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山傩戏之“俗”与“趣”
清代中叶以来,民间小戏也就是“花部”的发展,可谓遍地开花,而其得以长足发展的重要原因,便在于它的“俗”与“趣”。清人焦循指出花部剧目多“词直质,虽妇孺亦能解”。民间文艺学家乌丙安指出,在题材方面“小戏总是以人民的劳动生活及人民日常所熟悉的生活事物为创作的基本材料”,在语言方面“小戏的语言总是生动、活泼并富于表现力的”,风格方面“具有较鲜明的幽默讽刺的喜剧风格”,唱腔曲调方面“具有鲜明的民歌特点”,表演方面,“在舞台上小戏所表演的劳动动作或其他生活中常见的动作,总是给人以鲜明的生活实感”。这些特征不仅明显体现在花鼓戏、花灯戏、秧歌戏等娱乐性剧种的小戏剧目中,也体现在特殊戏剧,即与宗教祭祀密切相关的傩戏剧目里,如湖南梅山傩戏的俗味与谐趣就颇为明显。梅山傩戏主要分布于古梅山地区,即今之湖南中部的新化、安化及其周边地区。梅山傩戏以其明显的仪式功能,满足着广大俗民驱邪禳灾、祈福纳吉之心理需求,同时亦以强烈的俗、趣满足着流布区内广大看众之娱乐、审美需求。
先看梅山傩戏之“俗”。梅山傩戏虽然是以“逐疫”为目的的仪式性戏剧,但其演出却充满俗味。(1)梅山傩戏的主旨和内容复归于俗。从“俗”字本义来看,从人从谷,意为多居山谷的先民受水土风气之染而形成的生活习性。梅山傩戏的情节紧紧围绕梅山地区普通百姓的生产与生活两大主题而展开,演绎了古梅山人们上山狩猎、耕田种地、打禾送茶、伐木架桥、纺线织布、绣花纳鞋、调情求爱等场景,是对世俗生活的艺术性再现。(2)语言充满乡土气息。梅山傩戏的演出完全使用湘中方言,傩坛上运用地方俗语、谚语、歇后语、谜语、民歌,以及地方物产的现象比比皆是。如“贴耳朵”,为梅山民间流传的关于后生哄骗嫂嫂行不轨之事的荤俗话;“东晌恩头西晌风”,是新化人在长期生活实践中,对气象观察后总结出的农事谚语。民歌的融入则更为常见,湘中地区民歌体裁多样,题材丰富,诸如男女从相识、相恋到结婚的情歌,以及开船歌、洗澡歌、十月怀胎、房中绣花歌等均能在傩戏中找到踪迹。(3)梅山傩戏出场的人物大致可分为凡人与神灵两大类。其中凡人角色涉及较多的有,香主(亦称主东等)、渡船老子、老太婆、新化佬、屠夫、卖货郎、未发达的书生、二流子、叫花子、皂隶、小卒等。这些人物都是身处社会底层的普通民众,其一言一行无不透露出俗世生活的趣味。神灵则主要有郎君、娘子、和尚、土地公、土地婆、判官、法主师徒、先锋小姐、唐氏太婆等。在傩戏演出过程中,神灵与凡人是可以处于同等地位对话的,“神”的不少言行举止与凡人无异,亦是“俗不可耐”。
我们在肯定梅山傩戏之俗时,也要注意到梅山傩戏中有不少关涉男女调情的粗俗语言。对这类话语,梅山傩戏的表演者其实也意识到了。因此,他们常会在演出中有意识地提醒听众:“几句粗话语,请大家少搭言”“几句乱言语,千万别当真”。这说明表演者在将话说出口之前就清楚这些话语是不雅的。这些传承人对此给出了这样的解释:“郎君子弟回来言语粗糙休莫怪,装闲打笑莫认真,念在娘娘是个喜乐神”。即在傩艺人看来,讲这些粗俗话语是为取悦喜爱热闹的神灵。对这种现象的产生,有研究者认为是出于俗民祭祀之求子的目的,是远古生殖崇拜、性崇拜的遗留。对此,我们以为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由傩戏表演者——法师的身份决定的。这些“法师”几乎都是农民,他们接受的教育主要来自民间江湖,其生活的空间主要是广大农村地区。而在我国民间原本就有许多荤段子流传,普通民众日常里也喜好讲说荤段子,喜欢拿男女情事、公媳关系打趣。因此,这些表演者为迎合民众之需求,就在戏中添加了不少这样的话语。
再看梅山傩戏之趣。在梅山傩戏的传播腹地新化南部、新邵西北部民间,有人将搬演傩戏直接称为“搬耍笑”。又,隆回北部山区郑金光坛班傩坛法事用的《正一元皇法教大宫和会文疏》中,有“三洞仙娘和会一堂,搬演郎君透逍武艺耍笑三场”之语,《引路仙官》的手抄科仪本中第一句话也表明“凡要耍笑,由人合套”。这些提示语也说明在傩戏传承人眼里,傩戏表演也是一场“耍笑”。因此,梅山傩戏的表演是非常讲究趣味性的。梅山傩戏之趣主要通过以下方式来实现:
(1)故事编排充满“耍笑”。梅山傩戏剧目并不多,虽然不同剧目的敷演各有侧重,但在情节发展过程中都少不了穿插充满耍笑之乐的趣事。如《报信》一剧,该剧的主角为戴歪嘴面具的报福郎君,他来到傩坛后,会先讲述自己一路上所撞遇的各种人、事的纠缠,而这类事多属于男女勾搭、互出对子玩耍之类的民间说笑。又如《监牲》一剧,该剧剧情可大致分为两部分:判官断案和监牲勾愿。在判官断案这一部分中,判官与皂隶甲、乙三人先后演绎了“看榜文”“过渡”“断丢斧头案”“断夫妻吵架案”“断新华佬受契案”等系列小故事,其中不乏误判、错判、傻判等情况,常令看客们忍俊不禁。再如《开洞》一剧中,亦有开洞郎君撞遇教书先生向其背诵“四书五经”、给恩东看相等耍乐情节。《报信》《监牲》《开洞》原本是整堂傩仪的一个法事程式,但在具体进行这些法事时,法师是以戏的形式实施。而这些戏的展开均基本采用这样一个模式,即一本正经做法事的坐坛师与“装疯卖傻”的神(或某角色)通过问答的方式互相调笑,进而使故事里的人物互相生发、碰撞出种种笑料。
(2)表演中时时不忘插科打诨。这是梅山傩戏之“俗”“趣”艺术特征产生的重要因素和艺术手段。如搬演《开山》时,开山大将“紧锣密鼓中,开山上,于火桌上表演矗天树、弹棉花……《上五台山》中,神灵开山小鬼“用面具当脸盆,从下往上倒水洗澡,再往两边倒水,把剩下的水喝完并舔干净,洗完澡再躺下来休息,一边抽烟”等搬演。这些日常生活中,常人显然不可能发生的动作,被傩戏艺人搬到了舞台上,以观众熟悉的生活为原型来插科打诨,更容易引起观众的兴趣。此外,戏中人物的沟通和交流喜欢用谐音和说反话,进而构成科诨。这一现象几乎见于梅山傩戏所有剧目的表演之中,像绝大多数傩戏剧目中坐坛师与戏中主神(主角)之间的对话,就基本采用这些艺术手法。
(3)法师邀请观众参与演出,现场即兴科诨,让观众感觉演出更具亲和力。梅山傩戏中,插科打诨的对象并不仅仅限于演员之间,傩戏艺人往往会随意往观众席走去,“任指一人”——对在场的观众或拉扯或取笑,其中举办傩戏的主东通常被作为戏中的说笑对象。如《开山郎君》中,开山郎君“拿牛角往香主头上做钉角状”“抓起香主的手”“拿把碎稻草往香主嘴里塞”“灌香主酒”等动作均属这类表演。这种与观众的科诨互动,乃是梅山傩戏表演的重要特色之一,也是其“俗”“趣”艺术手段之一。梅山傩戏传承人一般都有很强的现场创编能力,也正因为如此,一些传承至今的科仪文本通常仅有简单的文字提示,如新化县洋溪镇秦国荣的科仪本《报客》,全本仅两百来字,但其中有“可以把记得的闹子都视情增添”一句,则说明该剧的演出并不简单,它要求演员根据自己的舞台实践积累灵活增添“闹子”,也就是各种说笑情节。又据我们在新邵龙溪铺的调查发现,在艺人传承的多数剧本里,凡需要逗乐耍笑的,一般都没有抄录在文本中,而是需要傩戏传承人在表演时即兴发挥。
作为民间小戏中的特殊戏剧,梅山傩戏的演出需要借助面具来实现。这些面具的外观形态多是狰狞恐怖的,但傩戏传承人戴上面具所扮演的角色却几乎都是接地气的“喜乐神”。搬演的内容皆从民间而来,形式亦为民间所喜闻乐见,始终保留着民间气质的粗犷、通俗与风趣,再加之千百年来积淀的傩仪可驱邪逐疫的信仰动力,使梅山傩戏这一古老的民间艺术在今天的湘中地区仍比较活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