,宽阔的额头映着雪光。松灯挂在舷柱上,松火呼呼地叫。唱完了,他抿一口酒,继续唱:“新春晴一日,种田不要力。正月三日白,晴到割大麦。六月盖得棉,高山种得田。热梅冷至夏,种田烂容易。田怕秋来旱,人怕老来苦。”雪一撮一撮落在蓑衣上,白白的。河水在船底“哗哗哗”,吐出白水花。
我熟悉这个撑篷船的人。他吃很辣的菜,喝很烈的酒。他喝一口酒,摇一下拨浪鼓一样的脑袋。船上有浓烈的谷酒,一件棉大衣,一套被褥,一个圆桶。无数个夜晚,我来到他的船上。他用宽厚的手,摸着我的头。他穿对襟衣褂,白色的。他喜欢打赤脚,脚板厚实。他略有扁塌的鼻子,酣睡时发出冗长的鼻音。他喜欢抱着我睡觉,把温热的酒气哈在我脸上。夜晚冷寂,河水一样漫长。他就是我的祖父。他喜欢在严寒时节,去河里捕鱼。即使是夜晚,他也头戴斗笠,手握渔叉,站在船头。
祖父喜欢打鱼。他不用网,他用竹篾片。在饶北河浅湾,垒一个砂石坝,中间通一个平坦的出水口,出水口铺一张竹篾编织的四方形敞席。敞席粗糙,水往下渗,渗到席口,水便没了。鱼随水入了敞席,搁浅了,蹦跶,蜷曲着身子翻来翻去跳。搁浅的鱼,都有巴掌大。祖父撑船,用竹篙“啪啪啪”击打水面,鱼受到惊吓,四散而逃,落入敞席。他有一手赶鱼的好功夫。河湾从老油榨的拐角,以半弧形慢慢斜过来,河面逐渐宽阔。一道河湾,可以设四个梯级敞席,一个敞席一个晚上可以捉三两斤鱼。
冬鱼肥美鲜嫩,格外好吃。吃不完的鱼,便晒鱼干。屋檐下,一个长竹竿吊在檐廊上,鱼嘴穿一条棕榈叶绑在竹竿上,晒了三五天,鱼身变得枯白收缩,收进瓮里,用油、盐、生姜、辣椒、水酒糟、葱段等腌制。来年春天,我们吃腊鱼了,从瓮里抽一条出来,切块,蒸饭时,放在饭甑里蒸。
可冬天的鱼都躲在深潭里。深潭水热。清早,深潭冒白蒸汽,一圈圈绕在低矮的黄茅草丛,绕在稀疏的灌木丛里。河湾,仿佛手臂紧紧地箍着素洁的田畴。田畴被阡陌分割成网状,一块块的稻田成了网孔。入冬,有的稻田垦出了条块状,铺上了稻草衣,疏松的地洞撒下了麦种;有的稻田长出了青涩的紫云英,小圆叶缀在绒毛草之间;有的稻田积满了水,稻茬抽出了短短的绿苗。天越严寒,深潭热汽越炽,蒸腾。田畴蒙上了白霜。白茫茫的早晨,太阳晕黄,像一块霜白的柿子饼。人走在田畴间,逐渐虚下去,虚化为一个稻草人。
春天却是另一番景象。芽从茅荪的枯茎上绿出来,卷筒形的,单片。矮堤上的茅荪还在冷风中飘摇,哀哀黄,芽叶已经秀上了短衫。青苔石头上也泛青,淡淡的。野桃花爆出了初蕾。荆条花凋谢,叶子一片一片地跃上枝头。岸边的芦苇也完全茂盛起来。天空浑圆,有沉甸甸的下坠感。宽阔的水面有风的纹理,波动的,刻出天空的图案。白鹭在浅水滩觅食。它长长的脚,支撑一团积雪。白鹭在开春时就来了。同它一起来的还有惊雷,拖着火焰长长的尾巴,翻着跟斗,从山尖滚落到我家的屋檐。暮色中的屋檐,雨水披挂,像一道帘子。“嘎,嘎,嘎”,白鹭在呼朋唤友。从这块田飞到另一块田,从樟树飞到洋槐,它宽大的翅膀从我们的头上掠过,仿佛天空有轻微的晃动。田沟里,地垄上,四处跳着青蛙。南瓜蔓一夜长出细长的须,卷曲在瓜架上。水坑里,泥鳅和蝌蚪成群结队地游,小鲫鱼“啪啪啪”地拍打水面,溅起水花。枯草翻个身子转青。空气是潮湿的,草地上到处都是地皮菇,薄薄的,青柚色。野桃花经不起一夜风吹雨打。雨先是一丝一丝的,没有响声,也没有雨势,恍恍惚惚地飘游而来,地上的粉尘像糖芝麻一样黏合,瓦开始发亮,映出天空的光色。天暗合下来,阴霾的云层里撕开一条缝,“哗啦啦”地掉下身子扭动的蓝色火苗,“隆隆隆”,“啪”,重金属碰击的声音像火炮炸响。“哗哗哗”,雨点颗粒般砸下来。雨势从山坳转个身,来到村里,斜斜的,透亮的,“啪啪”作响,水浪一样压来。瓦垄上,水珠跳来跳去,叮叮当当,水流喷射,形成水柱。墙头的狗尾巴草,耷拉着脑袋。水田白怏怏的一片。河汊,水沟,石板路,淌黄黄的泥浆水。白鹭缩在樟树的树杈上,用长喙梳洗羽毛。鲤鱼在河里翻腾跳跃。喧哗的春天,它要把大地重新装扮一番。
鱼成群地游来,逐着水浪。水浪不高,但密集,相互追逐,浪头叠着浪头,拍碎,水花裂出白玉兰的形态。鱼从信江游上来,跳过两道水坝,游入了水湾。水湾有发青的水草,碎叶莲撑开了小圆伞,荩草浮在淤泥里,绿汪汪。鲫鱼在草丛里,窸窸窣窣在吃落水的昆虫,嘴巴不停地翕动。鲫鱼肥得滚圆,金釉色的鱼鳞在水中闪光。春汛来临,鲫鱼在岸边草丛产卵。黄黄的鱼卵被一层白翳包裹着,黏附在草丛里,荡来荡去。鲫鱼围着鱼卵穿梭。鲤鱼鳜鱼鲈鱼尾随而来,它们不是来孵卵的,而是来吃鲫鱼的鱼卵。尤其是鲤鱼,嘴巴张得像个漏斗,可以把一团鱼卵吸进嘴巴。
我们听见了鱼和鱼的争食声。鱼鳍和鱼尾,在激烈地扇动,“啪啪啪”,水草抖动,水花激溅。扔一个石头,落在鱼群里,“哗啦”一声,鱼四散而逃,水花扬得比水草还高,落下来,鱼不见了。要不了一会儿,水草又开始抖动。祖父这个时节并不打鱼,而是钓鱼。端一条矮板凳,戴一顶斗笠,天麻麻亮,来到了湾口。春钓湾,夏钓滩,祖父看看水势,守在回水处,抛一竿下去。鱼线是麻线,鱼竿是竹竿,鱼钩是大头针,鱼饵是菜虫。鱼饵落在草丛下,菜虫在水面胖嘟嘟地游泳,鱼仰起头,一下叼住,拖着跑。
鱼篓是竹子编的,靠在祖父的脚踝边。我负责捡鱼,把鱼从钩里脱下来,放进篓里。篓子的一半,浸在水里,鱼在篓子里,“啪啪啪”,惊慌地跳起来,跳了三五下,安静了下来。鱼把鱼篓当作了牢靠的天堂。河滩早一个月就绿了,厚厚的牛筋草有软绵绵的幼芽。朝霞还没绯红,古城山蒙了一层虚白,有一匹白马来到河滩吃草。这是村里唯一的一匹马。是谁养的马呢?我不记得了。但记得那匹马有健硕的四肢,浑身雪白。走路的时候,马蹄的掌钉击叩在石板路上,哒哒作响,铿锵有力,富有节奏。马用于驮货。河从山谷转向盆地,山谷深处,有油茶籽核桃柿子等山货,由马运到村里来。马脊背夹了两个大扁篓,用来装货。沿着饶北河的弯弯石道,马铃铛“桑啷啷”摇响。在午饭前,或在夕阳西下时,马铃铛由远而近,慢慢悠悠地入了村巷。听到铃铛声,我便跑到巷口,看马。挺拔的腰脊,浑圆的胛骨和一双灯笼一样的眼睛,常常让我发傻。一匹适合奔跑的马,怎么甘于四季驮运货物呢?苍蝇在它头部飞来飞去,怎么也赶不走。裹在它身上的泥浆,皲裂脱落,体毛泥黄。而只有早晨,在河里游泳之后,干爽的身子,油光发亮,饱满的身子裹着月光一般,在草地上悠闲地吃草。它成了一匹有灵魂的马,高贵自信纯洁美雅。饶北河在起伏,水面油亮,浸染大地的春色。
鲫鱼孵卵一个月,再也不会回到岸边。它躲在深潭里,躲在水洼里,躲在岸堤柳树的根须里。这时,漫长的雨季已经来临。天空是乌黑黑的,雨也是乌黑黑的,沿着山梁,顺着风势,播撒下来。锦雉抖落一身雨水,躲在芦苇丛里,“咕咕咕咕”欢叫。相思鸟在荒墓杂草里,用一片凋落的梧桐叶当雨伞。雨顺树身流到地面上,在草根冒泡,在低洼处积聚,蝌蚪咕噜噜翻跟斗。瓦檐“噗噗噗”飞溅水珠,水线白弧形,像一把长弯刀。
桃花汛后,鄱阳湖的鱼群经信江,游到了饶北河。鱼有时乌黑黑一片。白鹭觅食小鱼小虾,把嘴伸进水里,“嘟嘟嘟”,头抬起来,甩动脖子,脖子变粗,鼓起来,翅膀轻轻拍几下。它是那样地满足,三五成群,不时地交头接耳,偶尔仰天“嘎”的一声,飞到另一片浅滩去了。它是那样优雅,像个乡村牧师。光洁溜滑的脊背,被风扬起的刘海,因急促的呼吸而波动的胸脯。鱼群搅动的饶北河,它是如此的性感。西瓜藤匍匐在沙地上,正开出粉黄的花。傍晚时分,淡淡的雾气从河边漫过来,潮湿,模糊,野鸭呱呱呱的叫声也漫过来。田野和瓜地里的青草气味,被风送来,馥郁,恬美,惺忪。我能听到大地翻身的声音,窸窸窣窣,虫子“咕咕咕”地鸣。而饶北河的睡姿是那样地优美,裸露的肌肤有月光的皎洁。饶北河轻微的鼾声不但没有把夤寂的村庄吵醒,反而使它睡得更沉。月光大朵大朵地落下来,和雾气交织在一起,抬眼而去,白茫茫的一片。
假如在暗夜,有个人撑着乌篷船,拐过弧形的弯道,在埠头的柳树下作长夜的停留,那么,我相信他和我有同样的愿望——都想成为河流寂寞的聆听者。缓缓的,寂寥的,一丝丝沁入心房的水声,会在他的心中长久地回响。暗夜仿佛是水声的储藏器。田野里的野花与水声呼应,仿佛它们并不孤单,它们会在某一瞬间,相互拥抱在一起,交流彼此的气息。星辰高远,稀落的光芒使苍穹像一个突兀的悬崖。我们的头顶之上,是什么?我们的大地之下,又是什么。夜风从我们的肩膀滑落,一只水鸟“啾啾”地飞离枝头,那么快,只有水面留下它翅膀的痕迹。洋槐树上,白鹭作了最后一次逗留,扇子一样的翅膀鼓了起来,扑棱棱,二三十只,掠过宽阔的河面,在盆地作最后一次巡游,“啊啊啊啊啊”,叫得伤感而动人,然后翻过山顶,飞向了北方。河水漫过了柳岸,浑浑噩噩,浊浪滔滔。
柳树在水中弯曲。芭茅和矮灌木,露出稀稀的秆叶。浮木从上游,一直打滚下来。断了翅膀的鱼鹰,在水里沉浮,再也飞不起来,挣扎着,划动翅膀,要不了几分钟,疲倦了,趴在水面,随水漂流,落进了下游水坝的围栏里,被鲶鱼拖进了涵洞。
放木排的人来了。到了雨季,山里人砍了原木,用藤条把七根原木扎在一起,在头、尾和中间,扎三箍,成木筏。我们叫木排。河水上涨了,把木排拉进河里,撑到下游的渡口。撑木排非常危险,木排侧翻,把人倒扣在水下,连挣扎的机会也不会有。放木排的人,不但要有水性和力气,更要有胆气和灵气,还要熟悉饶北河,哪儿有弯道,哪儿有深潭,哪儿有水坝,哪儿有礁石,哪儿有坑道,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河道。我祖父是个放木排的老师傅。清早吃了炒饭,他走十八里山路,到了高南峰。他穿短襟褂棕麻鞋,戴一顶竹叶斗笠,背一个葫芦和一个蒲袋出门。葫芦里是谷烧酒,蒲袋里是油盐炒过的饭团。从高南峰,放木排到渡口,有十八个大湾口,有七十二个小湾口,有四道水坝十二个深潭,还有二十四个三家屋大的礁石。
放木排,要经过村子前的河埠头。我便站在埠头等祖父经过。放木排的人有二十多个,一人撑一排。从柳树林里,隐约可见木排闪过,接着我听见了嘹亮的歌声:“日落西山月登头,口唱船歌心内愁。大户人家正敬神,送我香子早回程。日落西山月登楼,家家户户上灯油。老龙来到大门前,艄公来撑打鱼船。”木排在河面颠簸,摇晃,水在木排下翻滚。放木排的人,站在排头上,撑着竹篙,敞开胸膛,威风凛凛。
一天放一趟木排,一趟有三十多里水路。祖父要连着放一个多月,直至雨季结束。在十几岁的时候,别人问我,长大了想干什么。我毫不迟疑地回答:“放木排。”我想象不出,还有比放木排更让我痴迷的事了。水中浪,浪中走,走中歌,歌中飞,颠沛流离却豪情万丈。我祖父说,放木排好啊,可放木排之前,你要把饶北河走一遍,走了,才知道饶北河有多长,水有多深。
事实上,我从没放过木排。等我到了放木排的年龄,已无木排可放,树木禁止砍伐了。我二十六岁时,祖父去世。他因脚疾,在床上躺了半年多。一天早晨,他突然对我大哥说,旭炎,你去准备一车柴火,上午就去买,不要让我冻了身子,我今天要洗了身子上路了。我大哥听了,有些莫名其妙,身体康健的老人怎么说了这样的话!大哥开了货车,买了柴火回家,还没吃中午饭,我祖父落了最后一口气。他曾多么强健,像一头水牛,耕田拉犁,拉车运货。
一直不曾忘记的是,我要熟悉饶北河。2006年开始,我研究饶北河流域的生活变迁和乡村伦理,无数次实地考察这条河流。发源于上饶县北部山区望仙乡的饶北河,北高南低,经过华坛山、郑坊、临湖、煌固、石狮等乡镇,在灵溪镇汇入信江。河流处于上饶以北,故称饶北河,又处于灵山脚下,遂名灵溪。灵溪与丰溪汇合,始称信江。饶北河全程长七十余公里,沿灵山北部峡谷蜿蜒,起伏如游动的巨蟒,是上饶最重要的河流之一。饶北河九曲延绵,如盲肠盘结于大地,如众马回旋。有一次,我站在灵山之巅,俯视纵深跌宕的饶北大地,看见饶北河在郑坊盆地和煌固盆地尽情地迂回,在田畴间绸带一样飘荡,宛如大地的五线谱。或许,每一条河流,都是这样的:尽可能的,如母亲哺育婴孩一般,河流敞开怀抱哺育大地。河流既是父性的,也是母性的,让人血脉偾张,也让人缠绵缱绻。我常想,繁衍人的,不是别的,而是河流;把人与大地黏连在一起的,不是别的,是河流。让人回望的,不是炊烟和屋顶上的月亮,而是河流——我们溯流而上,来到自己的出生地,在草青草黄之间,我们白发苍苍,暮霭沉沉。河流不但丈量大地的长度,也刻录我们生命的长度。
“我没有办法不去梦见饶北河。”我喃喃自语。被我梦见的还有红鲤鱼一样的月亮,河边吃草的白马,树梢上的落日,低低飞过的白鹭。母亲在河里捡拾螃蟹白虾。父亲坐在篷船里,和祖父喝酒。我背鱼篓捡拾肥鱼。河湾苍茫,树林遮掩了对岸的村庄。炊烟从树林背后的野地里,淡淡地升起,慢慢扩散,与河边的雾岚融为一体。牛哞一声长、一声短,燕雀从枝头上惊飞。灯渐次亮起,屋顶渐次模糊,人声渐次寂寥。无数一天中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时间是个恒量,一天是个变量。但这又有什么值得紧迫呢?又有什么值得我们放弃从容呢?河水汤汤,万古不息。故去的人,在河岸,又活了回来,撑船打鱼,吹着“嘘嘘”的口哨。月亮一次次升起,一次次轮回,照耀原来的河湾,弧形的,风徐徐吹过——哦,那是一条河的出生之地。
草洲鸟影
早上八点,我去饶北河溜达,在河埠头,遇见两个妇人拎着篮子,拿抄网,急匆匆河里下去。
“你们这是去干什么呀?”我问。
“去捞鱼。凌晨,上游有人毒鱼,听说有人捞了几十斤。”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说,“河里有两年没有人毒鱼了,鱼多。”
河里,并无人捞鱼。可能捞鱼的人在上游。我下了石埠头,随妇人沿河滩往上游走。走了约半华里,我慢慢蹲在一丛芦苇下,看两只白鹭在浅水里扑闪着翅膀,嘎嘎叫,快乐地跳舞。河面如一块不规则的玻璃。我一下子惊呆了——河面倒映着两只白鹭舞蹈的影子,像两团燃烧的火焰。
白鹭的倒影,怎么会这么美呢?为什么我会忽略了呢?之前,我把观察的角度,大多集中在羽毛、叫声、飞行姿势、栖息地、营巢和觅食。
物体挡住光线后,映在地面或其他物体上的形象,叫影子,是一种光学现象。倒立的影子,叫倒影。鸟的影子,倒立在水里,如太虚,缥缈,又真实。
白鹭从河洲飞起来,飞到对岸的石滩上。河洲呈长条形,被河水包着,像河流伸出的长舌头。我沿着堤岸下的便道,寻找可以去河洲的地方。河水流量很小,流水声也没有。便道两边是高高的芦苇和芭茅,高过了我的头。芦苇往路上挤,挤得仅容一人之身。芦苇太密了,隔断了行路人的视线。将黄的草叶,被风撩得哗哗响。两丛桂竹,茂密,但竹子枯瘦,仅大拇指粗。鸟在草丛里叫,叽叽喳喳。但我看不见鸟。
走了二百多米远,芦苇没有了,是干硬的河石滩。我看了看四周,发现一个可以去河洲的地方。那是砌高了基石的菜地。土还是松松的,没种菜,也没育菜秧。土灰灰的,偏黑色。一只乌鸫在菜地里翻着,可能在找蚯蚓吃。这一条便道的旁边,被人挖出了三块菜地,有两块种了白菜,一块荒着。这是第四块。我摸了摸土,捏了捏,土成了齑粉,一点水汽也没有。我跳下菜地,踏过十几个石块,到了河洲。
即使在水量丰沛的季节,河道约五十米宽。这是河床的宽度。
以前,并无河洲,这么窄窄的地方,哪来什么洲呢?挖沙的人把河道挖了,取走了沙,留下了鹅卵石。取完河道的沙,又取河滩的沙。把留下的鹅卵石堆在河道中间。就这样,一条河床,分出了两条小河道。堆鹅卵石的地方被挖机铲平,在雨季时,积淀了大量的淤泥和有机物。短尖薹草长得繁茂,四月从根茎里抽芽,九月出穗,沉甸甸,穗粒饱满。四月,河洲成了一片略显哀黄的草洲。
草洲约十余米宽,最窄之处约两米宽,但长,从樟树湾一直依着河床的弯曲度,往下游延伸,约有一华里。之前,我并没留意过这个河洲。我在河边溜达,常见打鱼的人,背一个电瓶,挎一个鱼篓,穿黑皮裤,站在河洲边沿,把电鱼叉插入水里,“嘟嘟嘟”。这两边的水道,比较深,常能电到几斤重的草鱼和鲤鱼。前两年禁止电鱼、毒鱼,便再也没看过电鱼的人。
草洲平坦,脚走在上面,松软。短尖薹草没了膝盖。我怕有蛇躲在草丛,用一截竹梢打着草。这一带常见的是白花蛇,比较大,但我没见过。捉蛇的老瘸,一年要在这里捉好几条。
白腰文鸟是草洲最多的鸟了,比山麻雀还多。白腰文鸟也叫禾谷,叫声很细腻。它爱吃穗状的草籽,吃得仔细谨慎。没有被什么惊动的话,它会一直窝在草丛里,安安静静地吃。它机警灵巧有礼貌。它发现我,立即呼呼飞走,彬彬有礼地叫几声:嘻嘻嘻嘻,嘻嘻嘻嘻。一只白腰文鸟叫,草丛中的其他同伴,呼啦啦,一起飞走。但它们飞得并不远,在百米开外,落下来,继续吃。
山斑鸠却很愚笨,缩在草里,也不知道它在干什么。竹梢快打到它了,它飞出来。它起飞的速度非常快,翅膀振动时,发出扁担承重时的“咔嚓咔嚓”声。呈向上的直线,它射向岸边的树上,不见了踪影(被树叶遮挡了),“咕咕咕”,“咕”。它的叫声一声比一声高,声调高得整个田野可以听见。这让我生气:似乎我是一个冒冒失失的人,它必须对我发出愤怒的警告。
短尖薹草可能是河边繁衍最快的草了。河洲形成,没到三年遍地长满了短尖薹草。除了几株杨柳(挖沙时掏出来的杨柳,一半埋在鹅卵石下,一半露出来),我没看到其他树。其他草,也很少见。芦苇也没有。我拔了一把短尖薹草,编织了一顶圆形的帽子,戴在头上。假如我坐在草丛里,估计无人会发现我。鸟,也不会发现我。
河面露出许多鹅卵石。鹅卵石如钵头一般大,灰黑色,或青黝色,或深黑色。这不是石头的原色。干死的水苔、干死的穗状狐尾藻、干死的马来眼子菜,裹着鹅卵石。河水少得几乎没法流动了。
也许气温升得比较快,白鹭要歇歇凉。白鹭站在鹅卵石上,缩着身子,不吃不动。我数了数,一共有十三只。我尝试学着白鹭叫了几声,它们丝毫没有反应。据家住河边的人说,到了晌午,这两边水道上的鹅卵石上,蹲了上百只白鹭。我不知道,白鹭是不是迷恋自己倒影的鸟。它的倒影,比它本身更美,一团近似虚幻的白雪。
倒影是一种镜像。美人爱照镜,既是亲眼见证美,也是怕年华老去,容颜不再。有些鸟,也爱照镜子。如鹦鹉,如同属太阳鸟属的紫颊直嘴太阳鸟、蓝喉太阳鸟、绿喉太阳鸟、黄腰太阳鸟、火尾太阳鸟,如白头鹎,如小太平鸟,如红嘴相思鸟。
白头鹎又称白头翁,因雄鸟枕部格外醒目的白色而得名。它和麻雀、绿绣眼合称“城市三宝”。它不但不怕人,还特喜欢和人亲近。车子停在公园,或林荫大道上,白头鹎会在车子后视镜上不停地表演,照着自己的身影,梳理自己的羽毛。红嘴相思鸟因为爱照镜子,常在窗户玻璃前摇着淑女一样的身姿,轻快地飞舞,有时会误入屋子里。
古代,有一种传说中的神鸟,叫鸾。它爱照镜子。南朝宋国的范泰在《鸾鸟诗序》中记了“镜里孤鸾”的故事:
昔罽宾王结置峻祁之山,获一鸾鸟。王甚爱之,欲其鸣而不能致也。乃饰以金樊,飨以珍馐,对之愈戚,三年不鸣。其夫人曰:“尝闻鸟见其类而后鸣,何不悬镜以映之?”王从其言,鸾睹形感契,慨然悲鸣,哀响中霄,一奋而绝。
水是一面镜子。白鹭并不照镜子,它把倒影留在水里,被细小的水波晃动着。
树影还是西斜的,从上游河岸下来五六个人,拎着塑料桶,或提竹篮子。他们大声说话,嘻嘻哈哈。一个中年男人说:我们去得太晚了,早一个小时去,至少可以多捡两斤。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子说:河里有死猪,发非洲瘟死的,不知道鱼可不可以吃。一个穿花色长袖的中年妇女说:鱼会发非洲瘟,鱼早死了,不用人去毒鱼了。一个戴斗笠的中年妇女说:听说马车村的那个妇女,捡了五十多斤小鱼,那么多鱼,怎么吃得完,她真笨,捡那么多干什么。
河岸有很多樟树,他们走过来的时候,一群山鸦,噗噗噗,往草洲飞。他们走远了,四周一片安静,除了叽叽喳喳的鸟叫声。
在草洲,我看见好几个空空的鸟窝,有的鸟窝结在短尖薹草秆上,像个小吊篮;有的鸟窝营巢在地上,干草一圈一圈圈起来,像个碗;有的鸟窝干脆建在沙地上,零零散散地铺着干草。斑鸠是营巢在树上的。但我见过斑鸠趴在黄土上孵卵,一片干草也没有的情况。可见相同的鸟,即使在相同的区域,营巢方式也不一样,并不像鸟类学家诠释的那样,有某种统一的格式或规范。
越来越多的鹭鸟,来到了水道的鹅卵石上。褐河乌也来到了鹅卵石上。这种俗称“水乌鸦”的乌黑的鸟,专注地盯着水面。它吃水生昆虫,和软体动物。河流,是它唯一的家园。它的一生,不会远离河流。一条近似死亡的河流,没有流水,没有鱼虾,我们深深陷入悲伤或绝望时,褐河乌带来了强烈的生命气息。它们栖落在河石上,或低翔在死气沉沉的河面上,我们会被它深深感动。倘若是春天雨季的急流,水撞击着巨大的河石,它站在河石上,蹲下,耸起,翘着尾巴,按二分之一的节拍,跳“摇摆舞”。悦耳的水声,激发了它了,鼓舞着它,它再也不想成为河流上的默默无闻者。若是不被打扰,它可以跳几十分钟,边跳边梳理自己的羽毛。它迎着急流低飞,沉入水中吃食。它是鸣禽,并非游禽,但它以河流为家。
我庆幸自己,因为无意的溜达,来到了草洲。这是一个很小的秘密世界。原本好好的河道,被破坏了,鱼少了畅游的河面,而堆出的草洲却给鸟带来了美食,带来了它们的安居之所。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样的事,谁又说得清楚呢。
再过两个月,就冬天了。冬天了,草完全枯死,草籽落入了泥沙,不知这里还会有什么鸟?
等不到冬天,我又来了。隔了半个月,寒露后的第二天,我坐了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在河湾下车。寒露是深秋最重要的节气之一,露水缀满了草叶,草木即将凋零,大地裸露出原色。夏候鸟将不再停留南方。若此时停留,必永远停留,异乡将是故乡。
除了打鱼的人,是不会有其他人来草洲的。我这样想。
下了河埠,弯过便道,我看见一群牛在草洲上吃草。这是我不曾想到的。牛有十几头。牛是黑水牛,四头大牛,五头中牛,七头小牛。牛在水坑边吃牛筋草,撩起长长的舌苔,吃芭茅叶。我站在一棵老柳树下,有些失落,除了麻雀和树莺,我没发现其他鸟。平时在这里活跃的牛头白劳,我也没看到一只,更别说其他鸟了。
这时,一个穿蓝靛色秋装的大叔,握着牛梢,从芭茅后面转了过来。我问大叔:这是你家的牛吗?
大叔看看我,说:中午把牛赶来喝水,等一下赶到南泥湾去吃草。我说:这里不是好的草场,养不肥牛,南泥湾有一大片黑麦草,去那里多好,要不要我帮你一起赶牛呢?
“牛不用赶,母牛走在前面,其他牛会跟着。”他晃了晃手上的牛梢,说,“你是不是捕鸟的?”
“怎么这样问?”
“那边有几个捕鸟的陷阱。这是孩子玩的把戏。”大叔指了指芭茅丛后面的几棵洋槐树。
我三步两步,走到洋槐树林里,脚上溅起了许多黑泥浆。一根麻线绑在低处的树枝上,往下拉紧,扣在一个“门”字形的触碰机关上。这是双脚踏门捕鸟机关,也是捕鸟最简易的机关。“O”形脚套里,放了一把谷粒。这是捕布谷、鹧鸪、野鸡等食谷类野鸟的机关。地上的谷物,还没被啄食。估计是早晨,或昨天傍晚安下的机关。我摸出打火机,把麻线烧了。
我是捕鸟高手,但我不捕鸟。矿泉水瓶、易拉罐、竹筒、纸箱、圆匾、塑料桶、水泥板、锅盖、铁锅、油壶、车轮胎等等,我都可以设置出捕鸟陷阱。在洋槐林,我发现了三个陷阱。我是第一次发现,在这一带,有人设置原始陷阱捕鸟,这会是谁呢?
以原始陷阱捕鸟的人,大多为了玩乐,不会为卖鸟而捕鸟。卖鸟的人,一般架网或投毒捕鸟。而这一带并没有这样的人。我认识一个捕鸟人,架铁丝笼,布设堂阵,捕野鸡。但他从没捕获过野鸡。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听到野鸡叫,就是抓不到。他带我去堂阵。我看了,笑而不答。他的布堂,没有给野鸡留路,野鸡不会进来。野鸡扒食,留了路留了食,它才会边扒食边进来。我反对一切方式的捕鸟,我怎么会把这个秘密告诉他呢?
在洋槐林下,我发现不远处的浅水处,竖了三根小桂竹竿,桂竹竿斜弯。每根桂竹竿,相距十余米。我估计是有人捕鹭鸟。我脱了鞋子,赤脚下河,走到浅水处,看见套门放了几条小鲫鱼,果真是捕鹭鸟的。
这时我才留意到,整条河岸,没看到一只白鹭。白鹭飞走了。秋天也即将彻底远去,似乎霜雪为期不远。
干涸的泥坑,已没有积水,但泥浆稀烂。乌黑的泥浆显得过于肮脏,螟子密密麻麻停在泥上。七八只斑胸钩嘴鹛在泥坑中吃螟子,喙角裹着泥。斑胸钩嘴鹛微显黑的背部和泥浆差不多颜色。它们呼呼飞走的时候,我才发现泥坑里窝着一群不声不响吃食的家伙。它们飞到洋槐树上,上枝飞下枝,下枝跳上枝。“啾啾”“咕咕”地叫着,像一群放学回家的孩子,叫得多兴奋。
我没留意过肮脏的泥坑。泥坑有一股发酸的臭味。但它却是斑胸钩嘴鹛的粮仓。虫子在泥坑产卵,腐烂的有机物滋养白菌和蚯蚓。这些都是斑胸钩嘴鹛最好的食物。大自然从来不会浪费自己的每一滴水,每一块泥,每一根烂木,这是大自然最伟大之处。
牛离开草洲一个多小时,正是晌午时分,乌鸫、果鸽飞来了。还飞来了三只红尾水鸲。它是南方留鸟,栖息于河谷沿岸,湖泊和水库、水塘边。它主食是昆虫,少量食草籽。深秋,草洲上的昆虫已大量死亡,或即将死亡。即将死亡的是蚱蜢、飞蝗。蚱蜢和飞蝗肥胖得像一辆拉满货物的手扶拖拉机,笨拙,有着与昆虫不相称的肥大。红尾水鸲叫得非常轻,但快,连续发出“叽叽叽叽”的叫声。像风中的竹叶,风吹多久,竹叶声便响多久。
秋稻已经收割。草洲、野草地,成了鸟类主要的觅食地。在几年前,挖沙人开挖河道,我十分憎恨。河道破坏,水会流失,也失去了河道原始的美,鱼的生存受到了威胁。无意留下的一片茂密草洲,却让鸟多了一块觅食地。我还是憎恨挖沙人,但已不那么强烈了。鸟代替了活得无比艰难的鱼。我因此会原谅深秋的荒芜。
傅菲,江西广信人。散文作品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等奖项。著有《深山已晚》《我们忧伤的身体》等。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花城》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