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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0年第8期|马金莲:良家妇女 
来源:《草原》2020年第8期 |  马金莲  2020年10月28日07:26

西北大地上每年冬天都要闹几场寒流。小城偏远,且小,像体质孱弱的人,承受力有限,脚跟也不稳,每当寒流在头顶上自西北往东南席卷而过的时候,小城都要跟着打几个哆嗦。对冷空气带来的温度变化,最敏感的是那些年迈体弱的老人和娇弱幼小的孩子。苏于每个冬天都至少得陪女儿住一回院。双胞胎中的儿子壮实,女儿羸弱,两人之间的健康状态很不平衡。似乎女儿该有的免疫能力大半都分给了儿子,她一个人同时替两个人面对着病痛的考验。

女儿五岁的冬天,苏于又陪着她住进了县人民医院儿科。刚进医院,苏于被孩子病情牵绊,一心扑在孩子身上,日夜守护,到第四天终于高烧退下,病情稳定下来,苏于长长舒一口气,一颗心可算不用高高悬挂了,也有心情打量同病室的其他人了。

一共四个床位,苏于靠门,挨着她们的是一个年轻妇女陪着女儿,女儿跟苏于女儿差不多大小,病情也好转了,只是还咳得厉害。再过去是一位老年妇女,她照顾的一个男孩应该是孙子。四床靠近窗户,是一个小男孩得了肺炎,陪护的是爸爸,一个中年男人。

四个小病人的病情差不多都稳定下来了,病房里一直紧张的气氛就明显有所松缓。孩子们输液,吃东西,看手机,偶尔带着炫耀的神情互相比赛背诵古诗。一二四床的孩子都一样活泼,只有三床的男孩不好动,总是拿着他奶奶的手机摁着玩。他不敢正眼看人,有时候会从手里的手机上方忽然抬起头,偷偷地瞄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去。

陪护的时间难熬,大家不说话的时候,都静悄悄坐着,各有各的沉默。苏于想跟人说话,二床的妇女一副不怎么爱说话的样子,苏于也就不好贸然去打扰。三床的老年妇女显得心事重重,除了望着窗外发呆,就是仰着脖子看孙子输液的药瓶,瞅着那透明液体在管子里一滴一滴流逝。只有窗口的男人看着面善,还没说话眉眼之间就会浮上笑模样来。苏于开始和他说话,只是离得远,又都在各自的床边坐着,要隔着两个床位的人说话,中间二三床的又没有递话的热情,苏于和男人的交谈,也就变得有些困难,也有些没有必要。只是那男人有时候爱发牢骚,忽然就冒出来一句。说某个护士换药太慢,按了三遍铃才来,来了摆脸子,骂病人啰唆。说医院收费太高,平均下来一天好几百,用的又不是啥好药,是好药的话哪用得上住这么久,他儿子住了这几天咳得还很厉害,眼看不输八九天液是出不了院。说外卖送的饭菜凉了,面条坨了,拉面汤是勾兑的,压根没用牛骨头熬。等等。

一个大活人在眼前自说自话,同坐一室的他人总不能干坐着不搭腔吧,苏于觉得没礼貌,那男人也尴尬,所以她就适当地看看他的眼睛,给点个头,或者笑一下,算是应答了。那男人确实是个能侃的,没话也能找到话,时不时就说上三五句。女儿总要用手机看动画片,不给她就哭闹,苏于怕输液的针头会穿,只能迁就孩子。孩子倒是高兴了,大人就分外地无聊。几个大人的情况基本上都是这样,只能在百无聊赖中枯坐。窗口的男人看样子是懂得把握场面的,他这时候就会试着提起话题。慢慢地,二床的女人也加了进来。她终归显得很有节制,男人说三五句,苏于应答一两句,年轻女人能说一句半句。这让苏于有点不好意思,总感觉自己不自觉地就抢了人家的话头。她平时其实是个不怎么话多的人。尤其在公众场合夸夸其谈,不是她的风格。

她就有意识地往回收。收拢的过程里,她发现自己其实已经有一点喜欢和这个男人说话了。不知不觉当中,他们聊了近期的天气,尤其是寒流带来的病灾。医院门口几家餐馆的饭菜,哪家太难吃,哪家还能凑合。哪个护士脾气好,哪个儿科大夫本事大,去年娃的肺炎就是他给看好的。都是笼统的话题,围绕着身边共有的事物展开,圈子始终划得很大,没有牵涉到各自的私人范围。比如苏于的老公做什么工作为啥那么忙,从不夜里来换一换苏于。男人的媳妇为啥也不见来,孩子不是应该由妈陪着吗,尤其病了,怎么只听到那女人在微信里问她儿子咋样了,却迟迟不亲自来医院。其实小范围的话题真的很多。聊起来肯定要比这样远远地划圈子有意思。偏偏就不能近,今天划圈子,明天还是划圈子。

现在收,苏于觉得是及时的、明智的、应该的。对面的男人身上有一种力量,特别的力量,确切说,是感觉,说不清楚这感觉怎么就散发出来了,看不清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反正就辐射到了你。还有进一步笼罩起来,再抓住、握紧,紧紧包裹住的趋势。这是危险的。苏于是已婚妇女,经历过恋爱、结婚、生孩子。经历过,目睹过,情感智力发育到了和年龄相符合的程度。她能感受,也能认识,更能收步。想明白了这点,她忽然吃了一惊,有些后怕,也有些庆幸,差一点就陷进去了。等陷进去再后退,肯定不如及早刹车效果好。

她让自己变成了局外人。她看着他们聊。是男人把二床女人带动了。他们不但能够简短地说几句,她甚至都能被逗笑了。她笑起来挺好听的,咯咯咯,像个小女孩。这样低龄化状态的笑,让她好像更年轻了,像个还没结婚的大女孩。但她又很大方,不像女孩子会害羞,会捂嘴,或者还有些扭捏。当然女孩子做这些是无可厚非的,也是合适的。但如果真出现在这个女人身上,肯定就不恰当了,毕竟不是小姑娘了,孩子都四岁多了。这女人肯定是清醒的,自知的。她咯咯咯笑,边笑边照顾孩子,笑完了又开始跟男人说话。

苏于感觉自己被这个女人的仪态给吸引住了。她说话的表情,低调,有点冷漠,又淡淡的,给人一种欲罢不能的感觉。苏于忽然也想加入进去,三个人天南海北地聊。可是女人一直都没看苏于,她倒是偶尔抬头看一下窗口的男人。始终都不看苏于。这让苏于有一点失落。尽管这感觉很奇怪,失落也来得莫名,可就是存在着,而且这女人明显在有意地疏远着苏于,爱理不理的。这让苏于有点恼火。两个年龄相仿的女人,不是应该有更多的共同话题吗,为什么她那么一副表情。好像天然地看不起别人,骨子里带着骄傲。苏于在心里有些不喜欢她,反正住院就这几天,出了院谁还认识谁呢,谁也用不着迁就谁。苏于想开了,也就坦然了。

苏于发现男人在讨好二床女人。一开始还不明显。他跟她说话的表情、姿态、口气,都跟与苏于交谈时候差不多。慢慢地,情况有了变化。等苏于蓦然察觉到的时候,已经有些明显了。这发现让苏于有点难以接受。她本来心平气和地陪着女儿看动画片,这个发现让她忽然心里有点慌,有点乱,有点气愤。她一把夺过女儿举着的手机,对她说教,一直看手机不好,眼睛会看瞎的,你不累,手机还累呢。女儿吓着了,等反应过来,咧开嘴呜呜地哭起来。苏于冷静下来,赶紧抱起孩子哄,又把动画片打开。孩子又高兴了。苏于望着女儿,心里在悄悄进行一场审判。

原告和被告都是苏于,她一个人兼任,法官也是她自己。她质问自己,你怎么了,好好地发什么神经。她申辩,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心里有点吃惊,有点生气,难以接受。法官目光炯炯地审视着,说你生什么气,你又有什么难以接受的,他是你什么人,你们有关系吗,他取悦另外一个女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们只是暂时在同一个病房里陪护孩子的家属,这之前甚至都没见过面,等出院以后就是陌路人,这样的关系,你有必要较真,跟自己过意不去?你可能是在吃醋!作为被告的苏于顿时恼羞成怒,心跳都加快了,她撑着不让自己露出丝毫破绽,她硬着头皮反驳,说我没有,只不过多说了几句话而已,我用得上为这个烦恼吗?我有那么无聊吗?他是谁的谁啊。法官冷笑,你目前是没那么无聊,我只担心后面你会真的无聊,既然还没有,那就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好自为之吧。

庭审结束。苏于下地,去了趟厕所。等再次回到病房,她完全是住进医院之前的苏于了。她过去看看一直玩手机的三床男孩,伸手摸摸他脑门,跟一直沉默的老妇人笑一下,说娃娃耍一阵也得叫他缓缓,这娃一天到黑都在看手机,就把眼睛糟蹋了。她说得诚恳。老妇人听进去了,一直呆滞的神色忽然活络了一下。但是看看孙子,又摇头,说没办法啊,从小就这么哄大的,没有手机哄不住。说着尝试夺下手机。男孩早就有防备,两手死死抱住手机,拿仇恨的目光瞪苏于。苏于望着这目光忽然心累。都说如今的孩子被手机害了,这话不假。眼前这孩子还小就已经这么沉溺,以后上学了如果再不好好教育,恐怕一辈子就被手机耽误了。

苏于知道是自己的职业习惯在作祟,只要看到孩子就想到教育。老婆子好像拿孙子没办法,还有点不拿苏于的劝当回事,苏于就知难而退了。教育最难的不仅是调皮捣蛋的孩子,还有不好好配合教育的家长。家长轻视,纵容,溺爱,护短,不配合,都是教育深陷左右两难局面的重要因素。这里是病房,苏于是患者的家属,不是学校老师。她释然了。

窗边的男人忽然拿走儿子手里的手机,嗓音提高,阿姨都说了不能一直耍手机,耍一会缓缓,咋就不听哩?要哭?哭啊,看我不打!他一边说一边真举起了大巴掌。他儿子眼巴巴瞅着,还真不敢哭。二床的女人把她女儿正看的手机往高处挪了下。远点好,远点保护视力。她柔声给女儿解释。

苏于注意到男人的声音里有一点夸张,带着讨好的意味。他是在讨好苏于吗?一刻钟前,他还这样讨好过二床。苏于心底波澜不兴,她甚至冷笑了一下。有点鄙视起他来。什么意思,两头讨好,脚踩两只船?她才不在乎呢。她已经抽身了。现在是局外看戏的。她没看他,也没回应。男人显然还没察觉局面的悄然改变。他依旧显得愉快,笑眉笑眼的,邀功一样继续做着说教,被说教的是他儿子,但内容哪是孩子听得懂的,就是说给大人的。他夸苏于的女儿听话,你看你看,妈妈说不让耍小妹妹就不耍了。你要向小妹妹学习。接着又转个方向,指二床,小姐姐也比你懂事,妈妈说远点看,她就远点看。你也得向小姐姐学习。爸爸也要向两位阿姨学习。

苏于低头跟女儿一起看动画片。她不看那个男人。有人搭理他没,没人的话他尴尬吗?她不想看。她看出来了,这是个脸皮比较厚的人。只是他有一种很巧妙的掩饰技巧,很好地掩饰了他的厚脸皮。这种男人,应该是很会勾搭女人的。也喜欢勾搭。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他究竟是出于天性,还是真有手段,连她这个心如止水早过了被情感迷惑年纪的女人,也差点就撞进去了。苏于苦恼,为自己活了三十多年,还没活出该有的明白。

哎,吃苹果了。男人走动,手里提个塑料袋,里头是苹果。苹果不错,大,又圆,像高原姑娘的脸颊,闪烁着健康的光泽,看上去很诱人。不要不要,苏于赶紧摆手。果子嘛,又不毒人——男人说着,已经把两个苹果强行摆在了一床的小白木床头柜上。苏于要下去还给他。今年苹果贵,据说开花挂果的时候遭遇了大面积的倒春寒,全国苹果都减产。像这么大的富士苹果,市面上一斤五块钱。男人给的苹果大,估计一个就要半斤多吧。苏于觉得不能白占人家便宜。女儿举起手要苹果。苏于从抽屉里给她拿橘子。不要不要。女儿甩手,要哭。自从病了,她的娇气就加倍了,动不动拿这武器要挟大人。苏于无奈,只能把苹果给她。就这么拿了人家的东西,苏于心里不安,给丈夫发短信:明天来记得多买点香蕉。她想给四床还二斤香蕉。

男人又给二床放两个苹果。不要,二床女人也推辞。要了嘛,给都给了,你要是不要,就把我的手羞了。男人一本正经说着,同时把两枚大苹果按在了柜头上。苏于听呆了,他的话真有意思,世上还有这么劝人收东西的,不收就把送东西的人的手羞了。手也怕羞?还真得佩服这男人啊,嘴就是能说,说的话让你无法反驳。他已经给三床也放了两个,最后才给儿子擦一个,他自己一个,坐下大口吃起来。满病房顿时都是咔嚓咔嚓咬苹果的脆响。

男人一边吃着苹果,一边说话。他总是有话题,那么多的话题能让他想起来。而且一说起来就很少聊入死胡同,他有一种驾驭话题走向的能力,不经意间,一个眼看要聊死的话题,被他轻轻一带,就拐了出来,绝处逢生。苏于假装没听,也始终不往窗口看。但是耳朵一直留意着内容。他其实是个有点浮夸的人。只是这浮夸是被一种别样的东西干扰、遮蔽、混淆,一般不好发现。首先他长得不错。有三十来岁了吧,不年轻了,正是这不年轻,起了很好的平衡作用。让他从英俊小青年惯有的高傲、自大、羞赧,或者别的里头脱离蜕变,成功走了出来。三十岁已过的男人,不再一尘不染,高高在上,谁都看不进眼里,而是开始沾染人间烟火,喜欢低头,用平视的目光看人,包括异性,当然也包括年轻的异性。还变得话多了,喜欢和女人聊天,聊的大半是女人感兴趣的话题,有时候还站在女人的角度,替女人想问题。尝到了讨好女人的甜头,喜欢继续做这件事,不觉得累,也从不轻易抱怨。岁月的适当打磨,让青年时期的容颜有了变化,五官的棱角,表情的凛然,都有了一点模糊。这模糊带来了温度。是暖的。暖自己,也会辐射,暖对面的女人。

他气质不错。要在熟悉的环境里看到有气质的男人,好像是困难的。因为苏于这个年纪的女人,明显已经活麻木了,有种千帆过尽不过如此的挑剔。所以在苏于眼中,日常所见,总是难以具备特别触动某根神经的气质。这个男人具备着一种气质。初看跟大众没什么区别,稍微接触感觉就出来了。并且让人不知不觉就特别留意起这种气质。这种男人像游弋在水生动物群体中的一种特别的鱼,面貌稍微英俊,身材稍微颀长,扔在水生世界里不会被完全埋没,但也不是百分百出挑。但是他柔韧,圆,润,具备一种与外界很好地相处的能力。他的身体、心理、神态、动作、语言,都具备分泌性,能快速分泌一种物质,这种物质黏性超强,能帮他很好地协调与外界、与他人的关系,甚至能滋长出一种幽暗而秘密的关系。

苏于饶有兴味地观察,他有一副很好的身材,算不上强壮,但是妖娆。绝不是女人具有的妖娆。是属于男性独有的。太过强壮的,肥胖的,威猛的,或者精瘦的男人,都难有这种感觉。独特的味道,只属于处于中间情况的,少数中的一部分男人。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不黑不白,不过分阳刚也不太阴柔,有一个度的问题,他恰恰很好地拿捏住了这个度。最要命的是,他本人对自己的优势有清醒的认识,知道怎么发挥优势。所以他能走到哪里都散射出一股魅力。

苏于回味着嘴里泛上来的苦涩,必须承认,她是欣赏这种魅力的。少女时代,情窦初开的时候,开始想象未来的良人的时候,有一个模糊的憧憬对象,像水面上的月亮,投出的虚幻的影子。然后她照着这个影子去寻找,在生活的广阔里,寻觅那个期待中的男子。最后她嫁给了完全不一样的男人。也过得幸福。也渐渐淡忘了早年的幻想。可是必须承认,生活里总有猝不及防遭遇考验的时刻。就像这个男人的出现,不经意就遭遇了,就召唤她埋葬心底的梦想。激起的不再是美丽的浪花,而是伴随罪恶感的一丝忧伤。苏于知道自己不会再陷入。她为这样的坚强庆幸,同时也有苦涩。所有被赞美的坚硬外衣下,谁又仔细摩挲过层层褶皱掩盖的独自愈合的伤痕。

一轮苹果吃完,男人要外出买饭。你们谁带呢?他又站在原地,目光看过每个床位。苏于首先拒绝,说谢谢,我已经点了外卖。三床的老年妇女眼神有点犹豫,好半天才说给我带个拉面吧,不放辣椒。她是给孙子买。她自己这几天就没见吃饭,有家里带来的馍馍,她就着开水啃冷馍馍。顺理成章地,男人的目光定格在二床女人的身上。在等答案。苏于心里有一点好笑,她一开始就知道,他问大家只是个幌子,真实的目的是她。他想为她带一份饭菜吧。他就是这样,随时都能拍马屁,这功夫处处都能施展。而且做得有技巧,让你察觉不出他的刻意。相反觉得他就是这么一个人,热情,好心,总是愿意帮助他人。但是,他绝不是眼巴巴地求你,也不是高高在上地施舍于你。他就是一个很平常的存在,你去吗?你带饭吗?就这么简单。

你先去吧,我过一阵自己出去吃。二床女人终于给出了答案。哦,男人随口应和。苏于没从他脸上看出一点失望。他甚至有些愉快地,拎起饭盒,哼着歌儿出门走了。临出门他穿了外衣,雪青色的外套,有一个毛领,把一直露在外头的褐色毛衫盖住了,毛领的毛齐刷刷的,围拱出一张略带风尘的脸,毛色为他的肤色添了一层乳白,他显得既洒脱又柔媚。

苏于回味二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简单点说,好女人,还是坏女人。千百年来,世人不都喜欢这么划分女人吗,一道界限,简单粗暴,但也自有它的道理。一刀切下来,见棱见角,骨肉明显,对就是对,罪就是罪。苏于从小就接受了这样的分割法,浸润其中长大成人。人到中年,看待世界的心态有了宽度和厚度。但是冷不防还是会不自觉地举起武断的尺度。她赶紧纠正。这个女人,跨出好与坏的界限,用宽厚一点的视觉来看待,她会是个怎样的女人?有一点漂亮,不特别精致,医院的陪护生活让她有些憔悴,但不邋遢,每天早晨去水房梳洗后归来,嘴唇上有淡淡的口红,眉也描过。看得出生活能力较好。有一些高傲吧,应该是。至今不怎么和人说话。没事就和女儿自说自话,要么陪娃看手机。有时候给别人打电话,喊妈,应该是娘家妈。只说娃的病情,没抱怨,是个比较理性的人。她比苏于年轻。除此之外,苏于看不到她的优势。一床男人做出转移选择的原因何在,仅仅因为她比苏于小了两三岁的样子,还是那点淡淡的妆容,还是她很少笑容的表情?苏于觉得困惑。不参与,不计较,抽身事外,不代表要糊涂,她想知道自己输在哪里,换句话说,二床女人赢在哪里。

气氛有点沉闷,甚至压抑。好像缺了的那个人带走了一些东西。苏于忽然觉得这医院的日子分外难熬,她在心里算时间,盼望早点出院回家。门开了,男人回来了。二床女人穿好鞋,告诉女儿要好好听话,说完她就出去了。马家汆面好,我刚吃了一碗,出门右拐,第七家子。男人说。他的声音追着二床女人说的。女人没回头,好像没听见。苏于留意观察,男人的脸上没一点尴尬的意思,反倒来看苏于,说马家汆面味道还行,医院附近的饭馆嘛,能凑合吃就难得了,对面那几家的饭简直不能吃。苏于本来不想再附和他,但还是没忍住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苏于陷入了沉默。她是有意的。她已经看出来了,窗口的男人在进攻。目标是二床女人。他的态度渐渐明朗。他第二天又吃苹果,这回没有全覆盖发放,只给二床女孩一个,那孩子乖巧,转手就把苹果给了妈妈。真乖。男人夸,顺手又给她一个。于是病房里咔嚓咔嚓吃苹果的有四个人。另外四个闲坐。妈妈,果果。女儿跟苏于嘀咕。苏于赶紧拿出香蕉。女儿不要,偏偏要苹果。苏于悄悄拿指头戳她,孩子哭了起来。果果,果果。苏于怕男人听到。这时候男人出去了。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也许不是有意的。苏于却认定他是故意出去躲避的。好在孩子的注意力并不持久,容易被别的事物吸引,女儿对果果的热情也就一小会儿,很快就不哭了。

男人回来了。下雪了,他说。苏于没抬头。雪好大,他又说。老年女人也没看他。只有二床女人抬起头淡淡地看了一眼。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就在这散发着药水味的病房空气当中。苏于捕捉到了。那是什么眼神?苏于好奇。她只看到他眉毛上挂着一点水星,在闪光。可能是雪片化了。雪化了是水。水挂在谁的眉毛上能这么生动呢?苏于低头,慢慢回味那一瞬而逝的生动。

大夫来了,依次问了病况,依照惯例交代完夜间注意事项就走了。外面夜色开始弥漫。男人慢腾腾地穿上外衣,拍拍儿子的脑门,好好耍哈,爸出去走走,吸一根烟。孩子玩手机的时候,没大人也可以,只顾埋头玩自己的。男人不急于走,在地上迈步,显得百无聊赖。走着走着走到二床前,飞快地看一眼女人,说,雪下厚了。女人没理他。但是接下来她起身,给女儿交代自己看动画片,妈妈得去买点东西。

女人穿鞋的时候,男人走了。苏于想,她不会去的吧。可是她走了,临走从兜里摸出小镜子照了照,妆容是整齐的。一天时间下来了,她还保持着妆容不乱,苏于有点佩服她。病房里少了两个大人,孩子们照旧看手机。苏于下地,到窗边望望外头,果然雪很大,把夜空下出了茫茫的白。视野只有窗口路灯照亮的一小片,远处只有茫茫的白和幽幽的黑交织出的大片未知。苏于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聊。她坐到三床女人的面前,认真看她,也看她的孙子。孙子玩的是一个很简单的游戏,他玩得痴迷,除了睡觉和吃饭,基本上全天都不愿意离开手机。

手机把娃娃害了。苏于说。明天她就出院了,有些话她也就直说了。这个男孩确实让人看着担忧。小眼睛明显已经近视了,看手机的时候不停地眯缝着。家长不知赶紧为孩子矫正视力,还依旧纵容他长时间看手机,再不紧急刹车的话,这娃以后可怎么办。网络确实给人们带来了便捷,但危害也是不可估量的。

没办法么。老年妇女抚摸着膝盖,嘴里喏喏着。苏于看着她的手,忽然心软了,这是一双只有长久干农活儿的人才有的手,这样的老人,生活显然是艰难的,她的艰辛甚至是苏于没法想象的。还对她苛求,是不是有些不厚道。可是不说,不评论,她憋得难受,教师当久了,就是这毛病。如果现在不改变,以后这孙子的境况能比奶奶好哪儿去呢。很可能就要走重复的人生路。

他父母哩?娃娃要父母管哩。

没有么。老奶奶脸上一直绷着的一层东西,似乎终于撑不住,开始破裂、融化。她叹了一口气。唉,唉,他妈跟人跑了,他爸打工去了。娃娃我领着哩。我老了么,拉扯不动了。只能拉扯一天算一天了。

苏于仔细看孩子,果然是一副缺乏母爱的模样。在孩子的成长期,有些爱除了父母,别人是给不了的,爷爷奶奶也没法给。苏于心里沉重,其实老奶奶的事例很老套,她足不出户在手机里就能看到这种社会现象。看看自己女儿,再看这孩子,明显是两个世界里来的。苏于忽然有了一种罪恶的感觉,为什么而罪恶,说不清楚,但是心情沉重。她默默上床睡了。雪依旧在窗外落,朋友圈肯定全是晒雪景的。门开了,有人进来。过一会儿,又有人进来。苏于懒得看是谁先过来,谁又留在后头返回。更不愿意想象,两个人在雪地上踏出了多少的脚步。

第二天早晨大夫查床后,确定一床出院。苏于打了电话,丈夫来了。忙着办手续。苏于坐在病床上等。二床也出,女人的男人也来了。女人在整理东西,虽然在医院才八九天,但围绕着这八九天的用品真是多,盆子,暖水壶,杯子碗筷,卷纸,衣服拖鞋,病历,药……女人整理得很慢,苏于整完好一阵,她还在一样一样地忙。她的动作是拉长的,好像在举行某种仪式。把小碗放进大碗里,把一个纸杯和另一个套在一起,把病历和片子放在一起,又掏出来分开。四床的男人坐在对面,他一直在看二床女人。他终于不笑了,也不说话,好像他忽然苍老了,把一辈子的话说尽了,现在只想沉默。

二床的男人很快办好手续,上来接人。女人抱起穿戴严实的孩子,把大家看了一圈,说你们住吧,我们先出了。说完笑了笑。原来她不冷漠的时候,一张脸挺明艳的。没人相送,医院就是这样,走一个来一个,去去来来,都是过客,不用留恋,也不用道别。苏于冷眼看对面,四床的男人也没有送。他在低头看他自己的手。好像那双手值得细细研究。他不笑,不说话。他不讨好女人,而且严肃认真地沉默的时候,整个人的轮廓忽然就有了凌厉的感觉,带着一种厚重的力量。苏于没跟他告别,只跟三床的老年妇女笑了一下,就抱上女儿走出了病房。

作者简介 

马金莲,回族,八〇后,宁夏西吉人。中国作协会员。民盟盟员。在各类文学刊物发表小说近400万字,出版小说集10部,长篇小说3部。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现居宁夏固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