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0年第5期|程永新: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节选)
一
阿格从坐上飞机那一刻起,耳畔就一次次地回响着温和甜美的曼妙歌声。那歌声如吴侬软语般婉转清澈,如雨如雾,如泣如诉,阿格依稀记得,那是从一台手摇唱机发出的,手摇唱机带着一只古铜色的喇叭,从底座侧面插入一个手柄,上下使劲转动几十圈,贴着圆形红标签的黑色唱片便开始缓缓转动,曲柄唱针转一个身轻轻放在唱片上,那由庞大乐队伴奏的前奏就汩汩流淌出来,音乐起始是无力的,变调走音的,慢慢才转入正常,变得悦耳和顺畅。
波音737头等舱一共四个座位,大胖与建国坐一起,阿格一个人坐,他选择靠近走道的位子。阿格有恐高症,他拉下遮阳板,不敢去欣赏舷窗外飘浮的大片大片的流云飞彩。
步入中年以后,有一阵儿阿格不敢坐飞机,与朋友聚会时闲聊,他怯生生地吐露自己的恐惧小秘密,岂料一桌的人都附和,竟然有那么多人怕坐飞机。当时有位研究《易经》的大师,很神秘地传授他的个人经验:从登上飞机那一刻起,闭上眼睛,不停地默诵阿弥陀佛,一直念到飞机降落为止。谁也不知道大师说得对不对,但估计谁下次坐飞机,都会试一试这个法子。
机票是建国在携程上订的,飞泰国航线中型机居多,头等舱唯一的好处就是服务,脸上挂着迷人微笑的空姐不停地来倒水送毛巾,就餐时铺了餐垫,刀叉、餐巾一应俱备,中西餐搭配,还有红酒、水果,食物格外丰盛。
三个好友相约出游已约了半年,大胖希望去马尔代夫,建国和阿格都嫌太远,坐飞机的时间长,想想都累。建国说想去越南,唯独阿格提议去清迈。建国去过清迈,那次他是带着女友去的,当他讲述清迈的所见所闻时,阿格的眼睛里发出一道道神奇诡异的光,在阿格一而再再而三的坚持下,三人终于成行,说好所有的开支消费AA。
阿格没有告诉两位朋友自己执意要去清迈的真实原因,这是一个秘密,藏在他内心深处许久的秘密。暗地里,阿格为这次出行做了详尽周密的准备:他去银行兑换了两万泰铢,从网上下载了清迈地图,把去各个景点的路线都研究了一遍,还储存了清迈当地警局的地址和电话。
建国拿着一本时尚杂志在翻阅,阿格的座位与建国间隔一条过道,时尚杂志上的一条黑体字吸引了阿格的眼神:
著名导演李安正在筹拍电影《邓丽君传》。
阿格转身一把抢过时尚杂志,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条新闻看,建国僵在那里,一脸蒙,无奈地摇摇头,对阿格的举止甚为不解。时尚杂志上的黑体字标题下面这样写着:
李安筹拍《邓丽君传》的消息传出,没有引起太大波澜,似乎所有人都认同,李安是最合适的导演人选。拍摄筹备期之所以如此漫长、慎重,是因为邓丽君早已成为神话。三千多首歌,四十年间的反复流传渗透,她已经成为中国人久远年代里心灵和精神的诠释者。
飞机降落在清迈国际机场,机身还在跑道上滑行,后面经济舱的人已经纷纷起身站起来拿行李,不管不顾地簇拥在两边的过道。
阿格一动不动,手中紧紧攥着那本杂志,“唉,可以醒醒了!清迈到了。”建国用手掌在阿格的面孔前面上下滑动。
阿格缓过神来,见建国皱起眉头,一脸的不爽,阿格能够猜到他这位大学同学现在的想法。按建国的说法,飞机降落停稳,只要机舱的灯不全部打开,欧洲人是没有人会从座位上站起来的。建国毕业于国内名牌大学,工作几年后去了欧洲,现在是法国久居身份,愤世嫉俗,一谈起国人在国外的所作所为,满腔的愤懑。建国的抱怨说多了,大胖就会跟建国说,你那么看不惯国人,你去法国生活呀,干吗还要在国内烦心呢?这话其实是揶揄,建国只能鼻子里出气,但又找不到怼回去的话。
建国的表情显示的是大人不记小人过。他的父亲是国内著名工程设计院的设计师,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建国从国外回来开公司经商,倒卖过土地,代理过家具,做过演员经纪,没一笔生意挣钱的,全靠父亲的设计费置换成十几套房子,来维持公司的经营。他父亲给多个房地产公司设计图纸,公司付不出设计费,就给一套房子。二○一○年以后,这十几套房子升值十倍,建国从此衣食无忧,关了公司,成了游手好闲的新上海小开。他不愿去法国,说在巴黎没有朋友,没有乐趣,可在国内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
三个人在转盘处提了行李,走出机场。
清迈的机场很小,与浦东机场无法比。快走到出口的地方,大胖突然不见了,阿格与建国回头一望,只见大胖宽阔的身板晃来晃去,在用中文标识“兑换”招牌的小亭子前踟蹰徘徊,眼睛圆瞪,死死盯着牌价表。
建国拖着行李箱走过去,拍拍大胖的肩膀说:“不要看了,清迈市区到处都有兑换店,机场的牌价肯定要比市区贵。”
大胖闻言,连忙拉起行李箱,转身扭着屁股随两人大步朝出口处走去。出口处人头攒动,建国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手机响了,面对面站着的一个皮肤黝黑的女子拿起手机,建国马上反应过来,用手机指着她说:“你就是惠子啊?”
导游惠子迎上来,“汪先生吗?我就是惠子。一路辛苦了!”惠子的中文带着浓重的广东口音,“车子停在那边,辛苦大家要走几步。”
惠子引领三人朝停车场走去。在一辆丰田面包车前,惠子用手背敲了敲司机座的车窗,车门打开,只见一个黑皮肤的泰国小伙子灵巧地跳下车,双手合十,笑眯眯地说:“萨瓦迪卡!”小伙子说话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大胖大大咧咧上去,用力拍拍小伙子的肩膀,大嗓门吼了一声:“萨瓦迪卡!”大胖身材魁梧,声如洪钟,那泰国小伙子显然被他的举止吓了一跳,脸色微微有些发红。
建国在一旁觑觑阿格,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你别这样好吗?这里是国外。”
“没事没事,他中国人见多了。”惠子微笑着出来打圆场。这话听起来多少带一点讽刺。
“你看,惠子说没事,”大胖尴尬地说,“你们法国佬啊,就是规矩多!”
上车后惠子落座副驾驶位子,建国低头钻进后排,把前面两个座位让给阿格和大胖。建国随即系上安全带,用沪语硬邦邦地提醒两个同伴:“系上安全带!”
“坐后排也要系安全带吗?”大胖大声问。
“要的要的,不然被警察逮到要罚款的。”惠子居然能听懂沪语,这让大胖很惊诧,他眨巴眨巴眼睛,嘴里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面包车驶入一条小街,左拐右拐转了几个圈,开始沿着梅宾河的宽道疾驶。路上的街景散发着一种旧时光的古典韵味,与车水马龙的现世境况形成很大的反差。穿梭流动的有红色的双轿车,有飞驰的摩托车,还有来来往往敞篷的黄色摩托车,这种车的车厢放着木椅,可以坐六七个人。路上红绿灯很少,车速都很快,路况貌似有些凌乱,尘土在空中飞扬。
“梅宾河是清迈最大的一条河。”惠子转过头来,向客人介绍说。
“惠子小姐,那是什么车?”大胖指着满大街跑的敞篷车问道。
“那是嘟嘟车,你们这几天在清迈,出门的话就可以坐嘟嘟车,很便宜,不管去哪里,二十泰铢一个人。”惠子说。
面包车驶进拉提兰纳酒店门口的圆形花园,酒店坐落在兰纳河边,因而得名。惠子待面包车停稳后下车,她的几位客人也纷纷下车提行李。进入庭院,迎面而来的是大屋顶的凉亭,屋檐下的铁皮风铃随风叮咚。通往凉亭的甬道铺了绛红色的地砖,两边是探头探脑的再力草及在微风中摇曳的倒挂金钟。庭院中央有个游泳池,碧水潋滟,几个度假的白人老外在水中嬉戏打闹。沿河是一排高大的热带树木,酒店的庭院掩映于一片灌木丛中,入口处有一个神龛,摆放着香炉和紫色的醋栗。醋栗是一种与佛教有关的花果,寓意平安和招财进宝。
在惠子的一路陪同下,三个人办好入住手续。在酒店门口,惠子叮嘱明天九点吃完早餐,然后她来接大家去参观景点。
“明天我们去哪里?”阿格问道。
“双龙寺,素洁山。”惠子说。
“美萍酒店什么时候去?”阿格斜刺里冒出一句。
“后天。大后天我陪你们去金三角。”惠子答道。
阿格迟疑了片刻,吞吞吐吐地说:“可不可以明天去美萍酒店啊?”
“可以呀,那就后天去双龙寺。”惠子微笑着,一副客随主便非常好说话的样子。
惠子说完,正准备与三人告辞,谁知大胖突然冲过来,冷不丁地问道:
“人妖呢,什么时候看人妖表演?”
“我会安排的,你们放心好了。”惠子笑吟吟地说。
“那泰国浴呢?”大胖不依不饶,故意夸张地问。
“这个吗……要问我老公。”惠子朝面包车努努嘴,很自然地回答,没有任何障碍与神秘感。
“你对女人又没有什么兴趣,还关心这个?”建国咧着嘴用一种不屑的神情朝大胖说。
大胖推开建国,冲着惠子大声嚷道:“你说你老公?他在哪?”
“喏。”惠子朝面包车指了指,身体倚在车上的泰国小伙子司机笑嘻嘻站直了身体,竖起大拇指朝向自己的胸脯,意思是包在他身上。
“啊?他是你老公?”大胖简直不敢相信,那泰国小伙子长得很帅,皮肤黝黑,有点像刘德华,但看上去比惠子足足要小了十几岁。
二
美萍酒店的门口耸立着一棵大榕树,榕树的藤蔓像胳膊那么粗,它们缠绕延伸,自由生长,仿佛在诠释大自然的奥秘。松鼠爬在榕树的枝干上,一只只硕大无比,左顾右盼,丝毫不畏惧游客。
酒店大堂门口站着身着泰国民族服饰的侍者,他们双手合十,恭迎来宾。一排盛开的蝴蝶兰成为背景,洁白的花蕾雍容华贵,烘托热闹的气氛。大堂左侧竖立着一对鸟人铜像,大胖转着圈,围着铜像上上下下打量,惠子过来说鸟人铜像与泰国历史上的一段民间传说有关,惠子很耐心地讲故事,但她似乎也不甚了解泰国历史,只能语焉不详地说出一个大概,令大胖听得云里雾里。
建国挥挥手,显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惠子属于那种特别乖巧机敏的女人,很会察言观色,应该是职业熏陶使然,见客人对她的故事不感兴趣,立马刹车,领着大家来到酒店一楼餐厅,门票包含自助午餐,餐厅里游客如梭,人头攒动,惠子抢到一张桌子,她说她帮忙看着座位,让大家去拿食物。
早上建国与阿格睡到九点才起,没吃早餐,大胖习惯早起,把酒店周围转了个遍,用手机拍了酒店庭院和兰纳河边的植物照片,一条条全发在朋友圈里,收获不少点赞。坐在面包车上,他不停地夸奖兰纳酒店的免费早餐,摸着鼓起的腹部,一副满足自得的神态,似乎很为阿格和建国没能享用到早餐的美味而惋惜。
美萍酒店的自助餐比较简陋,就一些三明治、泰式小点以及水果,即便如此,大胖还是拿回来两大盘堆成小山的食品。阿格端着的盘子里放了几块糕点和水果芭乐,一小碟糖拌红辣椒是用来蘸芭乐的;建国拿的是一片三明治和一杯清咖,他斜睨着眼望着大胖面前的“小山”,脸上满是讥讽地说:“真是服了你了。”
大胖不乐意了,眉头皱成一团纸,歪过头去朝阿格诉苦道:“又不是没付钱,吃自己的都要被骂!这什么世道!”
惠子见状,赶紧说:“你们慢慢用,我在餐厅门口等着。”就径直离开了。
大胖三下两下消灭了面前的两座“小山”,见建国还在慢悠悠地品酌咖啡,站起身说:
“我先让座给别人,这样比较绅士吧?”说完大摇大摆走到了餐厅门口。其实他是烟瘾犯了,要去门口抽烟。
酒店门口一侧放着圆柱体的烟筒,几个烟民围成一圈吞云吐雾。大胖掏出一包中华烟,点着了猛吸一口。抬头看到前面有个国内来的小伙子在抽电子烟,大胖随即大声嚷嚷道:
“唉唉,兄弟啊,泰国禁抽电子烟的,你不知道啊?抓住要罚款的!”
那小伙连忙拔出电子烟的白色烟蒂,扔进了烟筒。大胖从口袋里掏出中华烟,抖动一下,给小伙递过来一支。小伙接过烟,连声说谢谢。
建国和阿格走出餐厅,惠子正在大堂一侧教大胖泰语:“忽托卡布,意为对不起,泰语男性说的,女性说忽托卡。谢谢称为好布卡布。”
“好布卡布!”大胖双手合十,毕恭毕敬地朝两个朋友显摆。
惠子转身迎上来,招招手,引领大家来到一楼电梯口,电梯窄小,已有些老旧,电梯内的四壁都挂着邓丽君的照片和画报。惠子摁了按钮,电梯缓慢上升,发出迟滞的声响,一直到酒店顶楼15层,电梯门打开,一位戴着领结穿着白衬衣的中年男人恭敬地候在电梯口,操着一口流利的中文说:“欢迎光临,我是比利,很高兴为大家服务。”
“你就是当年侍奉邓丽君的服务员比利?”阿格突然问。
“就是我。”比利笑吟吟地把众人引向大厅。面对电梯约有十几平方米的走廊大厅,摆着一张三人沙发和茶几,透过几扇绛红色木质窗户,正对美萍酒店的就是著名的素洁山,云山雾罩之中,双龙寺就掩藏其间。一眼望去,映入眼帘的景物里见不到一栋高大建筑,清迈,仿佛是一座拒绝高楼大厦的城市。它散发着一种迷人的原始气息,美丽的风景和植物遍布城市的每个角落。
“我们明天就去素洁山,泰国国王曾经在那里居住过。那里的双龙寺供奉有佛祖的舍利子。”惠子说。
大家都聚集在窗前远眺,唯独阿格一人在大厅四周踟蹰往返,寻寻觅觅,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比利带着大家沿右侧走廊朝前走,1502房间门口竖立着邓丽君的等身画像,一米六五左右,画像里的邓丽君微笑着,娇嗔甜美,貌若仙人,散发着无限的魅力。
进门是大客厅,客厅摆放着餐桌、米黄色花格图案的沙发及淡棕色的脚凳,比利介绍说,房间里除了地毯和电视机换过,其他都保留着当年邓丽君入住时的原貌。邓丽君平时就喜欢坐在这张沙发上看书、听音乐。沙发和脚凳上都放着一块牌子,用中文写着:不准坐在椅子上。客厅还有一把黑色摇椅,也是邓丽君饭后喜欢坐的。从邓丽君的立像边上进入就是卧房,转角处放着邓丽君与法国男友的照片。卧房里的家具蒙上一层岁月的尘埃,床头墙上挂着蝶形的布帷,白色的床单上白毛巾折成一对接吻的鸳鸯,一面梳妆镜泛着黄斑,阿格站在镜子前,恍恍然发现镜子里出现一张欧洲人的脸,长头发,又高又尖的鼻子。你是谁?你是保罗吗?你就是那个邓丽君在世上最后相伴的男友吗?
良久,阿格才从臆想的幻觉中缓过神来。他移步走向茶几,茶几的果盘上放着几只芒果,那是邓丽君生前最喜欢的水果。徘徊至靠近窗台的地方,阿格凑近花盆偷偷摘下一朵花瓣,那是他异常熟悉的百合花,放在鼻翼下闻了闻,悄悄塞进口袋。
这一切都被不远处的建国看在眼里。
阿格走进洗漱间,像一名侦探似的在地上仔细辨认,仿佛在寻找故人的踪迹。他的眼神循着浴缸一点点往外移动,再循着过道、房门,一直朝卧房外的大客厅睃巡过去。他的眼光停留在电梯右侧的L形的VIP服务台上,服务台的后面站着一个穿着泰式服装的年轻女子,她双手合十,朝阿格欠欠身,微笑颔首。
比利还在热情详尽地介绍,香槟轿车、芒果、保罗、哮喘等词语频频显现,像烟雾一样蒸腾离散,从身后弥漫而来,在阿格的思绪中久久环绕……
大胖围着比利不停询问,他的问题好像永远问不完。建国的眼光时不时地偷觑着阿格。
三
上午九点未到,惠子已等在酒店大堂。临出门,睡眼惺忪的建国提着一个礼物袋匆匆走下楼,他对惠子说他不去素洁山了,约好要去见一个朋友。建国在酒店门口挥手叫了辆出租,扬长而去。
左等右等,不见阿格下楼,惠子朝总台走去,往阿格的房间打了个电话,话筒里传出阿格慵懒的声音。惠子放下电话,对大胖说,你们另外一个朋友也不去素洁山。
大胖的大嗓门即刻炸了:“那两个家伙搞什么名堂?不去就不去,他们不去,我去!”
大胖气呼呼地坐上面包车,惠子连忙小跑过去,坐上副驾驶座,面包车朝素洁山一路驶去。惠子很敬业,尽管只有大胖一个客人,她还是不厌其烦地介绍双龙寺为何选址在素洁山的历史传说。
清迈原是兰纳王国的首都,双龙寺的创办人库巴大师让大象背着舍利子在清迈随意地行走,灵性的大象走到素洁山停下不走了,库巴大师就决定选此地建庙。兰纳王害怕库巴大师在民众中的影响比他大,他想把库巴大师赶走,兰纳王扬言说除非梅宾河河水倒流,他就让库巴大师在素洁山上建庙。库巴大师毅然跳入梅宾河,口中念念有词,他瘦弱的身体艰难地朝前走,神奇的一幕出现了:梅宾河河水真的开始汩汩倒流。兰纳王无法只能践诺,素洁山从此诞生一座双龙寺。
到了素洁山,惠子老公去停车,惠子陪着大胖朝双龙寺缓步走去。素洁山气候宜人,游人如织,山道边的樱花到处盛开。沿途墙上刻着蜥蜴、硕鼠、苍狗的石雕,一尊白象矗立在前方,白象背上铺着红黄相间的锦缎,上立一尊金光闪闪的佛塔,旁边墙上挂着一块巨大的古代兰纳王国的木雕,图案繁复,雕工精细,形象地讲述那个久远的选址传说。
双龙寺前的千年古树高耸入云,游客络绎不绝地在花房前排队,购买一枝枝白色长茎像玉兰的花卉,供奉在双龙寺门口的象鼻神前。
大胖与惠子站在山坡上眺望,山下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橡胶树,惠子告诉大胖,清迈的主要经济收入就靠橡胶,泰国南部的橡胶树是摇钱树,是南部的经济命脉。
阿格坐在美萍酒店一楼餐厅的角落里,一盆紫色的洋兰,衬托着他的落寞和孤寂。面前桌上放着一杯清咖,每个走进餐厅的男人他都会细细打量,等待的人始终没有出现。
他知道那个人在泰国,近些年阿格一直在苦苦寻找,通过国内公安的朋友查到那个失踪的人还活着,公安的朋友给了他一个手机号码:0066834651122,这是泰国的号码,阿格打过无数次这个号码,电话是通的,对方的手机声音持续地鸣响,但始终无人接听。阿格的直觉告诉他,那个人很可能就在清迈,假如是这样的话,按理就应该时常光顾美萍酒店。
阿格五岁时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过继给舅舅家,舅舅和舅妈对他视如己出,格外疼爱他。阿格的亲生父亲是轻工业局的局长,“文革”中受冲击,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重新出来工作,很快就与阿格的亲生母亲离了婚,净身出户,阿格兄弟俩的生活从此缺失了父亲。按舅舅他们的说法,母亲在“文革”中迫不得已与父亲划清界限,导致后来家庭的破裂,阿格之前也默认这样的说法,直到发生那场车祸,他才一点点明白,那不是事情的原委和真相。
与大多数人一样,阿格记忆的分界线也是在五六岁,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降临。那次是外地同学来沪,约了几个同窗好友喝酒,阿格因为开车没有喝。酒席结束大家还不尽兴,有人提议去斗地主,于是阿格的沃尔沃载了三个好友,往他家附近的棋牌室驶去。在沪青平公路的一个十字路口,红灯翻绿灯,阿格转动方向盘掉头,车身刚刚全部转过来,一辆货车风驰电掣般地从后面撞上来,受到猛然撞击的沃尔沃,噌地往前蹿出去几十米,车头磕在前面一辆小车的尾部上。三个大学同学居然都毫发无损,唯独阿格的脑袋重重撞在方向盘上,当场昏迷过去。
在医院躺了一天一夜,阿格被风箱般的呼噜声吵醒,他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头上扎着纱布,手背输着液,外地来的大学同学躺在一张椅子上呼呼大睡。
一缕夕阳从窗棂透进,阿格浑身感到阵阵清凉,像泡在秋天的海水里,思绪格外的活跃纷乱,他的眼前居然涌现了大片大片的白色百合花,还有腊地钢窗和百合花簇拥的阳台,一个女人追着一个年轻男子,那个年轻男子一边挣脱女人的拉扯纠缠,一边疾步朝卧室走去,他急速闯进卧室反手猛然闭上门,女人追过去,拼命敲打房门……
阿格出院后曾经咨询过当医生的朋友,经历了一场车祸,他怎么能够清晰地回忆起童年里所有发生的事情?医生朋友支支吾吾,无法解释。后来大胖请一个藏传佛教上师在玉佛寺吃素斋,把阿格叫去陪坐,席间大胖介绍了阿格的情况,请教上师这是怎么回事。身穿黄袍的上师轻声地说了一句:“天眼开了。”
大胖嗓门响耳朵背,为此建国经常嘲笑他,没听清上师说啥,他大声嚷嚷道:“什么什么,什么开了?!”上师轻声重复了一遍:“天眼开了。”见大胖迷惑不解的脸色,随后又补充道:“在佛界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修炼到一定境界就会开天眼,天眼开了的人能看到前世的场景,级别更高的人还能看到天国发生的事。”
“这么说阿格不是通过修炼而是通过一场意外使他能看到童年的情景?”大胖大声嚷道。上师沉静地说:“是的。并不是每个俗世的人都有开天眼的机会。”一桌的人都缄默了,陷入了无语和沉思,对人类未知世界有一种森然的敬畏和恐惧。
美萍酒店的大堂一阵喧哗,一个举着蓝色三角旗的导游身边簇拥着一群中国人,导游在分发参观票,阿格的目光凝视着那杆斜挂的蓝旗。拿到参观票的游客朝餐厅拥来,川流的人群缝隙中,越过那杆蓝旗,阿格看到远处有个穿着黄袍的泰国僧侣在大堂徘徊。那个僧侣很奇怪,这个季节居然围着一条米黄色的长围巾,而且还把大半个脸遮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忽闪的眼睛和光秃秃的脑袋。
阿格的目光紧紧盯着僧侣,终于,僧侣的目光也扫视过来,两个人的目光对接上了,看着看着,阿格突然站起身,冲出餐厅,在蜂拥的人群中推搡前行,那个僧侣见状拔腿就往外跑。
阿格推开酒店的玻璃门,那个僧侣跑得飞快,已下了山坡。山坡上不时有大客车爬上来,遮挡住阿格的视线,阿格气喘吁吁下了山坡,追到街上,嘟嘟车一辆辆从面前穿梭而过,街边的小店铺前聚集着三三两两的欧美游客,阿格瞪着眼睛左右环顾,那个僧侣没了踪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四
阿格回到酒店房间,在柚木茶柜里拿出电水壶,拧开一瓶矿泉水的盖子,倒入水壶烧开,给自己泡了一杯绿茶,刚在棕色沙发上坐定,就听到走廊里传来大胖的大嗓门。少顷,房间的门铃猛然炸响,急促的叮咚声催命般响个不停。
阿格打开房门,大胖一头冲进来,脸颊上挂满汗珠,大嗓门声震屋宇,阿格的耳膜顿时感到一阵阵的发颤。
“你们搞什么鬼名堂?说是来泰国旅游的,有名的景点都不去,啥意思啊?”见阿格不语,大胖又问,“你去哪里了?”
“没去哪啊,就在街上转了转。”阿格支支吾吾地说。
“你们都有病啊?我跟你说阿格,双龙寺里有佛祖的舍利子,你不是最信这个的吗?”大胖说。
见阿格嘴里哼哼唧唧,一副心不在焉应付自己的样子,大胖显然感到无趣了,突然想起什么,“咦?建国呢,建国怎么还没回来呀?你给他打个电话,我上个厕所。”
大胖从厕所出来,身后传出哗哗的冲水声。见阿格仍然一动不动坐着,大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哎哟,叫你做点事情真难啊,给建国打电话呀!”
“谁想打谁打。”阿格依然一动不动。
“吃错药了。”大胖边说边给建国拨了电话,建国的手机一直鸣响着,但始终没人接听。
连续给建国拨了几次电话,大胖终于也失去耐性,他走到窗前朝下眺望,游泳池旁有几个老外裹着浴巾躺在白色凉椅上,通往酒店大堂的甬道上阒无一人,绿色灌木丛的茎藤覆盖路面。远处酒店的草坪上亮起景观灯,大叶茑萝在黄澄澄的灯影中婆娑摇曳,灯火阑珊处密集高耸的椰树树干伸向空中,天色渐渐暗下来,一股热带植物散发出的馥郁气息在四周氤氲弥漫。
“吃饭去吧!我可是饿了。”大胖说。
他们下楼去酒店餐厅。阿格点的是咖喱炒米粉,大胖点的是菠萝炒饭,再加一份冬阴功汤。
几分钟后侍者端着托盘走来,阿格拿起筷子,把米粉往一只小碗里拨了些许,把小碗推至大胖面前。大胖狼吞虎咽地吃着菠萝炒饭,吃完炒饭再吃米粉,最后把一大碗汤喝了个底朝天。等他们吃完了,建国还是不接电话,也不见他的踪影。
于是两个人走出兰纳酒店,来到街上。沿着兰纳河两岸蜿蜒伸展的街市灯火通明,小商铺、小摊贩鳞次栉比,清迈的夜晚既有现代都市的热闹,又兼具田园乡村的静谧,两者竟然毫不冲突地统一在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市里。
阿格与大胖穿过几条马路,来到清迈的闹市区,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随即扑面而来,音乐旋转着从粗粝的低音喇叭箱里一阵阵传出,将他们团团围住。原来是一个敞开式的酒吧街,一个区域连着一个区域,每个区域内都站立着若干个褐色皮肤浓妆艳抹的酒吧女,她们的腰肢随着音乐摆动,或抽着烟,或晃动着手中的酒杯,朝阿格、大胖抛媚眼勾手指,他们朝里一路走去,走到底是一个泰拳的拳击台,因为没到表演的时间,拳台上空无一人。
反身往回走的时候,突然蹿出几个妖艳女孩,堵住他们,拽住阿格和大胖的胳膊往吧台拉,这时大胖哇里哇啦大声叫起来,因为他看到十米外的地方,居然坐着头发凌乱、红脸红脖子的建国。
两人挣脱几个酒吧女的围堵,朝建国所在的方向移动。脸色绯红的建国坐在几个穿着暴露的女孩中间,左拥右抱,前面桌子上密密麻麻竖着一堆啤酒瓶,女孩们轮番与建国玩骰子,建国似乎一直在输,输了就举起一瓶啤酒一干而尽。他已喝得醉眼蒙眬,见到阿格与大胖,手在空中挥舞,大声嚷嚷道:“来来来,快来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
阿格与大胖刚落座,两个女孩拿着酒杯就黏上来,另外一只空着的手还在他们的手臂上轻轻抚摸。大胖与旁边的女孩干了一杯,玩起了骰子,大声问:“你去哪里了?我们找了你半天了。”
音乐声浪巨大、嘈杂,但大胖的声音依然能穿越突现,阿格暗暗发笑,这是什么样的肺活量啊,跟牛有得一拼。
建国大着舌头说了一句“别提了”,然后断断续续说了一串又一串,谁也没听懂,因为建国的声音被音乐声浪一次次覆盖。
“这叫什么阿格你知道吗?北方人叫车轱辘话。”大胖手里拿着骰筒指着建国说。大胖下海前在体制内的单位待过,与北方人打交道比较多。
阿格坐在建国的边上,努力听他讲述,经过仔细分辨,好不容易才听出一个大概线索。
原来建国上回来清迈,住安纳卡拉酒店,认识前台的一个美女,她曾经留学法国,可以与建国用法语交流。她长得像波姬小丝,皮肤极白,是那种在泰国女孩中极为罕见的白,容貌端庄艳丽,她对法国的文化艺术有着极深的理解。那次建国因为带着一个中国女孩,所以只能与波姬小丝互加微信,回中国后他们一直保持密切联系。在网上建国一次次请求“波姬小丝”做自己的女友,“波姬小丝”似乎并不拒绝。这次建国来泰国前,特意去恒隆广场给“波姬小丝”买了个LV的包,谁知早上建国兴冲冲赶去安纳卡拉酒店,“波姬小丝”说她已经结婚了,让建国郁闷的是,她居然嫁了个在泰国的华人。“波姬小丝”拿出她丈夫的照片给建国看,建国几乎晕倒,一个又黑又矮相貌猥琐的男人,竟然比“波姬小丝”矮半个头。这是什么社会?这世界哪有什么公道可言?坐在酒店咖啡吧台前,看着“波姬小丝”左手中指戴着一枚硕大的钻戒,建国的心拔凉拔凉的,似有一股冬季的海水残忍地漫过全身。
桌上的啤酒瓶排成了几个方阵,一眼望去有点像缩小的兵马俑,建国依旧不肯善罢甘休,执意不要离去。大胖的骰子也掉入一个怪圈,不停地输,阿格见状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去,鏖战众吧女。大胖难得喝多了,甩着手臂晃着宽阔的身板,走向毗邻的吧台四顾巡视,俨然像一个视察前线战况的将军。
有两个吧女喝多趴在桌上睡着了,建国眯缝着眼睛左右打量,手掌重重地砸在阿格的肩上,说:
“你、你是我建国、一辈子的、朋友——朋友——”
阿格只能不停地颔首点头:“对的,对的。”
“你阿格、是……是一个怀旧的人,昨天你在美萍酒店拿、拿了什么东西,我、我都看见了。你以为、我建国傻呀,你拿了窗台上的一枝、百合花,邓丽君的事情,你、你不问我问谁呀?我、我最有发言权了。知道邓、丽、君为什么喜欢清迈吗?她在这里,认识了她的老大,她的贵人,你懂吗?后、后来一手把她捧了个漫天红啊。邓、邓丽君喜欢来清迈,你、你知道为啥?她的妈妈不让她吸毒,你知道吗?这里没、没她妈的人管她。那个法国小赤佬保什么罗,经常打她、欺负她,邓丽君去世的时候脸上全是乌青,一九九五年我、我在巴黎,什么都知道,小报记者、全写了……”
“邓丽君、跟我们一样,不要看她当年如何、如何的风光,全是……全是过、眼、烟、云!一九七一年,她回……回不了台湾,因为她拿的是、外国护照,台湾媒体说她是、间谍。邓丽君临死前呼喊谁?不是什么、保罗,她痛苦中喊叫的是她的妈妈,一遍遍地喊叫,邓丽君跟我们一样,都是、都是这个世界上与妈妈走散的孩子。你知道吗?”
“与妈妈走散的孩子”,这句话深深刺痛了阿格,妈妈或者母亲这个词在阿格的内心里是永远被屏蔽掉的,与母亲的关系可以说是他的一块心病。要说与妈妈走散这句话套在自己身上合适,阿格是跟着舅舅舅妈长大的;套在大胖身上更合适,因为大胖是养父养母带大的,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生身父母。唯独建国的父母俱在,照理说他不该有这样的感受啊。
建国愈说愈来劲,阿格觉得他似乎并没有醉,脑子非常清晰,他只有频频点头的份。有好几次他想打断建国的话,可他还没说话,建国就高声叫起来:“听—我—说!”
阿格插不上话,内心里陡生一丝悲凉。
“阿格你知道的,我是五房、五房隔一子,我们宁波人、讲究这个,要传后的,我肩负着振兴家族的重任,我容易吗我?一九九六年我回国,阿娘八十八岁了,你阿格有、有腔调,自己单身,却帮我介绍女朋友,你知道的,我是、是闪婚,生了儿子,完成任务了,对阿娘有个交代,对家族有了交代。”
建国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回国,说要找人结婚。是阿格安排的饭局,那是圣诞节的晚上,当时阿格的女友带了一个小姐妹来参加饭局。烛光下,建国与阿格女友的小姐妹相谈甚欢。一周后,建国带着那个女孩来阿格的办公室,两个人手牵着手走上楼梯,阿格一下看不懂,有点蒙,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三个月后,阿格收到了建国的婚礼请柬。九十年代,还没有“闪婚”这个词,但建国的速度真够快的。
建国的话匣子还在快速转动,“我的阿娘去世,我前妻你、你知道的,人不坏,就是作,作天作地地作,没办法,吵啊吵最后还动了手,只能离婚,反正有了一个儿子。我建国失败呀,一辈子都是、为别人活着,完全拷贝我母亲。我母亲生下我后,就与父亲分开住,过年过节才会在一起吃个饭,我不能跟别人说,家丑不外扬,只好藏在心里。去年来泰国,好不容易真心喜欢上一个人,他奶奶的,突然嫁人了!郁闷不郁闷啊!”建国举起半瓶啤酒,跟阿格前面桌上的酒瓶碰了碰,自说自话看也不看,眯着眼睛一饮而尽。
建国喝那么多,掏心窝子的话说了一箩筐,可碍于面子仍然没有和盘托出,到了关键的最后一句踩住刹车,其实建国母亲是工程师,个性倔强,已与拥有设计师头衔的父亲离婚多年。
建国不停地倾诉,一次次地敬酒,阿格每次自己干掉,然后总是找各种理由不让建国喝。一个泰国妹子摇摇晃晃走过来,要挑战建国玩骰子,阿格见状,赶紧替建国挡驾,摇了摇面前的骰筒,示意自己来应战。
阿格居然老是输,别看那女孩脸色绯红,疯疯癫癫,摇头晃脑,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职业选手。几分钟后,阿格的面前已堆起一排啤酒瓶,酒精的作用在慢慢上头,全身被一股热浪所席卷。阿格正在思忖如何收场,大胖一阵风地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回来,眉飞色舞地大声嚷嚷道:
“快走快走!我找到一个物美价廉的好地方,你们肯定喜欢!”
大胖扶着建国走出去,阿格还算清醒,悄悄跑去吧台买了单,账单要一万泰铢,阿格没带那么多现金,收银的老板说微信、支付宝都可以,阿格觉着微信不合适,想了想,还是用支付宝结了账。
五
一辆出租停在酒吧街的路边,大胖扶建国坐上车,拼命朝阿格招手,阿格坐上副驾驶座,出租车启动,在夜色下飞快穿越几条街,不一会儿倏地停下。
阿格先下车,朝路边的霓虹灯抬头一望,原来是一个歌厅。大胖扶建国下车,出租车司机在车里哇哩哇啦大叫,应该是说他们还没付费,大胖头也不回,潇洒地挥挥手,对阿格说:“二十泰铢。”
阿格回转身付钱给司机,岂料司机突然用中文大声说:“两百泰铢!”
扶着建国的大胖扭过头来说:“不是说好二十泰铢的吗?”
“两百泰铢!”司机愤怒地叫着。大胖板起脸,脱开建国回转身要来跟司机讲理,阿格上前一把推开大胖,快速递给司机两百泰铢,出租车缓缓启动,大胖想起什么,回头大叫:
“前面付的二十泰铢拿回来!”
阿格不耐烦地摆摆手,大胖的头摇得像拨浪鼓,那神情似乎责怪阿格太大方。
三人在歌厅包厢刚落座,一个妈咪走进来,身后跟随一群妖艳的泰国姑娘。妈咪的中文很流利,说老板们随便挑,都可以带走的。
大胖说:“啥意思啊?”
妈咪把裸露的肩膀靠近大胖,撒娇地说:“老板,一看你就是有素质的人,你懂的呀。”
靠在沙发上的建国已醒来,眼睛巡视一圈,然后指着其中一个高个女孩示意就她了,那女孩迅速落座建国身旁。大胖又指着另一个女孩,叫她坐在阿格的边上,然后对妈咪说:
“我就免了,来一箱啤酒。”
戴着领结的男服务员搬进一箱啤酒,还上了一大盘水果。大胖说我们没点过水果呀,那男服务员说是妈咪送的。
开始点歌,建国先唱了个周杰伦的《菊花台》,大胖在旁边伴唱,他不用话筒,可声音完全盖过建国。大胖频频跑调,歌声与建国不在一个调性上。
两个泰国女孩都会说中文,唱歌却是用泰语。泰语歌悦耳动听,像吴侬软语。阿格暗暗奇怪,泰国女孩唱歌怎么都有点像邓丽君。
“你是清迈的?”建国问身边的女孩。
“不,我是老挝的。”高个女孩放下话筒说。
“啊?老挝女孩也来泰国打工挣钱?”大胖不失时机地凑过肥胖的身躯来问。
“你们都爱到泰国玩,又不会去老挝玩。”女孩笑嘻嘻地说,似乎很有逻辑。
“那你呢?”大胖指指阿格边上的女孩问。
“我是泰国的。”那女孩回答。她用泰语说了一个地名,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经这么一询问,大家似乎觉着两个女孩的气质确实有所不同,可具体的差异在哪里,又说不上来。
很快一箱啤酒喝完了,男服务员立马又送来一箱。其时大胖正在上厕所,走进房间与男服务员撞个满怀,大胖嚷嚷道:
“你什么意思?谁让你又拿一箱的?”
男服务员笑嘻嘻温和地说:“老板,喝酒就要尽兴,喝不完可以寄存的。”
轮到阿格唱歌,他唱的是周华健的《朋友》。大胖又是跟唱,声音轰然盖过阿格。阿格终于唱完,显露隐隐的扫兴,放下话筒,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说:
“买单。”
泰国女孩走出去叫人,男服务员进来,两个女孩说要去换衣服,走了出去。一直到买完单,她们也没有再进房间,按照店里的规矩小费全包含在账单里,不多不少,两万泰铢。
“你找的什么鬼地方?”看到阿格在买单,建国不由得怒火中烧。
“原先那个在酒吧街口拉客的可不是这么说的。”大胖嘟嘟囔囔,低头查看阿格手中的账单。
“那两个女孩呢?”一脸委屈的大胖朝男服务员咆哮。
“我去叫我去叫!”男服务员退出房间。
几分钟后,男服务员重新返回,他谦恭地说:“那两个女孩要陪其他客人,我找了个更漂亮的。”
他朝身后挥了挥手,门外娉娉婷婷走进一个身穿黑裙的高个女孩,个子比老挝女孩还要高,皮肤嫩白,长发披肩,胸脯高耸,挎着一个小包,她扭着腰肢走进房间后,侧过身体,款款展示长腿和翘臀,姿态妩媚妖娆。黑裙女孩的身高大概足足有一米八。
阿格见建国的眼睛闪烁光亮,就对男服务员说了句:“就这样吧。”径自走出歌厅。大胖、建国及黑裙女孩随后鱼贯而出。
在路边拦了辆出租,阿格依旧坐在副驾驶座,建国、大胖和黑裙女孩坐后排,出租车朝酒店驶去。
第二天早上,阿格与大胖在酒店餐厅吃自助餐,建国姗姗来迟。刚落座,大胖的眼睛浑身上下打量,用一种猥琐的口气问道:
“怎么样?幸福了吧?”
谁知建国恶狠狠地说:“幸福个屁!都是你弄出来的好事。”
大胖大声嚷嚷道:“哎,你这人怎么说话的?兄弟我可全为了满足你的爱好。”
看上去建国似乎窝了一肚子的火,经再三追问,他终于道出原委。
建国说自己昨晚喝醉,回去不停地吐,不记得一共吐了几次,那黑裙女孩一直坐在沙发上玩手机,每次只要建国想吐,还没起身,黑裙女孩就赶紧过来扶他上卫生间,用毛巾给他擦脸擦手,递水漱口,对建国的照顾可谓殷勤周到。
早晨醒来睁开眼睛,建国头痛欲裂,黑裙女孩斜倚沙发玩着手机,大长腿搁在沙发扶手上,她竟然一夜无眠地照看自己,精神很好,脸上不见困倦萎靡的样子。建国则完全处于失忆状态,他忘了眼前这个女孩怎么会进入自己房间的,他的眼光慢慢搜寻到一侧的床头柜,床头柜上是打开喝剩的矿泉水瓶和堆在一起的几块污迹斑斑的白毛巾,他依稀回想起来一些零星碎片,这个陌生女孩居然照顾了自己一个夜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职业精神?他匆忙下床,从旅行包里快速摸索,好不容易掏出一百美金递给黑裙女孩,那女孩收起美金塞进小包,娉娉婷婷走到门口,拉开房门,一夜无语的她突然回过头来,用雄浑粗犷低沉的男人声音迸出一句:“谢谢你哦!”,扭着腰肢走出了房间。
建国傻掉了。
……
程永新,职业编辑,业余作家。现为《收获》主编。著有长篇小说《穿旗袍的姨妈》和《气味》,中短篇小说集《到处都在下雪》,散文集《一个人的文学史》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