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0年第8期|包倬:初开
半山温泉酒店真在半山上,离县城五公里。四海用智能手机订了房,并且给酒店前台打电话,说需要接送服务。然后,他立即关机。这个十八岁就在外流浪的人,这些年来,像个漂流瓶一样,心里装满了各种想法,不时将自己扔向茫茫人海,不时被人拾起又扔出去,周而复始。
“怎样?”叶开花问。
“啥?”四海反问。
“电话。”
“没啥。”
十分钟后酒店派来一辆国产轿车。在等车的过程中,四海一直牵着叶开花的手。牵手,叶开花既不反对,也不回应,就像这手不是她的。其实,自从到了县城,叶开花整个人就显得六神无主。四海说去买几件衣服,她说好的。四海说去看场电影,她说嗯。四海说我们坐下来休息一下,她说好。
新修的柏油路在下午的太阳下闪着光,像条闯入城郊的黑色巨蟒。那些已经初具规模的农家乐站在路边,餐饮、停车、棋牌之类的字样不时闪现。公路尽头,便是这家刚开业的酒店。门前的喷水池里还没有水,两条铜铸的龙干涸地张着嘴,眼巴巴地望着前方。大厅里飘着淡淡的油漆味。叶开花打了个喷嚏,她压抑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滑稽——啊啾。
前台服务员要他们出示身份证。叶开花犹豫了一下,蹲下身在大厅里拉开蓝色牛仔包的拉链,将布鞋、旧衣服、梳子、毛巾以及一个装着方形不明物的红色布包拿出来,摊放在地上。她清楚记得离开阿尼卡时,是带了身份证和户口册的。四海就那么站着,看着,嘴上叼着香烟,说慢慢找,不急,不急。叶开花翻遍背包里的衣物,站起身来,沮丧地望着四海。
“老了,记性被狗吃了。”叶开花自嘲道。她四十五岁,外貌和岁数相称。如果人这一生活到六十岁算及格的话,她还差十五年。
“你确定自己真的带身份证了?”四海的语气中流露出怀疑,“难道它长翅膀飞走了?”
叶开花惊慌地点头,同时将手伸向衣兜和裤兜,像是要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但过了一会儿,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抱歉的笑容,从牛仔裤的右后兜里摸出了身份证和户口册。
“今早走时好紧张,总觉得有人盯着我看。”
登记住宿信息时,叶开花的心一直在跳。但工作人员并没有多问。电梯下行,数字跳动,叮咚一声门打开,叶开花抢先进了电梯。服务台后面传来了笑声。
房间很大。除了一张大得可以横着躺的床外,还摆了一张自动麻将桌和四把椅子。左边床头柜上放着一本地方文人出版的古体诗集和酒店宣传册,右边放的是付费避孕套和同样需要付费的其他成人用品。
四海进了卫生间,玻璃门缝里传出飞溅的尿声。叶开花默默坐在麻将桌前,红着脸,手上不知何时捏了一只麻将。
“是哪样?”四海一身轻松地走出来,潮湿的双手在叶开花的肩上捏着,仿佛她的双肩是两张饼。他确实是这样说的,是“哪样”,而不是“啥子”,叶开花听出来了,也听懂了。这些年,四海走南闯北,除了收获一些半生不熟的谋生技艺外,还收获了一些南腔北调的外地方言。阿尼卡人把四海嘴里的腔调当笑话讲,但至少现在,叶开花觉得这正是四海的过人之处。
叶开花偷瞄了一眼手上的麻将,笑着说,“二筒。”
“二筒像什么?”四海进一步引导。
“想不出来。”叶开花红着脸说。
其实,叶开花也想上厕所,但她憋着。尿意和血液让她身体肿胀,仿佛轻轻一按就会爆裂。她站起身,来到了阳台上。山下是县城,叶开花的心里涌起一丝怯意。这是她所能亲眼看到的城市的样子,至于更大的城市,她只在电视里见过。她看着那些楼房,竭尽所能地想象它们:那个升起国旗的地方,应该是学校;那片低矮的红色建筑应该是老小区;那个耸立着烟囱的地方,可能是个工厂。这时,四海在床上喊:“哎,我说姑娘,你打算在那里做一棵电线杆吗?”
他又换了一种腔调。他叫她姑娘。
“我都快要当奶奶的人了。”有次她不得不指出他的油嘴滑舌过了头。
“但在一个应该当爷爷的人眼里,你就是姑娘,”他说,“人呢,心态决定一切。”
叶开花扭过头,见四海正在床上向她招手,满脸诡笑。
“进来,”四海勾了勾手指,“进来让你看个东西。”
“你想让我看啥?”叶开花边走边问来到床前。
“看我噻。”四海说着,出其不意地抓住了叶开花的手。
她仍然和先前一样,不拒绝,也不回应。她低着头,耳畔嗡嗡响着,像是有一只蝉在顽强地鸣叫。四海用力一拉,叶开花跌进了他的怀里。他抱紧她,像是抱着一只受了惊吓的猫,她连动都不敢动一下。他估摸着她已经没那么紧张了,开始吻她。他们的亲吻像是在胡乱吃对方的嘴唇,甚至发出了吧嗒声。但接下来更进一步的动作,叶开花坚决制止了。她像掐断一棵刚冒土的豆芽,掐断四海心里的那种念头。短暂的僵持后,四海放开她,并且帮她扣好了衬衫纽扣。楼上有一把该死的电钻啸叫起来,那尖利之声钻进耳膜,钻进他们的骨头缝里。
“没关系的。”四海在噪音中说。
“啥?”
“没啥,我们该下楼了,吃饱了才有力气。”
“真没啥?”
“真没。”
四海的回答比叶开花期待的似乎迟了那么一点点。
山林是个隐秘的世界。现在的人们不再上山砍柴、割草,只在蘑菇冒土的季节才会去打扰鸟兽们的清静。所以,在山林里约会,是个不错的选择。他们曾在树林里亲吻。他张嘴的时候,像是打开了一个封闭已久的香烟盒子。她不太习惯亲吻,她死去的丈夫没有这个习惯。那时,四海将叶开花揽入怀里,头顶的树梢上有只喜鹊叫了起来。她受了惊,想挣脱,但他却搂得更紧了。
“啊么,连喜鹊也来祝贺我们啊。”四海夸张地高声说。
确实,如人们所说,他能够把天上的飞鸟哄下来,落在肩上。那时,她对他的油腔滑调心存反感,甚至感到了某种屈辱。不能让他得逞,她想,她甚至想扇他一耳光,或高声叫喊。但是转瞬,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同情心。“他像个孩子,”她心想,“他饿了,像头发情的驴子,哭喊了那么多年。”
每一次拒绝他,她心里都隐隐不安。但看到他并没有因此而放弃,这不安又变成了一种微妙的幸福。也许他并不像别人说得那样,她心想。
酒店的大厅里有一个卖银饰的柜台。四海问柜台小姐,这是不是葡萄村的银?对方说是。他跟她讲起葡萄村,那里最有名的是银饰、葡萄和赌博。他买了一只银戒指。
“黄金的,我买不起,只能送你这个了。”
他有送女人礼物的习惯。不刻意,就地取材。他俩在山上见面时,他送她一把山茶花。她拿回去插在两个空酒瓶里,摆放在神龛上。她丈夫的遗像在墙上微笑。茶花还是骨朵,至少要十天才会蔫。她从茶花想到了人。人生一世,草木一春。
死亡像只巨大的秃鹫,躲在看不见的树后面,但总有一天它会俯冲而下,要了人的命。叶开花的丈夫一年前死于车祸,享年四十四岁。他俩是同年生人,他比她大七天。他们一起生活了二十七年,生有一男一女。如果丈夫不死,她现在最关心的事情应该是自己的身体和儿女的婚事。
丈夫的死像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短暂而不可更改。生与死,像白与黑。叶开花想起死去的丈夫时,总觉得死者坠入了冰冷漫长的黑暗里,而自己还活在这充满光和热的人间。
她在丈夫的葬礼号啕大哭,出于一种本能。那种感觉就像陪伴在身边多年的某样东西,突然丢失了。她看到丈夫被洗净,入棺,盖棺,抬走,火化,变成了山林中的一堆黄土。
“他一生为温饱奔波,就这么死了,真可怜。”
丈夫死后,叶开花的脑袋木木的,整个人被掏空了,心空得泛着回声。儿女们不再让她下地干活,只做些家务事。可哪有那么多家务事需要她去做呢?她整天待在空荡荡的家里,连走路和咳嗽都变得小心翼翼。她独自轻声慢语,和桌子、椅子、公鸡、大门……或墙上的照片说话。
“你说这人啊,一眨眼就老了,我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姑娘,可是,就已经四十五岁了。”
“哎,你这只该死的公鸡,比人还可怜,人想要你死,你就得死。”
……
有时候,叶开花也去村里走走。但是,除了那些丧失劳动能力的老人和学龄前儿童,她很少遇到别人。她走在空荡荡的路上,像只空瓶子,被风吹得呜呜响。“让我下地干活吧,”她哀求儿女们,“这样闲着,我全身的骨头发痒。”但她的儿女们以一种诧异的表情看着她,告诉她,劳累了半辈子,该休息啦。于是,叶开花除了发呆、自言自语,就剩下看电视剧。她跟着电视剧哭,跟着电视剧笑,哭笑累了,她就睡一会儿。有时候她梦见死去的丈夫,也梦见自己的死。
电视机是二十年前买的,像只笨重的大箱子。但在那个时候,这不叫笨重,而叫气派。丈夫生前一直想换台液晶电视,但又舍不得扔掉旧的。某天中午,叶开花按下电视开关,荧屏上不再显示图像了。
叶开花给儿子打电话,让他问问四海这段时间在不在阿尼卡。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四海肩挎蓝色帆布包推开了叶开花的门。他穿着干净的西装和衬衫,脸和手肥嘟嘟的。叶开花上次见四海,是在丈夫的葬礼上。这个在别人眼里好吃懒做的家伙,在葬礼上忙前忙后,搬桌子、端菜、杀鸡,到处都有他的影子。在抬棺的队伍里,四海走在最前面。叶开花一直记得他汗流浃背、咬牙切齿的样子。遗憾的是,在丧事后的答谢宴中,却没有四海的影子。
阿尼卡人说四海的修理技术并不高明,只能勉强糊口,他之所以搞修理,完全是为了逃避农活。此外,由于此人长期在外游荡,父母留下的老宅已在风雨中倒下,他已经居无定所。人们只在家用电器坏了的时候想起他,但他经常不在村里。
“真巧,昨天刚回来,今天你家电视机就坏了。”
他嘴里的话总带着一种夸张不实之感。他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洗发香波味,胡子刮得很干净。叶开花轻轻朝一旁挪了挪身子,那香味一直在她鼻尖前萦绕。
“电视机不会显示图像了,但声音还能出来。”她说。
“显像管坏了,我改天来给你换个新的。”
“你不打开看看吗?”
“不用看。我修过的电视有几卡车了,一听便知问题所在。”
四海的自信让叶开花有点失望。她以为,四海很快就能修好电视,但现在看来,今晚的电视剧是要错过了。她问他换显像管要多少钱,他淡淡一笑,说钱是王八蛋。他抽着烟,喝着茶,举手投足刻意与众不同,就像在他的周围布满了摄像机,或者台下坐着万千观众,他必须把每一秒都做得准确到位。如果此时身边有面镜子,他一定对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满意极了。而那个坐在他身边的、唯一的观众,此刻心里涌起了几分尴尬。
“你这一年都去哪里潇洒啦?”她无话找话。
“潇洒?”他的脸上随即浮现出一丝冷笑,声音低沉,“我知道自己和一条流浪狗没啥区别。但是,不四处走,又能怎样?上无一片瓦,下无一寸土!”
“房子被雨淋垮了,那你的土地呢?”
“被我打牌输掉卖了。”四海笑了笑。
叶开花噎住。好在四海似乎很快忘了刚才的话,将目光投向了神龛上笑盈盈的遗像。那其实是一张合照,另一半是叶开花。丈夫死后,翻遍家里只找到这张照片,只能遮住一半翻拍。
“哎!你说,人死后真会收脚印吗?”叶开花问。
“我又没死过,咋知道?”四海瞄着叶开花,然后不失机智地继续说,“不过,我想这要看死后是怎样去收脚印,坐飞机,火车,汽车,还是走路?如果是走路,像我这种走过二十个省的人,收脚印比活着还辛苦。”
叶开花被四海逗笑了。
“像我这种,最远只到过县城的,就不会有这样的担忧。”她说。
她由此想到丈夫活一辈子,最远去过昆明,还被小偷划开了衣兜,在天桥下睡了一晚,然后一路搭货车回阿尼卡,并从此开始诅咒外面的世界。想到丈夫,叶开花整个人又萎靡了。
“我儿子和姑娘就快回来啦。”她说着,拿眼睛看四海。
“啊。”四海知趣地故作惊讶地叫了一声,“我该走了,还有好几家人等着我呢。”
他走到了门外,又折回来,留了叶开花的手机号码。
叶开花的儿女对四海嗤之以鼻,他们称他为“那家伙”。吃饭时候,他们谈起四海,把他当作开胃小菜。
“那家伙就是个混饭吃的,听说他会故意拖延时间,一台电视修一个星期。”儿子说。
“听说他欠人赌债,被打断过肋骨。”女儿说。
“听说听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叶开花像个母亲般提高了声音,“多扒口饭塞住嘴,少管别人的事。”
儿女同时愣了一下,对望一眼,正欲开口,叶开花又像个母亲般地转变了态度。
“其实,他也挺可怜的,无依无靠,像个孤儿。”
第三天中午,门外响起摩托车的声音。四海在狗叫声中,抱着一台电视机走进了院子。
“你干啥?”叶开花问。
“给你换个新电视,”四海说,“那个旧电视,不值得修了。”
他将旧电视撤下,换上新的,调试一番,画面比以前更清晰了。然后,抱着旧电视往外走去。
“你站住,你到底在干啥?你得给我说清楚。”叶开花急了。
“以旧换新啊,”四海笑着说,“现在的家电生意都是这么干的。”
“那我要补你多少钱?”
“不用补钱,”四海说,“旧电视的零件比新的还要好呢。”
四海却迅速把旧电视绑在摩托车后面,突突突地骑走了。他那样子,不像是送电视,倒像是在偷电视。
儿女们干活回来,叶开花说旧电视不值得修了,换了个新的,补了两千块钱。儿女大呼上当,骂四海是骗子。叶开花没有争辩,只在心里同情四海。她想,真得找个机会给四海两千块钱,不能让他吃亏了。
半山温泉酒店附近的小餐厅刚开业不久,生意清冷。四海带着叶开花走进餐厅时,服务员们分成两组,一组在玩扑克,一组在玩手机。叶开花有种打扰别人的感觉。一个穿深蓝色衣服的服务员应声而起,提了茶壶和杯子走来。她大概二十几岁,个子不高,在脸上缀着几颗雀斑。
“两位吃点啥?”那姑娘微笑着倒茶。
“叫你们老板来。”四海说。
“老板不在,需要帮您打电话吗?”
“那倒不用,”四海说,“有什么好吃的推荐?”
“我想吃一碗面条。”叶开花抢先说。
“别听她的,”四海说,“快说,有什么好吃的?”
服务员推荐了野生菌、鳝鱼、辣螃蟹和驴肉。但她每说一样,四海就否定一样。野生菌山上多得是,我们吃腻啦。鳝鱼是用避孕药喂大的。辣螃蟹除了壳已经没肉。而至于驴肉,四海唱了起来,“我有一头小毛驴,从来也不骑,你看,骑都舍不得骑,怎么忍心吃呢?”
“那就回锅肉、小炒肉、蒜苗牛肉、黄焖鸡,这些都卖得好。”服务员被逗笑了。
“听你的,回锅肉、蒜苗牛肉,白菜豆腐汤,再加一碟花生米,一斤白酒。”
服务员退下。打牌的那一桌,因为某张牌而争论起来,拍响了桌子。四海看了看周围,目光重新落到叶开花身上。
“真得感谢你家的旧电视,”他说,“如果它不坏,我还找不到登门的机会呢。”
现在,叶开花已经习惯了四海的花言巧语。很多平凡的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都有一种庄重感。他反复强调天意,就像老天真的有空管他们的事似的。有时候,她也附和他几句,因为她宁愿相信,事实真如他所说。
“我还没给你电视机的钱呢。”她说。
“我有你了,还要钱干什么?”
叶开花又羞得低下了头。四海总是出其不意地说出甜言蜜语,让叶开花脸红心跳。她跟丈夫生活了二十几年,她没有听到过一句好听的话。他总是板着脸,像块沉默的石头。即便是要她的时候,也是一言不发,伸手就脱。
自从抵达了县城,叶开花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团乱麻。她的脑袋不够用了,一半要用来想象没有了她和四海的阿尼卡,一半要用来接收汹涌的人潮。
“你一整天都魂不附体的样子。”四海端起面前的酒,轻呷了一口,淡淡地说。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叶开花如实回答。
“管那么多干吗,离了你地球就不转了?”四海说。
手机关机了,在她的裤兜里。她的儿女不难猜出,她是跟他走了。根据以往的经验,阿尼卡人必定会四面八方寻找他们,并且形成一段时间的话题。
身份证和户口册,在她牛仔包的夹层里(这一次,她记牢了)。按四海的计划,明天他们就去民政局登记,然后造成不容更改的事实。
那天他牵了她的手,她没有反抗。他拥抱了她。他亲吻了她。他伸出抹布样的舌头,在她嘴里搅。她快被他搅晕啦,只能狼狈而逃。她在森林里奔走了一阵,才想起扛在肩上的斧头。她顺手砍下路边的一棵树,截了一段扛回家去。她以为瞒过了儿女,这事就成了秘密。哪知没过三天,阿尼卡的人都知道了她和四海的事。叶开花想不明白,两人在山林里约会,怎么会被人知道了?难道是虫鱼鸟兽花草树木告的密?
“妈,我们听到了一些不好的话。”女儿说得直截了当。叶开花浑身哆嗦了一下,尚不待她镇定下来,女儿又接着说,“我们尊重你的选择,但你也要照顾我们的脸面。”
“你难道没有听到关于他的传言?”儿子试图用一种委婉的语气谈母亲的感情问题,但刚一出口就失控了,“整个阿尼卡,有谁会看得上他呢?”
那时,叶开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像一个未被捉住但被认定的小偷,抵赖已无济于事。
“是的,”她支吾着说,“我们在谈……”
虽然她始终没有勇气说出“恋爱”二字,但她承认了。她浑身轻松了,像片羽毛,就要飞翔起来。她在飞翔中恢复了做母亲的威严。
“他究竟怎么了?是杀人放火,还是坑蒙拐骗?全世界的脏水都往他头上泼,你们真的了解他吗?”叶开花振振有词,但这威严的火苗很快就被女儿的一盆冷水给浇灭了。
“你对他的了解,不也只是通过他那张天花乱坠的嘴吗?”女儿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已经顾不上母亲的面子了,“妈,你虽然四十几了,但你没谈过恋爱,你明白吗?”
这话像一根针刺在了叶开花的心尖。她颤抖、愤怒,又心生悲凉。
“老娘正是因为没谈过恋爱,所以才要谈一次。”她再次反击,“否则,这一生白活了。”
“如果他骗你呢?”儿子问。
“那我也心甘情愿。”叶开花说。
女儿和儿子对视一眼,沉默了。接下来的几天,那个家里像是生活着三个哑巴。他们相互之间不打招呼,各做各的事。再后来,女儿和儿子将叶开花当成了一团空气。他们加强对她的监视,不再让她单独待在家里了。兄妹俩甚至想去找四海谈谈,但后来又觉得这事实在谈不出口。怎么谈呢?难道告诉四海,不准跟他们的母亲往来?
那几天,叶开花的身后就像长出了一根尾巴。儿子和女儿不但有意无意地跟着她,甚至,她掏手机,打喷嚏,掏耳朵……一举一动都牵扯着儿女的目光。特别是叶开花的电话响时,所有人都紧张成一团。
四海似乎意识到出事了。他的电话催命似的打来,但迫于儿女们凌厉的目光,叶开花只好挂断。她不是怕他们,而是不想把关系闹僵。有几次,门外响起摩托声和狗叫声,屋里的三人沉默着打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直到摩托声渐渐远去、消失。屋里,哑剧继续上演。
但老虎也有瞌睡之时。第十天,儿女们放松了警惕。四海半夜打电话来,叶开花在被窝里接听。她对他所有的提议,全盘接受了。从那时起,她决定将自己的脑袋交由四海来掌管。
趁菜还没上来,她起身去了洗手间。她在那里偷偷打开手机,看到了二十个未接来电,有儿子的,也有女儿的。她赶紧关了手机。洗手台上的镜子很脏,这让她看上去像个没洗脸的人。上午的时候他给她买了口红,她不好意思用。但此刻她想,如果把嘴唇涂一下,也许会好看一点。反正,这里是县城,不像阿尼卡,人们会对涂口红的女人说三道四。
自从有了四海,叶开花的生活就成了一团乱麻。特别是到了县城,她更是像一株深秋的稗子,东风是四海,西风是儿女,北风是那死去的丈夫,摇啊晃啊,晕头转向。
等服务员上菜的时候,叶开花看着四海的脑袋走了神。几绺白发叛徒似的显露出来,像积雪尚未化尽的林荫处。这个去过很多地方的男人,见识过高山湖泊、飞机高铁、高楼大厦、雪山草地……但是现在,他和她一样,连头上的白发也相似,不是雪白,而是正处于由黑变白的灰色中。
“真的不用管他们。”四海突然打破了沉默说,“等过了这一阵,我去跟他们说。”
“嗯。”叶开花在喉咙里哼了一声。
菜上来,最后上的是酒。叶开花又想起了死去的丈夫。这个嗜酒如命的老实人,跟很多乡村酒鬼相比,他喝醉后,就呼呼大睡,不打她,也不在她身上折腾。
“再加个酒杯吧。”叶开花说。
四海反应过来,高声叫服务员再加一套碗筷。叶开花盛饭菜,四海倒酒。酒菜摆好,四海碰了一下亡灵的杯子,一口干了。叶开花眼圈红了。她不确定人死是否如灯灭。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那个和她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的男人会恨她还是祝福她?在他死后,在四海出现以后,她梦见过丈夫。严格说,是梦见一只伸向她的手。她没有看见他的脸,但她无比熟悉那只手。
“大哥啊,生前没和你喝过酒,今晚,我们就喝他妈个痛快吧。”四海又倒了一杯酒,朝那个杯子碰了碰。
“我替他喝。”叶开花端起了亡灵的酒,却被四海按住了手。
“这是两个男人的事,跟你没关系。”他说,“我和他喝几杯,再和你喝。”
叶开花将杯子放回原位,先前的饥饿感已荡然无存。她的丈夫因酒而死。她活到四十五岁,没有沾过一滴酒。她想,如果自己的第一杯酒是为死去的丈夫而喝,那也算是对他的某种补偿。但四海的话里听出了某种醋意。她停了嘴和手,静静听着四海对着那个空座位絮絮叨叨。
“大哥啊,这人活一世,真他妈的没有意思,是吧。”四海越说越动情,仿佛那座位上真有一个看不见的人,“你一辈子在阿尼卡,我一辈子在外面漂,最后都他妈的一无所有。”
正在四海跟亡灵喋喋不休地说话时,餐馆里进来三个客人,坐了叶开花他们隔壁桌。那是三个年轻女人,穿着暴露得令叶开花不敢多看。她们抽着烟,菜没上来之前先点了啤酒,边喝边划拳。她们的拳法娴熟,声音洪亮。四海猜出了这三个女人所从事的行业。他忘记将目光从她们身上撤回来,也忘记了手边的酒杯。
“好看吗?”叶开花低声问,她放下了筷子。
四海回过头来,朝叶开花笑笑。他给她倒酒,但她拒绝了。
“我不想喝了,”她说,“你继续看吧。”
四海一时语塞。又听隔壁桌的女人们相互无所顾忌的调侃、嗔骂,语言放肆。
“听听,听听,”四海低声说着,朝叶开花撇嘴皱眉。但是,叶开花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叫服务员送来一碗米饭,默默吃了起来。
四海笑着抿一口酒,发出意味深长的咂嘴声。他的左耳还留意着隔壁桌的话题,右耳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叶开花身上。
“生气啦?”他痞笑着,夹了一颗花生米放进嘴里,美滋滋地嚼着,“你一生气我就高兴。这说明你在乎我。”
叶开花听了这话,瞪了四海一眼。她在他面前已经变成了透明人。她知道自己的妒意是那么不合时宜,但是,在那一瞬间,她决定任性一回。
她默默放下了碗筷,看着四海。那沉默的眼神,如暗流汹涌的深海。四海紧张起来,脸上渐渐失去了笑容。他放下酒杯,眯着眼睛看向隔壁桌,却没想到其中一个女人对她笑了笑。
“看见没?你要喜欢,可以过去喝一杯。”
叶开花说完这话,站起身走了。她听到四海在后面大叫服务员结账,然后紧跟着追出来。她加快了步伐。天已经黑了,街灯昏黄。四海气喘吁吁追上来,一手提着吃剩下的花生米和半瓶白酒,另一只手想来牵叶开花,但被她甩开了。她快步朝前走去,四海在后面追着,喊叫,心急如焚。她不但没有停下,反而越走越快,怒气冲冲。她想起了他刚才看向隔壁桌时那垂涎三尺的目光,她越想越气,一路小跑回了酒店房间。四海紧随其后,气喘吁吁地赶到,他涨红着脸,已经没有了嬉皮笑脸的神色。
“真生气了?”他不甘地说,放下手上提的东西,想拥抱她,但她像条泥鳅似的溜走了。叶开花来到阳台,她看向夜晚的县城。她卑微的灵魂对那些灯火产生了某种恐惧,她觉得自己像一只潜藏在暗处的蚂蚁。
四海癞皮狗似的跟了上来,把叶开花堵在阳台上。这次她无路可逃了,被他从后面紧紧抱住。她没有拿开他的手,但这并不代表她已经原谅了他,而是一种无视。那双手,此刻正在她的小腹处,十指交叉,她无动于衷。
“亲爱的,”四海说,那热乎乎的气息游走在她耳畔,她不由得浑身战栗。
“明天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他哀求说,“不要再生气了好吗?”
叶开花感觉身上像被人用针扎了一下。“一家人”这三个字像三记重拳,一下子击中了她的软肋。她清楚记起了身份证和户口册所放的具体位置,如果一切顺利,天亮后他们的照片就会出现在同一个红色小本上了。现在,叶开花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了。她转身面对着四海,甚至笑了笑。
“我们说会儿话吧。顺便把那半瓶酒喝了。我也要喝。”她说。
叶开花从玻璃壁柜里取出倒扣着的两个玻璃杯,把剩下的酒一分为二倒了出来。两人对坐在麻将桌前,摊开了塑料袋里的花生米。四海朝叶开花举起了酒杯。
“来,宝贝,喝一口,为了我们的明天。”他说。
叶开花的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她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她喝下一口酒,心里烧起来。她想跟他谈谈,但又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始。倒是他又讲起这些年的经历,滔滔不绝。看得出来,这些话在他心里憋太久。他说他有好几次差点死了,一次是生病,一次是跟人打架,一次是喝酒,还有一次是想自杀。他说他爱过三个女人,他们全都无一例外地离开了他。
“为啥?”叶开花问,“她们为啥要走?”
“因为他们要把我留给你啊。”四海哈哈大笑。
“四海,你别笑,我认真问你,我是个坏女人吗?”叶开花抿了一小口酒,含在嘴里,一脸痛苦地难以下咽。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四海反问道。
“我就觉得,人活一辈子,需要谈一次恋爱。”她说,“我这样的想法会不会也很不要脸?”
四海坏笑着,把头从麻将桌上凑过来,亲了她的额头。
“你喝一口,我就告诉你答案。”
叶开花单独喝了一口。这一次,她似乎有点适应酒的味道了。
“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女人。”四海说。
“我哪里好?”叶开花红着脸说,“来到县城,我觉得我啥都不是。”
“重要的不是你哪里好。”四海说,“而是我觉得你哪里都好。”
四海站起身,关了屋顶灯,只留床头灯照明。叶开花感觉轻松了一点。她第一次主动朝四海举起了杯子,两人喝了一口。
“四海,”叶开花认真说,“你别骗我,我不值得你骗。我只是一个死了男人的老女人,我只想爱一次,就像一个困了的人要睡觉,不要叫醒我。”
“我骗你,图什么呢?”四海问。
叶开花想了想,似乎也确实不图什么。那就是因为爱吧,她在心里告诉自己。
“你名声不好,大家都看不起你,但我还是跟你走,你知道这是为啥吗?”她独自喝了一口酒壮胆,不等他说,又自己回答了,“因为我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爱你,敢不敢跟你走。但我们这样,就真的算是爱吗?”
“当然算,”四海说,“我们比阿尼卡那些活了一辈子,而不知道爱是什么的人强多了。”
“那就好。”叶开花带着哭腔说,“这样,我就啥也不害怕了。”
“你不怕缺吃少穿?”
叶开花摇了摇头。
“不怕没地方住?”
叶开花摇了摇头。
“为什么你不怕?”
叶开花说,“我现在还没想那么远。”
四海一口喝干了杯中酒,站起身,向她伸出手。两个人抱着,亲着,滚到了床上。她在忙乱中关了灯,听到他发出两声轻笑。黑暗中,她感觉自己全身长满了触须,像春天的柳树,婆娑,柔软,随风荡漾。如疾风,如骤雨,如电如雷。她已经融化成水,无能为力。当她感觉到风中的凉意,她已经一丝不挂。她闭上眼,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我爱的男人。”
窗外又传来歌声,男女对唱《死了都要爱》。除此,再没有别的响动。叶开花平躺着,闭着眼,尽量放轻呼吸声。像一个梦,她心想。如果此时她伸手一摸,身边空无一人,她也能接受。但是,这不是梦。她听到四海从烟盒里抽出香烟,点燃,空气中有了烟味。她咳嗽了两声,他摁灭了香烟。
窗外的歌声还没消停,声嘶力竭还在唱。叶开花沉默着。她不合时宜地想起死去的男人。这回忆让她难过,因为她刚才根本没有想起他来,就像他从来没有来过这世界。她的手机放在床头柜上,一直关机,所以也不用充电。
“睡吧,”四海说,“明天还要办事呢。”
关灯以后,叶开花还在想着床头柜上的手机。她伸手就能够到。她决定,明天再开手机。她就这么躺着,睡意全无。其实睡不着的还有身边的四海。
“你睡着了吗?”他问。
这是个好笑的问题。难道她应该回答:是的,我已经睡着了?所以,她选择了沉默。
然后,她听到四海起床,裸身走进了卫生间。手机的开机音乐声不大,但她听见了。那个突然打进来的电话,一定吓了他一跳,但是想拒听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叶开花听见了一个女人叽叽喳喳的声音。她确定电话那端是一个女人。
“明天再说!”四海压低了声音,用一种集愤怒、无奈、妥协于一体的语气说了一句,挂断电话,关了机。他重新回到她身边躺下,不一会儿就发出了鼾声。她有一种被人抛弃在荒岛的感觉。明天?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叶开花心里掠过这么一个念头,但是,仅是一闪而过。
作者简介
包倬,彝族,1980年生于四川凉山,现居昆明。2002年开始发表小说。有作品见《人民文学》《十月》《钟山》《江南》等刊。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路边的西西弗斯》《风吹白云飘》《春风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