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0年第5期|丁颜:雪山之恋(节选)
临潭马家开在夏河的藏器古玩店因一场大火,烧了个精光,同时不幸烧死在里面的还有他们雇来给他们看店的藏族青年扎西。马家答应给扎西家赔偿损失,因暂时拿不出大量的钱银,便把最小的儿子马贞抵在了夏河,跟扎西的两位亲人阿婆和姐姐雍措共同居住在一起。
马贞深感作为质子之苦,也得不到雍措和阿婆的原谅,唯有信仰的力量,能给予他一点心灵的宁静。雍措擅长画唐卡,马贞也曾踏上伊朗的国土,学习细密画。两人因艺术上的共鸣渐生情愫,一点点的心动藏于生活的水面之下,平静却骤起波澜……
三
夜晚天晴开了,月亮的白光映着雪,大地自下而上发出银白的光芒。马贞回来往火炉里添了一些煤,又点起一支蜡烛,盘腿坐在炕沿上,翻开《古兰经》来读。越读心越静,斋月是阅读它最好的时机,最初它就是在这个月中被启示给一位目不识丁的文盲,再由这位诚实的文盲将它传达给一群牧驼人、劫掠者或黑奴……这证明它真的如它自我描述的那样,是朴素的语言,明白的指导。它里面没有黄金屋、粟千钟的现世报,但那些简洁明了、动人心魄的句子,使人明白,世界是怎样一个世界,人该是怎样的人。突然就听见院子里有声响,马贞心想自己从寺里回来是不是忘记了锁大门,从窗户看出去,看见雍措一个人,裹着一件厚袍子,用一排手指扫那画板上的雪,扫净后看了半天,然后又在画板前忧伤而清冷地走来走去,大有走一夜的架势。马贞隔着一块玻璃远望,被她发现了,望了一眼,匆匆回了屋。
马贞自来的那天起,就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惧怕,还是在渴望?反正就竭尽全力地压制自己,抵御那令人战栗,不由自主,属于禁忌的吸引。但越抵御越感觉已抵达危险的边缘。就着月光走出来,走向那画板,旧而薄脆的画纸被风吹得发出声响。他用手指轻轻地抚平纸张,在室外放得久了,纸鼓鼓地变了形,但颜料的好处,虽有褪损,图像依然清晰,是一个未画完的怒相之神,手持多种武器,头部和身上挂满可怖的骷髅和人骨,怒目圆睁配上龇牙咧嘴,反而天真喜乐。
这让马贞想起曾见过的一幅细密画,画中不知名的年轻男子,眉目清秀,一副典型的中国人面貌,但满头弯曲的鬈发在表明他是雅利安人,身上的蒙古式衣裳,用朵朵金花点缀,偶尔翻起的卷边还露出红色衬里。那男子斜倚靠枕坐在地上,靠枕上有鹿、树木和云彩,都是典型的波斯风格织锦纹样,旁边放的是金壶和金盘,金盘中有石榴和梨,身后是用浅金色描绘的草地和树。
他能清晰地想起来,不是因为人物的形象,而是它们所用的颜料和画法都很相似。雍措画的是唐卡,但画法明显受到克什米尔艺术风格的影响,那种印度贵霜王朝时期的犍陀罗佛教艺术为母本,吸收西亚波斯艺术之后形成的一种融合式佛教艺术样式。一种几乎全部都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的画法,他惊讶竟然能在这里见到。
斋月断食数日,人的感觉被磨砺得锋利,思考也变得较日常更为敏锐。默默地立在画板前凝望了很久。自问艺术是从哪里来的?法国拉斯科山洞里的第一幅壁画是怎么来的?画它的人想到信仰、禁忌了吗?他是画给他的族人们的?还是被表达的欲望所驱使,想给自己的感觉、经验和爱恨一个永恒的形状?他是不是感到必须要画,他就画了?还有唐卡,它在青藏这块广袤的土地上,少说也已相传了千年,为什么自己一到这里就非要将它与自己不能接受的偶像崇拜放在一起?
再去拉卜楞寺,他不再刻意避开各处的神佛雕像、壁画唐卡。他已经用一幅未完成的天真喜乐的怒目之神说服了自己,他现在正在一个艺术的盛大殿堂。就如他初到伊朗,去伊斯法罕的四十柱宫,看到满墙的细密画风格的壁画一样。
他自十三岁母亲去世后,就开始在学校寄读。早先受父兄影响立志当一名成功的商人,去大学学的是金融。直至一次偶然的机会,只听到“吱呀”一声,生命的门开启一条缝,光线瞬间进来像捕获猎物一样捕获住了他的心灵。他喜欢艺术。他讲不清楚什么是艺术,但是他感受得到,他看到了会知道它是或者不是。他的天性里有对艺术无法逃脱的追逐与爱恋。有时候是对外界的艺术。有时候是对他自己的内心。而像他的父亲以及他所认识的知道的所有的商人,是看不起艺术的,他们看不起所有天马行空无实际效益的想象,看不起所有与感情有关的事物。他们总是自以为是地谋杀掉生命中的感性,说话做事,字字带金,应有尽有,却又一无所有。
与他父亲有往来的一位老生意人,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去伊朗闯荡的中国人,在伊朗西北部承包了一座玉石矿山,开采大理石、玉矿给国内的商人,从中赚取差价。伊朗矿石开采成本低,加上当时汇率较为稳定,再加上伊朗政府对商品出口有一定的优惠补贴,从事双边贸易赚取的利润非常可观。
此时家里生意正兴隆,他父亲又是旧式的生意人,见了自然也想从伊朗扯一条生意线,但苦于没人没门路。此人建议他父亲不如让刚大学毕业的马贞再去伊朗留学,一批又一批前往伊朗开创事业的中国人,走的都是“学语言—当翻译—创业—挣钱”的发展模式。他父亲一听,说这个可行,家里也不靠他养家,就应该让他去。便立即派他去德黑兰大学学习语言和国际贸易,不要他挣什么前途,就眼睛放亮学一学,学回来帮家里扩展生意。
他在他二十二岁的秋天,一个人踏上了伊朗的国土。伊朗虽是什叶派国家,但同宗同源,他适应得很快。生活安静又悠闲,各处所见的细密画以及从阿拔斯大帝的萨法维王朝开始,就聚集在王侯广场周围的画坊和画师又一次照亮了他,他在最细小的笔触和最微末的细节中再一次感受到自己曾被捕获的心灵。这是一次机会,在这里他必须要打开自己裹藏了很长时间的隐疾,并让它痊愈。
他先是去广场周围出售细密画的商店里,依照细密画画师家传的技艺,在纸上,在驼骨上作画。后在学校选修了美术,加入画细密画的画坊,跟专业的学生一起学习。
拉卜楞寺寺内所有的经堂、佛殿的四壁及天花板上,几乎都绘有壁画。除了那些佛、菩萨、护法、佛传、佛本生、六道轮回的主旨壁画之外,还有大量山石流水、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历史故事、音乐舞蹈、宗教建筑装饰和民俗风情这样的,更注重艺术性和创造性的壁画。绘制的人深怀宗教的虔诚和浪漫,从波斯、古印度、伊斯兰乃至中国艺术中吸取养分,每一处都追求尽善尽美。
走至一扇门前,看见门上画着一个手拄拐杖、艰难行走的盲人。路过的喇嘛年纪很大,赤足而行,见他是生人,便跟他说,这画的是一位无明庶人。
“什么是无明庶人?”
“眼不看,耳不听,心不崇,身不入的人。”
门开了,喇嘛要沿着陡而狭窄的石头阶梯上去,他跟了上去,又是两扇朱红的木门,太阳亮亮地晒在上面,推开门,里面不知是何年代的壁画,或被香火熏染污黑,或起甲开裂空鼓,或斑驳脱落严重。喇嘛边往进走边说,这地方是很寂寞的,没有多少人会来。
四面墙壁上都有小窗口,浩浩的风,白亮的光自这一窗口进来,又自那一窗口出去。马贞被吸引,一个窗口一个窗口看过去,雍措?定睛一看,真的是雍措。她和几位画师正在临摹败壁上的图像,照原样临摹在大幅的画布上。原来她每天来这里所做的就是把将要消失的壁画临摹下来。
她在棕色的麻布藏袍上面穿了一件水波纹的灰羊绒大衣,垂落下来的衣角被太阳的光线照亮。她寂静而专注地在那里临摹壁画,像极了忘记尘世的修行人。马贞隔着一面墙,用一个窗口看着她,像看壁画,她是壁画上温柔的相。看久了,纷繁的意识和景象在他内心流动,不自觉用壁画上脱落的金粉银屑将她从芸芸众生拉拽出来,塑成了金身玉躯。
窗外照射进来的洁白光线颤抖不定,墙壁龟裂处鼓起的一块儿坚持不住又跌落了下来,上面的图像摔至粉碎。原来壁画也只是一面强大的幻镜,内中种种幻境跌下去,不过一地的碎棱破角。幻影消逝,壁画为屑为尘。这样忽而极低忽而极高的支点调度,着实吓着了他,一种莫名的恐慌从心底压迫上来,使他站不住脚,往走廊这边走,走廊里的天花板和墙上也都有壁画,腻着一层黑油的烟渍,喇嘛正拿棉签一点一点地清洗。他慢慢看过去,看至兴起,跟喇嘛说:“这里的壁画也许是世界上所有壁画中的一个奇迹。”
“哦?”喇嘛见生人这么说,先是惊讶,又问他为什么?
他说:“不同地方的壁画所用的颜料大同小异,但风格不同。壁画的风格取决于被它所映照的客体,取决于在这一文化背景下的绘画者。”
“而这里……”他沉思着,“我为什么说这里的壁画是世界上所有壁画中的一个奇迹?它并不那么精致,但是……”他又沉思了片刻,说,“它包罗万象。”
他站在壁画前,手指想要摸上去,又觉得不妥当,停在空气中,顺着壁画继续慢慢地走,说:“而我之前见过的……”话未说完,又有一处新的发现,驻足细看了一番,才接着说:“我之前见过很多壁画,也学过细密画的绘制,上过专业的绘画课。萨法维王朝的细密画技术臻于完美,无数的纹饰极端繁复、无限发散,让人眼花缭乱。波斯、撒马尔罕和土耳其的画师们喜爱描绘历史事件和传说。印度壁画里的人物具有完全的印度特征。它们各有各的风格。还有伊斯兰的细密画,最早的细密画创作中,画师们因惧怕可能带来的偶像崇拜,就完全避免创作任何脱离故事与诗歌的独立场景。直到16世纪伊斯兰教中的苏菲派在伊朗兴起,阿拔斯大帝的宫廷中出现伊斯法罕画派,才打破窠臼。”
他脸上洋溢着些许的快乐,转过身,对着喇嘛又说:“但是这里,这里的壁画完全没有窠臼,许许多多的风格和画法在这里都能找到,这里像一个天真浪漫的庞大糖果盘。”
“可是这里为什么会这样呢?”他的目光回到壁画上,盯着壁画上的六道轮回图,说:“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风格这么多画法?”
他的目光投向喇嘛,喇嘛没有给他答复,目光转开了,在满墙的壁画各处略略滞留后,重新看向他的脸。
他又转过身,雍措就在他的身后,默默地,眉宇间刻出一道深纹,正看着他。他哑住了,将说未说的话,挂在半空中像苍蝇的翅膀,闪一闪连带身体一起飞没了影。雍措飞快地收回目光,一双手硬硬地插进大衣口袋,又抽出来,转身下了台阶。
房檐上挂下来的吉祥纹帐帘随风浮动,他感到紧张,回头问喇嘛:“她为什么那么看着我?”
喇嘛笑了笑,说:“你说的时候,她就站在那里,站在那里听了半天。”
马贞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与惊讶,浓黑的眼睫垂下去看向已经走下台阶的雍措。
“雍措。”喇嘛走过来两步,叫住了雍措,说:“要走了吗?别忘了将自己的画笔和颜料都收了,别让风白白给吹干。”
雍措没转身,抬起头朝空中回答:“都已经收了。”
马贞照常在寺院转到下午四点多出来。这个时候阳光温热,街上的人最多,男男女女全都坐在街边的台阶上晒太阳,一长排一长排,像是一张涌动的河床,回荡着血脉在岁月深处打转的声响。走到黯青的街头尽处,马贞抬头望着,望向更远的地方,那些绵延起伏的山脉,以及挺立在山脉之上,被冰雪覆盖的雪峰。他立在街头,面对着夕阳金辉映衬下的雪山,雪山的封顶是清冷的白色,即使被太阳照着还是清冷的白色,越看越遥远。几乎疑心眼前的雪山跟那壁画一样,根本是个幻境。
……
作者简介:
丁颜,1990年末生于甘肃临潭,中短篇小说散见于《花城》《大家》《天涯》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预科》《大东乡》等。
《花城》202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