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山林区纪事
头一次来内蒙古自治区兴安盟阿尔山市的人很容易蒙圈。怎么回事呢?
因为阿尔山有两个概念。其一,阿尔山林业局;其二,阿尔山市。一个是林区概念,一个是行政概念。
在行政版图上,阿尔山市就是阿尔山市;而阿尔山林业局就有点复杂了。它地跨阿尔山市、扎兰屯市和呼伦贝尔市鄂温克族自治旗,管理和经营的森林面积达5000平方公里,森林总蓄积量为4775万立方米。此外,另有人工造林面积124万亩。站在高处远望林区,林海茫茫,云雾缥缈,浩瀚无边!
在地理上,阿尔山是一座山吗?可以肯定地回答——不是。阿尔山有山,比如,三角山、玫瑰峰、特尔美峰,但阿尔山不是山,也不是峰。“阿尔山”是蒙古语,意思为热的圣水,或曰热的圣泉。
可是,阿尔山的圣泉、圣水从哪里来的呢?地下!往大了说,是从地球母腹中咕嘟咕嘟往外冒出来的。时光流转,几百万年,几千万年,几万万年,那热气腾腾的泉嘴,总是欢歌酣畅,日夜不舍,喷涌不歇。
然而,地下的事情从来都是跟地上的事情相连的,即便圣水也不例外。水润万物而不争,但是不争的水,并不意味着水流是永不枯竭的。阿尔山之圣水,需要地球母腹的不断创造,也需要大兴安岭森林的持续涵养。
如此,阿尔山林业局的存在,就被赋予了特别的使命和意义了。
阿尔山林区及其生态地位有多重要呢?看看地图就清楚了。阿尔山林区位于大兴安岭主脉西南麓,与蒙古国接壤的国境线就有83公里,是呼伦贝尔草原、锡林郭勒草原、科尔沁草原和蒙古草原等四大草原的交汇处。这里分布着松叶湖、杜鹃湖、石兔湖、鹿鸣湖、松鼠湖、眼镜湖和乌苏浪子湖等天然湖泊。同时,阿尔山林区还是哈拉哈河、伊敏河、柴河等上百条河流的源头,广袤的森林涵养着饱满的水脉,汩汩滔滔,奔流不息。
美国生态文学作家缪尔说:“森林是河流的源泉,也是生命的源泉。”
在草原与森林的边缘,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呢?森林与人类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当你看到在森林与草原之间,那些童话般的晒着太阳的草卷儿;当你看到落叶松、蒙古栎投映在哈拉哈河中清晰的倒影,答案便会一一呈现。
森铁
“火车一响,黄金万两。”这是曲波写的小说《林海雪原》中对森林小火车的一句描述。
在“大木头”年代,林区人是多么牛气和豪迈啊!森林小火车运木头,一节台车只能载两三根。没办法,木头太粗了。多了装不下呀!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早年间,林区吃的喝的用的,都是小火车运木头从山外换回来的。当年林区的辉煌和荣耀是与森铁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然而,可以肯定的是,曲波写的小火车不是阿尔山林区的小火车。因为,曲波当年剿匪没有到过阿尔山。
1953年,阿尔山林区有了大兴安岭头一条自己的森林铁路——伊尔施至大黑山,首站伊尔施,尾站大黑山,中间设有7座车站。森铁线路全长73公里(后主线、支线及侧线又延伸600公里)。阿尔山林业局成立了森铁处,下设调度室、总务股、财务股、劳资股、运输股等部门。当时,森铁拥有干部职工472人,有段长、站长、值班员、调车员、扳道员、巡道工等等。
说起森铁,从小在扎兰屯蘑菇气中长大的林区朋友张金河兴致颇浓。他说:“我小时候就熟悉森铁,当年的机车都是老式外燃蒸汽机车。蒸汽机车看起来很笨,但力气大,装上一座山也能运走。”
那时的森铁机车一般是自重28吨的“大脑壳”蒸汽机车,最高时速可达35公里,常速为25公里。机车内一般有正、副司机各一人,司炉两人。司机叫“大车”,副司机叫“大副”,司炉叫“小烧”。一年四季,“大车”“大副”和“小烧”都穿着油渍麻花且乌黑发亮的衣服,俗称“油包”。
95岁的兰文华老人就是阿尔山林区的第一代森铁人。1953年,在森铁当修理工期间,他利用废料改造台车,改变连接器,提高了生产效率。1960年,兰文华还带领徒弟成功研制出了28吨的“大脑壳”蒸汽机车,开创了森铁自行研制机车的先例。去年10月,林业局请兰文华老人专门做了一场报告——“忆森铁,话当年”。兰文华高声大嗓,声音洪亮,讲述的故事生动感人。听完报告后,听众全体起立,为他送上热烈的掌声。
那时候,森铁的通讯设施也很落后,每个车站值班室只有一台老式手摇电话,这台电话通到森铁的调度室。在运行过程中,小火车上的司机与车站的联络方式非常原始:通过的车辆进站时,值班人员手里举着一个直径为80厘米左右的铁圈,铁圈上挂有一个很小的皮包。值班人员把调度传来的指令写在纸条上装进皮包里。纸条上的内容,诸如在哪里停车、会车,某某岔路往左还是往右,哪一站要加挂“摩斯嘎”(小车),等等。“大副”站在右侧车门的踏板上,左手抓着扶手,右臂前伸,呼啸间,小火车通过时,铁圈已经套在他的右臂上了。
林区的另一位朋友王凤琦介绍说,那个年代,能在森林小火车上工作是很风光的事情了。因为森铁人毕竟是挣工资的,还有劳保待遇。地方上的人都愿意跟森铁人攀亲戚,姑娘找对象也愿意找森铁人。停顿了一下,王凤琦不无遗憾地说:“可惜,我参加工作时,森林小火车就停运了。唉!”
吃苦耐劳的森林小火车,每日吭哧吭哧地跑着,不停地把工人们采伐下来的木材运出山外,为国家建设立下了汗马功劳。
森铁是窄轨铁路,比通常铁路的铁轨窄许多。铁轨宽0.762米,每根铁轨长10米,每公里有两百根铁轨,每米有3根枕木。巡道工寂寞时,就数枕木,一、二、三、四、五、六、七……数着数着,突然有一只狍子横穿铁路而过,一闪,就在森林里消失了。数到哪儿啦?乱了,巡道工便哈哈一乐,重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数着数着,日头就压树梢了,接着,啪嗒一声就坠到林子里了。
因功能和用途不同,森林小火车分几种,有运输木材的台车,有森铁人员出工时乘坐的“摩斯嘎”,还有绿皮的森铁客车。
上世纪90年代,我去大兴安岭林区出差,常坐绿皮森林小火车。绿皮的森铁客车没有卧铺,一律是硬板座,坐起来颠颠簸簸,不是很舒服。但窗外的景致却极美,无边无际的绿,汹涌澎湃地涌过来,呼地一闪,又汹涌澎湃地涌过去了。
1961年,著名作家叶圣陶先生来大兴安岭林区,就曾坐过森林小火车。他在《林区二日记》里写道:“我们所乘坐的小火车,构造和大小,跟哈尔滨儿童铁路的客车相仿,双人座椅坐两个人,左右四个人,中间走道挺宽舒。车开得相当慢,慢却好,使贪看两旁景色的人感到心满意足。”
森林小火车上有列车长、乘警、广播员、检车员、列车员。当然,最神气的是列车长。他的腋下总是夹着两面旗,一红一绿。他一挥绿旗,车就开了;他一挥红旗,车就停了。有时,车长将一个帆布袋子交给车站上的人,那是邮袋。里面装着山外寄来的报纸杂志、信件、包裹。林场的人一听见小火车的吼声,就往车站跑,看看有没有自己盼望的亲人的来信。列车员都是漂亮的女生,眼睛忽闪忽闪,脸白白的,手绵绵的。她们从身边走过时,带来一股扑鼻的雪花膏香味,甚是好闻。
如今,在阿尔山林区,喷着蒸汽白雾,吭哧吭哧喘着粗气的森林小火车已经退出了林区人的视野。实际上,这正昭示着伐木时代的终结,代之的是一个全新的资源培育时代。那些关于森铁的记忆,则成为阿尔山林区人生命中最温暖、最津津乐道的部分。
伊尔施
阿尔山机场不在阿尔山,而在伊尔施。如果是乘飞机来阿尔山办事,必经伊尔施。绕是绕不过去的,因为有哈拉哈河拦着呢。
据林区作家李岩说,早先的早先,伊尔施是驿站,始于元朝。元朝的驿站制度相当完备,一条长长的驿道横贯欧亚大陆。元代管理驿站的中央机构叫通政院,驿站有马站、牛站、车站、步站之别。大兴安岭山高林密,气候寒冷,往往使用狗拉雪橇传递公文,所以伊尔施驿站又称狗站。最初,伊尔施驿站有居民20户,狗两百只,雪橇若干辆。
雪橇多用蒙古栎木制作。蒙古栎木韧性好,不翘、不裂,耐磨。雪橇形如船,长一丈,阔二尺许,以数狗拽之。除了传递使命往来的公文外,伊尔施驿站还承担着传递边防卫所向朝廷岁贡海东青等物的任务。
后来明清两代,伊尔施驿站功能延续下来。及至民国年间,驿站废弛。
上世纪30年代,阿尔山林区采伐业兴起,哈拉哈河水运流送木材兴盛起来。由于地理位置特殊,使得伊尔施渐渐成为木材集中的楞场(木材采伐运输过程中汇集、堆存和转运木材的场所)。一个楞垛连着一个楞垛,木材堆积如山。
阿尔山林业局局机关在伊尔施落户后,这里成为了林区小镇。然而早年间,林区的主要任务是生产木材,对于民生问题重视不够。林区职工住的房子多为临时建造的板夹泥住房,也有木刻楞、撮罗子和地窨子。经年累月,透风漏雨,破败不堪。那些房子被统称为“林区棚户房”。
前些年,国家拿出专项资金,对林区棚户房进行改造,林区职工都住进了统一供暖的楼房,再也不用劈木柈子备足柴火,为怎样熬过冬天而发愁了。
如今,伊尔施正在全力建设“荆花温泉康养小镇”。这是一座古典与现代相结合,具有浓郁文化氛围的特色小镇。或许,“荆花小镇”会成为未来伊尔施的别名吧。
无疑,荆花是阿尔山林区的标志性植物。荆花,也称山荆子、山丁子,是一种似灌非灌的小乔木,高可达五六米。山荆子一般在6月开花,花形如伞,一簇4至6朵,花白色,抑或淡红色。果子近球形,红色或黄色,粒粒饱满,美艳无比。果子成熟期在九、十月间,一嘟噜一嘟噜的山丁子果缀满枝头。此间,从早到晚,鸟儿高兴得叫个不停,蜜蜂忙碌采蜜不歇。如此这般,山荆子又被称为“鸟的粮仓”“蜜蜂的蜜罐子”。在阿尔山林区,山荆子随处可见,特别是哈拉哈河岸边和深山沟膛里甚多。
当地朋友张晓超告诉我,哈拉哈河岸边贮木场的旧址上将建一座林区文化博物馆。“大木头”时代的那些伐木工具和作业防护用品——大肚子锯、抓钩、压角子、垫肩、手闷子等等,将被统统请进博物馆里,供现代人参观、凭吊,让后人了解林区的历史,知晓先辈们为了今日的幸福生活,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是的,我们在伊尔施的那些日子,看到最多的就是挖掘机、推土机、压路机、装载机、脚手架和运建筑材料的卡车。伊尔施原本只有一条老旧的街道,而未来将有四横八纵的道路通向四面八方。所有项目已经全线开工。两三年内,一个崭新的伊尔施将在大兴安岭林区呈现出更多的意外和惊喜。
该怎样理解人与自然是生命的共同体呢?也许,生态系统的自然演变是生物进化的自然过程,它会在冲破旧的生态系统后建立新的生态平衡。生长是不可压制的力量——这是亘古不变的自然法则,是任何人也对抗不了的。
我们离开伊尔施那天,阿尔山林区刚刚下过一场透雨。禁伐后的林区,那些能量积蓄已久的根,便在这一场透雨后睁开新绿的眼睛。哦,一切都是那么明亮,一切都是那么鲜活,一切都是那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