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0年第11期|吴君:你好大圣
刘谷雨结束了打工生涯,从深圳返乡。当年的留守儿童刘小海又踏上了母亲打工的那片土地,成了工厂里的产品检测主管。为了缓和母子关系,弥补小海童年时缺失的母爱,刘谷雨计划重返深圳。他们的母子关系能否修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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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海到深圳打工近三年,一直没有回过家,就连报平安的电话也不肯打回一个,为此作为母亲的刘谷雨常常感到做人很失败。
在家隔离的这段时间,刘谷雨更有时间想事了。从过年到清明,刘谷雨如同放电影,把能想到的坏事儿在脑子里过一遍,然后隔几分钟就会刷下手机,了解深圳的情况。到了3月底,刘谷雨再也躺不住了,第一个念头便是回深圳,如果有可能,刘谷雨希望重操旧业,做回自己的老本行,这样便可以留在儿子身边,免得牵肠挂肚,放心不下。
刘谷雨当年把儿子放置老家,自己则在深圳打拼,时间长了,母子关系自然欠佳,到了后面,连正常的沟通也难以进行。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昔日的刘小海长成大人,再也不会让她抱,让她陪着,连问句话也不回应。刘谷雨这边刚刚办了辞职,坐上火车返乡,儿子刘小海那边则与同学一道跑到了深圳实习,并留了下来,地点还是她待了二十年的固树。这样一来,刘谷雨不得不相信命运,她觉得这是老天故意捉弄她,让她连后悔补救都没机会。直到农历三月三这天早晨,远在深圳的工友又再次提醒她,说刘小海出了公司大门,身边还有几个可疑的陌生人。虽说疫情没有之前那么严重,可也不能这么不小心吧,外面的人到底是哪里过来的,谁都搞不清楚。刘谷雨在脑子里想象着工友描绘的场景,越发害怕。河南到深圳的高铁通车之后,刘谷雨的心就曾活泛过,她计算过回深圳的时间。只是一直没有契机,直到这次疫情,才让她重新有了理由和勇气。刘谷雨在心里面嘀咕,去深圳为什么需要别人同意,那是我个人的事,除了那个该死的刘国平,当年我可是谁的意见都没征求,当然,那个男人最后也是放了她的鸽子。而这些事,她只能压在心里,不仅如此,她还要故作潇洒,刘谷雨认为只有活得更好,才能报复到刘国平。否则这些年的苦真是白受了,最关键的是影响了她的命运。
在家憋了三个多月的刘谷雨彻底下了决心,她不想再等了,似乎再晚些刘小海就会失联了似的。于是她准备试探一下刘小海的态度。她先是打通了儿子刘小海电话,婉转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这么重要的事当然不能瞒着,刘谷雨可不想在街上见到刘小海,母子二人走了一个正对面,到那个时候,刘小海可能真的会与她反目成仇,届时局面将更加无法挽回,刘谷雨不敢再想。
如她所料,刘小海对那些关心他的话并不想听,而是质问了一句:“深圳是你这种人待的地方吗?请你把身份证拿出来认真核对一下自己的年龄。”
刘小海向来的风格是在电话里怒吼,眼下突然换成冷静,只是这种冷静果然超冷,让刘谷雨听了手脚冰凉,虽然她暂时地放下了心。第一,刘小海说话了,她听到了关窗的声音,说明是在室内;第二,把心里话讲了出来,身体立马轻松许多。刘谷雨心想,老娘可是工业区的名人,当过先进,厂里的哪个活能难倒我。只是她暂时还不想把这个底儿告诉儿子,刘谷雨认为这是最后的底牌,她要让儿子明白,自己是一个了不起的母亲,虽然没有陪在他的身边,却有一个骄傲的过往,玩具行业的事,难不倒她。要知道作为一个在职业能力比赛中获得过大奖的技术能手,刘谷雨的大照片曾挂在公司的荣誉室里,供人参观。
“人生有多少个二十年,我在深圳的时间比在老家的都长,深圳我熟悉啊,所以你不要担心我啊。”说完这句,刘谷雨笑着对着镜子,用另一只手比了个V字,然后扭了下屁股,她发现自己胖了,如果要出门,还真得需要减掉几斤。
刘小海说:“我不是担心你,而是担心我自己。”刘小海反感刘谷雨的这份不信任。
“是啊是啊,我也是担心你。”说完这句,刘谷雨才想起刘小海这话的真正用意,他担心的是两个人见面后可能会发生不愉快,甚至是冲突。到了那个时候,谁也回不了头,至少眼下井水不犯河水,眼不见心不烦,各自相安无事。因为有次刘谷雨在电话里提出,我们可以见面聊聊,看看是否可以缓和关系,我也知道自己有很多缺点,可是改正也需要一个时间嘛。说完这些话,刘谷雨便发现自己用的是外交辞令,根本不像一个母亲。刘小海听了,冷笑一声:“大姐,我们最好是零交流,于你于我都比较保险,你信不信?”刘谷雨碰了钉子,只能苦笑,她再次觉得人生没有后悔药可吃,出来混都是要还的。刘谷雨想起港片里这句著名的台词。
怀刘小海的时候刘谷雨23岁,正赶上香港回归,作为流水线上的拉长,一位戴过大红花、被劳动局评为技术能手、上台领过奖的玩具厂女工,刘谷雨荣幸地参与了大合唱,与其他能手共同庆祝香港回归时刻,那是何等的幸福和荣耀。刘谷雨被厂里的姐妹嫉妒得要死,平时最好的几个都不再和她说话,就连刘谷雨拿了奖金说请吃宵夜看录像也没人搭理,组团把刘谷雨当成了空气。没过多久,刘谷雨便回到老家生下儿子,取名刘小海。等她坐完了月子再回到深圳的时候,男人竟找了个性格不合的理由离她而去,从此刘谷雨的好运气似乎也被对方带走了。随后她经历了公司股东撤资、欠薪、上访、技术升级改造、腾笼换鸟等一系列事情,而她个人的那些恩怨变得不值一提,淹没在各种颠簸中,好像摆出哪件都显得小家子气了。这样一来,刘谷雨只能认栽,毕竟在深圳无亲无故,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更无人可以诉苦,毕竟前面秀过的恩爱,这一刻都成了打脸的凭据。尤其是她老家的父亲,认定这是他落选村委委员后的第二次失败,一气之下,离开了刘家庄,去了驻马店打工。到了这一刻,刘谷雨才感到雪上加霜,不仅没有气到刘国平,还把自己搞得更加狼狈,至少生出的儿子不能退回肚子里吧,放在家里的刘小海没人管了。
刘小海一出生便留在漯河,先是由老人带,后来被丢给了舅舅,再后来刘小海成了野孩子,他谁也不想依靠。有次他跑到离家最远的南山,爬到中间的时候,他见到了一条小花蛇,刘小海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下山之后,他认为自己不需要大人也能活下去了,等走回家里,刘小海觉得自己的心肠硬了起来。
刘谷雨每年春节回去,见到的刘小海都不一样,除了不断长高,脸上的肉变成了横的,也极少讲话。刘谷雨希望有人可以从中调解一下,却没有人愿意搭这个腔。
谁都清楚“深圳”这两个字,无论在哪里,都非常耀眼,本该像个勋章那样别在父母和亲人们的胸前,可因为刘小海的到来,成了污点,不仅家里人绝口不提,连外人说起来,也是态度暧昧,躲躲闪闪,好像刘谷雨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家里人从刘谷雨把刘小海生在娘家这天起,便开始了嫌弃,他们觉得刘谷雨没脑子,去了趟深圳,除了带回个孩子什么也没挣到,把家里的脸丢尽了。他们把刘小海的孤僻叛逆归结为他有个不着调的母亲。这样一来,刘谷雨也没法解释了。这种气氛刘谷雨感觉得到,当然,辞工回到家之后会更加明显。刘谷雨发现自己的身边空空荡荡,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也没人问她你在深圳怎么样啊,似乎早就想好了要把她晾在一边。刘谷雨看着那些在她家门前绕着走,而又时不时回头张望的男人、女人,特别想追上去问个明白,我到底怎么了,你们凭什么这样?可转念一想,觉得那样去问人家就更傻了,这些年自己做的傻事难道还不够吗?第一件便是商量好了一起进城,最后刘国平反悔。第二件便是为了气刘国平,她快速把自己嫁了并生下孩子。
2
村里人聊天的时候,有时在自家门口,有时则会选在刘国平的超市门前,这让刘谷雨很烦,她的状况谁清楚了也没关系,反正她不想与之来往,可是她不想让刘国平知道。两个人从小学到高中都在一个班,每天天还没亮便各自踩了一辆单车会合上路。高三下学期,有一天,刘谷雨想和对方商量些事,特意没有骑车,而是跳上刘国平的后座,这一坐便是半个学期。再后来,话题开始分叉和复杂,有时候,见刘国平不表态,刘谷雨会气得跳下单车,自己走,刘国平只好推着车跟在后面,央求刘谷雨,说:“算了,是我错了,求求你行了吧,不要闹了,给人看见会笑话的。”刘谷雨说:“看呗,都看见才好呢,我不怕。”“唉,你真的不怕呀,人家会说我们是两口子的。”刘国平说完不怀好意地笑了。刘谷雨气得大叫:“呸呸!谁和你是两口子!除了算账你什么都不会。”刘国平只好求饶:“对对,我啥都不会。”
两个人商量的当然是进城打工这件事。那个时候,谁的心又在村里呢。
刘谷雨盯着刘国平口袋里的《深圳青年》问:“你要去深圳吗?”
“没有啊,随便翻翻。”除了村委,刘国平的家在全村最早安了电话,只是这种东西很多人没有机会使用。刘国平还会带些小商品到学校,电子表、蝙蝠衫、方便面,他的这些宝贝多是深圳和石狮那边过来的,有时他还会把这些东西卖给同学。
刘谷雨从小到大皮肤不错,一张脸鼓鼓的,像个娃娃,遗憾的地方是身材一般,主要是胖,浑身上下哪里都是圆圆的,所以比较自卑。每次想起这个事刘谷雨都会很烦,走路的时候只好躲着那些玻璃窗和镜子。有一次刘国平送了个小镜子给刘谷雨,也让刘谷雨生气,认为对方有意在奚落她。尽管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和方法,还是瘦不下来,有人说是隔代遗传,这就让人没办法了。为此,刘谷雨和城里女孩子一样,愿意看电影演员,她求父亲帮她订了全年的《大众电影》,想要学学明星的穿衣打扮。刘国平对成绩不在乎,反正家里总是劝他学做生意。他担心影响了刘谷雨,所以没有退学。有时他会检查自己单车后胎,担心影响了他和刘谷雨第二天上学。每到这个时候,就有人笑他:“刘国平,你这是陪老婆上学啊。”
刘国平听了笑嘻嘻地说,你才陪老婆上学呢。
这些事情他不会让刘谷雨知道,用刘谷雨的话说就是刘国平花里胡哨,没有正经事,什么事都听家里的,没什么鬼用。
有一次刘国平带了件牛仔上衣给刘谷雨,说:“如果你觉得好先拿回去穿。”他知道刘谷雨最怕人家说她穷。
刘谷雨用眼睛打量了这件衣服,心想如果穿,头发要放下来,还要用夹子卷一下,里面要配上那件红毛衣。想到这里刘谷雨问:“穿脏了你怎么卖呢?”刘国平想了下说:“那就不用还了,权当帮我做了广告。”刘谷雨看了看刘国平书包里的衣服,眼珠子转着,想了一会儿,最后她放下衣服,不屑地说,“你还是另请高明吧,这些东西不适合我。”
有一天晚上,刘谷雨去村东头的小店里买盐,顺便找刘国平说个事情。看店的正是刘国平,这一晚他的父亲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掀开棉布帘子,刘谷雨发现店里的气氛与往时有些不同,有种异样的感觉。首先是炉子里的火比平时都旺,偶尔还会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如同过年时,小孩子们甩出去的小鞭,每响一下,都会让人打个激灵。接着,刘谷雨看到柜台上多了台录音机,里面正放着歌曲,那是刘谷雨并没有听过的粤语歌,因为这音乐,空气中似乎有一层薄薄的雾在弥漫着。村里面的几个年轻人都在,有两个去了外地,这一次是回来过年的。刘谷雨的记忆里,他们从来没有这样聚过。此刻,他们说话的声音和神态怪怪的,连身体动作也是那么的夸张,脸庞显得肿胀而红润,他们的眼睛里正放着奇异的光,像是喝了酒。刘谷雨并不知道什么情况,直到又过了一两分钟,她才看到柜台上面平放着一张张海报,四大天王、林青霞、李嘉欣、梅艳芳等人都在里面。此刻,村里的青年们有的伏着身,有的靠在墙上,眼神偶尔会有意无意飘向这些海报。刘国平也在其间,这一次他没有站在柜台里,而是像一名顾客那样,站到了外面,他的一只手潇洒地插进裤袋。刘国平与村里的青年们靠着墙,似乎热烈地谈论着什么,手里还点着一支不死不活的香烟,他们偶尔会故作老练地放在嘴边吸两口。奇怪的是刘国平竟然没有看刘谷雨,甚至连正常的招呼也没有打。刘谷雨第一次看见刘国平这个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刘谷雨的心慌乱起来,隐隐感觉到这些人之前的话题与她有关。像是为了掩饰,刘谷雨把脸扭过去看别的商品,她知道这些人的眼睛已经溜上了她的后背,然后又迅速回到了刘国平的脸上,他们交换着眼神。刘谷雨难受极了,要买盐的这句话都不知道如何开口。见对方还是没有搭腔,刘谷雨只好背对刘国平,眼睛看着落满灰尘的门框问:“你那种年画多少钱一张?”
刘国平听了,只重重地咳了一声,便没了下文。刘谷雨发现刘国平的声音有些异样,随后,刘谷雨听见刘国平阴阳怪气地说:“我这里可不卖年画。”说完,便听见几个人的笑声。
这样一来,刘谷雨便显得有些狼狈了,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又不知道该不该马上离开,显然对方猜到了她的心思,知道她不会离开。
她这次是过来还钱的,刘谷雨的父亲赊了店里的账,就连《大众电影》也是刘国平帮着垫上的钱。刘谷雨恨自己不争气,她本来可以一走了之,可那种她听不懂的歌曲是那么的奇妙,她的身体像是被施了魔,无法控制。刘谷雨重新拿起这些海报的时候,心还在怦怦乱跳着,可是她的嘴却还是那么的强硬:“你看上面连日历都没有,我是指太小了。”说完话刘谷雨轻轻地把海报捋好,一张脸对着黑乎乎的窗外。
刘国平说:“有了日历反倒容易过期,一般也不会进货的,再说了又不是要贴到操场上去,要那么大干吗?”
玻璃罩下面的肉肠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不断搅动着她的胃,如果在平时,刘谷雨会动心,可眼下,她在恨这些东西,也恨自己的弟弟们免费吃过这些东西,被人抓住了把柄。刘谷雨没有想到刘国平用这种话来讽刺她,显然是看不起她。上一次她和刘国平刚提到挣钱这个话题,刘国平便提出要送衣服给她,这让刘谷雨细想之后很生气,觉得对方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暗示刘谷雨太穷,需要他们家的施舍。刘谷雨明白了,刘国平与这些人在嘲笑她,他们用这个方式奚落她的那些假正经。
出门之前,刘谷雨终于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好好守着你的店,看着你的钱吧,请你放心,他欠的我会一分不少还给你。”刘谷雨从店里冲出来的时候,北风刮得正猛,吹透了她的衣服。她恨自己的父亲,她白白要了多年的志气,都被父亲毁了。
3
刘谷雨想到刘小海的话,忍不住生了气,什么叫你这种人,我怎么了?老娘在深圳的时候,还没有你呢,再说了,我也没有那么老吧?刘谷雨在心里总是把自己当成二十几岁,行动上也是如此,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心里有说不完的话,只是她时常需要克制自己,否则她会在村里跑上几圈,并停在刘国平的门前,质问他一点什么。
刘小海似乎听见了刘谷雨没有表达的部分,他甩过一声冷笑:“果然如此,现在老了,寂寞了,就想起还有个儿子,如果是我,也肯定不想回家,所以呢,本人表示理解。”
刘谷雨像是玩笑,实则哀求:“妈咪这不是知错就改吗,你要给妈咪一个机会呀。”刘小海自懂事起,从来没有叫过刘谷雨一句妈,甚至有一次和刘谷雨吵架的时候他发着狠说,我没有爸也没有妈,他们早死了。所以刘谷雨只能用港台剧的叫法表明自己作为母亲的身份,不然她又能如何。
2019年的冬天过得很慢,到了春天的时候,显得无比珍贵,似乎被人寄予了某种寓意。树木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绿的,房前屋后的鸟儿也多了起来。在老家的每一天刘谷雨都觉得孤独,就连村里的那个永远也不老的傻子也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曾经像个路标那样,一年四季站在村口,和每个回家或者上路的人打招呼、微笑。刘谷雨不仅找不到人说话,就连当年在东莞太平淘的靓衫也没有机会穿。村子里既没有风,也不见雨,就连苍蝇的嗡嗡声也没有了。刘谷雨看着太阳拖着巨大的影子在门前移动,慢慢退进别人家的墙角,最后没了踪迹。天快黑的时候,刘谷雨才从门口的躺椅上站起来,回到厨房里做饭,吃饭、洗碗、洗漱,不到9点便躺在了床上。刘谷雨根本不饿,也根本不困,她觉得在这个春天自己已经变成了村子里的柳絮,飘在半空中,即使没有风,也能飞走。
生活就这样日复一日,没有盼头。刘谷雨觉得自己的身体虽然早已回到了家里,心却还留在了原地。
像是为了刺激刘谷雨,坐等她的笑话,刘国平每天都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面,悠闲地喝着茶。虽然没有看她,可刘谷雨觉得对方全身上下长满了眼睛,誓要扒出她的伤口再狠狠剜上一刀。刘谷雨迅速转开了脸,去看脚边四处乱窜的蚂蚁,她在心里恨着:我知道你过得好,可那又怎样,老娘不求你,不会再被你耍了。刘谷雨在深圳的时候,厂里买了社保,到了50岁,便可以拿到退休金。想到这里刘谷雨又有了安慰:过两年我就可以拿到深圳的钱了,而你呢,一辈子没有出过县城,没有进过省城,有钱能怎样,还不是一只没有见过世面的土鳖。刘谷雨过去不会说这种狠话,不合她的身份,可现在她喜欢,因为解恨。自从与儿子的关系搞成了这样,刘谷雨恨透了所有人,也包括自己,如果能解决问题,她特别想扇自己几个耳光。
村里的人似乎约好了,各个躲着刘谷雨,把她当成了一只怪物。最初,刘谷雨也故意装作不在乎、无所谓,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开始对后面的生活发起了愁,毕竟距离拿退休金还要两年多,总不能这样闲着坐吃山空吧,那点存款能花多久,怎样才能与退休金无缝对接呢?她还没有完全老,虽然眼下吃喝不愁,可是人闲心不闲,对于这种没有计划的生活,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对于未来,刘谷雨不是没有过计划,她曾经想学着别人的样子开个网店,把村里的菜、水果、花生收过来,在电商平台上卖出去,可到底行不行,她心里还没有底。另外怎么收集,从哪里着手,先联系谁,她都不清楚,也不愿意去看村里那一张张熟悉的冷脸。事情被她想来想去,拖了一年,这份心也就慢慢淡了。
直到有天早晨,刘谷雨还赖在床上和工友在微信里聊天,话也是东一句西一句,没有主题。两个人是半年前联系上的,知道对方和刘小海都在同个工业区,宿舍的距离也很近,刘谷雨便有了私心,希望对方能替她照应一下儿子,至少有事能够先给她通个气,免得她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这个工友反馈回来的信息都是负面的,比如看见刘小海没有吃晚饭便心事重重地出了门,或者刘小海瘦了,脸色也非常难看。刘谷雨的心悬着:“刘小海去了哪里呢?遇到了什么事吗?他是不是生了胃病,才不愿意好好吃饭?”对方也只会潦草地说“那就不知道了”之类。这些话只能让刘谷雨着急却又搞不清楚具体情况。偶尔闲聊两句也都是虚的,比如对方说还是当年好,当年厂门口那个四川人做的辣椒不仅便宜还特别下饭;或是某某回到老家就盖了大房子;或是谁谁留在了深圳,当年偷偷学了美容,现在都有了门店,做起了老板娘;还有的学了财务,帮几家公司做账,日子过得不比那些管理层差。再比如,现在我们都老了这类感慨。可是这一次,工友说的不一样,她说:“你不如回来,深圳可是我们的第二个故乡。”
对方猝不及防的这几个字横空杀出之前,事先缺乏铺垫,刘谷雨也无预感。这一刻她捧着手机愣在原地,大脑空白的同时,泪水在眼圈里打转。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刘谷雨深圳也是她的故乡。
整整一天,刘谷雨不想吃饭,不想睡觉,她觉得头发和脑子一整天都是木的,只有到了晚上才会异常清醒,横冲直撞出许多当年的人和当年的事。人生有几个二十年啊,她刘谷雨在深圳待了那么久,差不多是半辈子,怎么就不敢这样想呢?在深圳的时候她没有好好生活过,至少荒废了孩子。在老家,她活得像个孤儿,被人扔在一边,没人搭理。工友的话在脑子里回旋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刘谷雨躺在床上,还是没有消化掉,脑子里全是工友们站在院子里聊天,然后跑到门口吃东西、喝啤酒、对着深蓝色的夜空大声唱歌的情景。
失眠的刘谷雨脑子里全是些旧事,包括与刘国平热火朝天讨论了那么久,憧憬得那么好,连备用的东西都准备得那么齐,最后却是她一个人上路,包括后来发生的一切,她又能和谁说呢?
醒来又睡着,就这样反复了多次,刘谷雨不再是原来的刘谷雨,她在黑夜里不断产生幻觉,一会儿是在山路上,艰难地推着单车;一会儿是车间,她累得筋疲力尽,手总是抓不到运到面前的零件。不知何时,刘谷雨骨质增生的地方竟慢慢增生出一对细小的肉芽,很快它们便长成了翅膀越发硬实,并带着她再次飞出刘家庄,途经湖北、湖南、韶关、粤东、广州,然后回到了深圳的上空,那片她想念的土地。河东、河西、庄边、流塘、凤凰岗、铁岗、径贝、麻布,臣田……而刘谷雨当年所在的公司就在固树,那曲里拐弯的巷子,雨天里湿润的小街,早晨的时候码头上有船过来,商贩们开着货车或是摩托来运回他们的鱼虾,到了晚上大排档里的美味佳肴。刘谷雨挂在阳台上的衣服总是有一股海鲜的味道,刘谷雨远远看见挂满衣服的406,那是她宿舍的阳台。这个时候每个人都还在沉睡,而刘谷雨回来了。
刘谷雨是在敲门的时候,把自己敲醒的。睁开眼睛,她发现天已经亮了,她躺在刘家庄的家里,只是眼前的一切都无比陌生,刘谷雨悲哀地想,原来这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包括那个改变了她命运的刘国平,此刻,她不愿意再想到这个人。
几天之后,刘谷雨觉得再不行动可能就要崩溃了,她已经无法再等下去。当然第一步是她与刘小海再作一次沟通,即使不成功,她的计划也不能改变。
通话的时间是晚上9点50分,开场白与过去类似,免得节外生枝。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这是刘国平当年和她说的,刘谷雨想要教育儿子走正道,眼下的苦是为了今后的甜。那个时候,刘国平喜欢四大名著,《西游记》是他的最爱,他说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是孙悟空,没有人懂他,无论他做了什么都是错的。当年的刘国平每天嘻嘻哈哈,总是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比如“强中更有强中手”,“一窍通,百窍通”这类的话。
刘谷雨的第一句话是“天冷不冷啊!”还没等刘小海接话,刘谷雨便知道错了,于是她迅速改成:“对啊,深圳没有冬天,一年四季穿裙子,我太喜欢这样的天气了。”
刘小海对刘谷雨从来没有任何称呼:“有什么事?”他的态度一如既往,习惯性地沉默半晌后答:“如果没有,挂了。”
刘谷雨仿佛看见刘小海皱着眉,裤脚撸起,准备脱鞋上床,于是她连气都没有喘好,便把自己的声音调整成特别温柔,赶紧推送出去:“吃饭了吗?”
对方冷冷地回了句:“拜托,现在是半夜。”
刘谷雨说“噢噢我怎么忘了,还以为现在是加班回来,提了桶去排队冲凉的时间呢。”
像是没有耐心听刘谷雨啰唆,刘小海那边是沉默。
“要注意安全,不要给自己惹上麻烦。”刘谷雨嘴上温柔,而脑子里已经开始浮现各种电影里面惊悚的场景,她一会儿想到路上那些摩托仔会不会撞到刘小海;一会儿又担心刘小海年纪轻轻不懂辨别,一不小心结交了烂仔,进入什么团伙。因为刘小海已经有很久一段时间不再需要她的支持,她转过去的钱,总是被他原路退回,刘谷雨担心儿子有无法见光的收入,毕竟他负责市场这块。
刘小海说:“我说过要加班吗?”
刘谷雨被噎住只好说:“是我记错了,加班是我们那个时候的事情,寄给你的毛衣收到没有?”她感觉刘小海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没事没事,明天再去拿也来得及。”
刘小海说:“你认为这种天气需要那种东西?”
刘谷雨说:“冬天会用上,深圳的气候不同,有那么几天特别湿冷,骨头里面都会穿进风,反倒外面还暖和些。”
刘小海没有任何表情地答:“再过几天楼下的泳池就开了,你让我穿上下水吗?”
刘谷雨说:“是呀,我记错了,馒头好吃吗?是家里做的,发面的,怕你想吃,所以特意给你做的。”
刘小海说:“不知道不知道,直接扔了。”
见刘谷雨没反应,又说:“以后不要再搞这些,莫名其妙。”
刘谷雨连声应道:“好的好的。”只是最后这句话还没说完,对方便已经挂断。刘谷雨后悔没有把意思表达清楚,又浪费了一次机会。上次通话也是如此,她劝刘小海在人生地不熟的城市不要随便出门,不然随便什么人的一个喷嚏都有可能威胁到生命。听了刘谷雨的话,刘小海连反驳都没有,便直接挂断了电话。只是后面补发了一条微信:为了不伤和气,我们最好互不干涉,永不见面对你我都是好事,不多说,你懂的,免回复。
刘谷雨放下手机,感觉到筋疲力尽。这么多年,与儿子的交流越发困难,似乎说什么都是错,她发现自己年纪越大,胆子越小,而办法也越来越少,她常常手拿电话,看着刘小海的名字,保持一个姿势很久,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甚至连吃饭、睡觉的秩序也乱了。她无比想念那些可以通信的日子,虽然这辈子她不曾写过几次。如果时光倒流,她很想给刘小海写封信,等刘小海慢慢地看,慢慢地想,她可以把自己的深圳经验,也包括那些注意事项都说给他,顺便抒发一下她这个“老深圳”的思念之情。可是这些都说来话长,手机完成不了这个工作,必须是书信。她想劝刘小海过好每一天,不要像她这样没有来得及珍惜便辞工回了老家,只剩下后悔。刘谷雨不喜欢现在的交流方式,因为刘小海总是不等刘谷雨把话讲完便挂断了电话,或是看见刘谷雨的微信,看都不看便直接删除。这让刘谷雨什么也做不了,包括她回深计划中的第一项,订车票,她害怕刘小海的那些话变成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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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吴君,女,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深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在《人民文学》《十月》等期刊发表作品多部。入选各类选本及小说排行榜多次,出版小说专著10部,根据小说改编并公映公演的影视作品、舞台剧4部,有作品译成英、俄等语言。入选中国百年百部中篇小说正典、中国改革开放40年文学文库、新中国70年70部优秀作品文库。曾获中国小说双年奖、百花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广东省鲁迅文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