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0年第11期|张弛:还枪记(节选)
01
事后,陈修勤百思不得其解,除了电信诈骗,一个电话还能以这种方式给人带来厄运。
当时离下班还有十分钟,陈修勤正收拾东西,那个电话就打进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犹豫一瞬,刚一接起电话,里面就传来一个沧桑沙哑的声音,活像老树皮刮擦着耳膜:陈修勤吗?我戴计高。
“戴计高”三字先让他一愣,待反应过来,心脏瞬间抽紧。这个消失了十年的“老大”,突然出现了,他有种遭伏击般的惊慌。围绕戴计高,他可是听到很多不堪的传闻,说是他在同学和朋友中间到处借钱——一个人到了这种地步,就让你不得不对他敬而远之了……脑子一乱,嘴巴也跟着乱了:我……我是啊……你在哪儿啊?
他一阵后悔,照这么说下去,就该约饭了;又对自己的慌乱感到恼羞。他发现,他还是怕他。
你在哪里?老树皮又在刮耳膜了。语气依然透着那么一股子大哥般的气势,完全掌控着主动权。
我……我在办公室啊。陈修勤犹豫一瞬,实话已脱口而出。他不是不会撒谎,也不是不想撒谎,他只是不擅长这种临场发挥、随机应变式的撒谎。无论大谎小谎,他都需要一个谋划期,哪怕两秒钟也行。
刚好到下班点了,我就在厅门口等你,咱们见个面……有十年了吧,啊?哈哈……
两秒钟的拖延让他混乱的头脑获得了喘息的机会:是啊是啊,十年没见了……不过,今天很不巧,有个紧急材料,领导马上要召集会议集体讨论,晚上要加班啊……
啊?这么巧?不会加个通宵吧?
“这么巧”三个字,似乎有点讽刺和揭露的意味。陈修勤仿佛又遭到那副犀利目光的盯视,谎也撒不下去了:那倒不会……
几点结束?
大约十点吧。
那我十点再来。十年没见面了,想跟你好好见个面,说说话。明天一早我就回K市。
陈修勤心乱了,察觉对方有点死缠烂打的意思。再拒绝下去,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十年间,他都经历了些什么?到处借钱?光是这种生涯,足够把一个好人炼成无赖……他今天来的目的是什么?不会也是借钱吧?在一片紧张的思绪中,陈修勤只听见嘴巴已经擅自答应上了:好的好的。
对方电话都挂掉好久了,陈修勤才发现自己的手机还贴在耳朵上。在清醒过来之前的几秒钟,他的脑子里可谓江流海涌。他先是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一丝隐藏的卑鄙,毕竟他给自己当过十几年的老大,从无对不住自己之处。相反,倒是他在几个关节点上,似乎……该有所愧疚。而且,借钱只是传闻,人家压根连一个字都还没提,自己已经提前防范上了。就算要借又怎么样,不该借吗……他发现,在他和戴计高之间,强和弱的地位从来就没变过。戴计高依然可以轻轻松松地主导他、支配他,就凭一个电话!那老树皮一般的嗓音,那语气中天然自带的一种命令意味和让你不得不服从的支配力量……一种不甘甚至是些许的屈辱感,让他的心情更复杂了。
他在办公室干坐着,等着十点钟的来临。十点一到他就给戴计高打电话!管他的,借钱就借吧。自己扯的谎竟把自己钉死在椅子上动不了了,真是他妈的现世报。
然而,坐着坐着,一种感觉忽然升上心头。他觉得戴计高没走,就在门口守着!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似乎是潜意识里凭着对戴计高二十多年的了解进行演算,最终演算出的结果。他不由自主地来到小高的办公桌跟前,拉开他的抽屉,拿出他癖好的那架俄罗斯望远镜。
他把办公室的灯熄了,然后趴在窗台上举起望远镜朝大门口瞭望。他用不惯这东西,镜筒里的景物晃动得厉害。他夹紧胳膊肘,好不容易才让镜筒里的景物稳定下来:哨兵在岗亭里,像博物馆里的雕像,面无表情地树立着。下班已经一个小时了,安检通道再无人进出。经过一番精心扫描,镜筒定格在大门口那棵小叶白蜡树下:有两个人在树下闲站着,攀谈着什么。其中一个给另一个递了支烟。两颗脑袋的下巴处,先后揿燃了打火机。借着先后亮起的两朵火苗,他认出接烟的是值班室的老刘。递烟的呢,他从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上,努力剔除岁月的痕迹、多余的肥胖和褶子,那张脸终于浮现出来……戴计高真的守在那儿,他要干什么?他不愿再这样僵持下去了,情愿早点接触。于是他又掏出了手机:戴哥,总算告一段落了。你在哪儿?
02
握手寒暄的一刻,陈修勤觉得很难受。他的笑脸是硬挤出来的,笑声和问候也透着一股子明显的虚假味道,戴计高能看不出来吗?他只觉得自己的手被他紧握着,颇有力度。三十年前戴计高从路边拉着他回家的那一刻,手上就是这种感觉。但如今,心里的滋味却大不相同了。他发现,当戴计高的嘴角向两边慢慢咧开、上翘的时候,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表情古怪的、仿佛意味深长的笑容。他的两个眼珠子悬浮在眼眶里,专注地、一眨不眨地盯着你的时候,一种令人心一凉的穿透力忽然穿身而过,他不觉起了一身冷汗。他觉得与十多年前相比,戴计高的神情话语之中除了支配力之外,又增添了一股江湖野气。作为一个机关人,他最怕的就是这种江湖野气了。他想起,其实少年时代戴计高浑身就充满了这股子野气,只不过在机关的十几年被磨掉了,或者说,只是暂时蛰伏了……
我们到附近找个酒家?
他看着戴计高征询地问道,只想把这顿饭赶快吃完。
找什么酒家呢,去你家不就得了?
戴计高还是那样定定地笑着望着他,扬起胳膊,大拇指朝后戳了戳。他指的正是南家属院。
他咋知道他就住在南家属院?他是四年前才搬进来的。
去家里……他边迟疑,边在脑子里紧急编排着理由:没给老婆招呼,现在弄菜也来不及啊?
弄什么菜啊,买几份熟食就行!我来看的是你的人,是你的家,你现在的生活……喝酒是次要的。况且,这阵儿还能订上包厢吗?我可有几句要紧话要对你讲。
他只得带着他向对面家属院走去,又一次感到被对方胁迫了似的。好在老婆在城北学区房陪儿子迎大考,这让他稍感踏实。
“领导慢走!”
他回头一看,老刘来了个标准的哈腰送客架势,脸上笑得像朵秋后老菊。老刘显然不是笑给他的,他那点根底老刘还不是一清二楚。他不得不惊诧,戴计高的气场还跟着他的,那种与生俱来的气场。
当他领着戴计高进了家门,不安的感觉终于达到了峰值。前面住过的房子因为知道不是最终居所,都没咋装修。搬到家属院之后,不得不依着老婆,搞了中式精装修,又是享受处级待遇的一百四十平米大户型,看起来,就显得颇为豪华了。富贵团花墙纸、中式纹样的吊顶、宫灯罩、藤制的圆形博古架、瓷器、油光锃亮的实木地板、宽大舒适的沙发……戴计高明确说要参观参观,他不得不领着他各个房间都转了转,内心却始终忐忑不安。因为他始终惦记着那个“到处借钱”的传言。这说明戴计高落魄了,只不知究竟落魄到何种程度,到处借钱——难道连工作都没啦?他联想起当初戴计高在厅里混不下去,硬被排挤出去的经历,他那种强梁的性格,如果不变,恐怕在
监狱管理局也待不住……他不知不觉偷眼观察戴计高的表情,他脸上依然是似笑非笑仿佛大有深意的表情。此时在明亮灯光下更清晰了。他忽然意识到,那表情之所以显得古怪,关键在于他颧骨下面隐隐生出两条略向下、呈八字形的横纹,这在以前是没有的……这不就是人常说的横肉嘛!有这两条横肉隐隐映衬着,即便那微微上翘的嘴角和稍稍下弯的眼角,也不再是简单的善意或者客套的微笑了,而是仿佛包含着深不可测的内容,甚至就是……笑里藏刀!
他盼着赶快喝酒,喝到一定的分儿上。因为他知道自己有时神经过敏,所以敬酒的时候,他总是扎扎实实地一饮而尽。他的这种表现似乎终于博得了戴计高的好感,戴计高也是杯杯一饮而尽。
酒气氤氲在他的头脑之中,他的眼睛微微有些发潮,似乎酒气从眼眶里慢慢地渗出、凝结,眼前本来烂熟的家居环境渐渐透出一种陌生感,尤其是因为戴计高的那张脸悬浮在那里。他感觉到已经喝到那个分儿上了,他们之间终于开始放松了。戴计高至今没提过一句钱的话,他仗着酒劲问他现在在何处高就?他大大咧咧地说是“老地方!”。
那么就还是在监狱管理局了。他想。
有工资借钱干什么?他又想。
管他呢,借就借呗。五万以内就给他。他又想。
打定主意他才真正地放松了。两个人谈起了国际形势、中美关系、台湾问题。戴计高还是那么喜欢纵论天下大事,有种纵横捭阖的气势。他是有想法,并且有能力的人,在这点上,他是真心服他的。他的真心显然也被对方捕捉到了。戴计高把话题拉到了自己身上,唉……我是真的生不逢时!他两眼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我应该生在乱世!要是在乱世,我他妈的早就起来了!和平年代,在机关,我这种人不行!我不习惯那种跪在别人脚跟前,一步一步往上爬的方式,我受不了!他摆摆手笑了笑,两条横肉明显地牵拉了一下。
蒋文会干啥着呢?沉默片刻,戴计高问道。
机关工作处处长。
李嘉文呢?
宣传处处长。
奴才!都他妈的当上官儿了!我不行,过不了当奴才的坎儿!他笑望着他,脸上又牵拉出那副古怪的笑容,突然问道:你呢?
他惊了一跳,酒醒了一半,道:老样子。
幸亏他没深问。其实他已经是宣传处副处长了。
……
那天夜里,他们是相互搀扶着走出门的。戴计高最终也没提借钱的事。
03
早晨,他头痛欲裂,嘴巴干苦。一坐起身,立刻感到一阵眩晕,周围四面墙壁和屋顶都旋转起来。他赶紧背靠床头,两手撑住床褥,强忍着那股眩晕感闭目缓和了一阵儿。他已经好多年没这么不要命地喝酒了。他仔细回忆昨天发生的一切,突然发现,除了下班时接电话的情节外,他啥也记不清了。他真的把戴计高带回家了吗?他真的陪戴计高喝到这分上了吗?甚至……他真的见过戴计高吗?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张似曾见过的面孔,与十几年前的戴计高有几分相似。但这张面孔到底是出自记忆还是出自想像,他一时有点模糊不清。
他用冷水冲头,洗漱完毕之后,呆坐在沙发上。先是给李嘉文打电话请了个假,然后闭目仰靠在沙发靠垫上,脑子里慢慢地回忆着。以前也有过喝断片的时候,不过,过去就过去了。他不会追究断片的时候究竟发生过什么。这次却有点不同,他总是丢不开那个念头,就是要努力回忆清楚,接过电话之后,他和戴计高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一边回忆,一边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室内逡巡。渐渐,目光定格在沙发下的一个东西上不肯走了。那东西终于把他从回忆中拉回现实。那东西就放在靠墙的三座儿沙发左支脚下,是一个黑色夹包。他从没在家里见过这夹包。像这种夹包,通常是那种生意人、小老板或者包工头的标配,夹着它上下奔波,四处钻营。
一定是戴计高的。这是他的第一反应。这仿佛也证明,他确实把他带回家喝了个烂醉。他慢慢地弯下腰,伸手把夹包捡起来,捏了捏,感觉包里有一硬物。不知为何,也许是想对戴计高有所窥探,他慢慢地拉开了拉链,顿时一惊,跳入眼中的竟是一支手枪!确切地说,是一支手枪的枪柄部位。那枪柄磨亮的一角,在黑暗中闪着熠熠毫光。
他的心瞬间缩紧了!两手本能地捂紧了夹包。昨天下班以来的各种模糊印象如同乱流浑搅在一起,令他一时心乱如麻。而且,虽然记不起具体情节,但那种一直相伴着的紧张情绪和不祥预感,终于被他从记忆中勾起。
他松开夹包,把那支手枪慢慢取了出来。那带有一道道刻槽的枪柄,刻槽中间的圆圈和里面的那颗五星,套筒后部的击锤,还有那乌沉沉的外观,沉甸甸的分量,他一看就知道是54式。
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这一定是戴计高掉在这儿的!变故横生,他一瞬间就理清了那些被优柔寡断弄乱的记忆。昨夜他的确领着戴计高来了自己家,而且两人喝得大醉,以至戴计高把夹包掉在了这里。戴计高在哪儿上班?还在监狱管理局?这是他的工作配枪?工作配枪——就这么随随便便放夹包里?他还记得在处里曾经搞过防盗宣传,夹包是最不可靠的一种方式。
但很快,一丝丝蹊跷开始涌上心头。首先,监狱管理局的普通干部,能配枪吗?又不是一线管教干警。不要说监狱管理局,就是自己待的公安厅,一般干部也很少配枪。因为厅机关是指挥协调的,不办案。这里的民警干的都是搞方案、定规划、起草文件、写材料、办会之类的事,用不着配枪。想必监狱管理局也一样。那么,他哪儿来的枪呢?
此时,一些不好的联想开始涌入头脑。首先就是关于他“到处借钱”的传闻。人一旦到了这种地步,就不好说了,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至此,他忽然联想起九几年的一起案件,那还是“缉枪治爆”专项行动以前,社会面上枪支管理比较松懈的时期,在伊奎市侦破了一起涉黑团伙案件,查获一支制式手枪,好像也是54式。专案组追根溯源,最后查出,这支手枪竟然就是队伍里的一个败类辗转卖给涉黑团伙的。败类最后被判刑。
想到此,他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放下夹包,到杂物间找来一双线手套戴上。取出手枪仔细摩挲擦拭了一番,然后枪柄朝上重新放入夹包内。将夹包也摩挲擦拭一番,搁回沙发拐角下。然后背靠沙发陷入沉思。
疑问和不祥的联想在头脑中碰撞,发生各种化合反应,反应出更加麻烦的结局……他忽然从种种联想中跳了出来,意识到自己有点可笑:不知天性如此,还是机关生涯的磨炼,他遇事想得太多、太复杂,各种利弊,反复考量,最后弄得自己心乱如麻,莫衷一是……其实这事再简单不过,他的东西让他拿走就是了!就当自己压根没打开过,啥也没看见。
决心一定,他慢慢拿起手机,找到戴计高的号码,定了定神,按了下去。不知为何,他边听着电话接通的嘟嘟声,边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十分紧张。
喂?那边终于接通了,那老树皮刮擦般的沙哑嗓音中,又增添了一丝烂醉初醒的疲惫厌倦。
戴哥,咋样,没多吧?他故作随便和亲热,自己却听出声音中掩藏着一丝紧张的颤动。
多啥多呀!酒逢知己千杯少嘛!呵呵,下次哥哥我请你!
戴哥,年龄不饶人啊,咱这岁数不能跟小伙子比呀,你把包都落下啦。
啥包?对方问道,顺便还打了个酒嗝。
他心一紧:就是个黑色夹包嘛!放在我沙发扶手下面。你来取一下,要不,我给你送去?
我没带啥呀兄弟?!你搞错了吧……呵呵,是不是收礼收得太多,把你都收糊涂啦!
就是个黑色夹包嘛,里面……他突然把后半句咽回去了,本能地感觉暂不宜挑破。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又不求你办事,你再私下打听打听,到底是谁落你那儿的,是故意还是咋的,打枪的不要!哈哈哈……
他急眼了,再想说什么对方已挂断。
他脑子里又乱起来了,并且泛上一层焦虑。不是他的是谁的?!他重新回顾这几天的经历,除了昨晚酒后断片,他压根没在家里接待过什么人。老婆呢,上周就到城北学区房去陪儿子迎考了。也就是说,他差不多一周没在家里待过客。再者说,他一个宣传处干部,清水衙门,谁会夹着夹包上他家呀?想来想去,此包必是他的无疑!如果枪是工作用枪,他早急得跳脚了,还敢这么跟他开玩笑?那么,他到底啥意思?
他忽然想起戴计高最后一句话“打枪的不要”,明里是说让他悄悄调查夹包来源,但此时分析,似乎又语带双关,似乎暗示那把枪与他有关……他妈的!他到底啥意思?
按照先外围后核心的原则,他决定先给李振邦打个电话。李振邦跟戴计高是西北政法校友,上次关于“到处借钱”的传闻,就是李振邦告诉他的。
李振邦说最后一次跟戴计高打交道已经是三年前了。当时他还在监狱管理局狱政研究所。
他问李振邦,戴计高找他啥事?回答说是借钱。
李振邦问他,戴计高找他啥事?他说没啥就喝了个酒。李振邦说,那还好那还好。就挂断了。
好他妈个鬼!他宁肯戴计高是来借钱的!
他决定继续开展外围调查,等证据充分了,再攻姓戴的这个核心。他已经不知不觉用上了办案的思路。
小区监控居然坏了半个月都没人管。他心里骂骂咧咧地离开了保安室。他想厅大门口的监控总不会坏吧。
他编好理由,来到保卫科。保卫科曾经作为先进单位荣登过他主管的行业杂志,为此贺科长很痛快,马上指派手下赵干事带他去调取监控。赵干事在他提供的时间段仔细搜寻。他终于看见了那一幕,戴计高和老刘在小叶白蜡树下聊着天,抽着烟,随后是他的出现……戴计高的腋下,自始至终夹着一物……
整个下午他无心工作。打了几次戴计高的电话,已关机。他想干什么?他妈的!他一直思考着对策,有那么几次,他都下了狠心,戴计高再不搭理他,他可就把包上交了!可是每次,他都又收回了那个念头,觉得哪怕继续周旋,也不能撕破脸,因为他想到了二人从小到大二十余年的交情,尤其是那几个让他愧疚的关节点……
04
陈修勤上小学那一年,国家打倒了“四人帮”,开始“拨乱反正”。陈修勤的父亲特别激动。他这一生最害怕的就是“乱”,最喜欢的就是“正”。因为只有在“正”的年代,正经人的努力才有指望。陈修勤从父亲那里得到最深刻的教育,就是要“循规蹈矩”、要“谨小慎微”、要“兢兢业业”。在单位,陈父一直按这样的原则努力拚搏着。但拨乱反正之后,国家开始尊重知识,尊重人才,重用知识分子。从中央到地方,重用的都是“文革”前的大学生。而陈父不管怎么努力,他的高中学历注定了人生的“天花板效应”,科长到了头,于是对陈修勤的教育又加上了一条:“好好学习”。
陈父仗着高中生的一点老底子,亲自辅导他的语文数学,直到初三再也辅导不动为止。陈修勤被父亲如愿培养为“循规蹈矩、谨小慎微、兢兢业业”的一名学习尖子。
因为是整个大院的学习尖子,每次遇到大人都要受到摩顶称赞的礼遇。陈修勤表面上一副“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模样,内心里却始终洋溢着一股藏而不露的优越感。这份优越感直到遇见戴计高之后,才第一次受到威胁。
戴计高的父亲据说以前是县拖拉机厂的厂长,调进农机局之后,一家人才随迁到陈修勤他们干部大院。他这个所谓的“厂矿子弟”一来到干部子弟们中间,立刻显出一份特立独行、与众不同的气息。
他那身四个兜儿的军装,笔挺、垂感好、颜色鲜亮。套在他宽肩窄腰修长精瘦的身体上,用院子里一个离婚小媳妇的话说,“就跟熨好了挂在衣服架子上似的”。他不像解放军那样规规矩矩地穿,袖口处总要把里面的白衬衣翻卷出一个边儿,刚好在手腕之上两寸位置。露出一截略显黧黑的胳膊,衬得那截白衬衣卷边越发白得醒目。他的军帽也不像解放军那样软塌塌地扣在头上,而是在里面衬着一圈衬垫,是用油光画报纸叠成的。因此他的军帽帽檐上方总是像军舰的船头一样向前耸立着。直到1985年解放军换装之后,陈修勤才明白,戴计高用硬纸垫衬帽檐,实际上是想做出威风凛凛的大盖帽效果。而且据传说,戴计高那一身军装,都是解放军“××××被服厂”生产的正牌货,衬里上带有番号印章的,不像其他孩子的军装,都是街道被服厂仿冒的杂牌货。
在1981年的时代背景下,小学没毕业的陈修勤还弄不明白,戴计高那副操行,就是后来所谓的“帅”。他只是隐隐感觉到,自己那份被“循规蹈矩,谨小慎微”层层包裹着的优越感,受到了挑衅和威胁,似乎再不打开就要发霉了,放不住了。但他又不知如何晾晒他的优势,总不能逢人就把学习成绩挂在嘴边上吧。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大院里的孩子都簇拥到戴计高身边去了,尽管家家都警告“少跟厂矿子弟来往”。
戴计高不只靠他那身鲜亮的正牌军装吸引人。他身材挺拔,篮球打得很溜,尤其那行云流水一般的三步上篮,回回势如破竹,叫人没法招架。最后眼睁睁地看着他轻巧地将篮球送入篮筐。
干部大院的对面恰好是一座工厂家属院。过去,工厂子弟经常把干部子弟打得头破血流,一轰而散。自从大家簇拥在“戴司令”周围后,仿佛突然间长了胆气,有了主心骨,竟然在戴司令率领下嗷嗷反扑,像模像样地打了几场群架。虽没有大获全胜,毕竟两败俱伤也让对方有所忌惮,不敢像欺负绵羊乖乖似的欺负他们干部子弟了。
陈修勤既不服气,也不明白,大家为何都愿意簇拥到戴计高身边?他又不是尖子生,有一回,他正背着书包往家走,刚进巷口正遇着戴计高。只见戴计高主动朝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他一时有点慌张,只稍稍瞄了一眼他那张笑脸,目光就慌乱地躲开了。因为他从心底里有点怕他,又有几分排斥他。可他那时已经是大名鼎鼎的“戴司令”了。“戴司令”主动朝他笑,又让他不自觉地涌出一股受宠若惊的感觉。他就这么心情复杂地走进巷子里。走出几步远,他鬼使神差般地回头望了一眼,不料戴计高还在原地站着,手扶着墙,微微地笑望着他,那笑容中仿佛大有深意,仿佛有种召唤般的意味。他当晚心神不宁没有学进去,一直想着是继续排斥下去,还是加入戴计高一伙。
缘分仿佛天注定一般降临了。
这天下午,他放学回家。刚走到滨河路,远远地见一个半大小子迎着他的方向走来。那家伙身上套着件破军装,军装敞开着,露出里面黑黝黝的肚皮,边走边甩着一根新鲜柳条,在空中甩出“叭,叭”的声响。那家伙越走越近。望着那颗扁扁的脑袋,还有那一对儿直愣愣的烂红眼,陈修勤陡然想起了传说中的“杨扁头”。据说“杨扁头”出生的时候脑袋被钳子夹扁了,是个干事不考虑后果的楞娃,打起架来不要命。三中、二小附近那几条街上不上学的野娃娃都跟着他混,抽烟喝酒都靠三中和二小的学生供着。他咋窜到一中这条街来了?陈修勤越走越紧张,但狭路相逢,无法可想,他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连头也不敢抬。直到听见对面传来一声命令:站下!
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脚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腿有些发软。
你啥皮带?对面发问。
他嗓子眼里想咕噜一声,却没咕噜出声。两只手身不由己地掀起了上衣。父亲一向对赶时髦不屑一顾,因此他浑身上下只有这条皮带是正宗带番号的军皮带,还是他腆着脸向一个当过兵的表叔索要的。
解下来!对方命令。
恐惧和屈辱在他脑子里轰鸣着,然而与此同时,他却可耻地挤出一层笑纹,嘴里低三下四地求告:那我咋回家呀?
“嗖”地一下,那根新鲜柳条抽到了他脸上。他没想到,那条新鲜柔嫩,刚绽出一层苞芽的柳条,抽到脸上竟是一道火辣辣的疼痛。脑子里一阵白热的轰鸣,白热散去是一阵寒冷,脑海里闪烁着刚才偷眼一瞄的瞬间印象:杨扁头那黝黑的脖根上趴着一条肉蜈蚣,那是一道起码缝了二十针的大伤疤,红嫩红嫩的肉棱子上泛着疤肉特有的光泽……
他的脑子里,仇恨和恐惧的浪潮此起彼伏。一会儿是仇恨压倒了恐惧,一会儿,恐惧又压倒了仇恨。可最终,他的手仿佛不听使唤似的,把皮带解下来递给了杨扁头。
那个傍晚,他就这么两手提着裤腰,岔着两条腿慢慢走回家。一路上他都觉得脸皮厚胀麻木,脑子里轰鸣着,各种屈辱的场面混乱地闪回着。他的眼睛都不敢朝两边看,生怕遇到路人惊诧的目光,只盯着脚前三步远的地方。
好不容易熬到家门口那条巷子里,他猛然听到一条熟悉的嗓音,“哎!你咋啦?”他立即听出是戴计高。头都没敢抬,他只把两手提裤腰的动作,慌张地换成了单手捂肚子,假装肚子疼。勉强捂住裤子往家跑。却不想宽松的裤腰已经从屁股后面坠下来。他一跑进院门就忍不住地松开了手,裤子顿时下掉绊住了腿,他一个马趴扑倒在地,眼泪无声地流出了眼眶。
陈修勤没有料到,噩梦才刚刚开始。杨扁头盯上他了!时不时拦住他敲诈勒索,有钱要钱,没钱要粮票。地方粮票不行,必须全国粮票!他不得不经常在家里做贼,瞄空从爸爸妈妈的衣兜里、大衣柜抽屉里、床褥下面到处搜罗零钱和粮票。每次爸爸妈妈惊讶钱和粮票又少了时,他就背负着做贼心虚的沉重压力……那段日子,因为杨扁头这个恶魔,他对人生都绝望了。
这天放学,他正阴郁地走在回家路上。仿佛进入噩梦一般,杨扁头又出现在那个三岔路口,皮笑肉不笑地堵在他面前。正当他又一次麻木地准备承受那份屈辱时,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叫唤:陈反修(他的外号),你干啥呢?
他侧过脸一望,只见戴计高刹住他那辆凤凰自行车,左脚尖支地,右脚踏在脚踏板上,身子斜斜地撑在马路边上,朝他笑望着。
那一瞬间,一股既温暖又安全的热流顿时涌遍了全身。他鼓起勇气说了句:我要回家!声音发颤,带出了一股饱受屈辱的哭音。
那就回呗!只见戴计高右脚一踩脚踏板,左脚一收,那辆凤凰车打了一个轻巧飘忽的旋转,就调头刹在了杨扁头跟前。
你妈叫你回家吃羊头,上车。
戴计高用那种亲热的口吻说道,但话里却又饱含着一股没商量的力道,那力道随着他的眼神一起,指向了杨扁头。
陈修勤紧张地望着戴计高,只见他正与杨扁头对视着,脸上也挂着一层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那种笑容是社会青年特有的,很具威慑力。二人之间就这么对视了几秒钟。杨扁头嘎着嗓子问了句:他是你啥人?戴计高道:我表弟。
杨扁头深深地看了戴计高一眼,走了。
那天傍晚,陈修勤坐在戴计高的凤凰车后座上,内心体会到一种深深的温暖和感动,并且第一次体会到那种有了大哥,有了主心骨的感觉……
05
自从戴计高从杨扁头手里救出他之后,他天天放学跟着戴计高一起走。这也就意味着加入到戴计高的团伙。他这才明白为什么以前放学遇不着戴计高,因为戴计高这一伙从不会像他一样循规蹈矩地按时回家。他们要在校园后面的农田里游荡,在解放河里游泳,然后又在河边柳树林里比武练技。那时候,《带手铐的旅客》已经全国热映,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也进来了,武侠电影的里程碑《少林寺》更是疯魔了一代少年。一伙少年在戴计高的带领下,每天放学呼啦啦窜到河边柳树林里,顿时像好汉聚义梁山泊一般,自由自在,放浪形骸。游泳、练武,天黑了围着戴计高听鬼故事:《绿色尸体》《一双绣花鞋》《王府鬼影》。然后接受考验练胆子,独自一人摸黑下河,游到对岸下游两公里开外的农民果园里摘时令鲜果,拿回来交差。那段时间,陈修勤第一次体会到一种与过去循规蹈矩截然不同的快乐,体会到一股子江湖兄弟的情义和温暖。他觉得自己胸脯越挺越高了,眼光从书本里拔出来之后,越来越开阔了,见识了以前从未见识过的生活。
真正的考验终于来临。这天傍晚,一伙人玩够了往家走。刚过了三岔口,一部分伙伴顺另一条岔路走去时,戴计高这一路突遇一个十岁左右的顽童,拦住陈修勤要烟抽。陈修勤又惊又怒,强压火气说声“没有”。不料顽童伸手就往口袋里搜,陈修勤一卡脖将顽童搡了个趔趄。就听前边杨树林子里响起一片凶恶的叫唤声:打!打狗日的!十几个半大小子提着棍子,拣着砖头冲过来。他们只有五六个人,顿时撒腿飞奔,眼看要一轰而散。忽听戴计高怒喝一声:不要乱!都跟着我!陈修勤本来没头苍蝇一般,慌得不知朝哪跑,戴计高的一声怒喝顿时让他找到了组织,有了主心骨!而且发现,大家都跟着戴计高跑,本要四散的又拢作了一伙。戴计高领着这一伙就朝另一条岔路上跑,边跑边朝前喊:回来回来!打架啦打架啦!
前边顺着岔路走远的一伙听见这边喊叫,掉头往回冲——也有七八个人!陈修勤顿时长了几分胆气。也是天不绝人,只见戴计高冲向路边,正挖着的渠沿上扔着十几把铁锨。戴计高抢上一把就喊:杀回去!此时两伙已汇成了一伙,人人争先恐后地抢渠沿上的铁锨。陈修勤也抢了一把,心扑通扑通狂跳,边跑边觉得腿打哆嗦,但这回不是害怕,是一股止不住要战斗拚杀的激动和狂热,因为混乱中他已看见对方领头的正是杨扁头。他不知哪来的胆量,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群胆吧,提着铁锨跟着戴计高就往前冲,目标就是杨扁头。可惜戴计高腿长跑得快,早抢到杨扁头跟前,抡起铁锨就朝杨扁头脸上劈,脸颊上顿时揳开一条口子,白肉翻卷片刻,一层血珠子就冒出来。杨扁头也没见过这种阵势,抡着手里的镐把胡乱招架几下,撒腿就跑。杨扁头一伙顿时作鸟兽散。
戴计高临阵不乱,指挥有方,一战成名……
跟着戴计高一伙,陈修勤越混心越野了。虽然不再受杨扁头勒索,他却养成了时不时从家里拿钱的习惯。因为戴计高这个团伙也是要花钱的,要买沙袋哑铃拳击手套,要订《武林》杂志学形意拳八卦掌,打赢了还要喝庆功酒。钱从哪儿来?戴计高发明了一种“拍钱”的方式。每次管账的刘建功说没钱了,戴计高就喊叫着“拍钱拍钱”,把大家拢到那张石桌边,他带头朝石桌上拍下十块钱。1982年十块钱是面值最大的。大家纷纷跟着往桌子上拍,全凭自愿,但人人都会把口袋里的零钱拍个精光。因为那是自己在团伙里的面子。而戴计高每次拍的都是最多的。
父亲终于发现了他的秘密:好嘛!跟大混混戴计高鬼混上啦!我叫你混!我叫你混!
父亲提着皮带对着他没头没脸地猛抽。虽然在单位谨小慎微,但父亲在家里有着绝对的权威。尤其发现他走上不堪设想的邪路,父亲更是又惊又怒,痛下狠手。
父亲唱红脸,母亲就唱白脸,天天晚上写完作业后对他苦口婆心地训导半个小时,指出循规蹈矩对他人生前途的重要性,举例说明跟戴计高这类人鬼混的危险下场。尤其每天放学,父亲都会到学校堵住他,亲自押送他回家,然后看管在家里,一时传为笑谈。
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他开始动摇了,他觉得拗不过自己谨小慎微、循规蹈矩的天性。但有时被戴计高一鼓动,他又想跟自己的天性作斗争,跟家里作斗争,争取再度过上自己喜欢的那种生活。戴计高甚至提出要带他离家出走,去少林寺学武。只带他和刘建功两个,因为他脑袋瓜聪明,想事周密,将来成大事要靠他的。他又产生了那种被器重的自豪,明白了当初戴计高为何要主动拉拢他。就在这种犹豫摇摆之间,他发现社会上的形势变了。公安开始到处抓人,有几回半夜三更,就听见对面工厂家属院里传来粗野吓人的喊叫声,闹哄到最后,以揪心的警笛声渐渐远去而收场。有一次还传来“砰!砰!”两声轰鸣,第二天大家就纷传是抓人时动枪了。
他后来才在报纸和传闻中明白,“严打”开始了。这让他起了一种真正的恐慌。这“严打”跟父母亲的打骂教训可是两码事,落到公安手里,可是要动真格的!法院的布告他常看,公审大会枪毙人的大喇叭他也听过。
过不多久,传来一个震惊的消息,杨扁头被判了枪毙。行刑那天,脖子上挂着大牌子,名字打着大红叉,被两个战士架在东风车上游街。杨扁头临死又哭又笑的,不过最后还是笑着上的刑场,看热闹的传回来一句话,“砍掉脑袋碗大的疤”,说是杨扁头最后喊的一句话,在几条街的混混中传为美谈,意思是条汉子,挺住了。
他想起了杨扁头脖子上那条肉蜈蚣,还有左脸颊上那条肉蜈蚣,他曾经幻想那是他刻上去的,但实际上不是。他联想到杨扁头身上还有多处伤疤,似乎真的再多一处也无所谓。他悄悄打听杨扁头的案由,原来是为了抢酒精喷灯打死了人。那时候很少有肉吃,家家户户常吃羊头羊杂碎。酒精喷灯是燎羊头用的,很稀罕,很抢手,一般只有长途司机才有……
戴计高偏偏这时提出要去少林寺。那是个星期三下午,他如约跑到河边,发现戴计高果真只约了他和刘建功两人,当场提出就坐当晚的火车去少林寺。戴计高态度极其严肃,见他犹豫不决,又拿哥们兄弟说事,拿前程说事,说了些逼人就范的话。而且刘建功态度坚决,也帮着戴说话。他说还要回家做些准备。戴计高说,准备什么,我们两个知道你难,都替你准备好了!说着两人把军挎包打开,里面塞满了牙缸牙刷洗脸毛巾面包煮鸡蛋等物。戴计高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钱和粮票,说是弟兄们凑的。
他们把该说的话都说完,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表态。那一刻,他心乱如麻,爸爸暴怒的面孔,妈妈苦口婆心的说教,沉闷压抑的家庭气氛,紧张枯燥的学习生涯在脑海里此起彼伏。戴计高描绘的未来世界,新奇的冒险生活,嵩山少林寺,自由自在地在山林里游荡……他两眼凝望着天空,眼看着太阳渐渐向西天漂流而去,一群鸽子拖曳着悠长的鸽哨从蓝天上掠过。脑海里突然响起了台湾校园歌曲《白兰鸽》那振奋人心的旋律,他就在那一瞬间下定了决心,一拍大腿说声:走!他就是为那支歌而下定的决心。
然而,当他们换乘了两路公交车,来到火车站,排着队焦急地抢到最后几张票,挤在人流之中满头大汗地进入站台之后,他突然觉得不对,觉得他正滑向一个未知的深渊。刚才的一番疲惫不快的经历,他觉得是对未来的一个很不好的征兆,是对他的最后一次警告。他又想起了爸爸说的那些话,是啊,不管多苦,只有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才能有个好前途。熬完了高考,后面就都是幸福生活啦!跟着他们去少林寺,将来会怎么样?他们两个学习都差,破罐子破摔,怎么混都无所谓,自己可是优等生啊。一种严重不划算甚至上当的念头悄然浮上心头,把他才下定的决心腐蚀殆尽。他的脚步不知不觉慢下来,人群都在奋力往前涌,就显得他在不断地向后退缩,向人群的深处退缩着。前面二人却毫无察觉,边往前涌边兴奋地说着话。
他又抬起头望向天空,此时已是夕阳西下,西边的天际铺着半天的层积云,被霞光映照得一片紫红,仿佛渐升渐高的台阶,通向虚无缥缈的太空。看着这一幕,他干脆停下来。恰在这时,他听到有个苍老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他吃了一惊,循声望去,见一老者在人群中四处张望着喊人,却并不认识。他意识到可能是名字有些近似。但听着那苍老的招魂似的呼唤,他又觉得是一种兆头,正支持着他反悔的念头。他忽然看见,已走远的二人回过头来,似乎在寻找他。他赶紧就近躲在站台廊檐的一根柱子后面,紧张地窥视二人的动静。此时,火车已然鸣笛,排气管“哧”地放出一股白烟。他紧盯着二人,只见二人猛往回奔,边奔边大声呼唤他的名字。他硬起心肠,闭上眼睛藏着不动。渐渐,耳中听见火车已哐哧哐哧艰难沉重地移动起来。哐哧声远去之后,他睁开眼睛一望,站台上已空无一人,只有信号员提着小旗在散漫地踱步,旗角疲软地垂向地面……
此后他一直被内疚和羞耻啃啮着心,害怕二人有朝一日回到学校。直到他从父母那里听到这样一个说法,说戴计高所谓的离家出走,其实是避风头去了——避“严打”的风头。他父母找孩子,到学校闹,都是装样子的。戴计高在“严打”前夕惹了事了。可惜那个刘建功被他拐跑当了跟班,还以为真去少林寺习武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