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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鸡喔喔叫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10期 | 戴小雨  2020年10月29日09:29

刘西荞将砍回来的五根楠竹,齐整整地平放在西厢房的走廊上,捎信叫邻村的篾匠来打凉床。这五根楠竹还是他在春天巡山时就发现了的,一直盼着它成材好打个漂亮的凉床,泡一壶热茶,躺在上面数天上的星星。这个想法已经很久了,只因自家山林只长松树,不长竹子,用松树与梅宝田换,梅宝田说,我要松树干吗,做老屋?做老屋也得用杉树;用钱买,梅宝田就将价要得天高。一句话,不让他如愿。

篾匠未到,梅宝田却怒气冲冲地上了门,一句话没说,拖起竹子就走。刘西荞还没反应过来,梅宝田已将竹子拖下屋坪去了,地上留下几道深深浅浅的划痕。

“你拖我竹子干吗?”刘西荞从屋里冲出来,跳下屋坪,踩住竹子的另一头。

“我拖你竹子?”梅宝田扭转身,一双浑浊的眼睛放着怒光,“拖你竹子,你要脸吧,你屋松树能长出竹子来?你神吧你。”梅宝田一边说,一边用力扯,险些将刘西荞扯翻倒地。刘西荞稳住身子,气就上来,“梅宝田,你再扯我就要你躺在这儿起不来,信不?你去你屋竹林看看,看哪个砍了你的竹子?”

以一条傍山小路为山林界线,路上面是刘西荞的松林,路下面是梅宝田家的竹林。松林是长不出竹子的,这谁都知道。可事情偏偏就出了意外,刘西荞家的松林就长出了五根硕大的楠竹来。

“吔,有个儿子在城里当官了不得了,仗势呀,你来呀,看谁放倒谁!”梅宝田不示弱,“喔,竹子长在你屋地界就是你的,那我现在站在你屋门前,难不成我也成你们家财产了?真的有味!”

梅宝田的话句句咬肉,气得刘西荞真的要动手了。

毛豆站在自家的屋坪前,看见自己的公公与西荞叔越吵越凶,就要动起手来,赶紧拖着女儿走过来劝架。“爹,你也是,不就几根竹子么,自己地里多得很,就让给西荞叔吧。”毛豆一边拖公公的手,一边劝说。毛豆不说还好,一说,梅宝田的火就更大了。“你胳膊肘往哪里拐,有你这样的儿媳妇吗?开口西荞叔闭口西荞叔,他是你什么人?”

西荞叔西荞叔西荞叔……毛豆被公公的话激怒,一连喊了十几口才停下来。

“怎么啦?我就喊了,他就比你懂理;看你,心眼小得像绣花针丝线都穿不过去,乡里乡亲,砍几根竹子有什么大不了的,死得了人?”落在一旁的豆豆,见妈妈也大吵起来,吓得呜呜地哭。刘西荞见豆豆被吓哭,心一软松了踩在竹子上的脚,走过来准备哄豆豆。

“不准碰我孙女!”梅宝田大吼。

刘西荞伸出的手骤然僵住。这句话已不是在咬肉,而是在咬心。

豆豆是梅宝田的孙女,不是他刘西荞的。他的孙子在城里,因为很少带与他不黏心,每次进城到儿子家,都是儿子逼孙子喊爷爷,孙子才怯生生地喊上一声,眼睛都不朝着他看。自己的孙子不亲却亲别人的孙女,刘西荞心里像塞了个板粟球,蜇着痛。

孙子出生就在城里生活,没什么情感交流,自然显得生疏,不像豆豆天天黏着屁股,爷爷前爷爷后喊得刘西荞骨头发酥。毛豆也是个会黏人的主,她叫女儿把自己的爷爷喊公,管刘西荞喊爷爷。毛豆这么教女儿,梅宝田没有理由生气,也取了刘西荞的心。梅宝田开始也同意这种叫法。在这里管爷爷都是喊公的,只是后来发现孙女喊刘西荞喊得那么黏糊,爷爷比公喊得还亲,加上儿媳妇平时对自己的态度,才后悔当初不该放任,他不许孙女豆豆再喊刘西荞爷爷。可是,这小孩子一旦喊顺口,改过来就有些难了。

半坡村两百多口人,一部分外出打工,一部分迁去城里。短短十年时间,村里人口骤减,真正留守下来的已不能过半百。本来就已经是很散落的村子,还被一条鸡冠岭隔成东西两部分,更是显得冷落与沉寂。鸡冠岭西面的山坳原来有四户人家,一户举家南下,小孩也被接去广州读书,门上落着一把锁,已很久没有人打开过;一户迁去县城,房子都拆了,屋场上长着厚厚杂乱的草。现在只有两户人家屋里,到了生火做饭的时候,可以看见有青色的烟或灰白色的烟从铁灰色瓦棱上升起来。其中一户住鸡冠岭西坡,户主梅宝田;一户住对面坡沿,户主刘西荞。两家之间隔一条小溪,挑水洗衣都在这条细细的溪里。

以鸡冠岭为界,将半坡村分为东村和西村,毛豆便是西村唯一的女人。半坡村没有几个年轻人在家,毛豆没有出去打工是因为她的左腿比右腿短一寸,没有工厂要她。用毛豆自己的话说,别说左腿再长一寸,就是将右腿锯掉一截,她也不会嫁到梅家来。就算是嫁到梅家,此时也早去广州打工了。

结婚不到三个月,毛豆的丈夫就去了广州打工。女儿今年三岁,总共见过父亲三次,而且这三次都还集中在女儿一周岁前。因为丈夫那时还没有一个固定的工作,打些零工,有散闲的时间。后来托乡邻帮忙,才进得一家上规模的鞋厂 。有了稳定的事做,时间也就成块了,每每到年关过节都要接单赶货,回不了家。丈夫非常珍惜这份工作,生怕因回家误了工期被老板除名。他也深知毛豆心里瞧不起自己,想努力多挣些钱,留住毛豆的心。

梅宝田的老伴死得早,毛豆没有见过婆婆。人说没有婆婆的媳妇好做,这也是有代价的,得干两个女人的活。谁知这梅宝田比婆婆还要婆婆,婆婆干的活他一样不干,可婆婆要说的话,要管的事,他一件不含糊,而且人还特别邋遢,这是毛豆最恼心的事。毛豆是个爱整洁,对生活充满热情与幻想的女人。也就是说,除去了的那一寸腿骨,别的女人想拥有的、该得到的她都想得到,甚至一些别人没有的,她也想得到。毛豆与公公梅宝田关系处得很不融洽,其中一条主要原因是她发现公公老是跟踪她,生怕她偷了别的男人,让远在千里之外的儿子当乌龟。

半坡村山多田少,山地全是松树林和杉树林,只有梅宝田家有一小片葱茏的楠竹。这片葱茏的竹林是梅宝田在半坡村说话的资本,谁家不打个凉床或织个箩筐什么的,都得低头找他讨买或者用东西置换。对于梅宝田,只有两件东西值得他守护,一是这片葱茏的竹林,再就是他的儿媳妇毛豆。他也很清楚村里人的心思,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打这两件东西的主意。包括刘西荞。

毛豆是那种喜欢将心里的想法写在脸上,而且敢于付出行动的女人。她开始将公公的衣服从泡好的木盆里拧出来,丢到一边,不给他洗。梅宝田生性邋遢,毛豆不给他洗,他就一套衣裤天天穿,实在熬不住才脱下,提到屋下面的溪水里喂口水吃。这些事情为难不了梅宝田,儿媳妇不肯洗,他自己来。让他恼火的是,后来自己的孙女毛豆也不让他抱了。公公不能抱孙女,这可是个大问题,已不仅仅是面子上的事了。梅宝田喜欢豆豆可是喜欢到了骨髓里,这与刘西荞喜欢豆豆,是有本质上区别的。

毛豆出工的时候,常将豆豆放在刘西荞家里。收工回来,有时也不急着去接,她知道西荞叔会给女儿喂饭喝水,会料理得妥妥的,自己吃过晚饭洗了手脸,收拾停当才来西荞叔家接女儿。到了西荞叔家,她也并不急着接女儿回去,而是坐在彩色电视机前看电视。有时节目好看,特别是有比较精彩的电视连续剧,她常常是看到深夜才抱着豆豆回家。这让梅宝田心里像吞了一只癞蛤蟆,出气吸气一瘪一鼓。气也没办法,人家毛豆就是存心气你,寻找离开这个家的理由。梅宝田也只能忍气吞声,小心翼翼地守着儿媳妇,盼着她将孙女带大,等待着儿子赚了钱回来,保全这个家,自己哪天入土为安,也好跟梅家祖宗有个交代。

有一次,毛豆回来得很晚,抱着女儿在门外喊门。梅宝田故意装着没听见,还打起了鼾声。毛豆一边捶门,一边喊,梅宝田就是不起来。毛豆知道公公根本没睡着,犟着性子。儿媳妇没回家,他是不会入睡的,不论什么时候什么天气。每次在毛豆还没回来前,梅宝田的心都是七上八下的,在床上滚过来滚过去,不时从床上爬起来,站在屋坪对着刘西荞家张望,却不敢去叫。因为不久前他去叫过一次,反被儿媳妇呛了一鼻子灰,出气不得。

“有本事你也买台彩色的电视机啊,我们娘俩保证在屋里看。电视上说啦,孩子小,要多看一些有颜色的东西,能够激发女儿的想象力。再说,家里的那台能算电视机吗,像个正在下雪的窗户,光是雪花点,看着眼睛都眩,把我眼睛看坏不打紧,豆豆可是你的亲孙女。我看你是没什么财产留给她了,是想着留副眼镜当遗产是不?”

梅宝田人穷气短,只好不再作声。他将对儿媳妇的积怨全都转嫁给了刘西荞,只想找个机会发泄一下。

机会还真的让他等着了。

梅宝田硬是将刘西荞从自己山上砍回来的五根楠竹拖回了家。刘西荞没有硬着来,担心村里人说他仗儿子的势欺负人。他叫来乡司法干部评理,希望用公正的方式要回属于自己的五根竹子。谁知梅宝田一根筋通到底,得知刘西荞喊来司法干部,就将那五根楠竹一通乱刀砍碎。司法干部叹着气,反过来劝刘西荞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安抚好刘西荞,司法干部就来警告梅宝田,明年再有竹子长到刘西荞家的山林,你可不能再找歪理了,按照司法解释,这应属自然衍息,竹子应归产权所有人,你有本事就叫你家竹子的根莫伸到他的地界里去。

在这件事情上,谁都没有赢过谁。梅宝田虽然将竹子拖回去了,自己也没有得用。可是,一个月过去,刘西荞仍然对此事耿耿于怀。本来他也不是那么一个小心眼的人,但是梅宝田的话太咬肉了,想起来心里就窝火。心里想着,有一天也要报复一下梅宝田,解回气。

芒种刚过,天就有些燥热起来,刘西荞穿着一件儿子给他买的条纹T恤衫,在屋门前晒太阳,想心思。他很少抽草烟,嫌麻烦。也许是无聊,日子难打发,他从抽屉翻出一把烟叶,慢慢切成细细的烟丝,摊在一块木板上晒潮气。这时,家里那只威武的大公鸡大摇大摆地踱过来,一脚踩翻晒烟丝的木板。细细的烟丝撒了一地,气得刘西荞一跃而起,追着公鸡转圈子,就是赶不远去。刘西荞蹲下身子,细心将烟丝捋起来,重新摊晒在木板上。稍不留意,那只公鸡什么时候又转了回来,再次踩翻了木板。刘西荞终于失去耐性,暴跳起来,追着公鸡满坪乱飞。公鸡像是在故意气他,任凭怎么追赶就是不肯远离他晒烟丝的地方。转一圈又回来。刘西荞追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屁股跌坐在屋坪上。看着眼前耀武扬威的大公鸡,刘西荞突然想到了什么,抿嘴偷笑起来。

刘西荞踩着白白的阳光,径直来到梅宝田家屋坪,一只母鸡咕咕叨叨,带着十只小鸡在悠闲地觅食。他伸手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把米撒在地上,嘴上学着母鸡的叫声,哄着小鸡过来啄食,小鸡摇着小屁股围拢来,他便一只一只捉进随身带来的篓子里。回到家,刘西荞将篓子里的小鸡小心翼翼放进一条杀猪用的扁长木桶里,撒了米粒和细碎的菜叶。一切安顿好之后,他开始梳理一个多月来的郁结情绪,一个字一个字回忆梅宝田骂自己那些咬肉的字眼,希望整理出一篇比他更咬肉带血的腹稿,还击他。

他在逗豆豆玩耍时还有意教她说,如果你公发现小鸡不见了,你就说我在爷爷屋里看见过我们家的小鸡了。

下午,梅宝田果然在他的预料中,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

“刘西荞,老子日你祖宗。仗势欺人,老子才不怕你呢,你叫你当官的儿子回来,我一并做了……”梅宝田人未到,歇斯底里的骂声就传进刘西荞的耳朵。刘西荞出奇的冷静,心里默念着那篇腹稿。

梅宝田冲到刘西荞跟前,俯身就去捉木盆里的小鸡。刘西荞大喝一声:“梅宝田,你敢伸手,我就将手中的这盆开水泼下去。”梅宝田这才发现刘西荞手中果真端着一盆滚烫还冒着热气的开水。看来他是早就预备好了的,梅宝田被刘西荞的架势吓愣了,手僵在空中,进退不得,进,担心刘西荞手中的开水真的会倒下来,退,还没开战自己就先示弱了。

“你说这小鸡是你家就是你家的呀,真的是有味。我家松树林长不出竹子,你家母鸡没有公鸡踩雄能孵出小鸡来?把你家的公鸡捉来我看看,去呀,愣着干吗,去呀……我还懒得说,哪天豆豆被人抱走都说不定,还在这里跟我争小鸡……”刘西荞一字一句咬着肉,释放着心里多日来的郁忿。

刘西荞的话拨动了梅宝田埋藏最深的那根弦。在他眼里,儿媳妇毛豆的的确确是个招惹男人的货,浑身散发着一种诱人气息,这种气息能让男人荷尔蒙爆发。用城里人的话说,就是毛豆长得很性感。梅宝田当然不会用这个现代词,但要表达出的就是这个意思。

毛豆喜欢留短发,加上头发蓬松,更显青春焕发。生了豆豆后,身体有些微胖,恰恰就是这种丰腴给毛豆添了不少魅力。毛豆喜欢出汗,出汗的女人皮肤自然细白。她撩起衣襟扇风的姿势,让跟前的男人心旌摇动。随着一起一落的襟摆,一道白眩的光晕就会在那跳晃,偶尔幅度大的瞬间,还可以看见那对乳峰间的山坳。那里长满了男人们疯长的野草,走起路来,两只丰硕的乳房像两只不安分跳动着的鸽子,时刻都有振翅飞起来的味道。

农村女人很少穿裙子,但毛豆就不这样,只要是不出工都会穿裙子。穿裙子可以遮掩她一只腿长一只腿短的不足,一晃一闪的裙摆能分散人的注意力。一句话,毛豆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哪些该掩蔽,哪些该张扬。让她遗憾的是,半坡村能让她张扬的机会并不多。年轻人都外出打工,留下的都是些老叟童乳,唯一值得她张扬的,就是那个来半坡村放松脂油的外乡人。

梅宝田认为,如果真有人要搞自己的儿媳妇,刘西荞的可能性是最大的。梅宝田的分析不是没有理由,不久前,他在给孙女找衣服时,在儿媳妇的床头被褥下发现了一张圆形光盘。起先他并不认识这东西,还是与刘西荞关系好的时候,在刘西荞家见过这种圆形塑料片,放进一个机器里可以从电视机上看见图像,跟看电视差不多。儿媳妇偷着藏一张光盘,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这张碟片上印的图像让梅宝田怒火中烧。他记得刘西荞家的那些碟片,上面印的人像都穿着衣服,而儿媳妇廋的这张,上面的人儿全都光着身子,梅宝田认为不该暴露的地方,恰恰夸张地暴露着。梅宝山在心里骂刘西荞不是人。

梅宝田偷偷地在屋后一个隐蔽的地方挖了一个坑,将这张让人脸红更让人心跳的烫手碟片埋了进去。正当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又似乎想起什么,重新挥锄将碟片取出,发疯地掐撕,直到手中的圆形碟片在他的愤怒中变成比指甲盖略大的碎片才停止飞舞的手掌。发泄完之后,他将散落在地上闪着光斑的碎片,用锄头刨进坑里,重新填上土。梅宝田在拍打身上泥土时,才发现自己手掌已是血糊一片,鲜血已将粘留在手掌上的黄土染成了朱砂色。

发生这件事,让梅宝田越发怀疑刘西荞了,因为在半坡村只有他家有放映机。在梅宝田眼里,儿媳妇毛豆的行为举止就是从廋了这张光碟之后,变得有些反常起来的。这天,天已黑好一大阵了,毛豆突然说要去西荞叔家接三宝的电话。梅宝田说,三宝怎么这么晚打电话过来?毛豆说,三宝讲下了晚班才有时间,而且九点钟后打电话话费便宜。梅宝田狐疑地注视着毛豆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心里想着儿子赶快挣足钱早些回来。

山村的夜晚太无聊太漫长,梅宝田早到了早睡早起的岁数,却不敢睡去。豆豆已经睡了,梅宝田还在继续看他的电视剧,等儿媳妇毛豆回来,电视剧情错综复杂,看得梅宝田云里雾里,当他从电视剧里看到康熙皇帝七十岁还生了一个儿子时,某根神经像是被蜂刺猛地蜇了一下。

刘西荞比康熙皇帝还要小十岁呢。

梅宝田偷偷来到刘西荞家放电视机的西厢房外,贴着木板听动静。刘西荞也在看《康熙皇帝》,里面很安静,没有听到儿媳妇毛豆的声音。梅宝田心里不踏实,将头伸到窗户边,还是未发现毛豆在里面。直到电视剧结束,刘西荞关灯准备睡觉了,梅宝田才悻悻回到家,一连抽完两袋闷烟,毛豆才回来。

“你西荞叔家早熄灯睡觉了。”

“西荞叔家的电话坏了,我去了东村二胜家接电话。”

刘西荞手里端着一盆开水,与梅宝田一直僵持着,谁也不示弱。看着刘西荞的架势,梅宝田不敢硬来,他知道如果自己硬来,刘西荞真会将手中的开水泼下去,那样自己的小鸡就将会一只不剩,自己的损失就大了。

一袋烟工夫过去,木桶里的小鸡在一个劲地鸣叫,不知是看见了主人,还是预感到了灾难的来临。此时,幸好那个来村放松脂油的外乡人,从山上松林凿树回来,路经刘西荞家才将他们劝开。外乡人与刘西荞有积怨,话语自然向着梅宝田。梅宝田觉得这么僵持下去,自己一时占不到上风,只好顺着外乡人的规劝找个台阶下,从长计议。离开刘西荞家屋坪,外乡人对梅宝田说:“怕卵,去乡政府告他去。”

刘西荞的儿子在县委宣传部当副部长,女儿在一家国网水电公司上班。一双儿女都有出息,这让刘西荞在半坡村说话有底气,也很有威望。老伴去年进城带孙子,跟儿子去住了,剩下他一人在乡下守屋。儿女们再三要求父亲将乡下的房子锁了,进城同他们一起住,刘西荞就是死活不愿意。他离不开这个家,离不开那片绵延的山林和屋边这条只要下场小雨就会激动不已的小溪。儿女们见父亲态度坚决,也只好依了他。为了让父亲在乡下生活得好一些,儿女们送来一台29寸的大彩电,还请人安装了卫星接收机,节目比城里还丰富。考虑到怕有个三病二痛无人照理,儿女们还给他安装了一部无线电话机,随时联系,报个平安。

刘西荞不愁吃不愁穿,就是心里有些空荡,幸好有豆豆黏他,逗他乐。为了打发时间,刘西荞主动承包了半坡村山林的看护工作,当了一名护林员。护林员每月两百元生活补贴,有钱拿,加上自己又喜欢那片山林,所以非常乐意这份工作,隔三岔五就会巡一次山。也就是因为他太爱这片山林和那些看着长大的树,才与那个来半坡村放松脂油的外乡人发生了冲突。

刘西荞不准外乡人在山林里放松脂油,从一开始就态度坚决。放松脂油要在松树上戳一条“丫”型伤口,下面接一个薄膜塑料吊袋,从树身洇出来的松脂油就会沿着伤口流进袋子里。刘西荞总是觉得那是在给松树放血,太残忍。放了血的松树会留下一道深深的永远不能愈合的疤痕,那种笔直的线条感就没有了。刘西荞开始家家户户上门做工作,希望他们都不要同意那个外乡人在自家的山林放松脂油。让他感到失望的是,这次村里人都没向着他,这种境况从前是没有过的。一蔸松树,外乡人补偿一块八毛钱,后来因跟刘西荞怄气,干脆涨到两块。村里哪户人家没有上千蔸的松树,这个账算下来是很吸引人的,半坡人几时有这种不需自己出工出力,可以稳赚几千块的机会,谁都不愿意主动放弃。

这个火一直憋着,刘西荞又不可能找村里人出气,只能等待机会。上个月的一天,刘西荞终于找到一个教训一下那个外乡人的理由。他在巡山的时候发现自家山林有十几蔸高大标致的松树被戳了伤口,吊着白色的薄膜袋。这不是外乡人在有意挑衅,而是一场误会,埋头工作时忽略了山界。赔钱,刘西荞说你有几个钱;赔树,不可能,戳都戳了,伤口不可能回到原来的样子。刘西荞说你不是有钱吗,再给全村每蔸树加五毛。这一招真的狠毒,村里人因为利益都站到了刘西荞这边。刘西荞一石两鸟,解了恨又得了村里人的人心,化解了以前村里人对自己的误解。在外乡人来村里放松脂油这件事上,他与梅宝田一直在心里拗着劲。梅宝田是赞成外乡人来放松脂油的,还鼓动村民不要听他刘西荞的话,说他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苞谷屎还没屙完,就在那卖富当贵族。

司法干部听说刘西荞在村里仗势欺人,抢夺村民财物,东西虽小,但影响却不小,匆匆赶到半坡村了解情况。情况基本属实,只是事情有些前因后果。上次刘西荞告梅宝田抢了他的竹子,虽然是梅宝田不对,但最终还是做通了刘西荞的工作。这次情况却有了不同,在司法干部心里,梅宝田是弱势群体,虽然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心里的天平还是有所倾向。

“刘西荞,你儿子在县里做官,你更要比别人懂得法律法规,要向过去那些乡贤们学习,做得光明磊落,不能给儿子脸上摸黑,知道么?”司法干部说。

“我屋松树林长不出竹子,他梅宝田家的母鸡没有公鸡踩雄能孵得出鸡仔来?他做初五在前,我做十五在后,还说我的不是。不要跟我儿子扯在一起,要说讲法我就跟你们讲讲法,我打电话问过,司法解释也要遵照当地的乡规民约。”

司法干部没想到刘西荞还真打了电话咨询,就又反过来劝梅宝田:

“半坡村是不是谁家养了母猪,赶了哪家公猪的雄,母猪下仔要分一只猪仔给喂公猪的人家?”

梅宝田黯然地点点头。

“半坡村是不是谁家养的母牛,搭了哪家公牛的脚,母牛下仔后要帮养公牛的人家耕一季春?”

梅宝田又黯然地点了一下头。

“这就是乡规民约,虽然从前喂鸡的没有这种先例,但并不代表这不是乡规民约范畴,只是喂养公鸡的人家主动放弃了这种权利。现在你与刘西荞有过节,他自然不会让你。你看这么着行不?”司法干部看了一眼梅宝田,“你抱回八只,留两只小鸡给刘西荞。不就是两只小鸡么,到不了哪里去,明年自己养两只大公鸡,别再将把柄送到别人手里握着,也别老想着公鸡不能下蛋就不喂养,公鸡有公鸡的好处,一可以避邪,二可以打鸣嘛。家里没公鸡没生气,太沉寂了,有只公鸡叫人都精神些,你说呢?”

梅宝田再次黯然地点了点头。

梅宝田没有取得全胜,这是他起先没有预料到的。他没有想到刘西荞会来这一手,虽然只分出两只小鸡,但这种失败感远不是失去两只小鸡那样简单。一种外人无法觉察的隐痛噬咬着他,加上昨天出工淋了一下雨,梅宝田病倒了。

躺在床上的梅宝田,一遍一遍回忆咀嚼司法干部的话,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消化。

“有能耐你叫你家的竹根,别伸到刘西荞家的地界里去。”

“明年自己喂两只大公鸡,别再将把柄送到别人手里握着。”

最后就只剩下这两句话消化不了,一直顽固地盘根错节生长在他窄窄的胸膛里。

梅宝田睡不安稳了,从床上爬起来,找来锄头和筲箕,拖着虚弱的身子出发了。来到属于自己的地界,看着眼前这片葱茏的竹林,一个多月来的郁结心情似乎一下子宽敞开来,这是他唯一的骄傲,守住了这片竹林,他就守住了在半坡村的地位;守住儿媳妇毛豆,他就保住了在半坡村的尊严。走进竹林深处,硕大而翠绿的竹子撑起一片浓荫的天空,外面骄阳似火,人处其中,一种清新而舒畅的情绪漫过梅宝田的周身,刚才还疲软的身躯顿时精神起来,他坐在竹林里一块干净的草坪上,慢慢抽完一袋烟,才自豪地走出竹林,沿竹林转了一圈,最后回到与刘西荞搭界的那条傍山小路上。

梅宝田要沿着这条小路边沿挖一条深沟,长度一直要围满竹林与刘西荞家山界接壤的区域,他用脚板粗略地度量一下,大略二十多丈,按一天一丈计算,二十天就够了。说干就干,梅宝田挥锄掘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时令正值盛夏,头上的太阳像一团火,落地生烟。毒辣的火舌舔舐着梅宝田的背脊,豆大的汗粒沿着他舞动的手臂,落进刚翻挖出来猩红而干燥的泥块上。一天,两天……脚下的沟槽在慢慢向前延伸。梅宝田生性邋遢、慵懒、涣散,做事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目的明确过。目的明确,做事自然变得果断忘了疲倦,不到二十天,梅宝田就完成了这项大工程。

他沿着淹齐腰身的沟槽,来回走了好几趟进行验收检查。前几天挖掘时,他找到了那根伸延到刘西荞家地界里去的竹根,怒火瞬间涌上来,手起锄落,一根比锄头把还粗的竹根被横腰斩断。他捡起这根掐头去尾的竹根,觉得这截竹根就像刘西荞的手,专拣灭灯熄火的时候偷攫自己的东西。更让他气愤的是还不只发现这一根,许多竹根都长到路边来了,如果不采取有效措施,几年后……梅宝田不敢往下想,他对自己这次掘沟行动的果断态度非常肯定;同时,对这次行动的创意深表赞赏。远远望去,刚挖好的沟槽像极一条护城河,围护着自己这片葱茏的竹林。

护城河里灌注的是水,梅宝田可不会往这条沟槽里灌水,他要往这条沟槽里灌仇恨,他搬来石板,一块连一块砌进沟槽,组成一道缜密而坚实的石墙,只有这样,才能堵死那些不安分的竹根长到刘西荞家的山界里去。

铺填石块比掘沟容易,但年龄带来的障碍使他感到有些力不从心。积怨可以滋长人的耐力,可不能滋长力气。挖掘沟槽拼的是耐力,这点梅宝田不怕。可这人上了年岁,气力就明显不如从前,一些大的石板他根本奈何不了,如果全用能搬得动的小石板效果肯定会大打折扣,石板越多,缝隙就越多,缝隙越多,竹根穿过石墙的概率就越大。

梅宝田想到了那个放松脂油的外乡人。放开这个外乡人与刘西荞的积怨不说,单凭他与梅宝田的“唇齿”关系,也得过来帮忙。放松脂油需要先用“S”形凿刀,戳一条“丫”字形油槽,在“丫”字的末端必须斜着树身打入一节用劈开的楠竹节做成的竹笕,这样沿油槽流下来的松脂才能接进悬挂下面的薄膜吊袋里。半坡村就梅宝田一家有竹子,如果梅宝田不卖给他,他就得从相隔几十里外的外村去购买,豆腐盘成肉价钱不说,时间也不允许,所以外乡人不敢不来帮他,梅宝田心里非常清楚这一点。

外乡人没有梅宝田想象的答应得那么爽快,他有他的顾虑。上次与刘西荞起冲突,让自己亏了不少钱,出门在外,求的是财。外乡人说:“你也知道,放松脂油靠的就是这大伏天,太阳大,出油快,如果不即时跟戳,就会影响产量。本来给你们每蔸树的补偿价就高了许多,如果再不努力加把劲,今年准会亏得只剩下条短裤子回老家了。”

外乡人还在说,却被梅宝田打断了:“你信不信,不来帮忙,你的成本就更高了。”

“我当然信,也不敢不信,只是这天不等人啊,老哥。”外乡人说着,一脸的委屈。

“如果你肯帮我,我也不会让你吃亏,你帮我一天,我就让你在我的竹林砍一根楠竹,而且大小由你挑。”梅宝田连吓带哄。

外乡人知道梅宝田的个性,也知道如果自己拒绝帮忙的后果。一根楠竹,一天工,这么往下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