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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2020年第6期|叶梅:霜林醉(节选)
来源:《黄河》2020年第6期 | 叶梅  2020年10月29日06:43

叶梅,多年从事文学写作、编辑,现为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近期作品有小说集《歌棒》《玫瑰庄园的七个夜晚》,长篇纪实《美卿》《粲然》,散文集《根河之恋》《追云记》等。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韩、蒙古、阿拉伯、印地语、保加利亚等文字。

第十章 端正好

转眼又到了春天,塞外春意迟,但阳光之下仍有了暖意,兵丁和衙役们将棉袍都换成夹衣,早晚在县衙门前的校场上操练。撒吉思练武更是勤奋,说是祖宗留下的规矩,三更过后便起床练习拳脚,这一日下来都精神饱满。秃忽鲁领着他的一队兵丁,日日操练马上的功夫,王实甫坐在县衙内,便听得马嘶人叫,刀戈相撞,一片喊杀声。

这日早起,王实甫也活动了一下身子,在衙门里办了些公文,便想去见撒吉思。出得衙门,正巧遇见撒吉思骑马经过,便叫了一声达鲁花赤,躬身行礼道:“好几日不见,在下正想去拜会达鲁花赤。”

撒吉思也不下马,说:“县尹有什么事吗?”

王实甫说:“达鲁花赤请您下马来,在下有几句话要对您说。”

撒吉思勉强下马,将马鞭扔给侍从,问道:“有什么话你赶紧说,我还要带着秃忽鲁他们到后山狩猎去。”

自从那日初来乍到,为一个挑炭男子的无端挨打,实甫与撒吉思的外甥秃忽鲁有些龃龉之后,撒吉思明里没说什么,但见了实甫再没有最初的亲热,也不再请实甫到他的蒙古包里喝酒。

王实甫只当作不知道撒吉思的不快,却说:“达鲁花赤,春天正是万物复苏之时,那山里的动物也都准备怀胎产子,这时狩猎恐怕不是季节吧?”

撒吉思脸上渐渐堆积起阴云。

王实甫又说:“达鲁花赤,您对下属要求每日练武,在下觉得自然是在理之事,但百姓安康、丰衣足食更是我等应促成的愿景啊。实甫到崞阳以来,走访了一些乡村,见到的人户多在饥寒之中,这的确令人寝食不安。我思谋多日,想赶着春天的季节,从内地弄来一些良种,让百姓们好生栽种,争取今年有个好收成。”

没等王实甫把话说完,撒吉思皱着眉头说道:“县尹此言差矣!我二人虽然身为此地父母官,要保证一方百姓的安康,但最要紧的是效忠朝廷,随时备战,只要圣上一声召唤,我等将立刻金戈铁马奔赴战场。当年若没有我蒙古铁骑武艺高强英勇善战,又哪有今日江山?”他瞟了一眼王实甫,“县尹又怎能到此做官?”

王实甫听来,很不以为然,忍不住说:“哎,我等在此为官,理应富民强县,教化子民,才是对朝廷最大的效忠。若不顾百姓疾苦,又何以为官?”

撒吉思更是没有好气:“县尹为朝廷命官,首先想到的是要为圣上效劳,而非到此施以妇人之仁,博得那些穷人的拥戴,只不过是个人虚荣而已,于我大元朝又有何益?”

一语未了,实甫耐不住气愤填膺,他一介读书人,老师董朴教导说,君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便毫不客气地说道:“达鲁花赤此言更是差矣!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历代朝廷若不将黎民百姓的疾苦视作大事,必将遭致灭亡,南宋几百年繁华,到最后落得如此下场,就是例证。”

撒吉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两只眼睛里的怒火恨不得要喷射出来,突然间他仰起脖子狂笑不止 笑罢翻身上马,用鞭子指着王实甫斥道:“要说南宋灭亡,就是被你们这样的文人给遭践的,你们只知道花鸟虫鱼,风花雪月,哪懂得万里江山要靠大汗和世祖皇帝这样的英雄豪杰带领千军马万刀枪拼杀,血流成河才换来的?罢罢罢,若不是看在张大人的份上,就凭你刚才的话,就可定你一个反叛,此刻我就一刀斩你于马下,你信还是不信?”

他当是一番话定会吓软了王实甫,不料话音未落,一直站立于衙门前的王实甫却一个白鹤展翅跃身而起,一手就攥住他的马鞭。

撒吉思大吃一惊。

还未回过神来,王实甫又使出赤蛇出洞一伸一缩,反手将马鞭绕了几圈,轻轻用力一扯,撒吉思便被扯到马下。

眼看就要摔一个嘴啃泥,撒吉思到底身手不凡,刚刚着地就一个鹞子翻身站了起来,伸手扑向王实甫。没想到实甫闪身而过,瞬间从他的正面竟到了背后,朝着他的膝弯就是一脚,撒吉思腿一软,身不由已跌倒在地。

不远处,正在练武的秃忽鲁等人见状,挥着蒙古刀飞奔而来,刹那间将王实甫团团围住。秃忽鲁怒目圆睁,不由分说冲上前来,照着王实甫就要一刀砍去。

撒吉思飞身扑过去握住他的手臂,喝道:“大胆!”秃忽鲁用蒙古语一个劲地叫喊,撒吉思夺过他手中的刀,说,“王县尹正在与我比武,你们想干什么?”

秃忽鲁一听,半信半疑地瞪向王实甫,王实甫迎着他的目光,却是一脸淡定。

撒吉思又喝道:“你们一个个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练武去。今天王县尹赢了,该他请客宰羊,你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众衙役和兵丁们欢叫起来。撒吉思拍拍身上的土,对王实甫说道:“走吧,咱们进蒙古包喝茶去。”

王实甫抖抖衣衫:“好哇,喝茶去。”

一旁的添书擦去脸上的冷汗,跟在他们身后走进蒙古包,撒吉思爽朗地说道:“王实甫,我当你只是个读书人,想吓唬吓唬你,没想到你骨头挺硬,竟然还使出一身好功夫。哈哈,我喜欢!如果你是个怂包软蛋,我也就一鞭子下去,再也不会搭理你了。”

王实甫笑道:“看来我跟达鲁花赤是不打不相识啊,我这人喜欢的也是英雄。”

仆人端来刚从炉子上熬煮的奶茶,热气腾腾地飘出一股浓浓的奶香,撒吉思举起满满的奶茶碗,说以茶代酒,愿与王实甫从此交好。实甫见他眼神里一片真诚,便谦让道:“实甫不该年轻气盛,刚才实在太过鲁莽,多有得罪,愿听从达鲁花赤责罚。”

撒吉思豪爽道:“什么达鲁花赤?你我从此就是兄弟,只管叫我撒吉思好了。我问你,你在哪里学的功夫,身手如此轻巧?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就是那个四两拨千斤。我若要与你比硬功夫,你可能不是我的对手,但若比轻功,看来我还真不如你。”

实甫听他说得实在,便道:“兄长见笑!实甫年幼读书,也跟随父亲习武,父亲本是行武出身,就是母亲也会得一些功夫,家里人没少了练功,因此会得一二。”

接着,把父亲跟随成吉思汗伐金,母亲是阿鲁浑人的经历说了一遍,撒吉思听罢,说:“难怪如此,原来是将门虎子,有幸有幸,今日输在你的手下也不算委屈。”却又说道,“不过实不相瞒,若不是我曾经负过箭伤,也不会让你轻易就拉下马来。”

实甫忙问:“哦,兄长伤在何处?”撒吉思撩起长袍,指着左腹下方说:“已是多年了,每到春天便会有些隐痛。咳,不说它了。”又连声大叫,“拿酒来!”

实甫神色惶然,起身双手过头,行礼道:“德信不知兄长身有伤疾,居然冒犯,真是罪过!”撒吉思一把扶起王实甫:“兄弟这是从何说起?若不是我一番气话惹恼兄弟,何至于此?这都是我自找的,与兄弟无干,更何况你并不知我身上有伤,何罪之有?”

俩人复又坐下,仆人托上一个大牛皮壶,是草原上的烈酒,实甫尝过,如烈焰穿胸,便叫好酒!又说:“兄长可知,德信的家乡定兴也酿得好酒,尤其那杏花酒,滋味甘美无比。”

撒吉思兴致盎然:“何时也让我尝一尝?”

实甫道:“那是自然。家父早年也曾负过箭伤,偶有复发,请良医调得一服箭疮膏,常年使用效果甚好。稍后我给家人修书一封,请他们为兄长也配制些膏药,看看好使不。”

撒吉思一听大喜过望:“只听说京城一带名医甚多,早就想去寻访,不想令尊也有一箭之痛,我与你真是缘分不浅。来来,先以这杯酒,敬了令尊大人。”

那盛酒的器具不比实甫家里的小巧酒盅,却是镶银嵌珠的大碗,仆人给他们倒满酒,看上去一碗酒足有半斤。王实甫打量着,婉言道:“我先代家父谢过。今日得遇达鲁花赤厚爱,不仅未怪罪德信的唐突,还将我视为兄弟,德信不得不敬告兄长一句话。”

撒吉思问道:“兄弟想说什么?”

王实甫说道:“我从家父那里得知,但凡负过箭伤之人,有三忌:一忌大悲大喜;二忌焦躁烦怒;三忌饮酒过量。今日所经历之事已让兄长情绪多变,此刻再饮大酒定对贵体不利,这碗酒断然不可再喝。”

撒吉思慨然放下酒碗,长叹道:“唉!我撒吉思多年听惯了奉承唯诺,从未听人说过一个不字,如今身边终于有个人敢管着我了。好,听你的,不喝就不喝。”

王实甫却举起自己面前的大碗,恭敬地说道:“兄长可不喝,德信则代家父饮了这酒,谢了。”说完,一口气将满碗酒喝得干净。

撒吉思赞道:“痛快!好兄弟,我撒吉思虽然是个粗莽之人,识不得几个汉字,但却是一个认理的,你书读得多,今后这县州的公事,就都听你的。”

王实甫道:“岂敢岂敢!德信年轻无知,还请达鲁花赤多多指教才是。”

撒吉思爽快地笑起来:“这美酒祭了长生天吧!”他站起身来,虔诚地用中指蘸了银碗里的酒洒向天和地,再抹到自己额前,然后走到蒙古包门前,把银碗里的酒全部抛向草原:“苍天在上,饮了这碗美酒吧!”

那添书相跟着,此时才把一颗心放回原处,直叫阿弥陀佛。

夜里侍候王实甫歇息时,添书不禁说道:“二公子,今天可真把我吓坏了,眼见那秃忽鲁的刀都举到了你头顶上,我的心都跳到喉咙眼来了!”

王实甫一边更衣一边说:“我谅他也不敢。再说了,我又不是个呆子,他真要砍下来,我还不知道躲闪?瞧你这点胆子。”

添书嘟哝着:“他们人多势众,您就我一个书僮,要真跟他们打起来,不得让他们剁成肉泥?”

窗外一轮明月,星星闪烁,王实甫走到窗前,对着无边的夜空说:“添书你给我记好了,人活一口气,就是死,也不能做软骨头。这崞州地面的百姓苦不堪言,我怎能麻木不仁,视而不见?我得想法说服撒吉思,免去一些苛捐杂税,让利于民,劝农扶农。”

添书收拾着屋子里的东西,说:“二公子,这些日子你把家里带来的一点银子都散给了穷人,现在想添置个桌椅板凳都没钱,还说什么劝农扶农?”

他们所住的小院原本是一个土财主的别院,三间平房加一间厢房,旁边还有个马厩。后来这家人经商发了财,在朔州那边另置了大宅院,就便宜卖给了县衙,也算是半卖半送。王实甫没来之前,堆放着秃忽鲁和兵丁们闲置的马鞍皮革,破刀乱枪,听说要来新县尹,撒吉思才叫他们腾挪出来。平房里也就给实甫添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些炊具,添书唠叨自己连个睡觉的床都没有,只是铺些麦草胡乱垫了被褥,跟讨饭的差不多。

王实甫笑道:“我看春天来了,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你要不怕夜里狐狸精摸到你跟前,一口把你吃了,就把你那屋里的门板下了,岂不正好铺一张床?”

添书没好气地说:“二公子,您若再这么调笑我,我就给二奶奶捎封信去,说您在这里跟人打架,差点把命都没了,我看她一定会连夜就往这里赶。”

王实甫叹气道:“你别拿二奶奶说事,她这会儿怀着孩子,算起来也快生产了,哪还顾得上往这里赶。”便问身边还有多少银子,添书从衣箱里取出钱布袋,一手拎着摝到尾,啪嗒掉出几个铜钱来,他一边在地上拾摸,一边苦着脸说:“哪还有银子?这几个都是好不容易存下的。”

“那你可藏好了,别让老鼠拖到洞里去,要不然回头我告诉你二奶奶,说你偷着出去买油饼吃了。”王实甫一边和添书说笑,一边卷好被窝:“快去睡吧,要嫌冷,你就把这火盆端了去。”

添书想起:“二公子,说起火盆,那送炭的袁黑子昨儿晌午又给咱们送了些炭来,我要给他钱,他死活不肯收,说俺们是他的大恩人,感谢都来不及呢。我只好塞给他一包馒头,好歹让他带走了。”

王实甫看了看火盆中正烧得红彤彤的炭,说:“下次不可,哪有烧人家炭不给钱的?得想法将钱付给他。”

添书答应着。王实甫叹道:“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

添书听着,问道:“二公子,这写的是那袁黑子吗?”

王实甫半晌无语,双手抱膝坐在床上脸色怆然,添书凑上前去一瞧,惊道:“二公子,您流泪了?”

王实甫低头抹去眼泪:“你别一惊一乍的行吗?这诗可是唐朝诗人白居易所写,诗中情景竟然与当下如此相似,那些可怜的烧炭翁岂止袁黑子一人,好叫人心酸。”他跳下床来,在屋里来回踱步,愤然道,“我王实甫为官一方,要不为民做主,将那些不公道的贪腐陋习去掉,枉为县尹!”

添书取了薄袄披在王实甫肩上:“二公子,您还是早些歇息吧。依我看,忧国忧民的事不是一件两件,得慢慢来。”

王实甫感慨道:“添书没有白随董朴先生,也会提忧国忧民了。可你这口气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公,既然关系国计民生,就应当时不我待,慢慢到何时?”

添书用火钳给燃烧的红炭蒙上一层厚厚的火灰,盖住火苗,拍拍手说:“好好,这会儿时不我待的事,是您赶紧歇着吧。”

可当晚,小院的灯光很久才熄,王实甫披衣在灯下写了书信两封,一封给家里的父母妻子,另一封则是给老师董朴,请教为官之道,也道出心里的好些困惑。

第十一章 梧桐雨

王实甫每天一早就去往县衙,有案断案,无案则走访乡间。

一天上午,两个乡下农人气咻咻地揪扯着来到县衙,一个打破了头,一个摔折了腿,两人相互对骂,恨不得要吞吃了对方。王实甫过细一问,原来为的是争水。一条水渠打这两家田里经过,前面这家挖泥堵了渠道,想多往自家田里灌些水,后面这家不干,便撕打起来,一直扯到衙门里。

王实甫听来并无大事,一个不该堵水,另一个不该先动手,双方均有责任,罚钱两串,用于修扩水渠。今后两家轮换浇水,逢单前家,逢双后家,双方若有争斗罚劳工半年,修桥补路。

断完此案,双方都心服口服,跪谢县尹。

王实甫坐在堂上说:“你们都好好回去种地吧,再过些时你们可到县衙来领些良种,多产些粮食养活家口。古人以和为贵,和气才能生财,日后你们两家田地相邻,要相互帮衬才是。”

两人都说:“大人说的是,小的都记住了。”

正说着,添书手里攥着一个袋子跑进县衙来,兴奋得满脸通红,在大堂一侧直朝王实甫比画。

王实甫皱着眉,只当没看见,等那两人退出衙门,才掉脸对添书道:“你那里张牙舞爪地干什么?不知道正在办公事吗?”

添书几步跳到跟前:“二公子大喜了,快给喜钱吧!”

王实甫先是一怔,再看添书手中提的却是驿站送信的白布袋子,心下明白了几分,忙问:“快说,喜从何来?”添书蹦了个高,嚷道:“二公子,那送信的运种子的马队早到衙门跟前了!一路传了话来,二奶奶她生了个小少爷,母子平安!”

王实甫也不由忘形地蹦了起来:“好啊好啊,我有儿子啦!我王实甫有儿子啦!”

堂前的几个衙役也跟着捂嘴直乐。王实甫语无伦次地嚷着:“添书添书,你别傻站着,快把咱们的那些铜钱拿去给送信运粮的人。对对,全都给他们,全都给他们。”

添书笑道:“二公子,您那几个铜板哪够啊?我这儿早替您给了。”

王实甫奇怪,问添书哪儿来的钱,添书说二少奶奶又捎来一些银子,刚才在他门口已做主给了喜钱。站赤还送来一封二少奶奶的书信,王实甫连忙抓过来,开了信口的火漆,一眼便见婉常娟秀的字迹:“夫君如面,三月初六日辰时,妾身诞下一男,母子平安,夫君留言为儿取名王金,老爷夫人皆喜之不尽也。嫂嫂也已有孕五月,王家添丁进口,一切安好。夫君信中所嘱之事均已请大哥办妥,运来小麦良种千斤,另顺便捎来金疮膏两盒,再若有需办之事,尽管吩咐。且请夫君安心为官,多多保重为盼。妻婉常书”

实甫将那信看了好几遍,舍不得放下,心里直感念妻子的贤能。转念道:“那些良种都卸下来了吗?”

添书说都卸在他们住的小院里。王实甫说:“走,看看去。”

小院一间平房里,果然堆着从定兴运来的一袋袋小麦良种,这是实甫托大哥从究窒、河间一些村落挑选而来的,颗粒饱满,王实甫一把抓在手里,细细地看着,门口突然传来撒吉思的大嗓门:“兄弟大喜!大喜啊!”

王实甫忙迎了出去,只见达鲁花赤撒吉思领着一帮人兴冲冲地涌进门来:“德信兄弟,今天该宰羊庆贺啦!”

王实甫拱手道:“德信得一犬子,如何惊动了达鲁花赤和各位?”

撒吉思道:“哎,你我兄弟,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大侄子,怎么不得好好庆贺?秃忽鲁,你让他们把羊牵过来,咱们乐乐呵呵地给王县尹办喜宴。”

那秃忽鲁一旁站着,脸上的肌肉紧紧的,没个笑颜,只是点了点头,便往门口走去。王实甫连忙叫住:“县尉且慢!”又对撒吉思说,“达鲁花赤,我正要向您禀告,前些时托人从河套那边买来的小麦种子早已到了,还有从定兴家乡挑选的种子今日也已经到了,得赶紧分发下去,让农户们栽种。”

撒吉思看见平房里堆积如山的麻袋,有些意外:“你弄来这么多种子?”王实甫说:“我是想不同地方的种子都拿来试一试,看哪种适合咱们崞州的土地。”

撒吉思不以为然地一挥手:“咳,咱们只管守住江山,种地是农户的事,兄弟你管得太宽。”又对秃忽鲁道,“我让你把羊牵过来,咋还不动弹?”

秃忽鲁气呼呼地说着蒙古语,实甫听出一二,意思是人家又不稀罕,你非得牵什么羊?

王实甫一时心中焦急,他知道从骨子里他与撒吉思的想法大相径庭,可自古以来民以食为天,多年战乱之后建起的大元朝百废待兴,大量土地荒芜,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相比之下,元大都附近,包括实甫家乡定兴一带还算得以温饱,但崞州这里的民生状况让他心惊不已。虽然战事已停,四方百姓逐渐陆续返回家园,但缺衣少粮,连起码的耕种都难以为继。按崞州一带的气候,本应在每年九月种下冬小麦,来年四五月即可收割,但如今田野里却很少见到麦苗,一问都是因为没有种子。

“如果此时再不种下春麦,今年又将颗粒无收,崞州一方百姓如何过活?”王实甫忧心忡忡地说,“撒吉思兄长,我看宰羊庆贺一事暂且不提,你我不如带着良种到后山一带转转,有那能干的农户,请让他们先种起来,只要有人带头就好办了。”

说着,他转身从添书身边取出一个小包裹,递给撒吉思:“哦,这是我让家人捎来的金疮膏药,达鲁花赤你试试看,若是有效,再让他们捎来。”

撒吉思本打算今日让众弟兄痛快一回,但一腔兴致被王实甫给浇没了,心中好生不爽,但看着这药膏,不由又有几分感激,只好点头说道:“好吧,我答应过你,崞阳的公事由你说了算,你说到农户家分种子就分种子吧。”

王实甫喜道:“那好,一年之计在于春,今日正是后山庙会,咱们把种子带上,先到那里去转一转。”

接连在山地平原赶了几场庙会,农人们见县尹和达鲁花赤亲自来到地角田边,分发麦种,鼓励种地,还承诺秋收时,产量高的农户将会得到奖赏,并免去一年的税赋。农人们一听,士气大涨,崞阳街上再也见不到游逛的闲汉,一个个都回家种地去了。

一天,添书又取回一个装信的布袋,王实甫打开一看,却是大哥实厚的来信,告知婉常的九叔张弘范大人十日前在南方病逝,他已代表实甫和婉常前往河间张家悼念。

这消息不知怎么很快传到达鲁花赤撒吉思那里,这位七尺高的蒙古汉子难过地说:“我一生敬重的将军都是蒙古人,只有张将军是唯一的汉人,我父亲曾跟随他征战南方,说他相貌出众,不仅擅长骑射而且擅使长矛,文武双全,还写得诗词歌赋。圣上对张将军十分器重,曾特意在内殿为他设过御宴洗尘。可惜张将军长期征战,加之水土不服,染上了恶疾,圣上为他从各地请来名医,竟然还是回天无力……将军正是年富力强之时,真是天负英才啊!”

实甫听撒吉思一番话发自肺腑,忙代表妻子婉常表示谢意。

张家对他来说,除了婉常,其他人都只是一个个传说,他甚至不如眼前的撒吉思对他们了解。

随后婉常也来了一封书信,写道:叔叔逝前留下遗言,叮嘱丧事从简,决不可铺张招摇。因此父亲张宏略只派了她哥哥张玠代表家人前往南方吊唁。世祖皇帝下了御旨,追封张弘范为淮阳王,还给了张家很多赏赐。

王实甫将信锁入书箱,圣上对张家封赠一事,他对谁也没有提及。

这年,王实甫致力劝农帮农,多次鼓动达鲁花赤撒吉思,让民生成为衙门的主要话题。

从河套和定兴购来的小麦种子如期播了下去,就连卖炭的袁黑子也欣喜万分地拿到种子,种上了十多亩地。眼见麦苗一天天绿生生地长起来,农户们脸上都挂满笑容。这一带原本都有好些种地的高手,一看县尹和达鲁花赤骑着马亲自察看和鼓励,都按捺不住纷纷各显身手,不仅种上了麦子、豆子,还在房前屋后点栽瓜果蔬菜,人勤地丰,不到半年光景,崞阳大地呈现出一派生气勃勃的景象。

秋天到了,田野里一片金黄。人们在地头田边搭起一座座小神庙,烧香祈祷,撒吉思骑在马上,从田野之间经过,便问同行的王实甫,那些汉人在拜什么?

王实甫回道:“达鲁花赤有所不知,这汉人有信佛的,信道教的,有单敬观音菩萨的,这田头搭的小庙供的是土地爷,老百姓没有别的奢望,只求风调雨顺,有个好收成,祈望年年好光景,岁岁有平安。”

撒吉思听来哈哈大笑:“好好敬吧,愿苍天保佑我们大元朝人丁兴旺,江山永铸。”

王实甫趁机说到一件事:“达鲁花赤您说得对,我看咱们崞州还可建一座文庙,可供百姓祭祀,也可讲经、教学。”

撒吉思不解:“这刚刚有了些吃食,人们才缓过劲来,哪有钱又修什么文庙?”

王实甫说:“达鲁花赤可曾听说,世祖皇帝已准备在元大都兴建孔庙、国子监,并责令刘秉忠大人、郭子敬大人设计打造。崞阳这地方虽然不大,但也需教化风尚。”

撒吉思说:“可不是,我看这地方刁民不少,动不动就打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秃忽鲁他们没少抓人,县衙的号子都关满了,他跟我说了好几次,想再建一个监狱。”

实甫摇头不止:“自古以来,穷山恶水出刁民。仓廩实而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耻,对百姓的治理不能光靠威吓关押,一要百姓富足,二要百姓知书达礼,建监狱不如建文庙。今年在您的督办之下,百姓眼见有了一个丰收之年,正好顺势而为,建上一座文庙,供奉圣贤祖先,释疑解惑,教书育人,净化一方风气,岂不是好?达鲁花赤,请您三思而行。”

撒吉思盯着王实甫说:“兄弟你年纪轻轻的,竟有满肚子学问,出口成章,让人佩服啊。”

撒吉思言辞诚恳,这蒙古汉子一旦将人认作朋友,就会热情相待,让王实甫感动有加,便说:“兄台过奖,实甫哪有什么学问,只不过把先生的教诲拿来卖弄罢了。”那撒吉思一听王实甫的老师是那大名鼎鼎的董朴,越发起敬:“董大人时常被圣上所召见,要将他封为太子太傅,难怪县尹你也满腹经纶。你说这建文庙一事,我看可以筹划。”

王实甫高兴极了,一把拉住撒吉思的双手,叫了一声达鲁花赤,又叫了一声兄长。撒吉思说:“我不过是同意了你要做的事,又没替你做什么,就把你高兴成这样?”

王实甫说:“兄弟我不过一介书生,来到这塞外为官,人地生疏,若不是撒吉思大哥你多方照应,我何以为继?可能早就卷铺盖回定兴了,我心里一直感激不尽呢。”

两人在衙门外的校场边信步走来,一边说着话,和风吹拂,秋色宜人,撒吉思说:“上次你从家乡带来的药真有奇效,我用过几次,伤口竟然不再隐痛。你看,弯腰下去轻松多了。”王实甫道:“真是太好了。不日我再写书信,让内人再捎些来。”

正说着,身后一阵马蹄声响,似一阵狂风卷过,扬起呛鼻的尘土,伴随着一阵阵狂笑。回头一看,却是秃忽鲁带着一行骑兵飞驰而过,一个骑士在马上摁着一只半死的羊儿,他身旁左右的骑士伸手抢夺,骑士打马狂奔,几人拉扯着羊儿一路飞奔而去。

王实甫不无担忧地看着远去的烟尘:“前面离街市不远,人烟稠密,他们这样骑马,难道不怕惊吓到行人?”

撒吉思也道:“呵呵,这些野汉子,把叼羊的本事玩到街市上来了,看我不抽烂他们的屁股!”嘴上虽这样说着,脸上却带着笑容,并不十分在意。

王实甫见他心情颇好,便欲言又止。

元朝初建之时,蒙古军官之中自恃有功,横行乡里,胡作非为的事件屡屡发生,世人敢怒而不敢言,常是忍气吞声,纵有冤屈,也没处说去。这些社会民情被地方官员瞒上歁下,从不上报,但实甫早有所闻,有时则愤慨不已。

他本想提醒撒吉思,让秃忽鲁等人的行为有所收敛,但一想到好不容易二人有了交情,为了今后共事,话到嘴边他又吞了回去。

第十二章 黄花地

几日之后,撒吉思去往太原府办理公事,归来时,老远就见秃忽鲁一行等候在路口。

撒吉思回到大顶蒙古包,小夫人笑吟吟地迎了出来,替撒吉思接了长袍和帽子,仆人端上滚烫的奶茶,撒吉思叫一旁侍立的秃忽鲁也喝上一碗。秃忽鲁却扑通一声跪倒在毡子上,用蒙古语叫了一声:“阿舅!”

撒吉思早看出他脸色不对,怒道:“别像个娘们一样磨磨叽叽,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秃忽鲁和他的兵丁们隔日一小酒,三日一大酒,清醒时在校场上练武,醉酒时就骑着马满街疯跑,吓得路人无不躲闪。昨日庙会上,秃忽鲁几人又在酒楼里喝得大醉,然后骑马掠过街市,不料夜色之中,一个三岁小儿手提花灯穿街而过,爹妈在身后拉扯不及,小儿正撞在马蹄上,当即被踩踏个半死。

那户人家是开铁匠铺的,当下一个老人提把铁锤抢出门来,照着马蹄就砸,秃忽鲁的手下哪容得他,竟然照着老人一顿乱棒。说到这里,秃忽鲁不敢再往下说,撒吉思吼道:“后来呢?”

秃忽鲁跪在地上,哭丧着脸嗫嚅道:“今早着人打听,人已死了。”撒吉思揪住他的袍领:“老人孩子都死了?”

秃忽鲁叫道:“阿舅,不是我的错,没想到那孩子突然穿过街去,没想到老头那么不经打……”

没等他把话说完,撒吉思照着他的脸就是重重的一耳光,打得他一下子歪倒在地,接着又是几脚踹过去,秃忽鲁也不躲闪,只叫:“阿舅!阿舅!”

小夫人一旁吓得声音哆嗦:“大人息怒!”

撒吉思将方才小夫人捧到跟前的木盘一脚踢翻,奶茶壶和茶碗翻滚在地,又浓又白的奶茶顺着地毡直流,他又一把将壁上挂着的长剑抓到手里,刷地拔去剑鞘。

那剑锋闪着雪亮的光,小夫人吓得连声尖叫。

秃忽鲁一看不好,抱着撒吉思的大腿就叫饶命。撒吉思一把推开他,长剑直指着他的额头,震怒道:“你这狗奴才,给我惹了多少事,今日还留着你做什么?与其有一日让别人杀你,不如今日就结果了你性命!”说着就要举剑朝他砍去,秃忽鲁情急之中高叫起来:“额吉呀,你快来救我——!额吉救命——!”

那几声额吉叫得格外恓惶,撒吉思的胳臂不由一抖,猛地跌坐在垫子上,一手拄着剑,一手捂着脸,久久不动。

秃忽鲁的额吉正是撒吉思的亲姐姐。父母一直到处征战,撒吉思从小跟着姐姐在马背上长大,姐姐比他年长三岁,年幼的姐弟二人常常饥一顿饱一顿,他每次饥饿难耐时,是姐姐满处给他找来吃的,有时候一把炒面,几颗大豆,有时候就是姐姐在荒原里找来的野果。姐姐嫁的男人也是一个四处征战的军人,婚后没几年就战死在沙场,年轻的姐姐成了寡妇,带着唯一的儿子秃忽鲁再也没有嫁人。

撒吉思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间流下来,姐姐前些年病重临危之时把儿子托付给了他,他算得上是尽心尽力,可秃忽鲁不争气,惹下这人命关天的大祸,让他如何处置?

撒吉思沉缅在难过之中,睁开眼来,却见蒙古包内黑压压地跪了一片将士,他们不知何时进来的,一个个伏在地上,最前面的是秃忽鲁的副手,跟随他多年的武士八丹。

这些将士多年来出生入死,那八丹的一只耳朵在战场上被敌军一刀削去,平日里所有的军士都无不敬惧他。八丹此时昂起头来,恳求道:“撒吉思大人,昨日伤人的确并非故意。只是小的们多喝了几杯,控不住马缰绳,没料想那小儿无人看管,自己穿过街市,撞在秃忽鲁的马蹄上,后来那老者又用铁锤来砸我们的马腿,小的们哪忍得下气来?那马是我们蒙古人的兄弟,宁可他砸我们也不能砸了马……”

撒吉思气恼地指着八丹:“住嘴!平日里说过你们无数次,可你们仗着有些功劳,无法无天,如今还在这儿狡辩,我看你们怎么收拾?”

蒙古包外突然有人叫道:“王县尹来了!”

王实甫穿着官袍,大步走进蒙古包,他身后跟着四个衙役,个个脸色肃然,撒吉思一看知道他为何而来,颓然坐下,说:“县尹你来得真快!”

王实甫行礼说道:“达鲁花赤大人,人命关天,德信不得不迅速前来。今日凌晨时分,崞阳城内铁匠之子在衙门前敲鼓鸣冤,在下即刻赶到县衙开堂询问,现特来向大人禀告详情。”

撒吉思无力地摆手道:“你不用说了,我已知情,犯事的秃忽鲁就在跟前,你让衙役们锁了走吧。”

“大人!”那八丹跪步朝前,拧着脖子高声叫道,“大人!昨日之事并非秃忽鲁一人所为,我等当时都在场,要杀要剐我们大伙一起。”

跪在地上的几十人都纷纷应合:“我等愿跟县尉一起受罚!”

撒吉思一时无言。王实甫冷笑道:“你们是想聚众抗法吗?大元朝法令由世祖皇帝亲定,纵酒、斗殴、夺人性命,轻则鞭笞四十,重则剁去手足,再重则斩头并罚银,无银者以家产充公。一条条一款款定得分明,秃忽鲁、八丹你们本为执法之人,却知法犯法,大庭广众之下伤害人命,成何道理?达鲁花赤大人刚才已经吩咐,所涉案犯先行一并收监,随后再听审理。衙役们!”

蒙古包内外的一干衙役冲了上来,提着绳索就要捆那秃忽鲁。八丹一跃而起,怒目眦裂:“谁敢动!”

他趁撒吉思不防,夺过他手中那把雪亮的长剑,直指王实甫的胸膛:“你想伤我等性命,我先宰了你!”

撒吉思跺足吼道:“八丹,你给我放下剑来!你要伤了县尹,我亲手将你剁成肉酱!”

那剑在王实甫胸前微微直颤,实甫脸不变色,厉声道:“八丹,你要是听从达鲁花赤的话,即刻放下剑来,我将力争保你不死,你若不肯听从,后果由你自负!”

突然,一直跪在地上的秃忽鲁用蒙古语大喊一声:“你们都别说了,我赔命就是!”他猛地纵跳起身,夺过八丹手中的剑,就朝脖子上抹去。

王实甫看得分明,他一脚后踢腿凌空而起,端端踢中秃忽鲁的手臂,只听当啷一声,那剑从秃忽鲁手中飞起,将先前滚翻在地的奶茶壶“刷”地削成两半,然后直插在地。

众人一片惊呼。王实甫收势,朝衙役们喝道:“还等什么?”

衙役们一轰而上,趁势按住秃忽鲁和八丹,他二人气焰已消,也不再挣扎,任由人绑去。

秃忽鲁、八丹等人被刑拘之后,王实甫着人仔细寻访盘查,当是证据确凿,责任分明,因看他们立有战功,且供认不讳,经与苦主铁匠之子相商,愿以家产变卖赔付100两纹银,免去二人死刑。秃忽鲁被摘去县尉一职,杖责八十,永不录用,流放西域河西沙州;八丹为同犯,杖责六十,永不录用,流放西域库布其。随从几人也都分别受到责罚。

一时间,县城内外的百姓奔走相告,都道是总算来了青天大老爷,世间有了公道。本来各地民怨甚多,这会子崞州县尹敢把滋事的军官逮进牢房并杖责流放,不由一传十,十传百,太原府其间派特使专程过问,又将此事奏报了朝廷。御史台本发话重判,秃忽鲁二人一度性命难保,是王实甫秉公酌情,多方周旋,最终以过失杀人定罪,报经太原府,才免去二人死刑。

撒吉思一直黯然托病,直到宣判流放那日才露面,与太原府特使、王实甫一道升堂。

几月关押之后,秃忽鲁和八丹的大块头像是小了一圈,脸上胡子巴茬,一顿杖责下来,血水顺着双腿直流,衙役们将他们架上大堂,俩人站立不起,只有趴在地上,将牙关咬碎。

王实甫堂上说道:“本官今日奉朝廷之命,对秃忽鲁、八丹等人一案予以宣判,尔等服还是不服?”

秃忽鲁和八丹沉默不语。

王实甫道:“看来你二人还是心中不服,殊不知尔等自恃有功为所欲为已多时,骄纵跋扈终将惹起祸端。你们可曾想到,那苦主铁匠一家眨眼间家破人亡,情状惨不忍赌。本官那日曾去到苦主家,见他家老妪卧于病榻,已是奄奄一息,这老妪自老伴和孙子惨死之后便晕厥不醒,如今怕也是性命难保。那铁匠夫妻本是一对忠厚之人,只知道抚母悲泣,这家人就因为尔等的放荡而祸从天降,无辜受难,你们难道还不知罪?

听罢堂上王实甫一番话,在场的人无不动容,秃忽鲁和八丹也道:“小的们知罪了。”

八丹诉道:“大人,只有一件事情还望大人恩准。我与秃忽鲁同在沙场厮杀多年,生死与共,既是流放,请大人将我二人流放同一去处,往后若是谁先死在异乡,也好帮忙找个掩埋的地方……”说到这里,秃忽鲁和八丹都忍不住大放悲声。

撒吉思坐在堂上,也暗自老泪长流。王实甫看在眼里,便对太原特使道:“下官以为八丹的话情有可原,请特使报太原府恩准。”特使点头。

宣判毕,衙役们将秃忽鲁二人架下堂去。撒吉思也踉跄着起身,王实甫上前一把扶住他,开口道:“达鲁花赤、特使大人请留步,下官还有几句话要说。”

特使问:“县尹还有何事?”

“二位大人在上,为官者功在勤政,威在律已,本官平素对县尉等人行为看在眼里,却少有管教,可谓督管不严而酿成人命之案。实甫应引咎辞职,并将全年薪俸上交国库以自罚。”说罢,他双手取下头顶的官帽,端端正正地放于案上。

特使吃惊道:“王县尹,你言重了!”

撒吉思这些时变得苍老,一旁长叹道:“要说引咎辞职,应该是我,轮不到你。唉,几十年征战落下一身伤病,本想老来得个清闲,不曾想这个不争气的外甥给我惹下祸端,让我脸面尽失,哪还有心情为官?今日你不说,明日我也要上报朝廷,辞了这达鲁花赤,回草原放我的牛羊去。”

王实甫本是真心自罚,没想到引起撒吉思一片伤感,只好在特使的劝说下,收回辞呈,也恳求撒吉思不要多虑,继续为官。

他二人经过这一番折腾,算是知已知彼,接下来又在一起共事了三年。

三年间,实甫在崞阳四处游说、东拼西凑,好歹说动城里的几位富商,在坊间得了一些捐资,搭建起文庙。他亲自参与设计,待得大殿落成,只见那建筑气势恢弘、规制完备,计有大成殿、东西廊房,戟门,棂星门坊,敬一亭,小石林亭,泮宫坊,德配天地坊,道冠古今坊,金声玉振坊。文庙内还建有崇圣祠,名宦祠,乡贤祠,尊经阁,文昌祠,乐楼,魁星楼,忠义祠,明伦堂,节孝祠,讲堂,儒学大门等百楹建筑,可谓是星罗棋布,构设精巧。

崞阳城内外无不称道,前往文庙敬香、求学,听讲的人们趋之若鹜。眼见得崞阳的风气也有了好转,可王实甫还没来得及高兴,却听说有人往太原府告了他的状,说他利用职权,专营私利,阳奉阴违,博取名声等等。太原府几次来人查询,实甫应对不堪,一气之下,禀告撒吉思要回乡省亲,撒吉思一口应允。

第十三章 白雁行

三年间,实甫只回乡探了一次亲,曾在家里小住半月。老爷夫人自是欢喜不尽,实甫与兄长实厚更是无话不谈,尤其看到兄嫂也有了儿子,取名王绅,与自己的儿子王金每日一起戏耍,天伦之乐让人陶醉不已。

私下里,实甫几度与婉常戏言,夫妻恩爱相守,全家老小共享天伦,居家的闲适着实使人眷念啊。婉常却总是巧言相拨,说大丈夫志在四海,官人若是嫌任上寂寞,为妻愿携儿与你同行。

实甫连道不可,心想娇妻弱子,哪受得了塞外的清寒?他宁可独守寂寞,也不能让婉常母子跟着受苦。但每经烦琐公务,与添书回到清冷小院之时,不能不回望家乡。

正是盛夏时节,易水河两岸瓜果飘香,眼见得又踏上究窒村的土地,那长途行走的大黑马也似乎闻到了熟悉的味道,甩开一路的疲乏,欢势地奔跑起来。添书骑马紧追其后,口里叫道:“二公子,你等一等!”

添书的叫声恍如昨日,让他想起几年前的光景,结婚、求官、为官,这一场场经历将他磨炼,自己都觉得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可这一回到家乡,心情马上又回到顽皮的童年。他跳下马,脱去身上的长袍,光着两腿牵着黑马趟进河水,朝黑马撩起一道道水花:“好兄弟,咱们来洗个痛快。”黑马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歪倒进河水里打着滚儿,欢快地咴儿咴儿直叫。

实甫又扬头叫添书:“快把你的马也牵下来洗洗,这些天一路上暴土扬尘的,你看那马鬃都打了结。”

添书咕哝道:“这到了家门口,还不快进家门去,偏在这里洗什么?”嘴里说着,无奈也只好牵马到了河边。实甫道:“你把马看好了。”说完,从河堤上扑通一声就跳了下去,水面上的波纹渐渐平静,却没见人冒上来。

惊得添书大叫:“二公子,二公子!”

他急得直蹦:“二公子,你可别吓我!你要淹了水我可咋办?”他四下张望,周围也没见人来,慌得他就往水里摸去,没想到双腿一下被什么扯住,哧溜一下就滑倒了。添书不会水,两只手直扑腾:“救命啊,水里有鬼呀!”

王实甫呼地从水里钻出来,满脸带着水花,他朝眼睛上抹了一把,笑道:“你这胆小鬼,就知道瞎叫喊!”

添书浑身透湿地坐在水里叫道:“二公子,你吓坏我了!我从来没见你玩过水,谁知道你是个水猫子呢?”

王实甫张开双臂在河里尽情地畅游。

小时候每到夏天,乔叔就领着他和哥哥到河里玩水,乔叔好水性,能潜到水底一口气钻到河对岸,还能单手举着几十斤的石头游过河去。他和哥哥跟在乔叔身后,也成了浪里白条。母亲有时不放心,但父亲却说,男人就得这样,多练些本事。因此实甫从小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骑马趟水,练功习武从未间断,虽然每日读书,但并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秀才。

添书见他鱼儿一般游得自在,不禁十分羡慕,也想扑到水里试试,但手脚却不听使唤,连呛了几口水。王实甫忙游过去,一把拎起他来:“没事儿,再呛得几回就学会了。”

添书张着两只手,袖管往下直滴水,说:“二公子您还笑,这样子怎么往家走?”王实甫一边在树下穿着衣裳,一边逗趣道:“这又有何不可?你是怕那听茶说不好看吧?”

这话说到了添书心里,他一下子跳到河滩上:“嘿嘿,二公子休要说笑,人家要是听见了,还当我在二公子面前说了什么。”

实甫说:“你二人说了什么体已话?倘若你和听茶真有心思,我就告诉二奶奶给你们撮合撮合。”

添书一听喜不自禁,口里直叫活菩萨:“二公子就是我命中的贵人,我这儿先给您磕个头吧。”

实甫笑道:“难得有情人,何乐而不为?”

俩人说笑着跨上马,瞬间进了究窒村。

勤公府里就像过节一般喜气洋洋,王逖勤和夫人前日已从站赤收到实甫书信,得知他近日返家,早就备好了家宴,不时到大门前张望,等着实甫回家。

这时已近黄昏,大门口突然一阵喧闹,夫人和婉常立刻从屋里迎出来,果然见王实甫和添书进得院来,夫人一看惊道:“你二人身上怎么湿淋淋的?路上掉进河里了?”

实甫笑道:“娘,刚才在河里玩了一阵,不妨事的。”

阿夫人和婉常哭笑不得,阿夫人说:“看你都已做了父亲,还是个孩子。”

婉常牵着的孩儿王金已有两岁多,刚在满院子乱跑,被他娘拉过来,仍想乱窜,一下子撞在王实甫身上,扬头就叫了声:“爹爹!”

王实甫心里乐开了花,孩儿竟然记得他的模样,张口就能叫爹,着实喜煞人也。他抱起孩子,叭叭地亲着小脸,亲也亲不够。婉常道:“官人快放下他来吧,看你的湿衣把金儿身上都弄湿了。”

王府家人一般都在后院吃饭,只有逢年过节,或是来了贵客,才在前厅摆下宴席,实甫远道归来,老爷特意吩咐在前厅家宴,可谓郑重。这里实甫换过衣衫,与婉常牵着金儿来到前厅,老爷王逖勤、阿夫人由哥哥王实厚、刘氏陪着,都已在前厅端坐。王实甫上前给父亲磕头请安,又给大哥请安。

实厚忙与他双手相握:“兄弟,大哥本想去县上迎你,却被些杂事缠住了,真是失礼。”

实甫且说:“哥哥说哪里话来?家中父母全靠你照顾,田庄和酒坊一应事务也都靠哥哥你料理,德信每每思虑起,好不惭愧也。”

老爷王逖勤笑吟吟地说道:“德信远道回来,一路辛苦,你兄弟二人不必多礼了,快快就座吧。”

全家人围座一堂,院里的桂花树下还摆了好几桌,请来究窒村的乡绅邻里,勤公府的管家、看院的头领,掌事的嬷嬷也都坐上了酒席。王逖勤看看环坐于身旁的儿孙,又看看四周的乡邻,满面笑容地端起酒盅说道:“各位,勤公府今日得以门庭兴旺,全靠祖先的荫德,也靠众乡邻的帮衬,我先敬各位一杯!”众人纷纷应合,也都跟着喝尽杯中酒,称道:“王老爷教子有方,多福多寿!我等也跟着沾些吉祥喜气!”

正喝着,大门前来了个花白胡子的老头,肩上背着个长布袋子,身后跟了三四个少年男女,却说:“我等是唱曲儿的,从前村过来,听说府上正摆酒宴,故来凑个热闹,给各位老爷夫人唱上一曲,讨个吃喝。”家丁拦着不让进,老头儿却一个劲求情,说只唱一曲就走。乔叔过来说:“我家老爷素来好清静,没功夫听你们唱。拿些酒菜来,你们提着走吧。”

王实甫正给几位年长的乡党敬酒,却远远地听见了,心里却想听那曲子,便对阿夫人说:“娘,那些人虽是乡间游走的艺人,也有唱得好的,要不您听一听?”

阿夫人点头,问王逖勤:“老爷,让那唱曲的来添个热闹可好?”

王逖勤半生在战场上见多了刀光剑影,如今求的就是一个太平宁静,不爱喧闹。今日宴请究窒村的乡邻,也是因实甫在外为官几年,乡间有些传闻,说是王家二公子当了官却不知究竟,便有意约请四周的乡绅,让实甫给他们挨个敬酒,算是一个交待。这时见夫人想听曲儿,便勉强道:“夫人若是想听,就叫他们来唱一回吧。”

那门前老头一听,顿时堆起满脸笑,忙不迭地吆喝那几个小子丫头,就在桂花树下找了张凳子坐下,从布袋里拎出一把胡琴,两个年少的男子一个吹笛,一个打鼓板,两个丫头一时间便有板有眼地唱起来:“(正宫端正好)下瑶台,离蓬岛,趁西风鹤翅飘摇,蓬头垢面无人晓,就里藏玄妙。”

又唱:“(滚绣球)我身穿着百纳袍,腰缠着碌簌绦,头直上丫吉三角,任东西散诞逍遥,抄化的酒一壶饭一瓢,困来时醉眠芳草。煞强如极品随朝,把似你受惊受怕将家私办,争如我无辱无荣将道德学,行满功高。”

那一声声抑扬顿挫,让酒席间说话的人都住了嘴,全都放下筷子侧耳倾听,只觉得曲声悠扬,那笛声吹得这院里一阵清凉。

婉常却暗自皱了眉头,悄悄地叫了乔叔来,说了几句。

乔叔过去让停了鼓板,说:“也唱过一会儿了,先赏你们一碗茶和点心,喝完了再接着唱。”背地里却叫过老头,到一边回廊下问道,“你们这都是唱的什么曲儿?什么困来时醉眠芳草,煞强如极品随朝,你不知道这勤公府有人在朝中为官吗?”

老头吓得忙跪下来,连声道:“小的们唱的是元曲中最老的马丹阳度脱刘行首,只因这曲儿唱了多年,徒弟们也都唱得熟了,才敢唱给老爷夫人们听……”

乔叔说:“去换一个吧,唱个喜庆点儿的。”老头说:“小的知道了。”乔叔说:“唱的好给赏钱,唱的不好赶紧走人。”

老头鸡啄米似的点头。正说着,王实甫走过来问道:“怎么回事,唱得好好的停了?”

乔叔连忙说是二少奶奶的吩咐,这唱词有些不合咱们家。王实甫刚才听那曲儿中唱道:受惊受怕将家私办,哪如无辱无荣将道德学?不免勾起心事,想到自己在山西崞阳任上奉公行事,也算是勤勉努力,但也经历了多少受惊受怕,正觉得这曲儿唱到心里去了,却又有什么不合?

乔叔见他不言语,便问:“二公子,您累了吧?”

王实甫摇头,却说:“我看他们唱得不错,叫他们接着唱吧。”

乔叔答应着,让老头一班人唱了一出《墙头马上》。那戏唱的是公子裴少俊与李家小姐一见钟情,私下相好,在裴家花园匿居七年,后被裴父发现,李小姐被赶出裴家。后裴公子考中状元,奉父命去迎娶自幼订亲之女,却正是李家小姐。最终裴父向李家赔礼,夫妻喜得团圆,皆大欢喜。

老头一班人虽然衣着破烂,但唱功了得,尤其是唱公子小姐的小厮和丫头金音玉声,满院子宾客听得摇头晃脑,全忘了桌上的美酒佳肴。王实甫自幼便识得音律,将那乡间传唱的元曲儿记得八九,知道这《墙头马上》正是那鼎鼎大名的白朴所作,敬佩之心油然而生。等这老头一班人唱完,便即刻让添书拿来一锭二两重的银子,当众给了赏钱。

引得宾客席间叫好:“二公子出手大方,好施舍!”

又唱了一曲,不觉已是夜深,大哥王实厚道:“老爷,夫人,您二位不可贪凉,时辰不早,我看今晚德信回家,各位也已尽兴,还是请老爷夫人歇息去吧。”刘氏、婉常也连声称是。众宾客也都纷纷道谢告辞,只有实甫意犹未尽。

大家都各自安歇,实甫和婉常也回到自已的宅院,丫环翠屏早已将床上被褥铺好,兴儿盛来一碗银耳莲米汤,叫声:“二公子请用。”实甫席间喝了不少酒,正是有些口渴,接过碗来用小勺一喝,却是温甜可口,满嘴芳香,便夸道:“这银耳汤熬得正好。”

兴儿抿嘴一笑:“二公子,奴婢可不敢抢二少奶奶的功劳,这银耳汤是二少奶奶亲手熬煮的,只怕俺们拿不准火候。”

婉常正由翠屏帮着摘那头上的金钗髻花,听得兴儿说话,回头道:“多嘴,自去收拾你的吧。”兴儿答应着,给实甫端来铜盆温水,实甫道:“你二人歇着去吧。”

翠屏兴儿退下。实甫见婉常坐于梳妆台前,一张俊脸像是丰润了些,那伸出的手儿十指尖尖,柔嫩饱满,心里不由升起柔情万端,便朝婉常走过去。帮婉常摘去发髻上的一朵绸花,抽去金钗,那黑瀑似的青丝立刻顺肩而下。实甫一把将妻子揽在怀里:“娘子,你在家里受累了。”

婉常温顺地伏在他的胸前:“妾身哪来受累一说?倒是官人远在千里之外操劳辛苦,婉常却是不能替官人分忧,昼夜好叫人牵挂呢。”

实甫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又问,“金儿在那厢已睡了?”婉常道:“金儿今天见你回来,可是又蹦又跳,吃得比平素还多,奶娘说天色晚了,不敢让他吃撑了肚子,哄着抱着让他回屋睡觉去了。”实甫笑道:“今儿他一见我就叫爹爹,真个是喜煞人也。”

婉常得意道:“还不是为娘的每天早晚教的,总给他说爹爹会读书,爹爹会骑马,因此金儿他总吵着要找爹爹。”

实甫搂紧了怀里的妻子:“娘子真是一个贤德的妇人。”二人上床歇息,久别重逢更是道不尽的恩爱。一番亲热之后,实甫才感觉身子又累又乏,倒头就想睡去,却听婉常伏在他耳边说道:“官人,有句话当讲不当讲?”

实甫蒙胧中含糊说道:“讲。”

婉常便在枕上说:“官人身为朝廷命官,言行举止当谨慎才是,今日你回家途中赤身裸体在河中戏耍,似多有不雅,今晚我看来了那唱曲的,官人听得如醉如痴,也似多有不妥,那些曲子原本是坊间下九流谋生的玩艺儿,登不得大雅之堂……”

“够了。”实甫听着听着好不耐烦,忍不住打断了婉常的话,方才心里的柔情蜜意,倾刻间化为一腔恼怒,“娘子你哪来这些个不雅不妥?我既不是那大学士,也不是那二品官,爱的就是这乡间自在,有何不可?”

那婉常见他突然发怒,那话里还暗讽着张家的官品,心下不禁好生委屈:“婉常也是为了官人前程,好歹提醒两句而已,官人何必如此动气?”

王实甫说:“罢罢罢,时辰已过半夜,还是赶紧安歇吧。”说完,也不再理会婉常,背过身子就睡了。婉常也不便再多言,只有两眼望着他的脊背,把未说完的话吞回肚里。 

全文即将于《黄河》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