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肺炎之“年”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10期  | 苏笑嫣  2020年10月29日09:26

2020年1月中旬的某个夜晚,陈小颖下班回家,借着走廊的灯光摸开了自己廊灯的开关。这天是她年前工作的最后一天,公司假放得早,奖金红包都已到位,陈小颖感到心情不错,她从橱柜里拿出一瓶红酒放到茶几上,随后便窝在沙发里点了两个菜,也算庆祝假期的开始。在等待外卖的时间里,她刷了会儿朋友圈,在其中看到一条当地的新闻,报道里写着她所在的武汉市现发现可致人死亡的不明原因肺炎,但陈小颖丝毫没有停留就关掉了页面转而去看其他的信息——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既然这个病不会传染,自己又没有吃过华南海鲜市场的野味,说到底这个新闻和她有什么关系?

“有没有姐妹这两天有时间一起去逛个街?”几分钟后陈小颖发出一条朋友圈。按照计划,她20号左右开车回老家过年即可,那里距离武汉不过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在这之前她需要买点儿年货,给家人和亲戚朋友的礼物,以及自己过年的新衣,都需要在这几天里准备好。但是不过多一会儿,陈小颖思索了一下,就把刚才发出的那条朋友圈删掉了,一分钟后她经过修改的文案便重新出现:“明天有没有姐妹一起去做头发和美甲?”做出这样的调整主要是因为她想到明天要睡一个懒觉。当然,休息日的第一天必须要享受一下睡到自然醒的幸福,但是逛街需要的时间则明显要更长一些,头发和美甲反正也总是要做的,不过是调换一下安排的顺序。十几分钟之后吴丹给她发来一个天线宝宝的表情,并表示明天可以同行。

“我记得你平时也不做指甲啊。”吴丹说。

“主要是因为我现在单身。”陈小颖回复。

“哦哦,这是要回老家相亲啊?”

“不,正是因为做了指甲,才可以不动声色地打消很多人相亲的念头。”

“没太懂。”

“就是让那些想找个媳妇回家干活的人主动放弃啊,哈哈哈。”

“哈哈哈,有你的!”

陈小颖是在一个月前恢复了单身的状态,不得不承认,分手这件事的确令人十分难过,她与男友最后的分别显得非常潦草,虽然在那天晚上她几乎已经意识到那可能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他要离开的时候,她几乎是带有某种预感地拉住了他,他回过身来,陈小颖颇有些无助地看着男友混杂着敷衍和躲闪的眼神,踮起脚尖亲吻了一下他的嘴唇,后来他们的关系便在微信里草草结束了。虽然失恋带来的生活断裂感使陈小颖感到一种难以自抑的痛苦,但是她必须要承认,年轻的情侣关系总是这样,或者说现在的人必须要接受这样的常态,如今的人们面对感情和生活总是既热情满满又心不在焉,一切都在现实的考量和权衡之间,尽管这使人懊丧和厌倦,但要努力使自己适应这种状态。哪怕是对于极为不适应这一切的陈小颖来说,营生也是最重要的,工作生活迫使她不在感情的沼泽中泥足深陷,然而这也并不值得自怜自艾,每个人都是如此,我们的同伴们工作十分辛苦,眼前应接不暇的事务都够他们忙得手忙脚乱,而那些凡人的生活乐趣,比如看电影、与朋友聚会、泡温泉,或者谈恋爱,这一切都只能退居二线。所以失恋的那两天,哪怕陈小颖在地铁里听着歌忍不住流下眼泪,出了地铁站她也像平常一样对着同事喜笑颜开。

从这个角度来说,陈小颖的生活就像这座城市里很多人的生活一样,算不上很有情趣,但总的来说还比较有条理,就像前男友所说“过好自己的生活是首要的”,但也还有固定的三五好友可以相互借用共度一点时间,比如陈小颖和吴丹的明天。一旦城市人形成了这种习惯和默契,日子总归还可以打发,一切看起来似乎也都还不错,他们正是这样维持着自己的日常生活运转。正在陈小颖和吴丹在微信对话框里商量着次日碰头的时间和地点时,敲门声响了。陈小颖大喊一声“来了”,便趿上拖鞋跑了过去。

“您好,您的餐。”

陈小颖从外卖小哥的手里接过盒饭。此人外貌敦厚,中等身材,接近于长方形脸,剪很短的黑色头发,暗红色的双唇几乎时刻紧闭着,步履敏捷,经常在这一带配送。陈小颖对他已经比较熟悉,毫不夸张地说,一年到头她见到这个外卖员的次数比见到亲人的次数还要多,这不禁让她对他有一种亲近感。“谢谢,什么时候回老家啊?”她随口问道。

“今年不回去了。反正过年配送费也要涨,留在这里多接两单。”

和外卖小哥告别后,陈小颖一边吃着饭一边和吴丹确定好次日在汉街见面,这之后她又打开iPad追了会儿剧,把之前因为工作忙碌而没有时间看的剧情补上几集,一直磨蹭到凌晨一点多才心满意足地洗漱睡觉。翌日,当陈小颖和吴丹走进理发店的大门时,她们才发现做头发的人竟然如此之多,不仅镜子前的每个座位上都坐着一个架着巨大机器或者抹着染发膏的姑娘,而且就连等候区的沙发上也坐满了人,所有的理发师和助理都忙忙碌碌地在顾客之间来回穿梭。

“这回可有得等了。”吴丹翻了个夸张的白眼。事实证明吴丹说的没错,她们在理发店里度过了一个漫长的下午,并且当她们走出店铺大门的时候,发现外面的天都已经黑了。正是晚上六点多钟,购物街上华灯初上,各家店铺亮起了品牌的招牌灯,年轻人们正像往常一样在商区里面漫行款款。

“本来这地方人就多,年前大家还都赶在一起了”,吴丹捋了捋新烫的头发,问道:“你想吃点什么?”

“不是野味就好。”陈小颖递给吴丹一个玩笑的眼色,说着自己就忍不住笑了。然而吴丹对于陈小颖的玩笑一无所知,不错,肺炎的事就发生在她所生活的城市,但是她对于这类新闻向来不太注意。“不过我认为你说得没错”,吴丹说:“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喜欢吃那种东西。”

接下来的两天里,陈小颖将该买的东西都购置齐备,各大商场和超市里都有了强烈的年味,到处张灯结彩,广告里明星在喜庆地拜年,春联和福字也都摆上了显眼的位置,不少人像陈小颖一样开始采办年货,新春将至的市声显得比往常更活跃更欢快也更温馨。然而在20日这一天,出人意料的,凌晨的新闻却突然报了136个新增的肺炎病例,也就是在这一天,陈小颖开始发烧了。当陈小颖拿出腋下的体温计,看到水银柱停留在38.2的刻度上时,她已经不免开始担心了,但更为糟糕的是,就在当天晚上,权威专家确认了这次新型肺炎可以通过人传人感染,在看到这则新闻的那个瞬间,陈小颖顿时感到了巨大的恐惧。

人传人可以感染,也就是说,自己的这次发热不排除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可能,想到这点,陈小颖感到全身发麻,她在网页上搜索新型肺炎表现的症状,打开一页阅读,关掉,然后再打开一页……她就这样机械又盲目地浏览着,但那毫无用处。咳嗽、发烧、乏力这些症状都太模糊而且她也都有,根本无从判断。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些天去了那么多地方、在那样多的人群里,会不会正好就遇到一个人携带着新型冠状肺炎的病毒在传播感染。在惴惴不安之中,当天晚上陈小颖做了无数个噩梦,或者是梦见自己躺在ICU里浑身插着管子,或者是梦见自己无力地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总之,在每个噩梦里她都见到自己好像是马上就要死了,当她又一次在一阵梦中的呼吸困难里惊醒时,大口喘着气的陈小颖拿过床头的手机,发现自己距离上一次醒来不过只睡了半个小时。这一晚噩梦与噩梦的衔接混乱交错,因而梦显得格外的长,时间也变得格外的慢,陈小颖通体寒冷,却满头大汗,对于病情的担忧与惊恐早已远远超过了身体本身的不适,这一夜惊魂不定的睡眠使人筋疲力尽,而上一次如此难熬的夜晚还发生在失恋的当天。

第二天一早,陈小颖早早醒来,体温计显示她的高热丝毫没有减退的迹象,陈小颖决定去医院。考虑到在定点诊疗医院接触到确诊患者反而更加容易感染,陈小颖觉得去一家不那么大的医院看病为好,但是在这之前,她先去了一趟药店,N95的口罩15元一只,她买了20个,当即就拆开了一个戴了起来。

“小颖,今天是不是差不多该回来了?”去医院的路上,陈小颖接到母亲的电话,不出所料,是催促她返程。

“呃……今天……我还有点事,等完了我再给你打电话啊。”陈小颖一时也想不出太好的借口,又怕家里人担心,只好随便搪塞一时。她难以想象如果自己真的是患了新冠肺炎她的父母该会怎样,但她不敢想。“不能吓唬自己”,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有些地方总是自带气场,它强大的氛围会弥漫笼罩所有置身其中的人与物,哪怕是刚刚走到门口的一个崭新的外来“闯入者”,都会瞬间被同化和吞噬其中,比如寺庙,比如学校,比如医院。此时此刻的陈小颖,还没有踏进医院的大门,就在每一个垂头丧气来此的患者之间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气氛。当然,她不知道他们都是患的什么病,但是毫无疑问,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绝不会有谁是开心的,这也是平时陈小颖极不愿到医院来的原因,一般要是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情况,她是宁愿自己随便买点药吃了挺一挺就过去的,但此时非同寻常,这次不做个检查、不看个医生,陈小颖终究是放心不下。

一进门,一股浓浓的消毒水味道扑面而来,医院大楼里,很多患者都戴上了口罩——只有当病临到了自己身上时,或者起码对自己构成威胁时,人们才会有更多的自觉。此时发热门诊已经排起了队,陈小颖站到队尾,面前的每个人都低着头垂着眼,除了与医护人员或亲属进行必要的沟通交流以外,人们几乎一言不发,即便是有些话语声也都因为压低了声量,已经分辨不出那些话语本身的语义,它们都变成了低沉的嗡嗡声的混合体,只有间歇的咳嗽声音在其中略显刺耳地凸显,陈小颖站在队伍里不禁又将鼻梁上的口罩金属条捏着紧了紧。

这间2号诊室就像每一个普通诊室一样,房间的陈设十分简单,两张办公桌相对摆放,桌前各自坐着一个医生,除此之外房间里放着一个书柜用于摆放文件,再无其他,好在窗口朝阳,能让人稍稍缓解诊室外的拥挤与阴郁。

“怎么了?”前一个患者刚刚起身,医生便在眼镜后向陈小颖投来探寻的目光。

“您好”,陈小颖向前走了两步,把自己的挂号条递交给这位薛姓医生:“我高烧,有点不放心……”

“什么时候开始的?”

“昨天。”

“咳嗽得厉害吗?”薛医生一边敲着电脑一边询问。

“不算厉害,偶尔咳嗽。”

“多少度早上量了吗?”

“38度。”

“咳嗽得不厉害的话,做个血常规吧。”

抽完血之后,陈小颖坐在大厅的金属座椅上等待检查结果,她希望什么事都没有,但现在她不想去想这些。多思无益,发烧又使陈小颖感到昏昏沉沉,她随便翻弄着朋友圈信息,也不知道自己都看些了什么,其实她什么也看不下去,于是没多一会儿她就又按掉手机屏幕的亮光。现在,她只好观察自己周围的人。坐在右手边的是一个老人,满脸皱纹,神态严峻,只是牢牢地盯着缴费窗口排队的人群。大多数人正沉默地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手机,另一些人则或面带沮丧或眼神空洞地对着空气发呆。有人突然对走来的同伴喊了一声“在二楼”,就转身向扶梯方向走去,有人在窗边打着电话,一边说着一边半无意识地打量着周围的人群,陈小颖和这个人的目光不经意间对了一下,两个人又都赶忙把眼神移了开去。没过多久,陈小颖坐不住了,她站起来,无所事事地在大厅里走了走,这么转了两三圈后,因为人太多,陈小颖觉着自己站在哪里都是碍事,于是她又走到门口,在门外站着通了通风。也就站了三两分钟,室外的温度使陈小颖意识到自己发着烧不该再冒风寒,于是她又返身回来,等她慢吞吞地走回休息区时,她看到方才自己的座位上已经坐着一个疲惫的中年妇女,而刚才的那个老年人也已经不知去向。

“大夫,你就让我住院吧!”等陈小颖终于拿到检查单向诊室走去的时候,她听到房间里有男人正在哭喊。陈小颖探着头和其他人一道站在门口向屋内看去,一个年龄约莫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显然已经情绪失控,正拉着薛医生的胳膊声泪俱下:“我本来是想去同济医院住院的,但是那已经住满了,你就让我住在这吧!”

“你冷静一下”,薛医生没有抬高声调:“现在并不能确定你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他拍了拍男人的小臂,试图稳定他的情绪,然而他的话语明显并没有传达给对方,男人依旧在自己的恐慌中哭泣。“啊”,他嚷了一声,随后往后一仰身:“你们不收我的话我可怎么办啊!”

医生保持着沉稳的语调,向他解释即使他现在是被感染了,程度也并不严重,没有必要非要留在医院隔离,可病人突然又一把抓住他喊:“你们不能拒收,这都是你们的推辞!”

“不是您想象的那样——”

“我知道现在病房不够了,你们就这样欺骗我们这些患者!”男人不依不饶,他的防风夹克和土褐色西裤随着他激动的身体而簌簌颤动着。不仅如此,他的凄声言论又对诊室外等候的患者们造成了不同程度的影响,人们不禁疑虑重重而议论纷纷。见男人如此冲动,对面的女医生也不得不放下手里的病人过来帮忙劝抚,对方却因此而情绪更加焦躁,他非常激动地甩开女医生试图拉过他的手,此时两个护士也闻声赶来,诊室里顿时乱成一团。经过长达十几分钟的轮番慰劝之后,男人的情绪才逐渐平息。

“好了,先生,请您相信医生,在家隔离的效果也是一样的,而且可以避免交叉感染。”

“我就是怕……我发烧了……我真的怕……”男人抽泣着,声音显得些许憋闷。

“是的,我们可以理解您的心情,但您现在需要的是冷静观察,也请您理解我们。”

“好吧”,男人哽咽了一会儿,才又开口:“对不起,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低低地嗫嚅着,终于跟着护士走了出去。

“哎,现在这儿都乱套了”,女医生看着门外男人身影消失的地方,依然惊魂未定地道:“真怕出点什么事。”

薛姓医生叹了口气,整了整衣服,又重新坐下来就诊。

轮到陈小颖,医生从她手里接过检查单看了一眼,“你这是病毒性感冒”,他说,“但也不能排除新冠肺炎的可能。我们这里不能确诊,只有同济、协和、金银潭这些官方指定的医院可以,你看看,要不就再跑一趟,要不就在这里打了抗病毒的针,自己回去吃药、观察。”

陈小颖有点犹豫,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倘若不去那些指定医院,到底没有结果,但倘若去了,那里看病的人又太多,怕是就算没有病也会被传染上病。

“你觉得呢?开不开药?”薛医生又问道。

“开吧。”犹豫之间,陈小颖终于吐出个答案——她还是不敢去。

“好。听我说,如果发热一直没有好转,并且伴随浑身无力、头晕、咳嗽这些症状,你就去同济医院再看看——特别是没有力气和咳嗽,这两点要注意。”医生一边开着药一边嘱咐道。

陈小颖取了药从医院里出来,刚刚打那一针多少给了她一点心理安慰,不管怎么说,好像自己的身体有了一张隐形的盾牌。虽然从医学的角度而言,她也并不知道这一针到底有多大的作用,虽然她的心里对于自己的病情究竟如何还是疑云不散。她恍惚地走在路上,看着眼前的一切,街道的景象一如往常,这是她所熟悉的城市,除了戴口罩的人比之前多了一些,世界并没有什么变化。她简直不能相信现在发生的这一切是真的,这个几乎没有改变的城市正在几乎没有征兆地传播着一种足以致命的病毒,并且这病毒在短短几天时间内就使自己面对着这样大的猝不及防的挑战——就在两天之前,她如何能想到今天的自己将会是一种生死未卜的状态?然而她高热的身体带来的种种不适感都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没错,是真的。这一切真的发生了。

现在看来,陈小颖必须承认,她和大家过去总归是错了。人们总是事不关己,抱有一种盲目的乐观和自大,认为灾难和自己毫无关系。但实际上,生存于世,任何一点意外的偏差都足以把一个人推向死亡的边缘,甚至是深渊。在返程的地铁上,当陈小颖看到那些依然没有戴上口罩的人们,一种直截的冲动在她的心里油然升起,她真的很想走上前去逐个提醒他们:“不要以为肺炎和自己没有关系”,但是当然,她也只是想想,她不能真的像神经病一样一次一次地站到他们的面前、去跟他们说:“戴上口罩吧,疫情很严重的”,何况她自己本身现在就可能是一个感染源。再想想,几天前的自己不也是觉得这场病不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吗?她曾经仅仅把它当作一个新闻,甚至是一个笑话。

“过年可以多跑几个地方玩,我挺想去东湖灯会的,你呢?”她听到车厢里有情侣在讨论假期出游的计划,这不禁让她感到忧虑又多了几分,然而,她觉得已经自顾不暇了,但同时她又感到根本不能对自己做些什么。

回到出租屋里,陈小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发了很长时间的呆。她不能控制自己胡思乱想,但胡思乱想的结果就等于什么都没想。她感到自己孤零零地很需要一个什么人,但理性又告诉她,她必须自己捱过这个难关。最后陈小颖能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不能回家了。她应该通知家里一声,但她还不知道这个话该怎么说,而且这个时候的陈小颖觉得自己已经太累了,她现在需要睡眠,需要睡眠来缓解身体的疲劳与不适,也需要睡眠让她暂时忘记发生的这一切。

“没事,我就是感冒了……”

“不用过来,真没事,只是现在要小心一点……”

“你放心吧,年后等我好了就回去了嘛!”

“哎——不说了,我锅开了,先挂了啊。”

已经是傍晚,天空虽然还呈现出一种钴蓝色,但色彩已经随着光线的逐渐消逝而黯淡了下来。醒来后的陈小颖花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接受自己的存在,然后她又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才终于给妈妈发微信说不回家过年了,很迅速的,妈妈就打来了语音电话。现在,陈小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盯着阴沉而又寂静的房间愣了一会儿,抹了抹眼角溢出的泪水。她从没有像此时此刻一样觉得房间里这样安静,安静得可怕,安静得所有空间都灰压压的,让她感到如此沉重,如此难以忍受。厨房里没有开火,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会有没有事,她只知道再不挂电话她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声音就要开始哽咽起来了。然而与此同时,她心里有点想给前男友打一个电话了,她记得在她和他的最后一通语音里,她问道,如果世界末日就要到了,他会想要做些什么。其实她的意思是,如果在现实的情况下他们无法在一起,那么超出这个现实世界呢,他是否爱她。他当时回答:“陪陪家人、朋友吧”,然后停了几秒钟,说:“找你喝个酒。”“真的”,他补充道:“和你一起喝个酒,聊聊天。”现在她觉得可能就是世界末日了,她这样想着,但是没有拿起手机,毕竟这可能只是她的世界末日——对于他来说,世界根本没有什么变化。

除夕那天晚上,薛医生回到家里,刚进门,儿子豆豆欢天喜地地跑了过来,叫了一声“爸爸”,薛医生赶忙怒呵:“站在那别动!离我远点!”儿子当即刹住了车,但表情瞬间从欢喜变成错愕又变成委屈巴巴,这时妻子过来,哄道“爸爸太凶,我们不理爸爸”,就把儿子带走了。薛医生也不想这样,他只是着急,从前他从不这样吼儿子,但他现在每天接触太多的患者,生怕自己带上了病毒再传染给他。等他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儿子已经睡了,自己的衣服被妻子泡在了稀释的消毒水里。最近每天都是这样,他早出晚归,回到家尽量把自己隔离开来。家里静悄悄的,窗外也没有烟花,武汉的这个年,太不像过年,但还是安全和健康是最重要的。

薛医生所在的医院并不是武汉的定点医院,但最近来看病的人数持续增长,连走廊里都坐满了吊水的人,不排除很多人只是普通的流感,然而现阶段人心惶惶,医院里早已是人满为患。症状轻的,他们就安排患者去做个血常规,重的,就要做CT检查了,实在太严重的,只好让病人去协和和金银潭这样的医院。虽然如此,因为容量的问题,他们也还是在以“肺炎”“肺部感染”等症状的名称将一些重度患者收入住院,而一些已经被确诊的重患也还会被分配到他们的医院里来。

“给你煮了几个饺子”,妻子敲了敲房间的门:“吃一点吧。”

“知道了,你就放在门口吧。”薛医生答道。他听着盘子接触到地面的声音,以及妻子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这才打开了房门。

其实也不必非要这么草木皆兵,毕竟他和同事们隔一段时间就做一次肺部CT来确定自己是否有被感染,即使没有试剂盒,目前从影像上来看,自己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能小心的总归还是要小心,这个病毒扩展得实在厉害,看诊的人数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这些天来他已经看到太多因为一个人感染而染及全家的例子,而他们医护人员与患者长期接触,本身也比较容易受到感染。

早些时候,薛医生接诊的一个病人是酒店里负责采购海鲜的人员,他基本上每天都会去华南海鲜市场,后来被确诊为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当他们的负压救护车要把他转去金银潭医院时,他的爱人很高兴,笑容满面地跑来诊室向他们道谢,说:“等他病情好转了,我就来给你们带几只土鸡子。”能帮上病人的忙,他们自己也很高兴,再加上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笑脸,因此薛医生对这个病患印象很深。可一个星期以后,这个女人自己又跑来发热门诊了,这次她眼神有点惊慌也有点不好意思:“大夫,我也开始咳嗽了”,她说。等做了CT,薛医生拿过片子一看,坏了,也是病毒肺。

经常是这样,把一个病人收进了病房,好不容易他自己恢复出院了,但是没过多久,照顾他们的家属经过了潜伏期又出现问题。鉴于这样的情况,薛医生他们只好把自己隔离了,防患于未然。作为医生,不能不管病人,但也不能传染给家人,万事都要小心为上。

薛医生夹起一只饺子送进嘴里,是他最喜欢的猪肉白菜馅,他知道,虽然妻子嘴上没说什么,但这是特地为他做的。虽然没有心情过年,也没有丝毫的除夕喜悦气氛,但现在还能坐在家里吃上一口热乎的饺子,薛医生已经感到很知足。他知道就在这个时候,还有很多同行正奋战在第一线上,他们没有饺子,没有年夜饭,只有一点零食、饼干和方便面。以前过年在医院里吃饭就很困难,现在这个情况,几乎已经叫不到外卖了——没有人敢接单,偶尔有接单的也马上又给取消了。还有些同事因为排班或者交通的问题,就干脆不回家,直接睡在医院。像金银潭这样的定点医院,据他所知,很多医生就一直都在值班室里,睡在椅子上,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

但不能回家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起码家人会多一分安全。薛医生本来也考虑就住在院里的,或者另租一间房子在外面,毕竟儿子还小,自从这件事情发生以来他已经见到妻子哭了四次,但当他告诉妻子这样的想法时,她还是拒绝了他。

“你不能从早到晚都在医院”,她肿着眼睛说,“那样我更不放心。何况都快过年了,又是这种情况,房子也不是好租的。”

“我听说现在有一些旅馆和酒店在义务接收不能回家的医生入住,或许我可以打听一下,住在那里也行”,薛医生想了想宽慰道:“没事的,大家努力一把就挺过去了。”

“不,你不明白”,妻子低着头继续擦洗着橱柜,她没有看向他,泪水却在滴落下来,“我不能见不到你,豆豆也不能。”

“别这样”,他柔声道,“轻松一点,事情没有那么严重,又不是去前线打仗。”

“这和去前线打仗有什么区别?”妻子迅速地反问,几乎有些颤抖的,她扭过头来。他看到她因为连续的失眠而憔悴的脸色,以及浓重的黑眼圈。

沉默了片刻,他对她说请她原谅,本应该他来照顾她和儿子。她又将头扭了过去,双手快速地反复擦拭着台面,他看着那块白色的小抹布始终在她胸脯下方的同一块位置上来回抹动。他又补充说:“我会很小心的,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再说现在也不是只有我们,国家已经派遣了救援队过来,这件事情很快就会过去。”

她摇了摇头,好像示意他不要再说了。片刻过后,她停下手里擦拭的动作,抬起头透过窗玻璃看向外面。又过了几秒钟,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轻轻地说:“你还是回来吧。”

正如薛医生所说,这些天里武汉的医务工作者们也不是孤立无援,除了当地部分酒店的支持,在公共交通停运以后,民间也组建了一些志愿者队伍义务接送医生们上下班。今天他路过协和医院,看到很多人在街道上用小推车在给院里运送箱子,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中心城区实行了机动车禁行管理,志愿者们在用最原始的方式给医院运送网络上对接来的物资。担忧和疲惫之外,知道这些消息,医生们多少都感到了来自同胞们的温暖和支持。

然而压力无疑还是巨大的:物资依然缺乏,高强度的作业,被感染的可能。防护服一旦穿上,他们就要在几个小时里不吃不喝,也不能去厕所。双层的橡胶手套很不透气,戴了6个小时以后就相当于在水里泡了6个小时。而大量的患者、持续的工作、面对各种各样的突发事件,这一切都使他们精神极其紧张,这些谁也不能代替他们去面对。然而最无力的,还是看着病人的喘息越来越重,最终被活活憋死,但他和同事们却再也没有回天之力。

想到这里,医生看了看窗外,此时的武汉已经被夜幕覆盖,空旷的大街上只有路灯将天空映衬得漆黑一片。人们已经不敢轻易上街了,只有隐蔽的病毒正在不知疲倦地游走在潮湿而寒冷的空气里,沉重而惊疑重重的寂静笼罩着这座饱受威胁的城市。薛医生知道,此时正有很多病人在别人看不到的墙的那面、在暗夜之中倍受折磨,他仿佛都能听到他们在黑夜里的呻吟之声,而那些垂死的人就更加可想而知了。但与此同时,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更多的人还在欢庆佳节,他们在电视屏幕面前欢笑,在手机里发送新年祝福,并且对即将开始的新一年满怀期待。他并不是责怪谁的意思,这些都无可厚非,世界上的每一秒都同时有人在欢笑有人在哭泣,只是这个时候,整个武汉市与外界恍若平行世界,尤其是在除夕这样特殊的时刻,这不能不使他感到一种极不真实的魔幻。

和城市的安静相应的,现在医院的住院楼每天也都极其安静。与以往不同,病人们没有家属的陪同,也不能出外散步,那里门窗紧闭,路上也没有人来往走动,他们只能躺在那里,身处其中的每个人都很孤独。但另一方面,因为两三个人一间病房,中间又没有遮挡的缘故,在病人没有使用镇静镇痛的时候,在他们清醒的时候,他们就无疑会目睹到同病房的人被抢救的过程,看到他们被插管、被按压,看到患同样病症的人饱受病痛的摧残与伤害,想到这些有朝一日就可能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这种景象无疑会给他们造成极大的心理压力,但每个人却都只能默默地旁观他人的苦痛。

“武汉加油”“武汉挺住”“向奋战在第一线的医护人员致敬”,回家的路上,薛医生在微博上也看到了网友们发出的陌生而友好的声音,城外的很多同胞也都在笨拙地试图表达他们休戚与共的感情,但这同时也说明了对于这里发生的更多的事情,大部分人都无能为力。事实也的确如此,因为谁也不可能真正地分担他人的责任与痛苦,就像他们分担不了病人的,也没有人可以分担他们的。

饺子还没有吃完,突然桌子上的手机震动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的是值班同事的来电,薛医生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怎么了?”他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