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0年第5期|胡竹峰:昆明的雨
午饭云南菜,主食过桥米线,视配菜多寡奢简定名,有秀才米线、举人米线、探花米线、榜眼米线、状元米线。我要了碗素米线,掺入鸡汤,忽然怀想起昆明的雨来。
第一次去昆明,遇见了雨,夏日的大雨。进城后,在急雨甫住的暮色中穿街过巷消夜。一棵棵树,高且大,遮得头顶天空严严实实。在树下走过,与友人轻轻说着话。密密匝匝的灌木丛,黯淡里不辨品类,数不清的绿叶,被雨水淋得透湿,饱满的植被气息滚滚而来。
饮食街到了,走进一家饭摊,穿过窄窄的长长的楼梯,上得二楼。店家端上牛肉、烧鱼、烤茄子、凤爪、豆腐果。雨下大了,一点点打得顶棚砰砰乱响,几个人喝了两斤高粱酒。一会儿雨停了,风润润地吹过天台,很舒服。
第二天去翠湖小坐。湖水碧绿,荷花开了,几只鸟盘旋其上,胸襟一淡。雨又赶来凑趣,细细落下,密匝匝一湖水泡,雾气淡淡,从容游离,芭蕉叶笃笃作响,荷风雨意鸟鸣蛙声交相入耳,一时空明。人坐椅观天,也观云观水观楼观亭观花观树观人观荷观雨,乃至观心观世观自在。炭锅跳动,煨着一尾鱼,川味的麻融合云南鲜椒之辣和着鱼肉的香鲜气袅来。饮过两杯酒,心里有春意。记忆鲜活,仿佛还是在昨天。我很怀念那一幕的情味,烟火味与友朋味。
这些年看雨的心思渐渐淡了,看雪的心思也淡了,好在还有读书的兴致。泡壶普洱,拧亮台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读圣贤书也读剩闲书。圣贤书有菩萨庄严,剩闲书里三五个散仙跳脱可喜可近。
那日在滇池边读闲书,几声惊雷敲响客舍。推窗一看,滇池上空乌云密布,大风吹过如敲响铁皮鼓,嘎嘎震动。雷在远处咆哮,闪电亮起,粗壮的雨线一茬茬盖过来。山水是天地挥洒的水彩画,城市是天地涂抹的丙烯画,在大雨的幕帘中,一律变成了单调的木炭画。持续几天的炎热,终因雨而告停。黄昏时分,天色已经很暗了,比天色更暗的是天空,比天空更暗的是天云,比天云更暗的是人心。到底隔了肚皮,密不透风,无一丝光亮。站在小楼的阳台上眺望远山雨雾,屋檐滴答落水。我看见乌云像骏马,风雨中,只差少了一双翅膀,就可以腾飞了。一时得了旧日的闲暇。
少年时在乡下,夏天常常有急雨,四野不见屋舍,来不及避开。雨淋得衣衫滑腻,似乎能听见火焰熄灭嗤嗤的声音。有时候雨下得大了,狂放滂沱压着山峦,压着人。闪电通红像刚出炉的铁钳,在天空开了一道一道缺口。雨点像出窝抢食的小兽,劈劈啪啪砸下,扑到人肩上背上,带着野性。
去过几次昆明,总赶上雨天。雨断断续续,滴在梧桐叶上,落在樟树上。倘或是秋天,虽然昆明四季如春,也偶有枝叶零落飘下。树叶泡在雨水里,散发诡异的果皮树木清香。巷子鼓荡着新鲜的水汽,满满溢出楼顶,飘在四周。
昆明是我见过古木最多的地方,滇朴、油杉、黄连木、黄背栎、锐齿槲栎、清香木、麻栎、银杏、梅……一株株老树高古奇拗,最可远观,不能亵玩。树比楼年岁久,有些几百年盘踞在窄小的巷深处,其状素美嶙峋,我没有为之一哭,倒是感慨生之倔强。
昆明是有些旧味的,倘或下了雨,旧味一下悠远成了古都。弄堂幽暗暗的树影,刺向临街的小楼,有侯门深深的景况,总疑心会走出几个青布直裰戴四方平定巾的古人。秋色秋雨,家家户户关上窗子,有人嫌天光太暗,开了灯。到底是白天,又隔着玻璃,光线看起来很淡,像寂灭前的烛火,摇曳出一丝朦胧的光亮。闪身进得一家洁净的店面,点了份米线,浇头是松毛菌,有清凉的鲜香。有些浅浅的黯然,有些淡淡的欢喜。
昆明的雨天只是舒朗,雷雨暴雨也很美,有丰满充沛的力。雨意积聚,一点点渗入,体内渐渐透明澄澈。或许和雨有关,也可能与心情有关,觉得城市离自己很近,雨就在身边。风渐渐小了,天空被雨水过滤净透,有种成熟而恬淡的美丽,像哺乳时的少妇,脸上荡漾着清潋的微笑。
巷深处传来行人趟过泥水的声音,垮塌,垮塌,塌……
昆明并非真的一年四季如春。特别是冬天,特别是凌晨,倘或下一点雨,暗夜下有稀稀落落的冷意。雨丝淋湿了一切,满眼是不见尽头的雨雾,三五个夜归人在其间隐现。冷意随雨而来,带着深夜的寒意,尾随旅迹,一路挥之不去。
作者简介
胡竹峰,1984年生于岳西,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雪天的书》《竹简精神》《茶书》《空杯集》《墨团花册》《衣饭书》《豆绿与美人霁》《旧味》《不知味集》《民国的腔调》《击缶歌》等作品。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中国文章》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部分作品翻译成日语、英语、俄语、意大利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