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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0年第5期|李晓晨:去岛屿
来源:《十月》2020年第5期 | 李晓晨  2020年10月15日06:50

1

贤记不声不响地缩进一条窄窄的巷子里,不是回头的客人都很难察觉到在这条曲曲折折的花纹石板路尽头有家开了一百多年的馆子。店面传到何李贤手里已经是第四代,招牌上几个大字的金粉都脱落了许多,“记”字上头的点更是消失得完完全全。酒楼的装潢还是十几年前的风格,鲜红色描金边的恭喜发财挂在一进门的两侧,堂食方厅里紧靠收银台的地方供奉着刘备、关羽、张飞三兄弟,四周围跃动着电子的火烛和鞭炮。乳色的地板砖已经泛黄,上面排布着八张铺衬白色台布的圆桌,一张用五种语言写就的菜单斜斜地挂在生锈的铁钉上,唯有桌上一只只纹丝不动的砂锅最引人注目,仿佛内里藏着什么不可说破的玄机。纵使如此,贤记的八张桌子一到吃饭时总嫌不够,食客们在石板路上接续起蜿蜒绵长的队伍,个个如挂炉里颜色微深的烤鸭一样,伸长头颈等待着前一桌客人酒足饭饱。

每隔几个月,碧君就要往这队伍里挤上一回,和周围的人比起来她也没有什么太多不一样,有时候穿着棉质发脆的纯色短袖衫和牛仔裤,脸上带着没做完事情的疲惫不堪,只有在拖着一只墨绿色行李箱出现在队伍里的时候,人们才忍不住朝她多看几眼。她从老远的地方飞过来,长待一月短则只有几天,开始是被安排来这里出差,后来却偏偏喜欢上这里。气候和环境和人都不用说,单单贤记的饭菜倘若一段日子不碰,那五脏六腑就要开始抗议呼号起来。

贤记最金光闪闪的招牌不得不推鸡煲鲍翅、柠檬炭烤大虾和清蒸东星斑,碧君最热爱头一道菜,浅黄色带着许多小气泡的一只锅端到面前,没等盖子掀开唇齿中就涌出不断的津液,肠和胃的每一处关卡就全部敞开来迎接鸡汤和鱼翅的鲜美。咽下去的第一口总最难将息,紧接着她在这岛上的全部记忆密码就都被激活了,逐渐生长成一片葳蕤茂密的丛林。

吴阿友夹在队伍的中后半段,一眼看去还有三十几个人排在前面等着叫号,他粗略地估摸一下,照这情形再站上一个半小时能吃进嘴里就谢天谢地了,好在他已经跟店里的伙计混得滚熟,头一天早悄悄预订好一大份鲍翅,不然今天能不能有他的都不好说了。按贤记这么多年的规矩,根本不同意食客预订桌子和菜品,先来先得,晚到的就要等,也不失为一种公平。可耐不住吴阿友偏偏住在附近而且还算豪爽,每逢了休息日都要来光顾,于是何李贤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准许伙计偶尔给他稍微开个后门。

作为一个大学老师,吴阿友其实不太好意思做这种事,总觉得有几分对不起知识分子的体面,尤其怕被那些喜欢他的男女学生看到。但转念一想,自己在这里住了八年,每个礼拜天都来吃吃喝喝,就算供奉佛祖也属于心意很诚的那种,心诚则灵嘛,也就不提有辱斯文的事了。说来也奇怪,他一个北方人却对这店家的菜充满一种不能割舍、血脉相连的感觉,其实和小时养成的口味不太相似,但也没什么所谓,举起筷子羹匙的那一刻他就觉得自己活了过来,再没有什么思乡之苦值得诉说。

队伍看起来并没有缩短几分,吴阿友一边咀嚼着难以名状的饥饿一边就记起了梁实秋的鱼翅,那还是他在大学里读到的一篇,里面写道:“最会做鱼翅的是广东人。尤其是广东的富户人家所做的鱼翅。谭组庵先生家的厨师曹四做的鱼翅是出了名的,他的这一项手艺还是来自广东。据叶公超先生告诉我,广东的富户几乎家家拥有三房四妾,每位姨太太都有一两手烹调绝技,每逢老爷请客,每位姨太太亲操刀俎,使出浑身解数,精制一两样菜色,凑起来就是一桌上好的酒席,其中少不了鱼翅鲍鱼之类……”这文章大概是当年的女朋友推荐给他读的,所以印象格外深刻一些。吴阿友找着读着,依稀觉得前面有个人要求他让出个空好通过,就不自觉后退几步,却冷不防踩到了实实在在的肉上,这才从恍惚中惊醒,赶忙回转身朝后面的人说句什么。

这一下可是结结实实碾压了整个脚面,再加上踩下来的是个一百八十斤的胖子。碧君只觉得什么东西重重地压过来,然后才是一阵钻心的疼痛,缓过几秒后疼痛又再发作起来,她不得不把视线从手机转移到队伍里,才发现面前站着个微微低头的男人正等着回话。碧君尽管恼怒,却又能说什么呢?毕竟人家已经这样谦卑地道歉致意了。吴阿友这才抬起头来,一张轮廓分明,刻着几道浅浅的皱纹的脸就浮现在面前。

“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不过组合在一起就不知道哪里不大对。”碧君多看了几眼。

队伍逶迤前行,两个沉浸在无聊里的人聊起天来,碧君对等待的厌倦和憎恶有一小部分被吴阿友渐渐稀释开来。在几乎黏成一坨的语音语调里,碧君的声音让他感觉到几分亲切,“你不是本地人吧?”他试探地问道。“当然不是,我从北边过来的。”她已经从疼痛中彻底恢复过来,反正都是陌生人,有时候碧君愿意跟不认识的人讲讲自己的故事,讲完就走,也没什么人追究。

排着的队突然松散了许多,有几个人大概遇到必须要解决的事情不得不离开按部就班的队伍,他们刚刚暗自庆幸了没多久,却忽然听见一个冰凉凉的声音循环响起——“今日份鸡煲鲍翅已经估清……”“估清!”人群爆发出一阵热烈黏稠的叫骂声,碧君一句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眼见几个人带着遗憾和愤恨的表情离开,她刚刚要雀跃,可突然明白过来,自己不也是冲着这鲍翅来的吗?

碧君收拾下心情和神态就也要做离开的一个,吴阿友拉了下她颀长的胳膊,手又像弹簧一般缩回去,他打量下周围的食客凑到她跟前压低嗓音说:“里面肯定有我的,要不要一起吃?”这让碧君犯了难,答应吧好像跟人家也不熟,她知道鱼翅是概不预订的;不答应吧自己却是难受,飞了几个钟头不就因为惦记这一口吗?她看着他缩回去的手,想起好多年前父亲在葡萄紫天鹅绒的夜色里拉着她,偷偷递过来一碗冒着热气的鲜肉小馄饨,他慈祥依恋地注视着她,他的嘴巴微微开合,碧君觉得,父亲同意她尝尝这锅里的内容。

2

从北方来岛上有好几种方法,可以乘船,徒步,当然还可以选择飞行。它把几副截然不同的面孔展示给从不同地方来的人们,但不管怎样,大家都首先会被那碧澄如宝石的海水所吸引、魅惑。海水无形无状,无可比拟,简单极了,可却又复杂极了。海洋是它怎么也说不清楚的秘密。

来这里求学、公干的人大部分都是坐飞机来的,海上航行基本属于旅行者和冒险者的特权,据说也有人乘热气球和滑翔机偷偷摸摸越过边境,这让当地警方很是头疼。岛上汇聚了来自各个地方的各种职业的人们,随便推开一个饭馆和酒吧的门,你都能碰上七嘴八舌讲着不同语言的踉踉跄跄的人,旁边有粗壮小伙和漂亮姑娘搀扶着他们。

我第一次去那儿就是坐飞机去的,一次很紧急的公务会议,他们告诉我必须在八小时内赶到当地跟客户见面。还能说什么呢?我只得拎起平常放在办公室的备用差旅箱直接奔机场去,在快轨上能查到机票酒店都已经安顿下来。直到坐在飞机中间过道的第二十五排座位上,才有工夫想清楚自己到底要去哪里,干什么。

接待方派来一个长得不算高但很会讲话的男孩子,五官甜腻。估摸着我在飞机上没什么像样的东西能吃,他非要带我去尝尝当地最鲜美香甜的美食。说实话,在飞机上待了那么久,整个人已经在密闭的空间里要窒息、发疯,我一遍遍告诉他自己其实什么都吃不下,就想回到酒店床上无拘无束地躺下。可没办法,他的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亮亮,深棕褐色的眼睛闪着翡翠般的水光,让人忍不住看了又看,无法拒绝。

路两旁种满椰子和各种颜色的三角梅,车驶过黄色的红色的矮山,在几处连接不上的缺口处可以望见远处影影绰绰的海洋。这里的海和我以前见到的不同,一种从未有过的层次驳杂的蓝在金色的圣光下拖着余晖,透着金属的质感。车行至一家饭店附近,突然跳出几棵结着浅绿色大果子的乔木,我凑近前去仔细瞧,硕大的果子上居然趴着一只蜥蜴纹丝不动。“这是波罗蜜,吃过吗?”他嘴角微微上扬,示意我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是贤记——“这可是最值得尝试的哦。”他说。

那几天他一直充当司机、保镖和秘书的角色,一顿饭下来我就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地方。一口浓甜鲜美的汤汁咽下去,周身通透舒畅,每个毛孔都忍不住扩张开来,他特意点了鸡煲鲍翅来吃,看墙上挂的招牌价钱应该不算便宜。

“舟车劳顿,你应该尝尝最好的。”他浅浅的酒窝挂在腮边,嘴巴一张眼睛就弯起来,我的灰心和疲惫瞬间烟消云散,融化在清澈见底的善意里。

海岛的四季差不多都是一个温度,这里分雨季和旱季,但因为毗邻海洋就算是旱季也沁人心脾,不过雨水少许多罢了。夜晚的晴朗中,天空格外高远,常常能看见玉带般的银河倾泻而去,夜色里闪烁着眼睛一般的星星,它们中的有些很是陌生,奇怪地组合在一起,我相信它们这么凑在一起,一定蕴含着某种神秘的意义。我和他躺在沙滩上一杯接一杯喝着当地人开的酒吧里卖的夏拉瓦,谁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做的,只品得出一股清香酸甜的味道,喝得稍微多一点我就变成了海的女儿,但愿,不用割掉自己的尾巴。

“在这儿生活真不错,你喜欢这儿吗?”我坐起身来问他,整个人像陷在摇篮里。

“当然,没有地方比这儿更好。”我忍不住吻向他的额头,吮吸着黏湿微咸的气息。

日光将尽,这个热闹的地方将迎来真正的高光时刻。

3

这次住在岛上的时间稍稍久了一些,碧君闲暇时就溜达着去几百米外的大学校园散步,她喜欢看许许多多带着青涩的少年男女旁若无人,不可一世得连乌云都要躲闪到一边去。她离这样的岁月很有些遥远和陌生了,但不妨碍见到就陷入其中。发色微微泛着淡紫色的男孩子咬着面包片急忙忙朝前跑去,她漫无目的地被吸引住,踩着男孩子的脚步一路向前走去。

靠外边座位的女同学谦和地起身,大家早就习惯了不认识的学生坐进来听课。上的是社会心理学,碧君朝同桌斜眼看去,似乎也没什么教材,她推测大概是不需要太严格考试的全校通选课之类。

“我们今天要讲的是文化传播里的大众心理,重点谈一谈受众在这个复杂过程中的微妙的内心的变化,和所收到的反馈及影响……”站在讲台上的男老师把微妙读作“维妙”,几个卷舌音吐字也很费力气,像把一颗一颗枣核吐进金属托盘里面。距离太远,碧君看不清楚他的模样,索性单纯投入到沙沙啦啦的烟酒嗓中,屏息凝神听了两个钟头,还在随身带的笔记本上写满密密麻麻的两页。

还是个小女孩儿时,碧君就喜欢听当教师的父亲讲课,不过,她根本听不懂那些数字的排列组合,还有各种莫名其妙的符号。坐在她周围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常常眼里闪着星星朝讲台上望过去,她也就觉得这课讲得精彩欢喜。可惜,父亲喜欢办公室图书馆多过自己的家,一旦进入那个世界他就激情澎湃,像在指挥一个地球上最伟大的交响乐团。她见到他的日子屈指可数,却以一当百,回味无穷。

这堂课很快结束了,她踱步从侧门出去,却和讲课的老师差点儿面对面撞上。

“是你?”

“贤记!”

“是你!幸会幸会。”

占人家便宜的那顿鲍翅才不过半年,谁能想到又在这里遇上了。学校里的吴阿友脸上架着一副银色无框眼镜,简单平淡,斯文十足,却有几分和碧君父亲相似的神态和风采,她不太能捕捉得到时间和空间此时此刻发生的扭转,只觉得有些平淡的出差似乎焕发出了新的生命力。

又一起去贤记,这回就都老老实实等着了。

两个人终于坐在同一张桌上已经是一个钟头以后了,他们只能占据圆桌的八分之二,剩下的座位必须同其他客人分享。在这样的环境里,没办法讲什么私密的话题,故事从一个人嘴里说出来,马上就会钻进另外七个人的耳朵里,然后不消片刻又会被不在这里的几十个人添油加醋地知道。碧君和他就说说半年里的柴米油盐,也讨论一下刚刚在课上讲到的“维妙”的心理。

吴阿友礼貌地拿公用的汤匙替她添满一碗,然后才给自己盛上,他六成心思用在鲍翅里,抬起头时便把剩下的投在她身上。碧君不似周围团绕的学生们还未长成,也没有海岛上时常响起的密不透风的娇嗔,她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微微的英武之气,人从面前走过,像森林,高山,和故乡的那条大河。

4

八岁那年我获得了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我知道自己一定会变成谁的母亲。我热烈地等待着,盼望着那一刻的到来。走在街上,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四处看那些孩子,并且坚定地相信他们中的哪一个应该属于我。总有一天,我会在无边无际的人的潮起潮落里认出他,他可能牵在别的比我高大许多的男人女人的手里,也可能正为了一根雪糕、棒棒糖哭闹不休,他见到我,然后甩开所有阻碍奔向我。我能做什么呢?于是张开怀抱,带他回到我们的岛屿上去。

空寂辽阔的街上没有一个人认识我,除了走在我身边的这个人,我喜欢这种完全放松的自由惬意。没有人知道你是谁,从哪里来,和谁在一起,天地都很宽阔。

热带的风从他那边吹到我脸上,带来一阵阵起伏不定的呼吸。他说,我让他想起森林,高山,和故乡的大河。说实在的,我不能确定这究竟是不是在夸我。

我看着他,一刻不停地看着他。他有些不自在,但我还是看着他。从他眼里,我突然看到了印度洋这个季节时常发作的暴风骤雨。是的,他在夸我。

到现在我还没遇到那个朝我跑来的孩子,有点儿遗憾,我还没法带他回到这个岛上来。

5

车朝着一片片翻滚的云的尽头行驶而去,环山公路的一侧卧着碧蓝如洗的海水,另一侧的山石上生出各种各样的植物,它们挂满了金色的叶子,还没有做好掉落在大地上的准备。

吴阿友一只手握住方向盘,另外一只却不知该放在什么地方,有时落在额头的碎发上,有时候伸去前面的暗格翻检什么,还有时不经意间轻巧迅速地掠过碧君的肩膀和手臂,他假装一切都十分自然而然,完全出于无意。从后视镜看过去,碧君脸上的神情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变化,甚至连身体的动作都不曾调整半分。有时候,她眯起眼睛,头歪向座椅的一侧然后再偏向另一侧,他就完全放松下来,盯着她看了又看。碧君的嘴唇单薄得几乎没什么纹理,唇的轮廓却很鲜明,上唇的中间往右隐着淡淡的棕色的一点,隐隐约约藏着不知道什么来历的故事。

这次来大概要待十天左右,吴阿友早就打定主意要带她去攀登这座岛上的最高峰,山的前面是海,背后也是海。他想站在丝丝缕缕的风里引着她往四面八方看去,如果正前方偃旗息鼓了很久的火山口没办法让她吃惊,那山脊深处当地部落的壁画她一定没见过,据说那是几千年前留下的遗迹,今天的人们只能通过想象各自判断其中的含义。最不济,还可以带她逛逛名声在外的黑沙滩,那样的黑色细沙吸引着许许多多的游客,一旦她光脚踩上就一定会被迷住……那时候他该做什么呢?吴阿友想过很多,但又不是太确定。

在他基本上可以集齐十二星座的恋爱中,碧君和她们都不太一样。她看上去早早越过了一定的年纪,不过仍然带着不经世事的透明和纯粹,你才以为可以行云流水,她却突然像只小动物一样抽身而去。你因此和她一起惴惴不安,可她却又突然以一种更自然的接近表明实际上好像对此并不介意。几番来来往往,吴阿友已经有点吃不准她到底在打算什么。

后来他才知道,其实她和别人一样,只是更加敏感和不安。这样的秉性与其说遗传自她的父亲母亲,倒不如说更多受到姐姐的影响,她的有些神经兮兮的姐姐长年累月影子一般陪伴在她身边,家族基因越来越深入血脉。

碧君在认识他很久以后才愿意告诉他姐姐的事情,“别误会啊,我可不是什么落难的酋长家的女儿。”她咯咯笑起来,点燃一根细细的香烟,他也忍不住抢过去吸上几口。

6

姐姐的痕迹有些清楚地出现在记忆里的时候,我已经长成一个高个子的微微泛起女性特点的女孩了。父亲依然每天花很长很长的时间在他的小天地里自在快活,偶尔带回家一两个学生,借给她们图书馆都借不到的书。他们聚拢在书房讨论着我们听不懂的很多事情,这个时候,我常常偷偷躲在门外仔细听着。母亲的热络远远超过平日里对父亲和朋友们的态度,她一次次在书房里进进出出,端去热茶、水果、餐巾纸,再一次次把空空的杯盘运送出来。她笑起来灿若阳光,却略微带着一丝丝空洞和怅然,我的心里也不由得长出一些不明不白的埋怨。

母亲很少抱怨或者发火,她习惯了微笑着面对父亲、姐姐、我和我们的客人。家里的碗盘杯碟在客人到访那天破碎得格外频繁和激烈,我总是隐隐觉察到一束不知道从哪里笼罩过来的刺眼的光束,不是夕阳的温润和暖,而是激光的无法躲藏。有一年,客人几乎不再登门造访,父亲变得贫乏和苍白,母亲说话的节奏和速度陡然密实起来,我有点可怜她,却不大能明白母亲和姐姐和父亲之间的剑拔弩张或是紧密依偎。夜晚时分,姐姐硬挤进我一米二的单人床,絮絮叨叨说父亲的坏话,即便我假装困得打哈欠,她也不大理会。有些话我听得不高兴,就拿起塑料做的尖叫鸡狠狠砸过去,可她总能巧妙地躲过去,继续对父亲的诋毁。

我不大能理解,更加不相信,他是无数人注意的焦点,是无法替代的父亲。

母亲一直体弱多病,纤瘦到几乎迎风颤抖,她特别喜欢家里那张核桃木的暗栗色的大床,在上面坐着,躺着,靠着,歪着……她本来整个人意气风发得好看俊秀,后来就慢慢打着蔫黯淡下去。她不再喜欢到处走动,而是常常花费大段大段的光景躺在床上。她似乎患上了一种永远都无法痊愈的疾病,双手常常捧着微微肥胖的小肚子,叉开两腿没什么力气地斜靠在床头。姐姐的眉眼像极了她,所以在母亲去世之后,我都常常以为她并没有离开。我老觉得母亲更喜欢姐姐,而不是我,要不然,为什么那时候我拿着玩具跌跌撞撞朝她跑过去时,她总是慌慌张张离很远就做好避开的准备,甚至把姐姐喊过来阻挡在我和她之间。

我的姐姐特别喜欢说话,她蓬勃旺盛的倾诉欲像极了我后来在地理课上学到的亚马孙热带雨林。老师说,那个地方呀,只要随便撒下种子,就能长出数不清的奇形怪状的植物。真是这样,如果你不粗暴地横加干涉,她可以从凌晨一直生长到下一个深夜。

我听她讲过各种发生在她和朋友身上的稀奇古怪的爱情,在二十五岁之后这些讲述戛然而止。姐姐在成年之后俨然成为这个家庭的骄傲。是她而不是我,继承了父亲未竟的事业,她研究一种高深的物理学的分支,每天狂热地奔波在实验室和图书馆之间,即便在家停留的时光,也把精力投入到无穷无尽的科学研究之中。

姐姐陪伴我走过比母亲更加漫长的日子,她竟然还送给过我一套崭新的绣着小鸽子的黄白相间的内衣,我第一次拥有了花纹完全一样的文胸和内裤。姐姐经常忧心忡忡地对我喋喋不休,觉得这个妹妹很成问题,长得不怎么出挑,除了个子高一点点,成绩嘛也看不出有什么大的出息,只进了个普普通通的大学。母亲好像根本顾及不到这些事情,在我看来,她不是忙着生病,就是沉浸于哀鸣之中。

对于家族基因这个说法,早些年我特别坚定地抵挡反抗,但后来慢慢长大才发现,完全是白费功夫。令人遗憾的是,我没能从崇拜的父亲身上遗传到我看中的那些品质,比如轻松,健壮,幽默,博学,又能时时受到异性的关注和欢迎。与此同时,我反而越来越像母亲和姐姐,有时候翻看一家四口的照片,明显能感觉到其中的三个女人仿佛从一根藤蔓上长出来的瓜,最先长出来的那个已经开始逐渐萎缩,后面两个虽然还在长着,却显示出不太怎么标准和可爱的纹路,离最远处的那个青绿硕大的果实差得越来越远。那两个女人的神经质就像爬满木头架的绿色藤蔓,把这几个果实固执地缠绕在一起。这焦虑无可阻挡地延伸到我的血液里,我像她们一样执拗,脆弱,甚至体质过敏。

母亲对于繁衍后代的执念不太像一个知识分子的妻子,她让我想起小时候住在爷爷家隔壁的大婶。他们家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孩子,还是不肯罢休,大婶哀恸地对我说,“最后摔瓦盆也没有人哪!”——我始终不太能理解,摔瓦盆这事到底有多么重大和深远的意义,她的表情凝重而肃穆,端着饭盆蹲在一棵老槐树底下思考着自己和整个家族的未来。老槐树的枝叶颤颤巍巍地在风里抖动起来,仿佛每一根枝丫都在孕育着新的生命。

没几天过去,一粒粒槐米仿佛在同一时间挂满枝头,一个干瘪清秀的小男孩儿出现在她家的院子和堂屋里,脑门儿大得让人不得不瞩目,头发稀稀拉拉带着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大婶和木讷的丈夫满村跑着吆喝,那种地方口音虽然难懂,我也能大概在他们的比手画脚里弄清楚——他们有了儿子,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从邻村领养了来承继香火的。

我的母亲不曾这么执着于生出一个男孩子,但她对于生育本身却充满焦虑不安的狂热和躁动。在我姐姐和我出生的时候,她常常在深夜里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担心肚子里的小生命会突发意外不幸夭折。

“怎么会呢?生命是那么坚忍和顽强啊,你看哪个种子会随随便便放弃生长。”我和姐姐讨论过这个话题。

“在你和我之间,还有过一个孩子。”姐姐思忖良久突然转了话锋,“妈妈在生下我之后的第三年,无意间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实在是太操劳了,爸爸又照顾不了我们太多,她跑步,游泳,蹦跳,希望能毁掉这个孩子。它实在太厉害了,并没有半点消逝的迹象。”她缓缓地讲着这个让我瞠目结舌的故事,平静如水。

父亲对于这个孩子持一种开放的态度,他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情绪,只说完全尊重妈妈的选择,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所有的相遇也都这样。她最终还是舍不得,本能地喜欢一群小儿女在膝下承欢。她决定留下它,不管付出什么再多的代价。

“妈妈开始了严重的妊娠反应,她整天懒懒地躺在床上,什么都吃不下,吃一点就要把先前的一顿都呕吐出来。后来她去做了唐氏筛查,过了几天,大夫告诉她结果时目光游移,久久才吐出一句——别要了,不太好。”

据说,母亲歪在躺椅上放声大哭,惊动了整个楼层的医生和病人。她抚摸着已经鼓胀了几个月的肚子,设想了最坏的结果——车毁人亡,似乎也并非什么无法承受的代价。她只有一个念头,那个胚胎是属于她的,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决定它的去留。

那是她整日躺在床上消瘦下去的原因吗,我不知道,也不忍心问下去。

母亲以盘古开天辟地的绝大的勇敢去孕育这个孩子,她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预感和信仰,认为它肯定会违背科学的透视和判断顽强地来到这个世界上,然后坚韧地活下去。她每天跪倒在客厅的佛龛前点起一支气味呛鼻的香,嘴里念念有词地喃喃诉说,她应该说了很多很多,每当从垫子上摇摇晃晃起身时,那两个膝盖叩出的深深的窝总要很久才能和最初始时一样。

可,它终究没能长成我们的形状。

它竟然会流淌在我和姐姐的骨血之中,而且随着岁月的流淌,越来越脉络清晰。有时你以为它翩然而去,可实际上又不知道悄悄趴在哪个角落里舔舐着自己的身体。

7

正是夏天,他们躺在雪白的双人床上没有多余的力气。岛上的风已经停下一会儿,椰子树垂下的雨丝发出奇幻的闪光,窗外的鸟雀和蝉拼命地鸣叫,这会儿更听出几分聒噪难耐。

碧君手机上的第一个号码很熟悉,她不喜欢给号码标注身份,生怕被人捡去了骗谁。是姐姐。一串焦躁不安的未接来电上,第二个是姐姐,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还是姐姐。她心里聚集起一片不安的阴霾,赶忙按下那几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数字,又有些不耐烦,潜意识里觉得大概也不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吴阿友拿起一条浅灰色浴巾裹住赤裸的下身,善解人意地踱去阳台,海水在阳光下由远及近露出不同的层次。他眺望着远处,与其说是想给碧君留下足够的空间,倒不如说他不想太多牵扯进别人的家事里。

“别人?”他愣了一下。

碧君最近来岛上来得有些频繁,仔细数数除了出差之外还自己跑来两三回,一次是馋了贤记,另外就都是专程来看吴阿友。姐姐对这样的外出格外敏感,她把所有空闲都放在追踪妹妹的蛛丝马迹上。“你好像晒黑了。”“这只包没见你背过呢。”“又出差?”她有时候都疑心姐姐是不是被之前供职的科研机构踢出门外,不然怎么会这么全神贯注盯着她的行踪。

电话里果然没什么意外发生,姐姐调和好一种四两拨千斤的语气问她现在在哪,跟他们家包饺子调馅的时候差不多,各种调料比例均衡才能诱出食材真正的味道。“我在岛上。有事吗?”她几乎想现在就掐断电话。“帮我买条手链可以吗,回头我把款式和牌子发给你?”“哦,可以的。”“你问问他,有机会生个孩子吧。”姐姐最近似乎有些魔怔,年纪越大就越和母亲一个模样,连对孩子的执念都半斤八两。在这方面,父亲倒一直云淡风轻,有或者没有,男的还是女的,好像都不怎么在意,不像母亲天天绷在高空的钢丝绳上。

“好的,我知道的,这边还有事情,等回去说。”她努力保持着耐心。

“改天去听我讲课吗?”吴阿友还是一副温存,“这学期给新生专门开了一门课程,讲语言地理学方面的内容。”他把学期读成了学“齐”,发不清楚的读音还是含混不清的。

“有空哦。我也很想去听呢。”碧君的笑让他想起环山公路两侧的植物,它们新叶初长成时就是眼前这样。

8

今日份的西洋菜躺在洗菜篮里默默地发蔫,根子里的泥土让人望而生厌,菜棵的个头也不似往常大小,碧君叹口气把它们打散摊开在昨天的报纸上,一棵挨一棵择洗干净摆好。这可不是个能很快完成的工作。

她煮海鲜瑶柱粥,在炒碎的米和虾蟹干贝煮得黏稠时,喜欢放半份青碧生脆的西洋菜进去再煮半分钟,这样一锅粥才算得道升天般圆满。就算不怎么鲜嫩水灵,也聊胜于无,碧君这样想着,手底下的速度加快了许多。暴风雨刚刚过去,房间里散发出一种带着泥土和新鲜的雨的香气,让她神采奕奕。

已经有两个月没去岛上,她故意拖延着行程和情绪,也居然没那么惦记了。晚上一阵深深的乏味从脚底涌到头顶,她觉得很累,回复了吴阿友的几条微信,便扔下手机沉入梦里去了。

地上爬满一群光溜溜圆乎乎的小孩子,他们从四面八方慢吞吞地怯懦地爬过来,他们脸上的表情含混不清,意义不明,就像女娲造人的时候那些泥巴甩出的并不清晰的人形,可足以令人困惑和震撼。

天空闪起一道亮光,紧接着是几个闷响的炸雷,有几个小孩子突然站起哭号着朝她奔跑过来,哭声震耳欲聋让人完全无计可施。碧君就这么吓醒了,头上身上满是淋淋的热汗,她躺在无边的黑暗里陷入一种窒息的感觉,四周的墙壁朝她缓缓地移动压迫过来,能呼吸的空间和时间越来越稀有,一时之间她竟不能搞清自己到底是谁以及在哪里。

碧君愣了足足有十几秒钟才回过神来,想起小时候一遍遍出现的梦境,那个朝她一路奔来的孩子,看不清楚的幼童的面目。那天晚上,她在湿淋淋的迷蒙和巨大的恐惧中做了一个果断的决定。

她口干舌燥地倒了一杯水,在深夜的寂静和浮想联翩里暗暗鼓励自己——又有什么呢,总归孩子是自己的。

对于吴阿友,日子久了也就淡然,全不像刚开始吃贤记鲍翅那会儿新鲜可爱,宛若四月份海岛刚刚泛红的荔枝和渔网下去捞起的收获。他看起来也并不多么热烈,在一起或者不在一起都也没那么多意思和阻碍。

碧君觉得,自己应该去一趟岛上。怎么说呢,目前看来他是最适合做孩子父亲的人,热情,开朗,喜爱运动,温文尔雅,知书达理,也不见丝毫暴躁和粗鲁。她想起有个朋友去国外冻卵,还有个人不知道找谁生了个娃,孩子长得颇似混血儿,卷曲的睫毛和透亮的大眼睛勾人魂魄。碧君要求做了小孩儿的干妈,在他生日那天送了一款儿童奔驰车和一架能飞得很高的直升机,她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车和飞机越走越远,落日映在她的脸上,发出有些耀眼夺目的光辉。

又是下雨,暴风带着愤怒呼啸而来,简直要把一切卷走消逝。人类做了什么,要忍受这样的梦魇?吴阿友坐在临海落地玻璃窗的沙发上注视着外面的雨帘,手里的热茶温暖了他此刻的寒意。碧君说要来投奔他,他明白又不明白,他大概知道她在想什么,心里还是来来回回奔波,好像怎么都行,反正她也是那种不太会打扰自己太多的女人。

碧君隔了两个月来到岛上,这次她没什么公事可办,但也没心思排队去吃贤记了。之前她一直努力克制着自己不来见吴阿友,却会在脑海里一遍遍回想起那些细节。他总有那么多匪夷所思的说法让她无从反驳,他在她身边会让人觉得空气都通透了许多。她无可名状地迷恋着他,却渐渐习惯了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

世间的事情终归脱不掉时间和空间的经验,眼下发生的也没比昨天新鲜多少。碧君选了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和吴阿友去教堂,牧师把手放在圣经上问他们两个,你们是不是决定结为夫妻,一辈子都彼此不相离?“当然。”吴阿友赶在她前面回答。“是呀,不然呢?”她嘻嘻笑起来。

碧君抚摸着她的肚子,仿佛那里面已经孕育着一个不曾问世的小小的生命。她每天每天测着体温,仿佛实验室里努力攻关钻研的科学家,今天是排卵期了……嗯嗯,这样好像更容易怀孕……也就那么回事,还是养精蓄锐吧……她陷入一种摆弄魔方的困境中,自己竭力打乱格局却一遍遍试图恢复最初的样貌。吴阿友有些厌倦,他不喜欢自己被当成某种工具,所有的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科学饲养。他不大明白,却也不好拂了碧君的心意。孩子还是要跟我姓的,他这么安慰着自己,也就坦然地任由她来回来去。

那个孩子最终出生在这个岛上。碧君抱着他的时候完全不相信是真的,他从她的身体里分娩出来,软软乎乎的肉体躺在她的怀抱里激烈地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啼哭。他几乎是透明的,撇着嘴在仍然保留着她的体液的时候就无法抗拒地把小小的脑袋靠近她怀里。和碧君一样他也是单眼皮,鼻梁矮趴趴地躺在一张面孔的中央,但那嘴唇之间依然有一个浅浅的暗色的小小的痣,她无比欢欣鼓舞地把他捧在乳房之前,什么也没有,他烦躁不安地继续啼哭,她的心碎成了数不清的一片一片的。

吴阿友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心里还不能琢磨过来发生了什么,他这就成了这孩子的父亲?他还不大明白该怎么做一个好的父亲,以及不去继续和女人们谈情说爱,但他又隐隐约约地觉得,过去的生活有些对不住这个新鲜的娇小的生命。他不知道如何是好,父与子的关系大概要慢慢培育,像种植一棵格外珍惜而脆弱的植物,得日日夜夜地小心看护,但又怕离得太近伤及彼此。

他想了想,还是走去贤记安安稳稳地排队,此刻他很有几分感激这长长的一直拐到街角还看不到尽头的队伍,终于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需要花费足够多的时间才能做好。他只是这队伍里特别普通的一分子,一个喜爱鲍翅的有些嘴馋的男人。等待有些腻味和无聊,他抬起头望着澄明碧蓝的天空,几个黑点从远处飞过来再朝遥远的大海飞去,它们从头顶迅速划过的片刻,他这才看清楚原来是每天都能从落地窗前目睹的红嘴的海鸥。他有些想不明白,又带着几分犹豫和困惑,队伍缓缓地向前移动了不长的几米,“要不要给碧君带一个小份的鲍翅呢?”他想了又想,心里也没有什么确凿的答案。

李晓晨,生于山东济南,山东大学文学硕士,现供职于文艺报社。有若干小说、评论、散文作品见于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