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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0年第10期|丁颜:因为爱(节选)
来源:《青年文学》2020年第10期 | 《青年文学》2020年第10期  2020年10月20日06:20

无论什么季节,高原的阳光都很烈,到了黄昏时分更是烈得倔强,拖着长长的火一样的尾巴,一寸一寸不愿走似的往过燃烧。

满城的房屋大都开了灯,只有一个窗口,还大开着玻璃,恋恋地眷着那余下的丁点夕阳,让炉灶上的煤气跟着一起燃烧。锅里是鲜牛奶,加了酥油还加了葡萄干和枸杞,奇异的甜香沁人心脾。为了更加入味儿,还要再煮一会儿。蓝色火苗犹如美丽蝴蝶的魂魄,圈围着锅底此起彼伏,再加上一点手机里的音乐,空气美妙得在颤抖。何蓓脸上有一种单纯的满足,嘴角泛起一丝浅笑,在案板上将馍馍一刀一刀切成薄片。突然手机里的音乐被来电铃声打断了,何蓓放下刀,拍了拍手上的馍馍渣去接电话。

“喂,何芳啊……”

何蓓从耳朵上拿下手机看了一眼,确定是自己的,立刻纠正道:“妈,我是何蓓。”

“哦,何蓓啊。”

“嗯。”

“贵德索菲阿娘的女儿一个人要来西宁参加考试,不放心去住宾馆,想来住我们家,我答应了。”

又有人要来家里借住,何蓓心里嘀咕着,走过去“啪”的一声开了灯,问:“哪个索菲阿娘?”

“就是何芳结婚的时候,送来两大桶裸鲤的那个阿娘,记得吗?”

这么一说,何蓓倒真记得,还记得特别清楚。何芳结婚的时候,有一个不认识的阿娘送来两大桶鱼,身上一丝鳞片都没有,大家都吓死了,还以为是从黄河源头捕捞来的野生保护动物——石花鱼。那个阿娘个子不高,身形很臃肿,望着大家哧哧地笑,说:“这是在黄河边人工饲养的裸鲤。”何蓓对这些人没有什么感情,可是那次何芳结婚距父亲去世还不到半年,那个阿娘衣服旧旧的,脸被晒得黑黝黝,出现在闹哄哄的婚宴中,何蓓看着不知为什么,心里就一阵一阵难过,最后忍不住眼泪也涌了出来。何芳马上要进婚车,她是送嫁的姑娘,忙跑去卫生间潦潦草草卸掉了眼睛周围晕得一塌糊涂的睫毛膏。后来在一起照的照片里,发现根本就没卸干净,黑洞洞两只熊猫眼,站在精心打扮修饰过的新娘旁边,简直没眼看。

“记得。怎么不记得。”

“就是那个阿娘的小女儿,我不在,你跟何芳两个人照顾好她。”

“知道了。你在大姐那边能适应吗?”

“能,这边除了热,其他都好。”何蓓将手机用下巴夹在肩膀上,拿筷子搅了搅锅里的牛奶,关了火,过来坐在沙发上跟母亲扯起了家常,问何茹工作忙不忙,姐夫好不好,小外甥有没有长高,又问到吉隆坡的天气,问何茹有没有常带母亲出去玩。都问完了,叹息了一声,说:“真羡慕大姐呀,工作好,嫁得好,生的孩子好,什么都好。”说完,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妈,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大姐说等开斋节她放假了就送我回来。”

“那还得一周呀。”

“我说的你记住了没有,那个阿娘的小女儿是来西宁考试的。”

何蓓突然想起,她见过那个阿娘的女儿,详细的容貌现在想不起来了,但那一身黄裙子可记得清楚。

那女孩是和她妈一起来的。个子比她妈高出一个头,脸上的皮肤是那种很健康的小麦色,但却穿了一件黄得几乎要滴出水的黄色连衣裙,与肤色犯冲,腿上又配了一条沉沉的黑色打底裤,将一个好好的姑娘,齐膝盖断然截开,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着装难看,还非常腼腆,一直低着头,在索菲阿娘的指引下,怯生生走过去,在一座席宴上坐了下来。那一身黄裙子,在热闹的喜宴上,像一朵惹眼的奇葩,谁走过去都会多看两眼。也不知道是谁给她买的。有亲戚跑来在何蓓耳朵底下悄悄问,是从哪里来的女孩,穿一身湿答答的黄,也太奇怪了,像是从厕所里捞出来的。何蓓骇笑。

何蓓说:“我见过你说的这个女孩,上次在何芳宴席上穿一身黄色连衣裙。”

“不是,你见的那个是米娜,去年就结婚了。我说的这个是尔曼,还从没来过西宁呢。”

“啊?这个阿娘几个女儿呀?”

“三个,可怜的,跟我一样,没儿子。”

何蓓听到这里,突然坐直了身体,没来过西宁的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不知道长什么样子,不知道去哪里考试,又一想现在正值暑假……暑假考什么试?何蓓吸溜了一口气,对着手机忙问:“这姑娘读的什么书?暑假还来考试?”

“高二的学生,考的是什么竞赛的试。刚说的时候我还记得,现在说不上了。”

“是自己一个人来吗?那是不是还得去车站接一下她?”

“我刚不是说了吗?索菲阿娘忙得走不开,她女儿一个人来考试,所以必须得去接,不然让她一个小姑娘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怎么办?”

好烦,何蓓一阵沉吟。

“喂……我发个她的照片给你,你去接或者让何芳去接都行,这孩子很乖,学习也好,在学校拔尖儿的,被学校抽来参加竞赛考试。考完试,你俩看时间,若允许的话,再带她到西宁各处逛逛,第一次来,我不在,你们别冷落了人家,哦,还有,给她住的那房间,也提前收拾收拾,别人来了才手忙脚乱的,听到没有?”

何蓓嘴里说着听到了,转头看了一眼常给来客住的那间房,前段时间母亲在的时候,那里面就住过客人,走了人的屋子本就显得有些凌乱,母亲不在,她和何芳俩人在家没打扫不说,还顺手将每次拆了快递的各种纸箱子纸盒子往里扔,扔多了,堆得满坑满谷,看着都难过。

“妈你不在,给客人住的房间上次住过人都没打扫。”

“那有什么难的,就换个床单被套,再将地拖一拖,家具抹一抹,一会儿工夫的事。”

“可是……”何蓓又往那客房门口看了一眼。

“去接站的时候,眼睛放亮一点,索菲阿娘说那孩子爱晕车,有时候晕得昏天黑地,走路都吃力。”

何芳在卫生间洗完衣服出来晾,何蓓向她汇报了这件事。何芳一边将衣服套上衣架,伸起手往阳台的晾衣杆上挂,一边笑着说:“又是爸爸的穷亲戚。”

“这两年没完没了的,我真的觉得好烦。”何蓓靠着沙发,伸直了腰,问何芳,“以前爸爸在的时候也常有人来,你说那时候我们怎么就一点都没觉得烦呢?”

“要不怎么说是爸爸的穷亲戚呢。”何芳高鼻大眼的一张鹅蛋脸,笑起来很温柔。

“都跟爸爸无亲无故的,再怎么算也算不进亲戚的行列。”何蓓想了一会儿,说,“以前爸爸在的时候,住的地段清静,又是大房子,楼上楼下好多间,楼下来人,楼上我们不想见,自己的房门一关也就不见了。现在这么小的房子,空出来一间做客房,人来了,不仅出出进进一起,还一桌子吃饭,共用卫生间,就觉得好烦了。”

何芳笑着问:“你是不是还想说,还让你和我挤一屋睡高低床。”

何蓓干笑了两声,不说话。

何芳问:“什么时候来?”

“什么?”

“那女孩儿什么时候来?”

“说是后天来,坐贵德直达西宁的大客车,在南川西路客运站下车。”

何芳晾完衣服,去厨房端出来一小碟椰枣放在茶几上,跟何蓓说:“开斋吧,时间到了。”自己也拿了一颗枣子,边吃边又走进厨房,将准备好的食物装碗的装碗,装碟的装碟。回头见何蓓还坐在沙发上,就又自己往餐桌上端。

何蓓吃完一颗椰枣,将一粒枣核咬在牙齿间,看来来去去的何芳。之前何芳身上有一种混沌而糊涂的骄矜,所以她无论怎样讨厌干家务或者进厨房做饭,何蓓都看惯了,已经可以无动于衷了,反而是近两年,何芳老一副温柔贤惠家庭主妇的模样,让何蓓看着觉得凄凉。

“妈说让我们在那女孩来之前,先将给人住的房间收拾好。”

“嗯,今晚抽个时间收拾一下就好了。”

“那待会儿你去收拾房间,我来洗碗行吗?”

“行啊。”

“那些纸箱子纸盒子还挺多的。”

“没事,我将它们都拆开叠一起,明天叫收废品的人来拿。”

何芳将牛奶、馍馍、几样小菜都端上餐桌以后,又过去戴了头巾,在客厅的空地上拉开拜毯开始礼拜。何蓓还在沙发上坐着,看着将全副精神都寄托在礼拜上的何芳发愣。何芳出拜,头转向左肩头时,突然陷入了一种错觉,仿佛何蓓就是母亲年轻时候的影子,又坐在身边指导她如何礼拜。何芳想,血缘还真是神奇的东西,一映照就映照出谁是谁最亲密的陪伴。

何芳和何蓓年龄相差不过两岁。但若一同出去说何芳是何蓓的妈都有人信。何蓓到现在都留着一头短发,又瘦,鬼马灵精的。而何芳结过婚,出门戴头巾,又可能是心情的原因,戴的头巾一条比一条灰淡,非常显老。

何芳初中毕业后没读高中,去埃及留了几年学,学了一口流利的阿拉伯语。但也不过是那么回事,回来根本没多大用处,就去阿丹新开的大饭店做了部门经理。阿丹以前是何芳父亲何宗明商行里的一位伙计,有谋略有胆识,在生意场上风生水起,何宗明欣赏他,将一半儿的生意放给他,让他全权打理。没用两三年,他就挑起大梁出去单干,同时与何宗明以兄弟相称,何家三姐妹都叫他阿丹叔叔。

当初何芳去阿丹的大饭店上班时,还有两个跟她同龄的男青年也同时在饭店做部门经理。一个是她已故的丈夫马明,还有一个是尤布,阿丹的外甥。三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办公室,落地的长窗前面,尤布精神奕奕,神清气朗,何芳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几秒,笑了笑,跟他轻轻点了个头。

而马明呢,善良,工作负责,总帮何芳处理一些工作上遇到的问题。何芳也是一遇到问题就找马明。时间久了,从说工作上遇到的问题,说到各自的喜好、各自的家庭、各自的求学历程,这过程中两人的关系也在逐次发生变化,从同事到朋友,从朋友到恋人。而这期间阿丹三番五次旁敲何芳尤布更适合她。何芳都一笑了之。

半年后何芳和马明订婚,正当大家由衷觉得高兴时,阿丹风风火火跑进来,拿出一副不似家长胜似家长的威严说:“我不同意他们结婚。”沙发上的何宗明“啊?”一声站起来,与马明、阿丹在客厅的灯光下站成一条直线,问为什么,阿丹顿住了,不说话。

“婚姻是女儿自己愿意的,我们有什么好说的。”何宗明笑了一笑。

“他们结婚后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阿丹有点气急。

何宗明大手一挥,举重若轻:“我给买一套房做嫁妆送给他们,这总行了吧。”阿丹不再作声。客厅里有很多人,何芳越过阿丹灯光下严峻的面孔看向马明,鼻梁挺拔,单眼皮细长眼,不作声,也不卑不亢。

何宗明为了缓合场面,又跟阿丹说:“好啦,好啦,他们这一代社会这样好,只要有手有脚,面貌端正,品行没问题就饿不死。”

那次何芳自始至终都没出声,但胸口闷得生疼,等人散了,就自己一个人蜷坐在偏厅的长窗旁,长窗外是游泳池,被长廊里的灯映得水光粼粼。何蓓在这边睃何宗明一眼,说:“阿丹叔叔真厉害,差点将二姐的订婚场面变成一个爆炸现场。”

何宗明听了,走过去安慰何芳,说:“生意的灵魂是利益最大化没错,但我们这些人谋利所遵循的是‘仁义礼智信’与虔诚信仰相结合的规则,阿丹这个人在生意场上之所以能够风生水起就是因为他始终遵着这个规则。他对我讲的是一个‘义’字,所以在我儿女的婚事上才会如此操心,自古以来,当家人猪狗嫌,就是因为太操心太负责。”

何芳落下眼泪,她其实一点都没有怨阿丹,但心里的感想也是难言的。她开始其实是跟尤布交往的,但当尤布知道她是何宗明的女儿的时候,又选择了回避。早年何宗明生意如日中天的时候,每年结算下来的天课有不少。阿丹说他外甥尤布书念得好,但父亲早逝,学费很头痛。何宗明听了,每年都从天课里面拿出一笔给尤布。男生莫名其妙的自尊心,觉得少年读书时受何芳父亲的资助,长大后又受何芳的爱情,即使觉得幸福,也是一种自卑可怜的幸福。

结婚后,何芳发现马明比意想中的还要好,很像何宗明,对信仰、对生活、对情义都有自己的执念,是非常理想的丈夫。何芳有点懊悔——一开始没跟马明交往,多走那么多弯路,多受那么多伤害。

那一年因为何芳订了婚的原因,何宗明在斋月里出尽天课,捐完开斋捐之后,又给几家慈善机构额外捐了一大笔资金。之前何茹订了婚的那年,何宗明也这样做了一回,悄无声息的。何蓓笑何宗明做好事不留名。何宗明也笑,说行善莫要张扬,莫要给人造成压力。

何蓓大学毕业后找工作,一找就找在了邮局。何蓓说她对邮局有一种特殊的情分。有一年何宗明赚钱赚翻了天,算出来天课一大笔,给周围该接济的人都接济了,又听了阿丹的意见,去邮局汇给更远地方应受接济的人。

那时候何蓓还小,何宗明带着她一起去的邮局。回来的路上,阳光穿透车玻璃照在额头上,有一种突兀的明亮。何宗明心情好,一边开车,一边跟何蓓说开斋捐该怎样捐,天课该怎么出,说了一路。

看见从车站出来的尔曼时,何蓓想起了那次跟父亲去邮局寄汇单时的自己。

比尔曼这个年龄小多了,还在上小学。是家里最小的女儿,最得父亲惯宠,脸胖,身上也胖,精力充沛,爱动,像一个特别禁摔的搪瓷盆,摔得瓷也掉了、盆也扁了,就是不破,很少哭。父亲常跟人说他这个女儿是一个男孩子的性格。后来慢慢长大,也慢慢瘦了下来,跟眼前皮肤有点黑、有点瘦的尔曼有几分相似。但尔曼跟她那前两年穿黄色连衣裙来参加婚礼的姐姐更相似,细看眉眼又不及那姐姐的精致,尔曼的眼睛、鼻子、嘴都很小,脸却四四方方很大,在烈烈的下午阳光下分外觉得荒凉。

何蓓站在车站对面朝着尔曼挥手,但尔曼没看见,依然站在车站门口的人丛中,茫然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何蓓穿过马路,走到她跟前,叫了她一声,她才反应过来,没有话,也没有一丝别的什么神情,就只点了一下头。何蓓在马路对面的时候,就见她穿一身校服,手里提了一个用旧的超市购物袋,塞得鼓鼓囊囊的,现在走近了,发现身后还背着一个书包,也塞得鼓鼓囊囊的。何蓓要帮她提手里的购物袋,她拒绝了,说自己可以。

上了出租车,何蓓问她具体什么时候考试,在哪里考。她都一一做了回答。

“那个中学离我们家很近,步行五分钟都不要。可是你们暑假怎么会有考试呢?”

“是全国中学生生物知识竞赛。”

尔曼说话的声音很轻,风吹起了她鬓间一绺碎发,她用小拇指又将它勾在了耳后。何蓓注意到她的嘴唇很干,有些起皮的地方还出血结了血痂,顿时从心底涌起一股很自然的“姐妹感”,在心里跟自己说:“要好好照顾这位小妹妹啊。”

太阳影子斜了,但天气依然燥热得怪异,出租车没开空调,只将四下的窗户都开着。车走的时候有风呼呼地掠过还能忍受,但一停下来等红灯,就立刻受不住了。何蓓自己热,也关心尔曼热,问她要不要将校服脱一脱。

尔曼摇摇头,眼睛继续看向窗外。这一路原是一条很有古韵的深巷,但经过一番彻底整改后,变成了一条风情街,各种商铺开得五花八门。看上去就跟用重油重盐重糖做出来的垃圾食品一样,为的只是刺激,无一点美感可言。尔曼一直在看,她在看什么呢?何蓓也顺着尔曼的目光朝车窗外看了一眼。

何芳从小就不喜欢进厨房,所以现在家里多半还是由何蓓来做饭。今天来了客人,何蓓想着应该多做一点,做得丰富一些。但也日常朝九晚五地上班,今日下班后又匆匆去车站接尔曼,根本没来得及去超市。

现在将尔曼接回家了,又忙忙看了一眼墙上的大钟,想着去超市的事。

“这个是我妈让我带过来给你们的。”尔曼将那旧旧的超市购物袋提过来给了何蓓,里面装的是牛肉干和酥油,沉沉的,足有七八斤重。酥油用吸油纸包裹得很好,一点渗油一点味儿都没有,但因为天气热的缘故,摸上去软软的,几乎要化了,何蓓边说着感谢的话,边赶紧将酥油拿去放进了冰箱。冰箱里有冰镇的蜂蜜柚子茶,拿过来问尔曼:“你喜欢喝柚子茶吗?”

“我在闭斋。”尔曼看向何蓓的脸。

何蓓本来还想说不喜欢的话,家里还有其他饮料,这一听,就换成了:“哎哟,哎哟,对不起。”赶紧收走了放在尔曼面前的柚子茶。

“没关系的。”尔曼一双手放上膝盖,在沙发上坐得规规矩矩。

“我们一般在路途上要坐车的话,就不会闭斋,我以为你也……”何蓓边说边去玄关处穿了一双平底鞋,“那你在家里休息一会儿,我去楼下超市买些东西,马上就回来。”

“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不知是在陌生的家里一个人待着害怕还是怎样的,尔曼连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你会不会很累?”何蓓向她看了一眼。

“不会。”

“那走吧。”

超市里冷气开得很足,比起外面舒服多了。两个人都闲闲地在货架前挑着。尔曼拿了有包装袋的食物,先要找见“清真”二字,才愿意往购物篮里放。何蓓也很注意饮食,但没她这么讲究,只要看一下包装袋上的食物配料,没问题就可以了。可是,尔曼……何蓓看得微微出神,对自己刚放进购物篮的食物失去了信心。

两个人在超市先是一起转的,后来何蓓去买菜,就跟尔曼走散了。买好回头去找她,却连影子都找不到。在横七竖八的购物过道里,何蓓推着满满的一个购物篮,急急地走,脑袋乱得像没有桨的船在水中打转,走至收银台这边,看见尔曼正一个人站在一个大冷柜前等她,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但也就像是大石头突然落地,心里猛然一轻,反而一阵晕眩。

超市的灯光下,尔曼眼睛亮亮的,何蓓看着嘘出一口气,走了两步又问:“你有手机吗?”

“有。”

何蓓从包里掏出手机对尔曼说:“太好了,我存你的号码。”

“好的。”

尔曼将自己的手机号报给了何蓓。

何芳在饭店工作,每日下班比何蓓晚两个小时。

坐在公交车上面,沿路看远处山峦在日暮中逐次变换光线,有一种深深的万事变化无常的感受。何蓓说当时穿扎眼黄裙子来参加婚礼的那个乡下女孩儿已经结婚了,而自己……结婚刚一年,马明深夜加完班骑摩托回家,被醉酒的人开的车推到道边的白杨树上,当场要了命。这个伤很难自愈,她用尽各种方式,一天一天依然像在无声地腐烂,缓慢地死亡。但诡异的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发现自己会在某种寂静中突然惊醒,无端端眼泪流个不停。这比刚开始的时候好受多了,刚开始感觉生活被洪水席卷冲毁到了地狱,看哪儿哪儿都一片荒芜。

头巾的一角被风吹起来,反复拍打在脸上影响呼吸。但她心里反而平静。以前不知疾苦,不容易接受荒诞的、矛盾的、复杂的各种人和状态,又骄矜又挑剔。如今,对每个人隐隐闪烁的苦难都能看见一二,由此不忘提醒自己,要好好活着,该做的事要尽力做,该认真对待的人要认真对待,要珍惜当下,要扛起所有问题继续往前走。

走至楼底下,看见摆小摊的老人将自己家种的葱扎成一把一把的,摆在藤编的篮子里卖。生长在高原上的葱又细又不好剥皮,但她还是俯下身挑了几把。

一打开家门,一股煮鸡肉的味道扑鼻而来。她看见玄关处多挂了一个书包,莫名有点温馨。她在换鞋,厨房里的何蓓正忙着炒菜,悬起锅铲探出半个身子看了她一眼,说:“早知道你要买葱,我刚在超市就不买了。”

“楼底下的,路过顺手买了。”何芳一边说着,去了厨房,将葱放进了置物筐,又走过来,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了一眼,又在餐桌上看了一眼,到处没人。

“你接的人呢?”

“在房间呢。”何蓓往锅里旋了一点水,“嘶”一声响,盖了锅盖,“坐长途车来,又跟我去超市走了一圈儿,我让她先去休息一会儿。”

“不会是睡着了吧?”

何蓓走过来,客房的门半开着,里面亮着灯,乳白墙壁明亮柔和,尔曼侧身躺在床边好像真的已经睡着了。何蓓在门上轻叩了两下,问:“尔曼,你睡着了吗?开斋的时间快到了。”

说完又拖鞋啪嗒啪嗒地进了厨房。何芳本打算拿下头上的头巾,可转念一想,家里来了新的客人,还是端庄一点的好,就停手走到冰箱前端出开斋的椰枣放餐桌上,又转身去碗架上拿杯子,尔曼从客房走了出来,下身校裤,上身一件朴素简单的白恤衫,向何芳走来,叫何芳姐姐,并祝安。

何芳停在原地,也微笑着向尔曼祝了安。尔曼可能是刚睡醒的缘故,脸上蒙蒙的,马尾松松垮垮偏在头的一边,又加上眼睛小,乌黑的眼珠里有一种集中起来的澄净,何芳看着她,像看自家姐妹,眼神里都是暖意。

手机发出提示开斋的铃声。何蓓走过来将一颗椰枣塞到尔曼手里,说:“时间到了,快开斋。”

尔曼吃了椰枣,又将餐桌上的一杯茶端起来,一口气饮尽。

何蓓将切好的水果端来放在尔曼面前,然后穿了礼拜服过去同何芳一起礼拜。何芳比何蓓做得快,卷起拜毯走过来,看见尔曼并未吃盘子里的水果,只喝了茶。

“你怎么没有吃水果?”

尔曼一双少女的明眸,闪闪发亮,说:“等你们做完了一起吃。”

何蓓也做完了,去厨房端准备好的食物,何芳过去帮忙,低声说:“这孩子又朴实又懂事。”何蓓对何芳抿嘴一笑,表示她早知道了。

姐妹俩两双手,将厨房里准备的食物和碗筷放在两个大盘子里面一起端了过来。三个人围着餐桌吃饭,何蓓看向尔曼拿筷子搛菜的手,问:“啊,尔曼,你怎么拿左手吃饭呢?从小就是左撇子吗?”

尔曼摇头说:“不是。”将筷子换到了右手。

“姐姐,帮我倒点茶。”尔曼将茶杯端起来伸给何芳。

“你怎么叫她姐姐,不叫我姐姐?”何蓓笑着问尔曼。

“我本来就是姐姐呀。”何芳边笑边接过尔曼的杯子。

“她还给你祝安,给我也没有。”何蓓不罢休。

尔曼看了何蓓一眼,不说话,微微低下了头。

“因为我比你老,在尔曼眼里你跟她同龄。”何芳倒了茶将杯子回给尔曼,又端起菜盘子殷勤体贴地往尔曼的餐盘里拨菜。尔曼慌忙用筷子挡:“我不要吃甘蓝菜。”

“不爱吃啊。”何芳停住了手。

“妈妈摆菜摊时,天天甘蓝菜用滚水一焯,撒点盐,将面条倒进去煮熟来吃,吃怕了。”

“你妈在摆菜摊吗?”何蓓记得好像是说在养鱼之类的。

“现在不摆了,那是爸爸去沙场拉沙子,被翻倒的拖拉机刚砸坏脊椎之后的一段时间。”

“啊?这样啊。”何芳很吃惊,往何蓓脸上看了一眼。

“那现在呢?现在你妈在养鱼是吗?”何蓓问尔曼。

“没有,在饲养牦牛。”

“可真不容易啊。”何芳叹息了一声,思潮飞出去,回忆道,“我结婚那年你妈妈在养鱼,还送来我们家两大桶。”

“早就不让在黄河边养鱼了。”尔曼喝了一口茶水说。

“为什么?”何蓓大大纳罕。

“会破坏生态平衡。”

“好可惜。我还想着什么时候有假期,就亲自去贵德看看高海拔人工养鱼。”何蓓将茶杯端到嘴边,抿了一口,有点遗憾,“现在即使去了也看不到了。”

“我看过。”何芳揭开电饭煲的盖子,为自己盛了点米饭。

“你看过?什么时候啊?”何蓓这样问的时候,看见尔曼将半碗汤端起来直接往下喝。

“刚去饭店工作的时候,说‘天下黄河贵德清’,就跑去贵德看黄河水,看到人们在黄河边隔了一片一片的水域养鱼,里面的鱼苗一条一条都看得见。”

汤喝完了,尔曼放下碗说:“那是刚开始水清的时候。后来鱼养多了,水浑了,什么都看不见。”

何蓓喝完杯子里的茶,将餐桌上的杯盘碗筷,吃剩的食物都一一收进了厨房。尔曼和何芳聊起了贵德的黄河水。何蓓在厨房中洗完碗,看了她们一眼,然后背转身擦碗,摞碗,再擦饭勺,擦锅,一一摆好。

“不知道因为什么,我总觉得尔曼有些忧郁。”

高低床的上床住的是何蓓,跟住下床的何芳说。旁边的浴室里尔曼在刷牙,水流声不断。何芳垫着枕头半躺在床上,眼睛呆呆的不作声。

何蓓头从上床探下来看了一眼,问:“你在想什么呢?”

何芳还是没作声,心事沉沉的,将双手交叉了抱在后脑勺上面,两个小拇指上绕着一绺头发,来回地绕,绕紧了,手指抽出来,重新再绕。

“去车站接她的时候,她一句话都没有。提在手里的袋子很沉,我去帮忙提,她也不给我。弄得我都不知道该跟她怎样相处了。”

“可能是家庭的压力。”何芳将手从后脑勺那里抽了出来,放平枕头睡了下去。

“没想到她爸是瘫痪的。”何蓓拉了拉毯子,也在上床睡了下来,说,“她今天来,还拿那么多牛肉干和酥油,你见了吗?酥油我放冰箱了。”

“见了。”

“这些人……”何蓓默然半天,“爸出给他们的是天课,他们成全了爸的天课,又待我们像亲戚,大小的节日带东西来,婚丧嫁娶也带东西来。真让人感动。”

“出天课是义务,他们对我们的好却是不求回报的,怎么不让人感动?”

“以前爸在的时候,他们老来,我以为是来攀附的,就用一种特殊的眼光看他们。可是现在,我才知道我当时有多浅薄。”

“是啊,不遇一些事,人永远都认不清自己。”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又像是从前学生时代上下铺的宿舍生活了。

“她的考试在明天是吗?”何芳问何蓓。

“明天上午。”

“考试地点离你工作单位挺近的,那她明天就交给你操心了。”

“放心吧。我先送她过去,再去上班。”

说着何芳反手探到墙上,摸索到开关关了灯,屋子里暗了也静了,眼前立马罩了一层昏雾似的。何芳闭了眼睛,就在蒙蒙眬眬快要睡着的时候,何蓓突然说了句什么。

“什么?”何芳睁开眼睛,头上的床板黑压压的,好像比平时低了很多。何蓓又问:“你那时去贵德看黄河,是一整个饭店一起组团去的吗?”

何芳略怔了怔,说:“不是,就我跟饭店的一个……同事,两个人。”

“哦。”

何蓓在床上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均匀地呼吸了起来。

何芳则一双眼睛定定地望在黑的床板上,想那个和她一起去贵德看黄河的“同事”,他是尤布,那时候两个人刚开始交往,中午从饭店出发,到傍晚的时候就回来了。黄昏的黄河边,晚霞像一捧火,漫天地燃烧。尤布心情好,在一块大石上用刀刻了“天长地久”四个字。可是人生的变化像极了九曲十八弯,一曲一弯都不尽相同。

何芳想到这里,又想起了马明,黑暗中仿佛音容笑貌就在咫尺间,鼻腔里不由得一阵酸惨,顿时眼眶里充满了泪水,继而滚滚不止,顺鬓角下去浸湿了枕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