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0年第8期|安宁:盛夏与深秋
盛 夏
弟弟坐在家门口的小土堆上玩泥巴,只穿着一件背心,小鸡鸡露在外面,沾满了泥土。
一只公鸡走过来,探头探脑的。鸡眼长在脑袋的两边,却一下子便看清前面的土堆上,有一条蚯蚓在蠢蠢欲动,于是便小跑几步,对准了目标,将出来吹吹小风的蚯蚓,瞬间给啄了去。
弟弟不管公鸡的兴奋,对它如何一只脚踩着蚯蚓,将其努力撕扯成两段也毫无兴趣。他只一心一意地玩他的泥巴。他先挖了一个坑,又摇摇晃晃地端来一洗脸盆水,哗啦一下全倒进坑里。水很快咝咝地渗透下去,好像土堆里隐匿着一头饥渴的野兽,正张着大嘴,贪婪地吮吸着每一滴水。弟弟盯着不知把水给吸到哪里去的水坑发呆,眉头微微皱着,有些惆怅。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嘿嘿一笑,很快站起身来,骄傲地扬起他的鸡鸡,嘘嘘地朝坑里尿尿。他的尿热气腾腾地,在水坑里溅起欢快的浪花。他看着浪花在泥坑里旋转,愈发地开心,于是那一泡尿,便耗尽了他生命一样,持续了很久。一直到最后,他的小鸡鸡疲软下去,用仅存的力气,勉强挤出最后一滴尿液,便瘫软在饱满的蛋蛋上,再也没有片刻前的雄风。
接下来他就一屁股蹲坐在土堆上,双手伸进泥坑里去,不停掏挖着里面软软的湿泥。而后又将泥团放在两腿中间的泥地上,不停地滚动。他胯下软塌塌的小鸡鸡,也便跟着一起快乐地甩动。那个带着一股子尿臊味的泥球,就这样慢慢变大起来。最后,它们在弟弟的手里,魔术般地成为一列有着空荡车厢的火车。
呜——,弟弟跪在地上,撅起屁股,一边推着火车向前,一边发出古怪的声响。吃完了蚯蚓但并不罢休的母鸡,被弟弟吓了一跳,扑打着翅膀,后退了几步,这才定住了,惊慌地审视着推着小火车向前移动的弟弟。弟弟的屁股上沾满了泥土,一只蚂蚁没有来得及撤退,又在热烘烘的屁股上迷了路,于是急得团团乱转,不知究竟是奋不顾身跳下悬崖,还是继续在这片土地上行走。
我坐在门楼下的小马扎上,心不在焉地看着背对着我的弟弟,扭动着屁股,继续在他想象中的铁轨上飞奔,而那只公鸡,则被他柔软的小鸡鸡给吸引住了,大约,它以为那是一条肥硕的虫子,于是几次试图靠近了,啄住它,但都被晃动着屁股呜呜俯冲过来的弟弟,给吓得闪避一侧。
弟弟终于玩得累了,便将火车弄成一团,又把坑里剩下的稀泥和面一样揉进去,捏出一个薄薄的小碗,而后兴冲冲跑下土堆,在我还没有注意的间隙,将土碗啪一声朝着我旁边的墙壁上扔去。于是一声沉闷的响声过后,一粒泥球啪嗒一声砸在我的右脸颊上。
想到这是被弟弟的尿液浸过的泥巴,我气坏了,操起脚下的一个石子,朝着弟弟扔过去。石子恰好落在他右边的屁股上,那里很快便留下一块紫红色的印记。弟弟有些委屈,泪水在眼睛里打着旋,但到底被我给凶狠地瞪了回去。于是他低下头去,将手里的泥巴灰溜溜地扔掉,而后带着他同样垂头丧气的小鸡鸡,朝着巷口走去。那里,盛夏的阳光,正如瀑布一样倾泻而下。
父亲也在忙着和泥。因年月长久,猪圈一侧的墙壁坍塌了。每日懒洋洋卧躺在角落里的两头肥猪,好像见到了一线光明,机警地起身,走到倒塌的泥块上去,看到无人搭理,它们便哼哼两声,试探着走了出来。父亲正在用小推车朝院子里拉土,看见猪撒欢似的在院子里拱来拱去,便朝我喊:快将猪轰进圈里去!我于是不情愿地放下语文课本,随手拾起一根木棍,朝着两头正欢快地拱着墙根的猪走去。
墙根的泥土,已经被它们拱起了半截身子那样长。一只屎壳郎惊慌地逃窜,一群蚂蚁也因这飞来横祸,吓得不知所措。泥土里到底有什么呢,能让两头突然自由起来的猪,如此兴奋地用嘴巴拱来拱去。难道爬上墙头,像鸟儿一样俯视整个村庄,或者跃上屋檐,揭下一片青瓦,最不济,跑出院门,在巷子里飞奔一会,不都比石灰墙下的泥土更有趣吗?或许,它们跟弟弟一样,只是单纯地喜欢那些干净的带着大地湿润香气的泥土吧?毕竟,长了青苔的泥土,比猪圈里浸满了屎尿味道的淤泥,要好上许多。
这样想着,我有些不太想赶它们进圈。墙边筛下万千的金子,那些金子在风里还会闪烁,摇晃,晃得人眼有些晕眩。一株桃树将柔软的树枝搭在墙头,并伴随着阳光的跳跃,有节奏地摆动着。一只麻雀站在桃树的枝头,翘起屁股,拉下一泡新鲜的白色的粪便,那粪便沿着墙壁,啪嗒一声落在一头猪的黑色脑袋上。但那猪并无太大反应,晃一晃脑袋,将那泡屎甩开去,又继续开心地玩着湿润的泥土。
我觉得那两头忽然间被解放了的猪,比我要幸福得多,至少它们不需要写作业,不会被父亲拧住耳朵,考问8加7等于几。这是漫长的暑假,但我并不能天天像猪一样,睡到太阳爬上床头。父母每日和泥做土坯的声音,总是早早地就将我吵醒。于是为了假装和父母一样勤劳,不让他们觉得我天天在家里吃闲饭,便也勉强爬起来,洒水扫地,割草喂鸡。等到忙完了家里的活计,我还要拿出下学期的课本,假装很认真地学习。
但我的注意力,总是被父母晃动的身影吸引。父亲负责运输泥土,母亲则将水倒入,又把铡成段状的麦秸,撒进其中,拌匀后,便开始将泥土装入木制的长方形坯模里去,不停地夯实后,才反过来倒出,晾晒在院子的中央。那里阳光盛烈,土坯里的水分,正吱吱地化成水汽,升腾到半空。于是不过半天工夫,土坯的表面,便干燥坚硬,犹如砖块。
母亲脸上的汗水,滴滴答答地落入泥里,并随着她不停翻动的铁锨,很快消失不见。那些汗水,一定跟土坯里的水一样,变成了水汽,而后又升腾到云间,俯视着我们的庭院吧。这样想想,我抬手擦了一把汗,但却只擦下弟弟的泥丸留下的浅淡的印痕。
父亲的小推车,哐当一声撞在大铁门上。我吓了一跳,赶紧挥舞起手中的树枝,做出驱赶两头肥猪的架势。
母亲却白我一眼,而后笑了起来:对着墙根发什么呆,难不成你也想像它们一样,拱墙根泥土玩?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正想着驱赶,弟弟不知从哪儿又冒了出来,将手里的泥块,啪一下砸在猪的脑门上。那头猪于是受了惊,嗷地尖叫一声,朝猪圈跑去。另外一头,则怔了一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被惊慌逃窜的同伴引领着,跟着一起奔跑。院子里立刻热闹起来,先是一头猪踩坏了两块母亲刚刚做好的土坯,又一个趔趄摔倒在泥水里,爬起来后,精神失常似的,拐过猪圈,朝房间里冲去。紧跟其后的那一头,也不省心,没刹住车,直接钻进了鸡窝里。倒霉的是,它的脑袋被卡在了鸡网里,于是,这头可怜的猪,进不去,也出不来,只能不停蹬着后腿,嗷嗷叫唤着,希望人来救它。
弟弟被这一块软泥引发的事故,给惊吓住了,半张着嘴,呆呆地看着院子里猪在嘶叫,鸡在乱跳,人在追赶,鸟在闪躲。他大约也知道自己是罪魁祸首,紧张得大气不敢出,既怕猪们横冲过来,将他撞成肉泥,也怕父母巴掌,啪地甩过来。
但母亲没工夫搭理弟弟。她骂一句“龟孙子养的”,便紧追着猪向房间跑去。但晚了一步,猪虽然没有闯进堂屋里去,在砖铺成的地面上拉屎撒尿,但却没长眼睛,一头撞在了其中一扇纱门上,于是,可怜的纱便被瞬间撞出一个大洞。那洞像弟弟的大嘴,茫然失措地张着,注视着院子里乱哄哄的一切。
多亏父亲推着小车进来,马上丢下车,夺过我手中的树枝,一下抽在堂屋门口被撞昏了头的猪背上,一下又抽在脑袋陷进鸡网的猪屁股上。于是两头猪立刻跟常常被父亲抽打的我一样,长了记性,恢复了昔日的精气神,嗷一声大叫,后退两步,并扭头朝最安全的猪圈里跑去。
两头猪一直顺着台阶,一个猛子扎进猪圈的粪水里,并各自找到一个角落躲藏起来,这才瞪着惊恐的双眼,将尖叫换成了低声的哼哼。
父亲于是扔下手中被打断了半截的树枝,蹙眉看一眼被踩坏的几块土坯,弯腰将其中一块丢进坯模里去,重新填入新泥夯实。他在夯泥的时候,用力很猛,以至于我总担心那个从歪脖子大叔家借来的木制坯模,会被他给锤烂了底。
母亲紧绷着脸,不发一言,只默默地将父亲摔倒在地的推车扶起来,小心翼翼地将车斗里的泥土,倒进土堆里去,又回转身,用铁锨一下一下把地上剩的也全铲了过来。
而我和弟弟,则知趣地悄无声息地走开去。我蹑手蹑脚地踩着竹梯躲到平房上,弟弟不敢攀爬,又惧怕我,便重新走出家门。我站在平房上,看见他又恢复了用泥丸砸过我之后落寞的样子,重新融入巷口炽烈的阳光里去。
黄昏,暑气下去一些。我提起粪箕,去地里挖野菜喂猪。远远地,听见机井房里有水泵在突突作响,又有哗哗流淌的水声,隔着一片茂盛的玉米地传来。村里的独眼龙正扛着铁锨,沿着垄沟来回走动,时不时地弯腰清理着垄沟里的落叶和石块。走近一些,便看见机井的拐角处,大运家的女人正蹲在垄沟旁,不停地揉搓着衣服。她的乳房很大,肥大的的确良碎花衬衫也有些兜不住,于是那两坨粉团便在里面滚来滚去,撩拨着我的视线。哑巴家跟我一样正读小学的儿子,恰好路过,便站在路边上,痴痴地看着。我怀疑他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因为他用力吸溜了一下鼻子不够,还舔了一下嘴唇。
我假装割草,便从大运女人的对面,低头羞涩地走过去。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我将粪箕放下,一只眼觑着她,一只眼心不在焉地看着镰刀。
哑巴儿子却不像我这样害羞,他直接走到她对面的垄沟上,蹲下来,挖下一坨湿泥,假装很认真地捏来捏去。
大运女人笑起来:臭小子,放了学不回家,蹲在这里捏泥巴。
哑巴儿子不搭理她,他的脸甚至还红了起来,像一只刚刚下完蛋的母鸡。他的手里很快有了两个圆滚滚的球,他找了一小截草茎,将它们小心翼翼地连接在一起。于是,它们看起来很像大运女人胸前两个晃得人晕眩的乳房,或者她饱满的屁股,那屁股在她走路的时候,总想溢出肥大的裤腿,让人忍不住想去接住,怕它们落在地上会摔疼了。
大运女人又逗他:捏的是个啥?
哑巴儿子突然坏笑起来:捏的你。
大运女人哈哈大笑起来,撩起水朝哑巴儿子身上泼去,一边泼一边骂:小兔崽子,这么小就想娶媳妇了!
可惜哑巴儿子早就跳进垄沟里,激荡开波浪一样的水花,远远地跑开了。
没有了哑巴儿子的陪伴,我变得胆小,于是拉起镰刀,慢慢远离依然在弯腰洗着衣服的大运女人,朝长满了草的果园走去。
果园里静悄悄的。苹果尚未成熟,青涩的果子不足以吸引小偷前来。在果树下点种的花生呢,秧苗才刚刚长出,花也还含苞待放,所以看护果园的人,便大把大把地荒废着时光,坐在庭院里,喝一下午闲茶。
风吹过黄昏被薄雾缭绕着的苹果树,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似乎有千万只手正温柔地抚过树叶。风也迷恋上这一片果园,或许一整个午后,它们都流连忘返。风从楝树高高的枝头上掠过,从玉米粉白色的花穗上飘过,从高粱细长的秆上划过,从棉花淡黄色的花朵上抚过,而后抵达大片的苹果园,并慢下了脚步。一缕风,与另一缕风,在一枚青色的果实上相遇,彼此并不会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地互相让一下路,又向着东南方向,不停息地吹下去。
有时,风也会和我一样弯下腰去,贴着地上的草,犹如亲密私语的伙伴,细细碎碎地说着什么。一缕风与一株草,会说些什么呢?风一定希望草与它们一起,行走天涯,在天地间翱翔。至少,跟它们走出我们的村庄,去往另外的一个村庄里,看一眼那里飘荡的炊烟,或者游走的云朵。草也或许有过这样心旌摇荡的时刻,它们试图挣脱掉大地,将根须从泥土里拔出,借助一缕风,向着想象中的远方流浪。比如秋天的野草,就会以种子的形式,跟随风飘向未曾抵达过的那些角落。
可是此刻,所有的草都还生长在泥土里。就连可以飞翔的蒲公英,可以粘在牛羊的身体上四处旅行的苍耳,也还在开花。所以它们只能以忧伤的面容,回应一缕风的热情相邀,并用向着大地俯身的姿态,表达它们不能远行的烦恼。
那个傍晚,我在草根下遇到了一只肥硕的黄色毛毛虫,它正晃着浓密绚烂的毛发,匆忙地向最近的一株苹果树上爬去。夕阳将最后的余晖,穿过密不透风的果园,投射在长势不良的花生丛里。而另外一只毛毛虫,正匍匐在头顶的叶子上,随着风吹来的节奏,不停地摇晃着,似乎,它已经枕在这样薄而轻的摇篮里,睡过去了。
夕阳亲吻到地平线的时候,整个大地都变得辽阔起来。田间地头上是扛着锄头慢慢走路的农人。露水从草丛中滚落,濡湿了我的鞋子。果园里浮起一丝的凉意,树叶哗啦哗啦地永不停歇似的响着,似乎在演奏一首悲伤的歌。
就在这悲歌中,村里的疯子沿着小路啊啊地喊叫。那叫声空洞,茫然,犹如浮出泥土的湿气,与缭绕的薄雾交融在一起,弥漫了整个的村庄。这是每个夜晚来临之前,疯子都会上演的节目,人们听到他撕破黄昏的叫声,就知道可以从泥土里拔出双脚,收工回家了。就连我们小孩子,也熟悉了疯子打更一样按时响起的声音,跟着一起“啊啊”地叫着,沿街一跳一跳地跑回家去。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俯到大地上,以一只蚂蚁或者蟋蟀的姿态,紧贴着泥土,一定会听到轰隆轰隆的雷鸣般的响声,从遥远的地心深处传来。那是夜晚在路上奔走的声音,以一匹烈马的姿态,奔跑而至的夜晚的声音。
于是日间栖息的生灵们,纷纷出洞。蟋蟀在墙根下紧随着夜晚行走的节奏,高一声低一声地鸣叫。躲在丝瓜叶下的纺织娘,一边觅食,一边“织织织”地亮开喉咙。青蛙也跳上岸来,俯在湿漉漉的草丛里,呼唤着心仪的爱人。泥土里还会钻出许多不知名的虫子,全都借了徐徐下落的夜幕,避开喧哗又危险的人类,在风吹过的大地上,欢歌起舞。即便累了一天的蝉,也偶尔会用喑哑的叫声,附和这仿若另外一个人间的盛大的快乐。
人们在这样浮动的虫鸣声中,安静地回到自家的庭院,卸下一天的疲惫。只有疯子、傻子和哑巴们,突然间躁动起来,用他们含混不清、了无意义又似乎有神秘所指的叫喊,一寸寸撕扯开夜晚的面纱。
我有些害怕起来。我怕疯子跑到果园里,追着我啊啊乱叫,把我好不容易割下的草,全都夺过去,撒进玉米地里。甚至他还会顺着摇摇晃晃的梯子,爬到看园人的破旧泥屋上,将我的草晾晒在上面,并举着空荡荡的粪箕,朝我哈哈大笑。
疯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好像有一千个鼓槌,在咚咚地敲击着大地这面巨大无边的鼓。我于是慌张地提起镰刀,朝果园的另一头跑去。我听到去年腐朽的树叶,在脚下发出簌簌的声响,还有草茎折断时细微的脆响,泥土被鞋底碾压时沉闷的钝响。一切声音,都忽然间在我的耳畔无限地放大。
疯子的脚步声已经听不见了。只有他划破天际般的吼声,随着最后的晚霞,一起朝着天际陷落。村庄在那一刻,空旷,辽远,静谧无声。
绕过机井的时候,大运家的女人已经不在那里。空荡荡的石板上,只有她留下的泥水的印记,闪烁着静寂清冷的光。好像,那泥水是她幻化而成。她并没有回到自家的庭院,而是在疯子诡异的喊叫声中,消失掉了。
那天夜里,当大多数人们沉浸在睡梦中的时候,忽然起了大风,紧跟其后的暴雨,以席卷整个村庄的气势,自漆黑的夜空中倾泻而下。闪电伴随着狂风暴雨,一次次将黑夜劈开,并在天地相接的旷野中,划下一道让人惊骇的光。于是整个大地都燃烧起来,并在一次次的雷鸣声中,剧烈地颤抖。我蜷缩在毛毯下,像一头在淤泥里瑟瑟发抖的猪。我担心那一道道白光,会穿过房顶,突然劈在我的身上,将我从这个世界上,轻烟一样地报废掉。我觉得一颗石子、一条蚯蚓、一株野草,因为附着在泥土里,都比此刻床上的我更加地从容。我听见大雨打在灰瓦上,发出炸裂般的声响。地面也被砸出大大小小的坑,泥水溅满了墙壁,鸡鸭牛羊躲在各自的角落里,惊恐地望着眼前似乎永无休止的暴雨。
我忽然想起院子里正在晾晒的土坯。我睡眼惺忪地走到墙根旁撒尿的时候,看到它们正在月亮底下闪烁着清幽的光,安静等待着天光大亮后,被垒在一起,成为一堵坚固的墙。可是现在,一场大雨,一定将它们重新变成了稀泥。我想象着它们逐渐融化在一起,并被大雨冲刷,铺满了整个庭院,成为一条泥土的河流,浩浩荡荡地沿着阴沟,涌出门外。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父母,劳累了一天的他们尚未被惊雷炸醒,他们的梦里,也一定是阳光流淌,鸡在飞奔,牛在吃草,猪在抢食,一切都是热烈的,明亮的。我不忍心用此刻庭院里已经无可挽回的稀泥一样的意外,将他们叫醒,我宁肯他们在蝉鸣声声的梦里,再多待上一会。
但他们还是很快地醒来,慌乱地走到门口,茫然地注视着大雨滂沱的庭院和已经变成一滩软泥的土坯。
父亲像一头发疯的公牛,将盖好的塑料布,一把扯下来,又一脚将一块土坯踩烂在雨里,他还顺手拽过一把铁锨,像一个投掷标枪的运动员,愤愤地抛向院门。
我很担心父亲会像往常跟母亲打架时那样,抡起一个棍子,满院子飞奔,让一只鸡也吓得拉下一泡屎来。但他没有,暴雨已经浇熄了他所有的暴怒,于是他变成一头疲惫的老牛,抖一抖身上的雨水,走到最近的偏房檐下,慢慢蹲下身去,失神地注视着满院黄色的浩荡的泥水,朝着门口涌去……
天亮的时候,暴雨终于停歇。人们纷纷涌出巷子,站在大道上,互相张望,并打探着这一场大雨带来的种种损害。每个人都阴郁着脸,背着手,站在泥水里叹息着。
后来,人们就陆续地朝村口走去。起初是三三两两的,之后人便多了起来。就连小孩子也夹在大人们的缝隙里,犹如泥水,沿着被暴雨冲刷得有些荒凉破败的大道,向前涌动。
人群在村口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前停了下来。那是一棵被昨夜的狂风暴雨连根拔起的梧桐,折断的枝干处,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并泛着悲凉的光。树是朝着一栋泥屋倒下去的,那里是老杨头的房子,他无儿无女,一个人生活在村子的尽头,靠一亩薄田过活。只是现在,他再也不能走出黑洞洞的泥屋,佝偻着腰在地里拔草或者松土。他已经死了,被这株给他带来过阴凉的梧桐,砸死在已经坍塌的泥屋里。
人们站在化为一堆黄土的泥屋前,默不作声。风吹过来,撩起梧桐上依然新鲜的阔大的树叶。一只麻雀小心翼翼地站在枝头,冲着静寂的人们发出一声怯怯的鸣叫。阳光穿过慢慢散去的乌云,重重地落下来,将人的双眼砸得生疼。
新的一天,又从蒸腾着热浪的泥土里开始了。
深 秋
秋天,连根娘是这个村庄里最为闲散的人。
在我们小孩子都要被撵去搂树叶的时候,她却有闲情逸致,绕着村庄无所事事地游走。她会盯着一片悠然下落的树叶,仰头看上许久,直到树叶飞得累了,啪嗒一声,落入长满荒草的沟渠。人们都在争分夺秒地点种麦子,晾晒粮食,无人会关心一个傻子做些什么。她游荡到哪儿,见过什么,又想些什么,跟眼前的事情相比,不过是一片终将化为尘埃的落叶罢了。
谁也不知道连根娘从哪儿来。村里人只记得某一年的秋天,她蜷缩在连根家门口的柴火堆里,怯生生地注视着正要出门锄地的连根爹。连根爹那时已经三十多了,还是一个光棍。他将连根娘带回了家,给她吃的喝的,并跟她接连生下了连根兄妹。完成了传宗接代任务的连根娘,自此便不再被连根爹严密看管;她可以自由地在村里游荡,像一只蚂蚁或者飞虫。
女人们见了她,会笑嘻嘻地看她一会,并逗引她:连根爹在家里打你不?
她斜睨女人一眼,不说话,只拢着袖子,低头继续向前。她的脚下,正扑扑嗒嗒地踢着一片杨树叶子。那叶子上满是斑点,像她脸上的雀斑。
男人们也会拿她打趣:嗨,傻子,你娘家在哪儿?
这次连根娘反倒认真起来,努力地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不知道。
小孩子也嘻嘻哈哈地凑过来,朝她身上扔着石子。她胆怯地抬起胳膊,抵挡着石子的袭击。直到连根不知从哪里忽然蹦出来,将那群孩子赶走,并狠命地拽着她朝家里走。
因为秋收,大地变得开阔起来。远处的田地里,可以看见人们在晾晒着瓜干或者棉花。翻开的泥土里,散发着一股清甜的气息。树梢间看不见鸟雀飞翔,它们全都在人家地里,埋头寻找吃食。人们也懒得轰赶它们,因为更多的粮食等待着运送回家。大地以它全部的热力,在这个秋天,提供给人们丰收的喜悦。当然,也有因此带来的忙碌与紧张。只有无边下落的树叶,能让人们慢下脚步,在越吹越凉的风里,发一会呆。
除了树叶飘落在泥土里发出的轻微的响声,大地一片寂静。我和姐姐背对着背坐在树根上,姐姐看天,我看地。地上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两只蚂蚁在争抢一粒玉米的碎屑。一只向北,一只向南。彼此较着劲,谁也不肯放弃,好像谁先放弃,丢的不是一块玉米,而是一片城池。我觉得这跟村里男人女人们打架一样有趣,为了人前的面皮好看,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我入了迷,丝毫没有觉察到一个影子,正神秘地罩住了我和两只大战的蚂蚁。我以为那只是太阳西斜,将树影挪移到我的脚下。就连抬头看云朵的姐姐,也忘了周围的一切,她甚至轻轻地哼起了歌,歌声淡远,缥缈,像一片树叶悬挂在云端。就连那两只蚂蚁,也似乎被这歌声打动,竟是放下玉米,各自走开去了。
那影子移动起来,随后是嘿嘿的笑声。我和姐姐几乎同时起身,并发出“啊”的一声大叫。面前笑嘻嘻站着的,是不知从哪儿钻出的连根娘。连根娘我当然是不怕的,我还敢像别的小孩子那样赶她、唾她。于是我就白她一眼,以此表达对她的鄙夷。
姐姐知道跟一个傻子没什么好聊的,就扭头训斥我:别玩了,快装树叶去。我慢腾腾起身,又白一眼连根娘,拿起尼龙袋子跳下了沟。
但连根娘没有离开,她还饶有兴趣地蹲下身去,笑看着我们。姐姐背对着她,看不见她脸上的笑。我却因此生了气,于是气呼呼地装着树叶,试图用这样的方式,让连根娘意识到自己是多余的,最好远远地走开,不要让我再看到她。
可是连根娘不仅没有离去,反而走下沟来。坡有些陡,她一屁股滑倒在树叶堆里,并坐出一个坑来。
我气急了,冲她大喊:傻子,你要干什么?赶紧走!
她爬起来,怯怯地看我一眼,而后朝我的袋子伸过手来。我眼尖,立刻打掉她脏兮兮的手,叫道:你还想抢东西!
姐姐回转身,不耐烦地问:怎么了?
我恶人先告状:傻子想抢我的袋子!
连根娘低着头,过了好大一会,才吐出一句:我也想装……
我这才知道连根娘原来是想给我帮忙。但我还是厌恶她,不想让她靠近。我还看见她的头发里,有几只虱子正叽里咕噜地滚落下来。于是我又冲她喊:快走开!
姐姐也来劝她:快回家吧,我们不需要你,连根要放学了。
她这次听懂了,费力地爬上沟沿,背对着我们,慢慢地走开去。她的毛衣上,挂满了树叶,树叶随着她的走动,一晃一晃的,好像依然活在热烈的夏天。
我和姐姐谁也没有注意,连根娘是背着村庄的方向离开的。也或许,姐姐注意到了,只是,相比起搂树叶回家烧火做饭来说,一个傻子去往何方,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那不过是一个无用的傻子罢了。
秋天,父母争吵的次数,跟地里的粮食一样数不胜数,也像粮食一样,洒得遍地都是。我和姐姐将两袋子落叶背回家去的时候,父亲正在家里耍疯,于是满院子都是混杂在一起的玉米、棉花和红薯。一颗鲜艳的南瓜,正穿越灰扑扑的玻璃,滚进房间里去。
姐姐像一个要饭的,哀哀地站在大门口,犹豫到底踩着满地金黄的玉米走到灶间去,还是扭头去找邻居瘦叔和胖婶,让他们制服正扭打在一起的父亲母亲。我胆子小,嘤嘤哭了起来,并惊恐地后退几步,似乎怕那颗南瓜忽然回转身,砸到我的脑门上来。
胖婶家院子里静悄悄的,一只母鸡拍打着翅膀跳上墙头,兴趣盎然地观看着父母的演出。那只鸡看着看着,还蹲了下去,似乎要将这出戏看完了,才能安心回窝下蛋。一只大黄狗也溜达过来,挤在我和姐姐中间,探头探脑地看着正打得热火朝天的父亲母亲。麻雀们开心坏了,趁机埋头狠啄着院子里的玉米。猪也想凑一把热闹,将肥大的前掌搭在猪圈上,觉得哪些段落有趣,就哼哼两声。除此之外,便是风吹树叶的声音,哗啦哗啦的,像一场雨,于是落叶便在风里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这让父母的厮打,看上去颇有武侠电影里的浪漫与孤独。
姐姐听见我的哭声,扭头低低地吼我: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我立刻止住了哭泣,抹掉眼泪,低头看着姐姐的脚,到底朝哪个方向前进。
很显然,瘦叔胖婶这两员救兵,是搬不回的。姐姐比我大了三岁,懂得了羞耻,知道家丑还是不要外扬得好。于是她便夹起两个袋子,好像夹着两个坚固的盾牌,悄无声息地沿着墙根,低头朝灶房里走去。
我自然也尾巴一样,跟在姐姐身后,战战兢兢地边走边斜眼觑着明显已经打得疲惫不堪的父亲母亲。在这样一个手忙脚乱的秋收的节骨眼上,我真希望父亲能醉倒在床上,或者昏昏睡去,将粮食暂时地忘记。即便是红薯烂在地里又怎样呢?棉花被秋雨打湿发霉又怎样呢?耽搁几天撒种又怎样呢?人为什么要被秋天马不停蹄地赶着走呢,难道像树叶一样,慢慢地下落,不也是一件美好的事吗?我想不明白,也没有人能够给我答案。我只知道,眼前这满地的玉米,在一场厮杀之后,依然需要尽快地剥完。因为,所有的人家,都是这样做的。就像所有的落叶,也都在秋天里下落,永不停息地下落。
在大地被人们扫荡一空之后,村庄里所有的树木,也变得彼此疏离起来。昔日在半空中缠绵簇拥的杨树,一棵一棵,变得远了。它们依然高昂着头,只是不再互相拥抱,而是仰望着天空,陷入孤独的沉思。风一天天向冷里刮,刀子一样,不动声色地割着人的肌肤。而父母之间的冷战,也一直没有停止。父亲脸上的霜,凝结成一张冷硬的皮,每日出来进去地,从未见他扯下过,似乎那皮已经跟他的血肉长在了一起。有那么几次,母亲试图跟他和解,可他却始终与她保持着距离,一副决绝的模样。
没有人知道父亲那时正在酝酿着一场出走。我几次看见他在田地里注视连根娘离去的背影,许久都没有转身。
父亲出走的那天,村子里起了大雾。我早起撒尿,见大门口有一个影子飘来荡去。我吓得魂飞魄散,还没有尿完,就提起裤子跑了回去。房间里静悄悄的,父母应该还没有起床。我怀疑我遇到的是鬼,可是那鬼站在我们家门口,想要做什么呢?它转身离去的时候,甚至还有一丝的犹豫。我缩在被窝里,用一只眼偷窥着窗户。那里只有一片白,永无止境的白。偶尔,会有一两声咳嗽,从雾中传来,但随即安静下去。大雾将每个人都闭锁在家里,除了神秘离去的人。
正午的时候,太阳努力地冲破浓雾,将惨淡的光照射下来。人们这才看清了田庄农舍和对面走来的人。母亲自起床后,就有些神思恍惚,直到午饭的时候,我和姐姐正呼噜呼噜地吃着面条,母亲才骂将起来。
吃!吃!就知道吃!爹娘死了你们都不知道!
我有些迷糊,母亲明明好好地坐在面前,为什么就死呀活呀地骂了起来?
姐姐到底早熟,放下筷子,抹抹嘴巴,说:娘,我去地里叫爹回来吃饭。
我讪讪地接话:我也去。
母亲没有吱声,但却默许了我和姐姐出门。
雾气慢慢散去,但能够看到的范围,依然很小。我和姐姐一直走到了自家田里,而后失望地发现,那里并没有父亲。我们又不约而同地朝村子里走,并钻进曲折的小巷。我希望在某一户人家的门口,看到父亲笑着走出。可是,父亲既不会打牌,也不爱喝酒,他只喜欢无事的时候,吹吹笛子或者翻翻水浒。他这样一个差点飞出村庄成为凤凰的人,会跟谁倾诉与母亲冷战的孤独呢?
最后,我们在村庄的尽头,见到了眼睛红肿的母亲。
一个女人拦住她说,你家男人早晨四五点钟就消失在村口,不知去往哪里。
母亲睁着眼睛,三天三夜都没有睡觉。她快要疯了。可是她又怕丢人,她不会像连根爹那样,逢人便拦住了问,有没有看见连根娘?村里人对连根娘隔三岔五的失踪,已经习以为常。连根爹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尽着义务般地逢人便问上一句。人们便打着哈哈,随口安慰他:别急,她渴了饿了,自然就回来了,谁会跟自家暖和的狗窝有仇,对不?连根爹也便跟着一笑,扛着锄头走开了。只有连根,总会站在大道上,失神地眺望。有人路过,他便扯开腰带,背转过身,嘘嘘地撒尿。
连根真可怜。我对母亲说。
你们王家人要将我气死了,你也跟连根一样可怜!母亲白着眼说。
可是现在,父亲因为跟她吵架离家出走了,她却不这样说了。
她将这视为家丑,她对谁也不肯说。她在夜晚睁着眼,将视线刺入无边的黑夜,似乎想要从那泼墨一样的黑里,将消失不见的父亲揪出来,跟他再大战三百天。风在夜里呼呼地刮着,已经有了一些冬天的意思。偶尔,有那么几片硬撑着不肯离开枝头的树叶,在风里撑不下去了,啪嗒一声栽倒在窗台上。母亲会在这样的响声里,忽然欠起身,朝窗外看去。可是,窗外除了无尽的黑,什么也没有。
但第一个看见父亲出走的女人,还是将这个消息传遍了整个村庄。女人们假装前来安慰,絮絮叨叨地揪扯着父母争吵的细节,并背后议论着父亲到底会不会回来。这时的粮食都已经进了大瓮,人们终于可以腾出嘴巴,负责闲言碎语。于是我和姐姐出门,人们总揪着我们不放。
你爹有信了没?他们一脸的同情。
没有。我低声回答,并用力地绞着衣角,好像那里能绞出父亲的消息。
我想起连根背过身撒尿的样子。我也想撒尿。只是我想将尿撒在那些女人的嘴里,将她们长长的舌头冲掉。
让你娘找瞎子算一卦吧!我转身跑开的时候,他们在后面喊。
我跑得很快,却牢牢记住了他们的提醒。
但不等我对母亲说,邻村的瞎子便摸索着上了门。
瞎子很准确地掐算出父亲离开的时辰和原因,并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告诉母亲,父亲会有信的。
具体什么时候?母亲急慌慌地追问。
瞎子空茫的眼睛里,挤出一丝淡淡的笑:你不急,他自然就有信了。
我不管母亲怎么想,但我却信了瞎子的话。我想父亲一定很快就有信的,那么我就不会再像连根那样被人可怜。我还想等父亲回来,我要好好听他的话,他如果打我,我再也不跑出门去,我就乖乖地站在那里,让他打几下好了,那样他发了脾气,就不会再离家出走。
我怀着这巨大的喜悦,跑出门去。我恨不能对每一个人说出我心底的快乐。我希望整个村庄的人,包括鸡鸭牛羊和田野里的荒草落叶,都知道父亲就要有信了,或许他正扛着尼龙袋子,匆忙赶回家来。他的袋子里有什么呢,我猜,那不过是一袋落叶,他之所以出门十几天,只不过想去远一些的地方,多搂一些柴火,让我们全家暖和地过冬罢了。
村庄里的落叶,快要落光了,连根娘还没有回来。连根爹不再有耐心问人,他照例早出晚归地干活,可是连根在路上拦住他,追问娘怎么还没有回来,他就当场嘶吼:你娘死了!快滚回家去!
女人们听了都唏嘘:虽然是傻子,好歹也给他们老郑家生了两个孩子不是?
男人们则满不在乎:嗐,女人么,还不是跟树上的叶子一样,秋天落了旧的,明年一开春,又有新的出来。
女人们立刻发出连根爹一样的嘶吼:快滚回家去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男人们终于不吭声了,背着手,沿着被秋风吹得越来越空旷的大道,一步一步踱回家去。
在家躲了很久不肯出门的母亲,对着镜子抿抿头发,又硬挤出一些笑来,挂在脸上,这才拍打着身上的面粉尘灰,走出门去。
女人们见了母亲,打着招呼,热情地凑过脑袋来。她们自有本事,将话题从吃喝拉撒扯到出走的父亲身上。母亲当然也备好了说辞,迎接她们的八卦打探。
听说当家的有信了?女人们眼睛里闪烁着亮光。
是啊,算命瞎子说很快人就回来了,一个大活人,还能跑了他?母亲说完,眼圈有些红。
可不,他又不是连根娘,人不傻,怎能回不来?女人们失望地接着话把儿。
女人们还想打探更多的细节,却看见姐姐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冲母亲大喊:娘,咱家牛跑到西边苹果园里去了!母亲抹了白白雪花膏的脸,登时变成了紫红色。那片果园是王麻子最宝贝的家产,平日里小孩子去偷个苹果,他都能堵着人家门骂三天三夜,如果牛踩踏了苹果树,王麻子不知道会怎么拼命。尤其,在这样一个树叶几乎全部落光的秋天,牛啃不到苹果,也吃不到树叶,荒草又焚烧干净,除了破坏苹果树,它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母亲跑得头发乱了,衣服扭了,鞋底差一点跟鞋帮分了家,总算跑到了苹果园,见到了我们家正被王麻子追得横冲直撞的老牛。那老牛一直都是被父亲使唤着的,其他人很难驯服它。甚至因为年月长久,它还传染了父亲的倔强,若是好脾气对它,倒还温顺,如果强来,它能冲上房顶,踩断大梁。但王麻子不懂它的脾性,一心想着护佑自己家新补种的苹果树苗,于是他手抄起木棍,照着牛屁股就劈下去。牛发了疯似的在果园里飞奔起来,有那么几次,还冲王麻子的肚皮顶过来,直让王麻子也跟着嗷嗷疯叫。
我和姐姐完全被吓傻在一边。母亲快要哭出来了,可她还假装镇定地朝王麻子喊:大哥,你别吓它,它脾气倔!
操!再倔还能倔过你家出走的老王!
拢着手看热闹的人都笑起来,母亲的眼泪终于哗哗流了出来。她像那些嘻嘻笑着的看客们一样,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再做,任由王麻子抽打着老牛。好像,王麻子要千刀万剐掉的那头牛,跟我们没有丝毫的关系。
大约,王麻子眼睛里射出的凶狠劲,让我们家的牛终于害怕了,在踩坏了几株瘦弱的苹果苗后,它犹豫着开始寻找后路,而王麻子则趁机抓住它的鼻环,制服了它。
王麻子很奇怪地并没有多说什么。大约,他所有的愤恨都对牛发泄完了。也或许,母亲泪眼婆娑的样子忽然间打动了他,让他意识到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是多么地让人怜悯。于是他挤出围观的人群,将牛的缰绳交给母亲,闷声闷气地吐出一句:以后看好了,别再让它跑了。
人们都觉得无趣,纷纷散开去了。母亲也牵着那头一声不吭的牛,低头向家里走去。我远远地跟在母亲和牛的后面,踢着一块土坷垃,慢慢走了很久。
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我被一片梧桐树叶打中了脑门。我抬起头,眯眼看向天空。我看到那棵高高的梧桐树上,只剩下一片叶子,摇摇欲坠地挂在枝头。
父亲一定会在那片树叶落下之前,就有信的吧。我想。
不久后的一天,父亲的信果然来了。我不知道那封信是如何穿越大半个中国,抵达我们这个小小的村庄的。我只记得当村里的会计举着那封贴有邮票的信,冲母亲大喊的时候,母亲将擀面杖朝地下一扔,便冲出了房门。她还差一点被门槛绊倒。我从未见母亲如此兴奋过,好像原本会一生丢失的珍宝,又忽然间回到了身边。
那封信是从武汉寄来的。武汉在哪儿呢,我不清楚。我只记得胖婶家墙上有贴的武汉长江大桥的画,记得母亲曾经对我们说起,那里住着她的一个姑姑。总之那是一个遥远的我从未想过能够抵达的地方,可是父亲却替我们抵达了。他还寄了一张飒爽英姿的照片,就站在长江大桥上。照片上的他,咧嘴笑着,好像他去武汉,只是游山玩水。
随照片一起寄来的,还有一页薄薄的纸,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几百个字。母亲带着一些讨好,将我和姐姐叫到面前,而后温柔地对我们说:给娘读一读这封信。
我和姐姐将脑袋凑到一起,很认真地看那封信。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母亲终于忍不住,问道:看完了吗?
我和姐姐怯生生地对视一眼,没有吱声。
又过了片刻,母亲不耐烦起来,一声令下:快点念!
姐姐磕磕巴巴地开始念信:
桂……香你……好!
侄子……来武汉……多时,一直……未曾……
姐姐憋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还是没能将接下来的字念出来。母亲拿着鸡毛掸子狠命敲打着桌子:快给我念!
姐姐终于不再充有学问的人,用哭腔结结巴巴地冲母亲说:娘,接下来……的字……都……都不认识……
鸡毛掸子“砰”地一声落在桌沿上,又弹跳起来,坠落在红砖地上。
我他娘的白白供养你们两个上学了!母亲一边愤怒地骂着我和姐姐,一边捂着半张脸哭起来。她哭得那么动情,声音婉转曲折,忽高忽低,好像她正在一场戏里,好像我和姐姐根本不在她的面前。又好像整个世界,都欠了她什么。
我和姐姐在母亲哭得完全忘我的时候,悄悄溜出了房门。只是我们谁都没有走远。姐姐蹲在大门外的院墙根下,晒着秋天的太阳。而我,则站在门里,抬头看梧桐树上那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
黄昏正在临近。阳光将最后的光线落在那片孤独了很久的树叶上。于是它的周身,便散发出奇异的光泽,好像它将一生的气力都在那一刻释放出来。那是生命的光环,迷人的,炫目的,斑斓的,婆娑动人的。
而后,一阵大风吹来,那片叶子,终于脱离了一生赖以存活的枝干,向着无尽的天空飞舞。它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一直到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点,彻底地从我的视线中消失。
那片飞走的树叶,一定是连根娘的灵魂。我忽然想。
作者简介
安宁,80后,山东人。出版作品25部。代表作《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遗忘在乡下的植物》《乡野闲人》。曾获首届华语青年作家奖、冰心儿童图书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等。作品《走亲戚》入选2015年度全国散文排行榜。现为内蒙古大学副教授,内蒙古评论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