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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新与建构:新时代诗歌的双重使命
来源:文艺报 | 李少君  2020年11月04日08:28

民族国家主体性的确立

随着时间的发展,其内涵渐渐丰富,尤其随着时间的推进,历史感的逐渐注入,新时代诗歌开始具有某种自足的意义,并区别于所谓新时期文学和新世纪诗歌。当然,三者也有内在的传承和延续性,比如其共同追求都是创新。创新始终是百年新诗的天命,新诗的起源就来自创新,故曰“新诗”,以区别于古典诗歌。但新时代诗歌与新时期诗歌进行创新的出发点已有所不同,后者是推翻、颠覆和否定,前者则是继承、建构和肯定。朦胧诗人强调“我不相信”“一切都是虚幻”,新时代诗人则强调一种自觉的认同、追求和确信。

这与中国民族国家主体性的逐步建立与强化是一致的。新中国成立确立了民族国家主体性,改革开放加强了这一主体意识,新时代则使中国主体形象凸显,中国从站起来、富起来走向强起来,中国模式、中国和平崛起成为21世纪的重要现象和重要事件。在这一过程中,中华民族自1840年鸦片战争后遭受重大外来打击导致的文化失败感逐渐消除、文化创伤逐渐修复、文化自信日益增强。文化自信是最深沉最持久的一种力量,也影响到诗歌的走向与发展。

所以,建构是新时代诗歌最主要的特质。如果说1970年代末开始的新时期文学阶段,诗歌尽管不断革命,但主要是一种自我怀疑、自我批判乃至自我否定的诗歌历史,主要是一部解构主义思潮的诗歌历史,那么新时代的诗歌主流是一种创新和建构的诗歌,一种日益增强的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促进了新的诗歌方向和价值建构的生成。

新时代的新共识

“新时代”是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十九大上提出的。新时代首先是一个历史定位,所以从文学和文化的角度,对“新时代”的理解一开始是处于探讨状态。如何理解新时代,并进而从政治的高度、艺术的角度把握新时代?《诗刊》与《光明日报》《文艺报》曾发起“新时代诗歌大讨论”,中国作协2019年底举办了“全国诗歌座谈会”,主要还是在理论层面进行探讨。

文学界和诗歌界还在探讨之时,正好赶上2019年新中国成立70周年的契机。围绕新中国成立70周年的历史节点,如何理解自我和国家,如何理解个体和民族,如何理解认同感以及国家、民族这些概念和事实,诗人们都在思考。同时,出现了大量关于歌咏新中国70年的诗歌。全国性的“我和我的祖国”征文,其中诗歌征集具体由《诗刊》社负责,共收到了约13万首诗歌,是《诗刊》诗歌征集活动中收稿数量最多的一次。其中涌现了不少佳作。还有人说2019年纪念新中国成立70年,可能是中国新诗历史上诗歌创作数量最多的一年,从数量上可以说是中国新诗史上的一个诗歌高潮。从中央到地方,从省到市到县,都倡导和鼓励创作歌咏新中国70年的诗歌,这样的一个诗歌热潮,有助于诗人们对70年新中国历史以及个人和国家之间的关系有更深一步的思考和认识。这为新时代诗歌普及了一种共识,奠定了一个坚实的基础,塑造了一种广泛的认同感和开阔的历史感。从诗歌史的角度,为未来夯实了根基,引导了方向。

地方性诗歌的兴盛与这一潮流也有密切关系。对家乡山水自然的热爱,对地方文化的自豪感,本身就是文化自信的一种表现。中国是一个具有地形地貌多样性和文化多元化的国度,这加深了人们对本民族文化的热爱与崇拜。新中国成立70周年纪念活动还颁发了各种荣誉勋章和称号,各种英雄模范人物的事迹凸显,对过去做了一次总结,为未来发展梳理了一个脉络。这些为诗歌创作提供了素材和内容。歌颂英雄是诗歌永恒的主题,也是每一个时代诗歌创作的重要题材。新中国70年评选出的“最美奋斗者”,由于涵盖各行各业各个领域而广受关注,很多诗人参与了该主题的创作。中宣部、中国作协特别组织了“奋进新时代,礼赞奋斗者”大型音乐诗歌咏唱会,其中诗歌部分全部是原创作品,数十位诗人参与了创作。最美奋斗者就是新时代的英雄。重新讴歌、礼赞和传诵英雄,新时代来了一个大转变。

个体承担与自我反省

新时代诗歌第二个特别重要的事件就是突发的疫情。突发的疫情,开始让很多人措手不及,各种反应都有,但到后来逐渐控制住后,情况又有了不同。从诗歌的角度,疫情期间也可以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更多的是个体的一种本能的反应,封闭隔离在家,普遍的恐惧和抑郁,还有因疾病引发的痛感;第二阶段,中央和各大组织的强力介入,集体力量产生的效果开始突显,社会开始变得有秩序,人心开始安稳,信任感和信心倍增。

这两个阶段诗歌创作的主基调是不一样的。第一个阶段可以说是本能的自发的情感情绪宣泄倾泄,因为封闭隔离,害怕、紧张、无所适从,每个人都彻底回到了真正的个体,成为真正的“裸露的自我”,成为复杂多样情绪的反应器,一种创作的原始状态呈井喷状态,通过手机、自媒体和网络发表。中国诗歌网疫情期间流量暴增,每天达上百万人次浏览,最高每天有数千乃至上万首诗歌发表。全民写诗,各行各业写诗,小说家也写诗,诗歌创作数量剧增。这个阶段的诗歌创作主要是情绪化的宣泄,书写孤独的存在状态,等待之中的焦虑与挣扎,不确定感、恐慌、哀伤、指责、哭泣、愤怒、呼喊等等不一而足。

第二个阶段则开始有相对理性节制的反省和思考,这与国内疫情被逐渐控制有关。于是,对奔赴武汉、湖北的白衣战士的歌颂,对钟南山等医护勇士的歌颂成为一种潮流。国家动员了所有能动员的力量,武汉实行交通管制,阻止疫情的蔓延。中华民族其实就是在灾难中成长壮大的,远古传说的大禹治水,就是在治理水患灾难中涌现的领袖,因为对付特大洪水,个别部落的力量是不够的,需要所有遭受水灾的部落联合起来,在这一过程中,就形成了中华民族特有的团结精神,集中力量办大事,否则所有的民族都要被洪水淹没。而欧美体制下的自由散漫,各行其是,一盘散沙,任疫情肆虐横行,无法阻止控制。所以,在第二阶段的诗歌创作中,诗人们再次体会了个体与民族、自我与国家的相互依存、相互融合关系。这两个阶段,都涌现了一些优秀诗歌。

除了国内的情况,后期国际疫情的泛滥,也引发了诗人们天下一家、全球同体的情感,无法组织现场诗歌活动,就组织云上诗歌活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共同感受也在诗歌中得到充分的表达。疫情也阻挡不了国际诗歌的交流。诗歌的全球化,诗人的共同体联谊,是新时代的重要特点。虽然暂时为疫情所阻,但总的趋势难以逆转。

投身新时代的社会实践

新时代诗歌的第三件大事就是众多诗人亲身参与了脱贫攻坚的伟大社会实践。

脱贫攻坚,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是中国共产党第一个百年的奋斗目标。消除贫困、改善民生、逐步实现共同富裕,是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也是中国共产党的重要使命。坚持精准扶贫、精准脱贫,坚决打好三大攻坚战,确保2020年所有贫困地区和贫困人口一道迈入全面小康社会,是全党全国全社会长期以来共同的追求。 新中国成立70年以来,中国共产党带领人民持续向贫困宣战,成功走出了一条中国特色扶贫开发道路,这是史诗般的实践。壮丽艰辛的扶贫历程呼唤着与之匹配的诗歌力作。

脱贫攻坚、走向小康及乡村振兴是一项伟大工程,需要广大人民的艰苦奋斗。美好生活是奋斗出来的,这样的伟大实践值得赞美讴歌。奋斗精神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主旋律。在新时代,为决胜全面小康进行的奋斗,精准扶贫,乡村的建设和振兴,这些伟大奋斗建设中涌现的健康美好的情感,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是对生活的满足和对人生意义的追求,值得大书特书、讴歌赞美。

这一场伟大的历史实践,当代诗人们没有置身事外,众多诗人作为第一书记驻村,真正做到了深入基层、扎根人民,体现了真正的人民性。《诗刊》与中国诗歌网发起“奋斗在扶贫第一线的诗人诗篇”的诗歌征集征集启事发布后,大量诗歌自发涌进来。一个个感人故事、日常细节,带着泥土味,充满真情实感,点击率很高。跟帖评论大呼接地气、有故事、有情节、质量高,这就是现代诗歌修辞技巧与民众生活的最好结合。

确实,诗人只有真正走向广大的社会,才会有开阔视野,与民众共疾苦,才会有大情怀。古代杜甫、现代艾青或因为战争或个人遭遇和社会动荡被迫流落田野乡村,“国家不幸诗人幸”,得以写出惊天动地的大作品。新时代的诗人们响应号召,主动访贫问苦,深入乡村,与农民朝夕相处,与农民共同奋斗,走向小康,追求美好生活,这其中艰难与共的甘苦,本身就是一首百感交集的诗歌。

新中国的成立,与土地革命有着密切关系,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土地革命,因追求公平正义,决定了新中国走向胜利。脱贫攻坚,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可以说是一场新的革命。新时代的扶贫驻村诗人,深入到中国最底层最根基的人民之中,真正与人民同甘共苦,以人民为中心,为美好生活而奋斗,这样创作出来的诗歌是打动人的,这些诗歌里表现出的血肉相连的情感是感染人的,这种新时代的奋斗精神是激励人的。

奋斗,就是新时代的时代精神。这除了体现在脱贫攻坚的过程中,各行各业都有所表现。高速高铁、快递外卖、共享经济、智能机器、航天航空、深海作业等都得到了诗人的歌颂,尤其是被称为“新工业诗歌”的一些作品,让诗歌界关注。

生态诗歌与自然写作

新时代诗歌中,生态诗歌和自然写作已成为一种潮流。

疫情本身就源于自然,这一次疫情如此凶猛,使人们切身感受到对自然的认识还有待加深,同时需要重审人和自然的关系,重新认识和理解人和自然的关系。

疫情,将使生态诗歌和自然文学越来越让人关注,这将成为生态诗歌和自然文学的新时代。生态意识、环保的思维方式、新的生活方式,都会逐渐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新常态。

爱默生被誉为“美国文明之父”,特别提倡自然文学,惠特曼和梭罗都是他的弟子,爱默生曾经强调:人类应该遵守两句格言,一是认识你自己,二是研习大自然。认识你自己,是古希腊神庙里镌刻的一句格言。研习大自然,则是人类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终于醒悟人类再也不能自大,不能一味坚持自我中心主义,人不过是大自然里的一分子,应该平等对待其他物种,与之和谐共存。

自然写作可以从中国古典哲学思想和诗歌中得到有益的启迪。比如古人认为自然万物都是有情的,世界是一个有情世界,天地是一个有情天地。王夫之在《诗广传》中称:“君子之心,有与天地同情者,有与禽鱼鸟木同情者,有与女子小人同情者……悉得其情,而皆有以裁用之,大以体天地之化,微以备禽鱼草木之几。”古人推己及人,由己及物,把山水、自然、万物当成朋友兄弟,王维诗云:“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李白感叹:“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李清照称:“水光山色与人亲”;辛弃疾则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世说新语》里记载:“简文帝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木,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古人移情于物,更有甚者,忘情融物,物我合一,庄周化蝶就是例证。人与自然和谐共处,在一个大的境界中,心与天地合一,生命与宇宙融为一体,人得以心安。

自然是人类最早的家园,我们从小就受到大自然熏陶,它是人性健康的必要条件。在自然中生活的最初经验感受,确保了很多大诗人有更广阔的胸襟和包容的开放精神。

所以,自然写作,就是要将自然理念通过文学作品和诗歌,让人们在不知不觉中接受,受到熏陶,具有一种生态意识,继而在生活中自觉地践行科学的环保的理念,更好地安置世间万物,确保自然可持续发展。让这个世界更加自然化也更加人性化,继而更加和谐美好。在这一点上,诗歌在文学中一直有引领作用。

这个也符合新时代的未来规划和安排。党的十九大报告中特别强调生态文明,把生态文明建设上升到事关民族未来的高度,“坚持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建设生态文明是中华民族永续发展的千年大计。必须树立和践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坚持节约资源和保护环境的基本国策,像对待生命一样对待生态环境,统筹山水林田湖草系统治理,实行最严格的生态环境保护制度,形成绿色发展方式和生活方式,坚定走生产发展、生活富裕、生态良好的文明发展道路,建设美丽中国,为人民创造良好生产生活环境,为全球生态安全作出贡献。”

生态诗歌与自然写作必定大有作为。这与人类存亡与国家发展息息相关,这是重整山河与建设美丽中国的文化催化剂。生态诗歌与自然写作,也促使诗人们对大地山河、花草鸟兽有更深入全面的认识和了解。

海洋诗歌正成为生态诗歌和自然写作的一个热点。这背后有“一带一路”的强力推动,重新认识中国,重新认识世界,共同建设人类命运共同体,使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引起广泛关注。

21世纪是海洋世纪,海洋将是中华民族未来的生存空间和生态空间。恰如《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国际诗歌临高宣言》所强调的:“新时代的海洋诗歌,将是关注自然、关注生态的诗歌。美丽世界,离不开优美的自然;美丽世界,也离不开美丽的生态。在海洋世界里,那蔚蓝的海水,粼粼的波涛,辽阔的海域,无不流动着自然的妙音,无不弹奏着生态的和弦。这自然的妙音、生态的和弦,必将在新时代的海洋诗歌中不断涌现,构成其中最为动人的旋律。”

新时代诗歌创新与建构的辩证关系

百年新诗,创新是使命,没有创新,就没有新诗。恰如冯友兰先生在《西南联大纪念碑文》中所说:“我国家以世界之古国,居东亚之天府,本应绍汉唐之遗烈,作并世之先进,将来建国完成,必于世界历史居独特之地位。盖并世列强,虽新而不古;希腊罗马,有古而无今。惟我国家,亘古亘今,亦新亦旧,斯所谓‘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者也!”创新,一直是中国文化的使命。

创新,是新诗的天命。只有创新,才有助于建构,使之具有稳定性持续性。

不同于以否定与解构为主导的新时期文学,新时代文学应该更强调肯定与建构。

新时代诗歌开始呈现良好的势头。就如文学总是从个体出发的,但最终个体要与群体共振,才能被群体感知。就如前面分析的“抗疫诗歌”,第一个阶段可能更多的是从个体出发的,那么第二个阶段,则是从个体与群体的共鸣出发的。这一个诗歌现象具有真正的自发性与草根性,但最终归入了集体之中。如果说“抗疫诗歌”个体性比较强,那么,新中国成立70周年纪念诗歌,更多的是一个国家的、政治的维度。脱贫攻坚走向小康,为美好生活而奋斗,还有生态诗歌与自然写作,则是一个未来的方向。我们的未来,是要追求美好生活,建设美丽中国,这是新时代中国社会伟大实践的目标,是中国人民历史实践的伟大理想,这就是中国梦。

诗歌作为时代精神的象征,同时也是一个民族的奋斗史和心灵史。在这一过程中,诗人个体的主体和民族国家的主体、人类理想和精神的主体,就合而为一了。同时,从这个角度看,只有建构目的的创新,才不是破坏性的,而是真正建设性的,这就是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中心和主旨。所以,新时代诗歌,一定是古今融合、新旧融合、中西融合的集合体。

一言以蔽之,创新与建构,是新时代诗歌的两大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