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0年第5期|胡学文:内吸(节选)
1
我通常叫不上工人的名字,也不在意他们叫张三或李四,那两口子是例外。夜里没睡好,我起得晚了点。家里没饭,我踱到小区门口的早点铺,要了碗羊杂汤,一个烧饼。羊杂汤里浮了几粒葱花,一撮芫荽,绿茵茵的,很招摇的样子。我慢条斯理地搅拌着,一瓣黑乎乎的瓜子露出肚皮。老板娘兼服务员正用抹布擦桌子,她个子高,弯腰时两肩前伏,肥臀后撅,鸵鸟一般。我收回目光,将瓜子皮夹放在桌上。吃到一半,老边打电话说快到了。我估摸怎么也得十点,没想这么快。我吃饭一向慢,而且喜欢边吃边想事,就是有人催也快不到哪儿去。但老边不同。我不敢怠慢,放下筷子,结账离开。
我返回小区,开了金杯车,直奔车站。
那一队人站在广场上,当然不那么整齐。男男女女的脚下堆放着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行李、脸盆、提包,孩娃在哭闹,远远望去,像一群逃难者,但他们的脸是亮的,看不出流浪的疲惫和狼狈。看见我,一旁抽烟的老边喊了什么,他们挪动腿脚,齐整了许多。正在吞咽干粮的汉子停止咀嚼,腮边凸起两个大包。那一束束目光藤蔓般伸过来,缠绕住我。车站嘈杂,这一处却异常安静,似乎掉根针都听得见。老边凑过来,说十六个人,加上娃十八个。然后冲那一队人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这是马老板。藤蔓又伸长了一截。
我不是老板,虽然别人背后叫我二老板,黄萍不在时,工长也向我汇报,但我知道自己不是。哪怕二老板,我也不够资格。可这话不能逢人就解释,尤其这种场合。
不是选演员,无须面试,只要胳膊腿健全,能干活就行,何况他们是老边选出,千里迢迢带来的。老边让我过目,表面是让我拍板,其实更像炫耀。在这高原小城,能有本事从他乡带人,且不止一拨的,没几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粗粗一扫,就想让老边带他们上车,而老边的手已经举起,那是发号施令的意思。
这时,我注意到队伍的那两口子。其实,我刚到广场就注意到了。男的细瘦,女的矮胖,好像没站稳,她一肩高一肩低。两个孩娃都是他们的,小的在丈夫的背上,大的也没多大,也就四五岁的样子,由妻子紧紧牵着。外来工常有带孩子的,并不稀奇。但我没料那女的是个瘸子。男娃抽脱手,她去追,还好,男娃跑出五六米。否则,就她那瘸腿,根本追不上。
我看老边,老边噢了一声,说原打算一会儿再和你说的,她有点儿特殊,但干活麻利,我亲眼见的,而且——老边眼睛扫扫队尾,压低声音,她同意不挣满工的钱,你看着给。我没吱声,不是不同意,而是寻思着要不要给黄萍打个电话。去年新建了冷库,电力那儿没协调好,断了几次电,这些日子她在跑这个事,没准这会儿正跟某个头头谈呢。头头未必多大官,但只要能管着你,就是头儿,就得把腰弯下去。又怕影响了黄萍,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打。
老边招了招手,那两口子走到我面前。男的面皮发黄,女的肤色微黑,颧骨处有几粒雀斑。丈夫还算镇定,妻子极为不安,似乎不敌高原的风,身体左右摇摆。她的手倒利落,掏出身份证让我看。我捏着瞧了瞧。花玉兰,蛮好听的。花玉兰冲丈夫使眼色,他慢吞吞地拿出来,冲我笑了笑,小心翼翼的。与妻子同姓,叫花小春。显然,他清楚叫什么并不重要,我还给他的同时,他用央求的口吻说,留下我们吧,她干活不疲。
老边说,工钱由你定,没二话。花小春立刻点头,对对,咋都行。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再说别的就不近人情了。留就留下,想来黄萍也不会责备。但规矩还是要有的。事先不说好,难免揪扯不清。我说日工一百二,给你一百,行吧?花小春和花玉兰异口同声说行。我瞟瞟老边,老边说那就这么定了,又对那两口子说,碰上这样的老板,是你们的福分。花小春和花玉兰感激又讨好地冲我笑笑。
金杯车是十五座的,除了驾驶座和副驾驶座,全拆了,放一堆马扎,人货两运。依黄萍的意思,副驾驶座也要拆的,我没同意。某些时候,我说话还是起作用的。十八个人,加上他们的行李、提包,结结实实塞了一车。我不跑客运,不走长途,从县城到野马镇也就三四十里,不用担心这个拦那个查的,别人也这么干。
花玉兰和她的两个娃坐在副驾座,她揽一个抱一个。小的先前在花小春的背上,她坐在副驾后,他递给她的。我没看清,想必不到一周岁。花玉兰上车时,我特意观察了一下。她没用花小春扶,先将大娃抱上去,然后伸腿斜肩,麻利地钻进驾驶室。倒是花小春或是细瘦的缘故,早就挪到车门口,但一次又一次被胳膊肘或行李挤开。他是最后一个上的。
县城不大,车却不少。算不上富庶之乡,但有钱人挺多,据说上百万的私家车不下二百辆。不怎么宽的街道从早到晚都是吃撑的样子。穿过半个县城,花了二十多分钟。
咳嗽、低语、咀嚼,还有说不清楚的气味,使车厢胀了许多。我摇下半个车窗,冷风扑进来,右侧的花玉兰马上把小娃的头盖住。我顿了一下,玻璃升上去,只剩筷子宽的缝隙。花玉兰扫见了,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大娃对悬挂在车内的吊坠很感兴趣,几次伸手欲摸,都被花玉兰拽住。但大娃不死心,目光粘连,身子歪倾,伺机挣脱她的牵拽。花玉兰自是明白他的心思,低喝一声,抓得更紧了些。她怕大娃闯祸。看得出来,她非常紧张。
吊坠是桃木的,蝴蝶状,年头久了,灰暗无光。下部已经开裂,车内看不清楚,阳光下还是很清晰的。如果是别的,我可以摘下来给他,但这个桃木吊坠不行。如果他挣脱花玉兰,我伸手就可将他拦住。这时,花玉兰往后缩了缩,用力一扯,将大娃夹在两腿中间。他再无可能够着,但她没放松戒备,双臂环围,箍着孩子的腰。
四月的南方已是草木葱茏、百花绽放了吧,而在塞外高原,虽然五月初了,冷风依然呼啸。杨柳绿了,但叶片没完全展开。花朵更是稀少得可怜,偶尔能看见几朵黄色的蒲公英、蓝色的马莲花。
当然,高原有高原的好,季节虽迟,却不会缺席。时间的错位,使宽城成为京北重要的蔬菜基地。与种小麦、莜麦的稳妥不同,种菜有点赌运的意思。有的一年暴富,成为宽城的人上之人,有的倾家荡产,巨债缠身。这么说吧,每年都有买宝马的,但每年都有寻短见的。
运的因素很多,比如市场价格,比如虫害,比如菜的品相,太多不确定性。金枝玉叶,未必嫁得好,黄毛丫头,也有可能坐八抬轿。黄萍算不错的,她种了十几年蔬菜,只有一年入不敷出,其余皆有盈余,不然怎么可能建冷库?运气好,倒不如说她脑瓜灵活,虽然她初中还没毕业。
在宽城,有那么一些人,不种菜,却依附种菜人生活。比如卖农药、化肥、地膜、水管的,比如跑运输的,比如打井的。如果说这些还有成本,另一些只靠嘴皮子就有不菲的收入,比如像老边这样专职领工的。种菜,特别是蔬菜密集采摘上市时期,需要大量的人手。黄金期就那么几天,耽误了,菜可能就烂在地里。宽城劳力不足,而且要价也高。于是催生出老边这样的专职中介。不知他们有什么门路,能从各地招揽。老边常跑南方,招的多半是边境省份的。老边在宽城很抢手呢。他是黄萍的远房舅舅,多远我不清楚,反正黄萍叫他舅。因而,他带来的第一拨人定给黄萍。按人头数,黄萍每天付给老边十块。而工人每天的收入,黄萍交给老边,由老边分发。当然不是转手发放,有提成的。就是说,老边这样的专职领工,两头得利。这也不是秘密。当然,老边也不是白提成,若有纠纷,他要处理。
快到野马镇时,金杯从公路拐下去,往北也是柏油路,不怎么宽,但来回错车足够了。七八里后便到了地点,地头的平房皆是砖墙、石棉瓦。长的那一溜是给外来工住的,旁侧两间是厨房,对面三间,东间是守夜人住的,西间是办公室。车未停稳,黄果便跑出来。他是黄萍的叔伯弟弟,帮我干些杂七杂八的活。我简单交代过,然后指指花小春一家,让他们住在角上。如果他们愿意,可以从中间拉个布帘。我能照顾的只有这些了。黄果瞅瞅花玉兰,怎么是个瘸子?我说又不是跑步比赛,手利索着呢。黄果问,和我姐说了?他个儿不高,圆脸,宽肩,身板瓷实,相比之下,他的目光就虚多了。我盯住他,你现在请示一下?黄果的圆脸立刻绽开,姐夫别误会,我就是提醒你一下,免得她——我说,管好你自己吧,别动不动绷断裤带。黄果马上说,听姐夫的。笑意缩拢回去,像突然间被剃掉了,光秃秃的。
晚上,我向黄萍汇报。培训了一下午,明天就可以打垄。这拨人不错,最大的也只有四十几岁。黄萍说,没白叫他舅。我说有一个腿有些残疾,但干活比别人还快,也是奇了。黄萍问,残得厉害吗?我说厉害你舅怎么会带出来,而且,每天给一百就行。黄萍斜我。我故意那么说的,平时当着她也叫老边舅的。我不紧不慢的,当然是你舅,然后才是我舅,亲有远近。黄萍的目光投向窗外,没忘了调侃,酸!
2
我拧开门,彭小莲正给母亲喂饭。母亲坐在那把特制的、无论怎么摇晃都不会歪斜的白木椅子上,她戴的围裙下摆长,几乎到膝盖了,两根背带没拴捆,从腰部垂悬到地上。围裙是绿色的,背带是粉色的,去年赶会彭小莲给母亲买的,还哄母亲,戴上这个,你要多美有多美,可惜我没娘,要不才舍不得给你呢。母亲看我,她不喜欢,我知道。彭小莲说,看他没用,你现在听我的指挥!我没吱声,母亲乖乖戴上了。
现在,彭小莲又在指挥母亲。张大嘴,我拿出勺子你再嚼,哎呀,你咬住了,就剩七八颗好牙了,崩掉你就只能喝粥了。彭小莲立在母亲面前,穿着和母亲一模一样的围裙。彭小莲冲我扬了扬眉,示意我别出声。等她喂完再说话。我轻手轻脚地坐到沙发上。
母亲还是听见了,我常常怀疑她不是凭借耳朵,而是靠直觉。老年痴呆,未必第六感官也失灵。她欲扭头,被彭小莲扳住。彭小莲板着脸,安心吃饭,别扭来扭去的!母亲或是被她吓住了,乖乖转回去。彭小莲从碗里舀米饭,母亲突然转身。准确地说,只转了三分之一,头肩往左倾,这使她整个人像要斜倒了。明知她不会摔倒,我还是迅速站起。母亲的计谋得逞,她看到了我。
马屈!我就知道是你!母亲惊喜而得意,米粒和饭菜喷出来,有的掉到地上,有的溅到围裙上,下唇也粘了几粒。
彭小莲砰地将碗撂在桌上,没好气地,瞧瞧,洒了不是?母亲不理她,或是这会儿她听不见训斥。她问,赶了老远的路吧,吃饭了吗?然后对彭小莲说,给我儿盛一碗。彭小莲用湿毛巾擦掉她唇边的饭粒,气哼哼地,你不听话,我就不给他吃。又半真半假地瞪我一眼,就饿着他!我笑了笑,端起小碗,佝下腰,对母亲说,我来喂你。母亲摇头,她满是渴望地盯着我,见到你弟了吗?我说见到了,先吃饭!喜悦如烟花在母亲眼底绽放,很快熄灭、混浊。她急切地,他挨打了吧?我说,没,他待得好好的,天天吃肉包子。母亲忽然变凶,别哄我,我不是傻子,监狱那么好,早撑破了!
母亲的神态、语气与之前一样,有时我天真地想,她彻底清醒了,这世上的奇迹那么多,为什么就不能发生在母亲身上?
你得管,马伸再糊涂也是你弟,卖房卖地,也要救他出来。母亲的喝令如冬日的冰水凌空泼下,我浑身发冷,满腹酸楚,回应说,我记住了。
母亲说,那就别在这儿磨蹭了,赶紧去!被皱纹覆盖的脸缀满了冷硬和坚定。
每次看到她这种神情,内疚便如毒蛇咬着我。父亲粗通文墨,我和哥的名字带了那么一点儿文艺。哥叫马屈,我叫马伸。母亲以为我还在监狱,总是把我认作马屈。
去呀!母亲提高声音,还戳着干什么?
母亲的头发已然如雪,头顶掉得多,盖不住了,灰粉的头皮显露着岁月的残酷。我的心又痛了一下。对自己的仇怨突然袭来,我缩了缩肩,用近乎残忍的声音说,他自作自受,活该他受罪!
母亲被惊着,那横七竖八的纹路也被劈断,一截截的,几乎要掉落下来,她像不认识我似的,目光僵硬而陌生。你说什么?她小心翼翼,生怕谁听见,但突然间,她大嚷起来,与咆哮无异。我说了半天,你当耳旁风了?他是你弟弟,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凝固着。也许激一激,气一气,她就会放弃。她已经失忆,为什么不把马伸从脑里彻底抹去?
你救也得救,不救也得救!你是当哥的,就得这么做!母亲叫。米粒和菜叶早就喷干净了,此时只有冷飕飕的风。
我没那个本事,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的声音弱下来,毕竟这有点儿冒险。
但母亲被激着了,她浑身颤抖,脸色铁青。她要站起来,也许她还想抽我。站了两次也未能立起。她的一只脚踩到围裙的背带,她的脖子半缩着,被折了似的。
一直未说话的彭小莲瞪我一眼。这次是真瞪,她生气了。她一生气就翻白眼。没见过你这样的,不帮忙,还添乱!说着,她扶住母亲的肩,他逗你玩呢,他是你儿子,除了听老婆的,就听你的。
我终是害怕了,接着她的话说,我也就是说说,他是我弟,我当然要管。
母亲盯住我,凌厉而又带着怀疑,你说真的?
我笑笑,有些酸,当然是真的,卖骡卖马也要救他!
母亲说,那你快去吧,还愣着干什么?
彭小莲抢先道,他刚回来,你得让他喝口水再走吧,渴昏了,他就救不了马伸了。
母亲惭愧的,瞧我,差点糊涂了,吃饱喝足,你再上路。
彭小莲倒了杯水,放到茶几上。
这下你满意了吧?来,接着吃饭。你得听话,你儿子听你的,你得听我的,别扭来扭去!这么好的饭,都洒了!
我踱进卧室,来到阳台,点了一支烟,然后将窗户半推开。这栋楼是银行的家属楼,与后来拔地而起的商品楼相比,显得破旧,窗户小,不怎么敞亮,尤其一楼。但优点是暖气烧得好,在寒冷的北方,这特别重要。别的楼四月底就停暖了,银行家属楼供到五月中旬,虽然只是清早供一会儿,屋里一整天都暖烘烘的。老人住这样的楼再合适不过。楼是黄萍买的。我进去不到半年,母亲就痴呆了。黄萍把母亲接到县城,专门雇了保姆。那时,我和黄萍已离婚数年,她完全可以不管。
院不大,墙不高。一棵白皮杨被砌进墙中,彼时应该还是细弱之身吧,此时已有碗口粗了,墙体被撑开拇指宽的缝隙。它比路边的树绿得早,叶片已彻底舒展。墙角处长了些杂草,还有开着黄花的苣荬菜。看到苣荬菜,我心里一动。
手机突然响了。我瞄了瞄,快步走过去,将门关了,然后接通。先生,您好。这样的电话接了太多,卖楼的,售药的,推销保险的,但我并没有马上掐断。我沉默着,任由那端鼓舌。我等待奇迹发生,也许是故意装扮,玩笑一番就会露出真容。数分钟后,我按了关停键。点起第二支烟,手机又响了,我接通,没有任何犹豫。再次挂断,我并不恼,心如无风的水潭。
我出来时,原先的电话号码已被移动卖给他人,是个乡村老太太,为了赎回这个号码,我花了一部手机的钱。并不是我对这个号码有多少感情,而是因为记住这组数字的不只是我。方便旧友打,这有些滑稽,可对我异常重要。空等了三年,我并没有失去信心。依然在等,我就不信!
彭小莲推开门,夸张地用手掌扇了扇,怎么又抽烟了?你跑过来就是为了抽烟吧?我将剩下的三分之一捻灭,丢出去,正要关窗,彭小莲制止,你抽一次,要走大半天呢,大娘最烦烟味了,这么大一个人,不长记性!作为保姆,彭小莲自然是越权了,但我不在乎,而且还喜欢她这种傻咧咧的直性子。
彭小莲是黄萍雇的第三个保姆,前两个我没见过,据黄萍说干了几个月就被她辞了。一个太馋,整日变着法打着母亲的幌子为自己做好吃的,另一个太懒,屋里迈不进脚。彭小莲在菜地打短工,被黄萍相中。黄萍自诩有识人之才。确实,彭小莲侍候母亲,我是放心的。
吃过了?我没话找话地问,语气带了那么一点点讨好。
彭小莲说,我做的饭,大娘哪次都吃得干干净净。
彭小莲从小没娘,半路地儿父亲去世,她跟随哥嫂,什么活都干过。厨艺多么好那是胡说,不过日常的饭食还说得过去。莜面窝窝推得厚了点儿,倒也整整齐齐。现在像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别说推窝窝,能把莜面和好就不简单了。
我说,多谢你呀。
彭小莲说,谢什么?我把她当自个儿的娘呢。
一句话说得我眼睛发潮,她可不是嘴巴讨巧的人。彭小莲问中午在这儿吃不,她要包饺子。我摇头,说有卖苦菜的顺便买点。彭小莲说有是有,就是太贵了,二十块钱一斤,还不是顶芽菜,叶子宽得能喂猪了。我说别管价钱,让你买你就买。彭小莲说你们的钱也不能乱花呀,大娘睡午觉的时候,我自个儿去地里挑,在村里,谁都挑不过我。我不得不沉下脸,告诫她绝不能将母亲一个人抛在家里。我掏出一百块钱,叫她单买苦菜。彭小莲说月初留了钱,再拿没法算账,坚决不要。她死心眼儿的时候,实在让人没办法。我不敢硬塞,怕引起误会。
母亲靠在沙发上,头微微垂着,眼睛半睁半合,吃过饭,母亲就犯困。听到动静,她马上仰起头。我脚步极轻,自己都听不见的。
你弟弟呢?母亲往我身后瞅了瞅,又盯住我,混沌的目光挂满钩子。
快了,就快回来了,你别担心,我说。
彭小莲推我,走你的吧,哄人的话,还说个没完了。
彭小莲的话如同伤口撒盐,但我不计较,更不羞恼。许多时候,伤口是需要盐的。我这就去,你等着。我推门的时候,母亲叮嘱,路上小心。我知道,当年母亲也是这么嘱咐哥的。我咬了下嘴唇,闪出去。
已经十点了,我不敢耽误,直奔菜市场。不管本地工还是外地工,都要管一顿饭。这是规矩,哪家种菜的都这样。对外来工,还要多一顿,当然这多出的一顿需他们花钱买。伙食上不挣钱,几块钱就可吃个肚饱。我除了拉人拉货,还负责买菜买米。黄萍不信任别人,哪怕是她的叔伯兄弟。当然,对我的信任也是有限度的。已经很不错了,毕竟我曾经伤害过她。她不计前嫌,和我复了婚,还让我成为她的总管。
半小时后,我将金杯车停在银行家属楼小区门口。我买了三斤苦菜。确如彭小莲所言,苦菜的叶子宽大,二十块实在是太贵了。但母亲喜欢吃,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我拧开门,将苦菜丢到地上,立即合住。我怕母亲看到我,她一成不变的询问和催促更像是审判。
3
那些外来的短工像候鸟一样,五月来,九月底返回老家,来年春日又飞过来。他们比本地打工的吃苦能干,工钱要得低,哪家都愿雇佣这样的人。其实冬天也能寻上活计,薯粉厂、薯片厂、麦片厂、奶粉厂都需要工人,或许受不了高原的寒冷,极少有冬日留下来的。当然不是没有,某个后生相中本地一姑娘,做了倒插门女婿,把自己变成高原人。
黄萍让我管理,我当过厂长,管过百十号人,这是我的长项。只是说起来有些脸红,那百十号人同情我的屈指可数,多半人恨不得吃了我的肉。其实没什么好管的,凌晨三四点就起床干活,直到黄昏,一个个累得腰酸腿软,吃过饭早早就睡了。我曾想弄台电视,也算有个娱乐的,黄萍不同意。她说他们出来是为了挣钱,不是为了看电视,若弄一台电视摆进去,难免有个别不自觉的乱捣鼓,搞得想睡觉的人也睡不好,无端制造矛盾。黄萍看问题比较透,她说得有道理。睡不好觉,自然影响干活,她没说,但我明白。
我准备了一些药品,当然都是常用药,感冒胶囊、肠炎宁、布洛芬什么的,有个头疼脑热就不用跑了,菜地到镇上有段距离,来回耽误时间。除此,没有需要我操心的。
那个午后,我拉着水泵去县城修理。老地方,老关系,我把水泵卸下,问多长时间修好,师傅问着急吗?我说当然着急,他让我两小时后去拉。该采购的都购了,这多出的两个小时也没什么事。上午刚去了母亲那里,我可不想一天被她审判两次。回我和黄萍的家?也没多大意思。经过大桥,看见河边那一长溜垂钓的人,便将车停在桥头停车场。有那么几年,我迷上了钓鱼,也结识了一帮钓友,有时还跑到邻县的水库。那是老皇历了。钓具多半抵了账,买的时候花一万多块钱呢。
钓鱼是心情,也是乐趣,只有痴迷其中才能够体会。看别人钓鱼傻乎乎的。其实,我也不纯粹为了观看。河边适合想事。黄萍说我酸,是有道理的,胡思乱想还要选个环境。我等待的电话一直没有来。但昨日不来不代表今日不来,今日不来不代表明日不来。也许,坐在河边,就等来了呢。
神游八荒,两小时被偷了似的,转眼就过了。我返回修理部,拉了水泵,直奔菜地。开车从不走神,我发誓。中午犯过一会儿困,这阵儿清醒得很,我向老天保证。那路我一天跑好几趟,熟得就跟自己的手掌似的。连路边的野花野草,我都熟。刚出镇那一段尽是独行草,再往前就是一丛丛的蓝羊茅,还有青蒿、灰蒿、艾蒿,地头则是一片片的车轴草。五月蒲公英、马莲开花,一黄一蓝,六月飞廉和漏芦开花,粉嘟嘟的,七月翠雀开花,八月蒲公英、飞廉、毛茛絮便开始飞了,任风这个媒婆带着。我承认自己酸,管他呢,老天造就,改不了啦。
这么熟的路,我怎么会出差错呢?
如果我直接将车停在生活区,不会有任何问题,可车上拉着水泵,得送到井口。左边的田垄已经打好,这一百亩即将种白萝卜,工人们正在右边插种白菜秧。押宝不押孤定,可以降低风险。萝卜没收成,靠白菜回本儿,白菜赔了,用土豆找补。黄萍从不将蛋放在一个筐里。
地边儿放置着工人的衣服、水壶、水瓶,还立了一把铁揿。有一孩娃在打了垄的地里玩,那是花小春和花玉兰的大娃,我老远就瞥见了。看见我,准确地说,是看见金杯车,他挥了挥手,然后向我跑过来。几日前,我参加婚宴,带回来一包糖,给了他,因此他见到我就喊老板。未必是花小春夫妇教的,小家伙天生嘴甜。
我开得并不快,所以并不担心什么。倒是小家伙快到近前了,不但没有放慢,反拉大了步子。我摁了摁喇叭,提醒他。可他没有停,连连向我挥臂,还喊着什么。看着只剩几米远,我不由慌了。如此,他非钻轱辘下不可。我由慌而恼,猛摁喇叭,并朝右打方向盘。我该立刻停住的,事后回想,那一刻大脑彻底木了。一偏一转,车拐出地头,我才刹住。尖细的哭叫响起,我酥软如渣,推了两次才将门打开。
我没站稳,突然扑过一股风,我被挟裹着,摇摆着跳了几下,才立定。正好站在车尾,距男娃几米远,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瘫在地上,一边呜嚎一边叫喊。我吓坏了,脑袋嗡嗡乱响,风停了,我拽了几次才将自己拽到他身边。我蹲下,触摸着他,试图发现他被碾压了胳膊还是腿。男娃挥舞着胳膊,叫喊声更高了。腿很细,但完好无损,他没受伤!车轱辘、车的任何一个部位都没挨着他。我稍稍松了口气。可他哭喊得更凶了,我有些纳闷,这娃似乎被什么吓着了。我正要问他,神经突然又绷紧了。然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衣服旁边的那个包裹。车轱辘正是从包裹上碾压过去的。心像被踩裂的冰面,发出巨大的持续不断的声响。我瞅瞅男娃,又盯住包裹。我小心翼翼地移过去,蹲伏下身子,慢慢撩开,整个人彻底傻掉了。
我没作任何挽救的措施。眼前黑影乱飞,耳朵隆隆作响,直到花小春将我撞开,抱起包裹,直到花玉兰撕心裂肺的哭喊响起,我似乎才醒悟过来,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那些人围过来,像牢笼一样将我囚在中间。
不知黄萍在冷库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不知谁给她打了电话。没多久她就过来了。那时,花玉兰已与花小春挤在一处,花小春抱着小娃,她抓着花小春的肩,两人头抵头,互相支撑着,仿佛他们被抽去了骨头,不这样就会成为流沙。有个声音对黄萍说人已经没得救了,黄萍仍试了试鼻息。立起时,她的脸僵硬如铁。围在这儿干什么?干活去!她凶巴巴的。那些人便回到地里,只剩下花小春一家、黄萍、黄果和我。黄萍给黄果使眼色,黄果抓住我的肩将我拽起,扶进屋。我不想让他搀扶,但没甩脱。所谓的木偶,就是这个样子吧。
我坐在床沿,黄果合上门离去,临走没忘了警告:别出来,除非我姐叫你!我不怎么喜欢他,他总拿黄萍压我。他算老几?我人落魄了,心上那团气还在呢。即便他偶尔露个苗头,我也会冷语还击。但在那个黄昏逼近的春日,我机械地点头,任黄果指挥。
门合窗闭,我置身于密闭的空间,耳边仍有嘤嘤的哭声。头顶的某个地方苍蝇在飞。似乎还有风,脸颊能感觉到吹拂的凉意。我惊愕地抬起头,环顾了一圈,又垂下来。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如果那个孩娃不朝我奔跑,我就不会打方向盘。那么,花小春和花玉兰就不会失去他们的小娃。要不要向他们两口子还有黄萍道明原委和过程?那不怪我,至少不完全是我的责任。我搅翻着那个场面,并没有动,屁股被吸住了。我压死了人,这是事实,怎么辩解都不能改变。我知道黄萍在和花小春夫妇谈判,先让她谈好了。黄萍的损失不会小。按县城这几年的肇事案,少说也要四五十万。我没钱,这钱只能黄萍出。这会儿,她一定为和我复婚后悔死了。
薄暮纱幔一样垂落时,黄果推门进来,让我跟他走。我问去哪儿,他说送我回家。我没反应过来,回家?黄果说,姐让我现在送你回去。她呢?我问。这很愚蠢,我轻轻咬了嘴唇。黄果说,姐让你好好休息,那事处理了。我吁了口气,但又有些怀疑,这么快?黄果说,姐是谁!
那些外来工正在打饭,井然有序。我四下睃睃,没看见黄萍,也没看见花小春夫妇。我甚是疑惑,目光乱扫,黄果催促我快点,说再黑他就开不了车了。
我问黄果怎么处理的,黄果说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你放心好啦。这个马屁精,竟然和我玩太极。我斜着他的脸,恨不得在那上面抓几把。老边正往过赶呢,其实他来不来都可,黄果没有任何征兆地摁了下喇叭,那刺耳的响声让我倏然一惊,目光从车窗扑出老远。灯光将黑暗凿出梯形的豁口,看不到别的车,也看不到飞鸟走兽什么的。黄果未必故意吓唬我,是我的神经变得脆弱。
到了县城边儿上,黄果终于憋不住,说黄萍几千块钱就摆平了。怕我不明白,解释,姐和那个男人谈的。我确实不是很明白,停了几分钟,追问,她对你说的?我甚至想,也许黄萍是怕我内疚,故意将数字后边的零略去。黄果反问,你说呢?我就不明白了,像我姐这么厉害的人,你怎么舍得——我突然喊出来,掉头!我要回菜地!黄果说你这是干什么?还没进家呢。我没好气地,让你掉头你就掉!黄果将车停在路边,熄了火,拔了钥匙,说你给我姐打电话,她让你回,我没二话。我冷笑,我去哪里,还得她批准?说着就要推门。黄果说,她正替你擦屎屁股,你还是少给她添乱为好。我便犹豫了。黄果压低声音,推心置腹又带了些警告,那孩娃的父母见到你,情绪肯定不好,搞不好……我没再吱声。
我和黄萍住在凤凰城,这是宽城第一个高层住宅小区。住的是顶楼,带一个小阁楼。夜晚,尤其深夜,难以入眠时,我喜欢站在窗前凝望。我喜欢夜空的深邃,常常幻想化作一颗流星,从这端滑到那端,哪怕付出化为灰烬的代价。
那一整夜,我立在窗前。仰望星空,满脑子都是花小春和花玉兰。我不知黄萍怎么和他们谈的,可几千块实在是……我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也许黄果听错了。我急于弄个明白,但再急也只能站在这里,等待黎明。
次日一早,没等黄果来接,我打了出租车赶到菜地。黄萍和衣缩在床上,听见动静,她坐起来,揉了揉眼窝。脸色晦暗,眼圈泛黑。睡眠差,她就这个样子。
黄萍没有详述谈判过程,简要说了重点,她让花小春提,他要了五千。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地瞅着他。他误会了她的意思,那会儿他已经平静下来,花玉兰也停止了哭泣。他问是不是要得多了,说还可以商量。黄萍连忙说不多,她当场数了八千给他。黄萍从床板下拿出已经打印好的协议,让我签字。花小春已经签了,歪歪扭扭的。我签完,黄萍折好,放进包里。我问老边来过?黄萍点头,说花小春签了字,他就回了。然后,她的目光横扫过来,你近视了吧,该去配一副镜子。我想解释,又觉得没必要。还好,两口子都是老实人,没有狮子大张口,不然,这一年就白忙活了,黄萍说。她似乎松了口气,但我还是捕捉到她眼底的忧虑。她想得远,自然担心。
你今天买一顶帐篷,能用得住那种,黄萍说,让花小春和花玉兰单独住吧,也算照顾他们,挤在大屋,想也睡不好。黄萍舀了水,准备洗脸。她从镜子里发现我盯着她看,猛一回头,有什么问题吗?我说没有,这就去买。我出了屋,日头才刚刚冒出,蘸了血一般红。
胡学文,男,1967年9月生。中国作协会员,河北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有生》等五部,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命案高悬》等十六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小说选刊》全国优秀小说奖,《小说月报》第十二届、十三届、十四届、十五届、十六届、十八届百花奖,《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花城文学奖,《北京文学 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首届“鄂尔多斯”奖,青年文学创作奖,孙犁文学奖,鲁彦周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