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0年第11期|张学东:太平年(节选)
时风农用车今儿怎么也跑不快,越是给油门它越哼哼得欢,像头犯懒的老母猪,死活也不乐意挪窝。我平常可是开快车开惯了,这三条腿的破玩意,回回都让我摆弄得快要飞起来。车今天跑不动,顾乐偏偏在车厢里跟我直嚷嚷,二哥,慢点,开慢点,都快把人颠散架了!我没好气地回了老三一句,哼,才进了几天城,丫鬟身子就变小姐了,把你还娇嫩起来了,怕颠,你下来自己走啊。老三比我口气还冲,她喊着说,我倒没什么,可大哥他身体本来就弱,哪里经得起你这通折腾!
一路上,老大除了脑袋不停地来回晃荡,一句话也没有,好像要睡着了。上车前,顾乐倒是悄悄跟我嘀咕了两句,说是大哥最近病着,心情也不好,一直都在吃药调理呢。我明白老三的意思,她是怕我说话没轻没重顶撞了老大。可我总觉得这病蹊跷,老大的样子有点怪,看人的眼神呆乜乜的,我跟他打招呼,他连头也不怎么抬,整个人乏不邋遢的,跟挨到了年头的老骡马差不多。车厢靠后的地方,放着刚才我在镇上采办的一堆年货,无非是些吃的喝的,还有娃娃们喜欢的炮仗,再有就是老三他俩背回来的两个大大的旅行包。
眼看就要过年了,国英一大早就把我从被窝里提溜起来,非派我到镇上,把她养了快一年的两只绵羯羊卖掉,再用卖羊的钱置办今年的年货。女人家总是把过年的事看得最当紧,国英说,有钱没钱,剃个光头过好年。老婆的话就是圣旨,在这个家里,花钱的事向来都是她说了算,女人当家,爷们无光,我顶多也就是个跑腿的命。羊卖得还算顺利,毕竟赶上年关,市场上买卖红火得很。
说心里话,这两只羊没少让国英操心,整整折腾了一年,硬是把一对羊羔蛋子,喂得肥肥大大。难怪,一早我往车里抱羊的时候,国英眼圈红红的,她那是舍不得,好不容易养大的东西,又要出手卖掉。可也没啥法子,地里种的粮食卖不上什么好价钱,就说去年吧,我们西红柿种得少,人家收购价居高不下;今年夏秋,我们几乎把所有的旱地都种上西红柿,没想到狗日的价格一天三跌,到最后,卖西红柿的钱都不够付劳务费,更就别提搭进去的化肥、农药和血汗钱了。有时候,这心里就觉得吧,种庄稼真没毬意思,纯粹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要是没有这个家拖累着,我做梦都想进城去找个事干,再不种这狗日的地了。虽说眼下这费那费上面都给减免了,每亩地还能拿到点儿补头,可那百十块钱不够坐吃山空的,光阴还得往人前扑腾不是。别的不说,大龙小龙这对双胞胎儿子,总得供着让好好上学念书吧,将来还得为他们盖房子娶媳妇。再有,老母亲下世后,国英就跟我合计过,想把这院老屋推倒翻新,说来这院房实在老旧得不成样子,少说也快三十个年头了,墙壁都裂了指头宽的缝,椽头全开了花,下雨天屋顶老是不住地渗漏。最让人窝心的是,如今左邻右舍都你追我赶,他们盖起了敞亮的砖瓦房,还都比着把地基垫得老高老高,眼看就把我们家淹没了。这种被别人团团围住看笑话的感觉真要命!
这一点上,国英比我心劲大得多。她说,咱们狠下一条心,再好好种几年地,等攒够了钱,咱也好好地扬眉吐气。她还说等条件好起来,咱们再添一个闺女,姑娘才是爹妈的贴心小棉袄,将来咱俩老了,指望不上儿子,还有个闺女嘛。我拨浪着脑袋直皱眉头,万一再来个儿子,咱们这辈子干脆别活了,抹脖子上吊算了。国英一把捂住我的嘴,呸呸呸!乌鸦嘴!我只好长叹一口气说,唉,还是人家顾责好啊,在城里上班,旱涝保收,一点儿罪也不用受。可我万万没料到,老大把好端端的工作混丢了,饭碗让人砸了,硬生生把老母亲都给气殁了,自己还弄得病怏怏的,活像一个小老头,看来这城里光景也不是万般好。
在镇上办年货的时候,我冷不丁地接到老三的手机电话,才知道这兄妹两个要一起回来过年,他们坐的那趟长途车,得晚两个钟头才能到镇上。看看时间还早,我就找了家面馆,进去要了碗刀削面,边吃边等。我就着几头紫皮蒜,稀里呼噜吃完了削面,再喝一大碗面汤,身上就暖和起来了。想想,还得再添点什么,比如肉、比如烟酒糖茶啥的,兄妹仨能聚在一起过个年也不容易。
记得老三最爱吃鸡膀子,小时候家里杀了鸡,鸡膀子都留给她一个人吃。我妈过去常说,吃了鸡膀子,闺女会梳头。还说,会梳头的姑娘长大有出息,准能嫁个好婆家。老大嘛,大小算个文人,平时爱吸烟,也爱喝两口。不过,他这个人脾气一直怪怪的,逢年过节回到家,也不怎么说话,整天抱本什么破书,窝在屋里哗啦哗啦翻个没完,你想问他什么,他顶多嗯哼几声,当然我也没那么多话跟他闲扯,我手头总有干不完的农活。说句心里话,老大当年考学出去后,这个家的所有农活,几乎都落在我一个人肩上,白天在地里出一整天的力气,晚上吃完饭倒头就睡了,哪还有心劲跟他瞎摆乎呢。后来在爹妈的操办下,我娶了比我大两岁的国英,这个敦敦实实的女人长相一般,皮肤跟麦粒一样颜色,可天生一副大手大脚,真是把干活的好手,农田里她一点儿也不比我弱,一个人随便扛起一麻袋稻谷,还一下子就给我生了两个胖小子。
那阵子,我妈简直乐疯了,她说庄稼人不就图个人丁兴旺嘛。关键是,老大在城里跟那个小学教师结婚之后,一直也不肯生个娃娃,我妈着急得跟啥似的,提起这事牙根都痒痒。有一次,我为这事还问过老大,我说嫂子怎么还没动静,他不置可否地扫了我一眼,说,你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这人就这样,一句话就把人堵到南墙头上。我暗里寻思,他俩要么是嫌娃娃麻烦,要么就是有病生不出来。后来他俩果然就离了,我估计跟不生娃儿的事有直接关系,可我也懒得再管他的闲事,反正问了他也不给实话,他们文化人都是死爱面子活受罪。
腊月天的后半晌,天灰蒙蒙的,路旁的两排杨树全都是光杆司令,四周的田地鸦雀无声,远远就能望见高高的树头上,悬着一团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那是老鸹窝,却看不见一只老鸹的影子,它们准是飞到附近的庄子上,找寻吃的去了,寒冬腊月连这些鸟也不好活。
时风车刚拐进那条窄窄的通往庄子的石子路,突突突,突突,突……发动机像被谁卡住了脖颈,忽然就断了声气。我连着打了好几下马达,该死的就是不给力,再也动不了窝了。早不坏,晚不坏,偏偏这阵子歇菜了。我愤愤地跳下车,狠叨叨地踢了两脚车轱辘,然后,满怀希望地朝路的两头张望,半天也没见过来一辆机动车。我回头冲车厢里那兄妹俩说,车坏了,走不了了。之后,我才掀开椅垫子,下面是个工具箱,我从里面找出扳手钳子和改锥,然后就猫着腰,去搬弄发动机壳子,我得先把火花塞拔下来瞧瞧,这玩意隔三岔五就会积上碳,让点火失了灵。
天气确实够寒的,大团大团的哈气,从鼻孔不断往外喷,嘴唇鼻头还有眉毛上,结了厚厚一层霜,干起活来真碍事,那些小零件几乎看不太清楚。火花塞头倒是黑黢黢的,我哆嗦着用手指甲抠了又抠,总算抠下一层垢痂样的黑油灰,我再把金属点火头在裤腿上来回蹭了蹭,然后又重新安装好。我坐回驾驶椅上,一边给油门,一边做点火尝试,刺啦啦,刺啦啦,这空响的声音真叫人绝望,反复试了好几遍,一点儿希望也没有。我又抱着最后的侥幸心理,拧开了油箱口的旋钮,假如真是没油了,这事反倒好办些,只要耐心在原地等那么一阵子,准有什么车开过来,到时候用一条胶皮管,从他们的油箱里用嘴吸出一点儿油就够了。可是,里面还有半箱油,看来,这车真是坏了,每年一到数九寒天,它准得给我撂几回挑子。要是就我一个人还好办,大不了现在就拆了发动机折腾一通,可那兄妹俩眼看快冻僵了,我哪还有心思待在路边好好修车呢。
趁这个工夫,老三慢吞吞爬下车来,她把沙皮狗也抱了下来,好让这家伙撒泡尿去。能看出这是条母狗,半蹲着的架势有些滑稽,撒完了,狗抖抖皮毛,立刻抹过身子,拿黑油油的鼻头去地上闻,像是要牢记什么的样子。完事后,老三牵着狗慢慢往回走,黑色羽绒服又长又宽,穿在她身上像件道士袍子,显得有些夸张。顾乐走路时,脚下放得很慢,鞋底总擦着地皮,不敢抬高似的,过于谨小慎微了,她腰身下意识往前凸起,一只手还搭在胯骨处,好像不这样撑着劲,会随时仰面朝天跌个马趴。我听见老三走到车边说,大哥,你也下来活动活动,坐在上面快冻死了。她一面说,一面不停地使劲搓手跺脚。老大只是侧过脸朝车外看了看,随即又耷拉下脑袋,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老三走到我跟前问,二哥,这车还能弄好吗?我缩缩脖子,抿抿干巴巴的嘴唇,说够呛,要修得拆散了才成啊。老三就把羽绒服的帽子扣在头上,又瑟瑟地系好下巴上的两根带子,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湿乎乎的眼睛。我看不清她的表情。那咱也不能在这里干等着吧,二哥,你快想想办法。她用两只黑黑的眼珠盯着我说。这破车就这样子,主要是天太冷,老毛病了。跟妹妹说话时,我再次朝路的两端使劲张望,但愿能来辆什么便车,先把他俩捎回去再说,可是半天,只呼噜噜跑过一辆摩托车,而且,上面居然挤坐着两女一男。老三想想又说,到家也没多远了,实在不行,就推回去吧。我吃惊地瞪了她一眼,这么远,怎么推?老三朝远处庄子方向望了望,然后,像是要下定了决心似的说,让大哥来稳住车把,咱俩在后面推!
我们到家时天早麻黑了。国英黑着个身子缩在小路口,她肯定是等着急了。
大龙和小龙一望见时风车的影子,嘴里就爸啊爸啊叫唤开了,很快小兄弟俩疯疯颠颠朝我们跑过来。这俩小子一点眼色也没有,也不说过来帮大人一起推推车,竟一个个猴急猴急往车厢上爬。他们一定是想看看,我都买了些啥好东西。可最先看到的却是狗和猫,准确点儿说,是四只放着荧光的猫狗眼睛,花猫倒是悄无声息的,可那沙皮狗一见陌生人,尤其是小娃娃,它就汪地一声狂吠起来,把娃娃们吓了一跳。
不过,大龙他们到底是男娃子,兴奋感远远大于害怕,他们马上快活地叫嚷着,哦,是狗啊,还有小猫呢,准是爸爸给我们买的!我气哼哼地说,都滚蛋,老子哪有闲余的钱买这些畜生!
国英始终惊得跟什么似的,好半天才醒过神来。我没好气地冲她翻眼珠子,说,还傻愣着干啥,他大爹和小姑都回来了,你也不知道问人。国英听我数落她,终于不再袖着手了,慌忙跑上来搭手,一起往院子里推农用车。平时也不觉得,这车死沉死沉的,这一路上可把人累惨了。老大倒是没费啥力,可说心里话,他好像一点驾驶经验都没有,有好几次,悬悬地就要把车拐进路沟去,亏得我眼疾手快,一把抢过方向。
小龙喜欢猫,大龙喜欢狗,这下家里可热闹坏了,他俩一个去抱猫,一个拉着狗绳子,满院子里快活得哇哇乱叫乱跑,一点儿也不知外面天冷地冻。我把年货从车厢里搬下来,还有那两只大行李包。国英皱着眉眼,冲我嘟囔了句什么,就转身钻进伙房去了,她忙着往堂屋桌上端饭端菜,我估计饭菜做少了,她做梦也没想到,家里一下子多出好几张嘴,弄得人有些措手不及。
娃娃都是人来疯。有了猫和狗,大龙小龙连饭也不好好吃了,匆匆扒拉两口,就闹腾着要去跟猫狗耍了。这样也好,省得他们在旁边吵吵闹闹,大人连句话也说不开。在饭桌上,老大好像只说了一句话,还是国英问他的。国英说,大哥真的把工作弄没了?老三马上接过话头,说,这只是临时的,大哥身体不太好,需要好好调养一阵子才能工作。国英这人偏偏爱打破砂锅问到底,又问,那到底得了啥病嘛,严重不严重,还能治好不?老三就冲我眨巴眼,意思是让嫂子别总问这问那的。国英显然有些挑老三的理了。老三忙解释说,嫂子,其实也没啥大病,大哥就是睡眠质量不好,有点儿神经衰弱。哪知她话音刚落,老大腾地从凳子上起身,动作太猛,把一根筷子都碰到地上了。老大在扭头离开饭桌时,总算撂了一句话,也是他一下午到现在说过的唯一一句:我没病!我想休息了!
后来躺在被窝里,国英又跟我叨叨这事。我看你大哥病得真不轻。她说着,煞有介事指了指我的脑壳,我看八成是这里有毛病!
我从早到晚忙乎了一整天,实在太累了,刚躺下眼皮就打起架来。可我还是嘟哝了一句,管那么多干啥呢,他们也就回来过个年,没几天工夫又都走了,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国英始终在我旁边翻来覆去的,眼睛瞪得溜圆,像只刚刚发现老鼠动向的母猫,一点儿想睡的意思都没有。我就闭上眼懒得再理她。
国英又拿胳膊肘捣我,喂,顾产,先别忙着睡呢,你好好听我说嘛。我还是一声不吭,这女人神经起来够我喝一壶的。她竟腾愣一下又从被窝里坐起来,诈尸样突兀,我身上的被子都快让她扯跑了。顾产,你今儿注意到你妹没有?我被她搞得越发烦躁,刚说完老大,又开始说老三了,在她眼里世上没有完人,可是我又不想惹她生气,眼看过节了,惹火了她对谁都没好处,别的不说,饭谁来做啊。
我说,老三人家好好的,我看你真是神经过敏吧,咋看谁都不顺眼呢。你懂个屁!你看到她的身子没,我是说她那腰身,肚子!从进屋到吃饭,她老是舍不得脱掉那件黑羽绒服,我让她脱了吃饭利索,她说自己感冒了,身上怕冷。后来,我上耳房给她送床被子去,她总算是脱掉了那件衣服,你猜咋着,我人刚一进去,好像把她吓了一大跳,她赶紧又把那件黑乎乎的羽绒服披在身上,还用力裹紧身子,就像是,怕人看见啥了一样,你说,你妹怪不怪!
女人家真是要命,亏她的脑袋怎么想出这么一通莫名其妙的鬼话,我哈欠连天,眼泪直流,实在不能再跟她这样没完没了磨唧下去了。最后,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哦——啊,老三也是大姑娘了嘛,怕羞也是有的……就扭过头呼呼睡去。
他俩回来的第二天上午,我在车棚子里把那辆不争气的时风拆得七零八散,手上身上都是厚厚的油污。没法子啊,我就是这个命,家里啥物件坏了,都得我亲自动手,谁叫我属鸡,天生要靠这双爪子刨食吃,不像人家老大,消消停停坐在办公室喝茶看报纸。
修车之前,我到底忍不住把国英修理了一顿。让我怎么说这个女人呢,一大早起,我眼皮还没睁开,她就急赤白脸弄醒我要问这问那,跟审贼差不多。顾产,我问你,昨天在镇上到底花了多少钱,咋多买了那么多东西?这日子还过不过了?我边揉眼屎边解释,这不是老大老三回来了,年不得过得像样一点儿。国英听了,二话不说,立刻动手去翻腾我上衣和裤子的口袋,好像生怕再晚一秒钟,那些钱全就打了水漂。果然,她把我身上那点儿钱全搜刮跑了,一个钢镚儿也没给我留。瞧她数钱的样子,简直就是个贪心的老财迷。三百、五百、九百、一千二、一千二百五……喂,咋就剩下这点儿了,羊卖了多少钱,是不是背着我,你又昧了几百?我说,我倒是想存些私房钱,可你下手比贼还快呢。她听了就拿三角眼上下翻愣我,好像要估出我有多大胆量似的。哼,你敢!她自信地说。我不甘示弱,还嘴说,那可不一定,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你可千万别太过分了。她听了撇了撇嘴,她的嘴唇本来就又扁又薄,跟母鸭子差不多,再那么往下一撇,简直像个刻薄的小人。
国英先把那些钱小心翼翼地锁进她的小柜子里,又将钥匙串在腰间别好,然后才回过头跟我说话。真是个烧包,他俩也不是啥稀客,都是自家人,你倒大方得很,又是烟又是酒的,还买了那么多鸡翅膀,给谁吃啊!
你这娘们,大过年的存心跟人捣蛋是不?我嘴里嚷着,顺势照她后背踹了一下,哪知她屁股只挨了一点儿床沿,竟啪嗒一下墩在地上了。这下可捅着马蜂窝了,国英哎哟着从地上爬起来,抄起那把秃尾巴扫床笤帚,劈头盖脸朝我打过来。
我知道自己出手重了点,真不想一大早就搞得鸡飞狗跳的,就赶忙穿好衣服,一溜烟跑到外面去,好男不跟女斗么。国英当然不依不饶,又一直追到院子里,好在,出门撞上老三刚上茅房回来,她倒也算机灵,马上举着手里的笤帚改口演戏,说,人家给你扫灰尘呢,你跑得比驴还快。老三就冲嫂子点点头,双手一直搂住胸口,黑羽绒服长得快拖到地面上了。我这才想起头晚国英的话,就打眼上下瞅着老三,好像是,比上次回来奔丧胖了不少。我就想,城里吃得好睡得香,身上多长点儿赘肉,那也是应该的,我可没心思瞎琢磨这些。车还坏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得抓紧时间把它捣鼓好,国英说到时候要我拉上他们娘仨拜年去。
老大不知什么时间一个人站在车棚口的,正出神地望着让我拆零散的农用车,样子多少有些古怪。夜里睡得咋样?没冻着你吧。我总得跟他说句什么,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我们还没腾出工夫好好拉拉话呢。实际上,自从他当初考学离开这个家后,我们哥俩就很少有机会说话了。老大直愣愣地瞅着我那两只黑油手,好像从来没见过似的,他的表情像是被冻僵了,一时半会缓不过劲来。这里可不比他在城里,家里没有暖气,他和老三睡觉的那间耳房,已空了好久,还是昨晚临时点的炉子,那里的寒气够他受的。
腊月的日头软塌塌的,一团无力的阳光落在老大的头顶和肩膀上,那张我所熟悉的脸越发显得阴沉,我也是忽然发现,老大鬓角和脑顶心已经有了好多白发,这让我多少有点儿吃惊。按说,他比我只大两岁多,怎么就有那么多白头发了?过了一会儿,当我低头继续忙乎的时候,老大终于像是从严寒中慢慢苏醒过来,他来回搓着双手,嘴里哈气不断。我来给你搭把手吧?他征求我的口气安静又低沉,又像是在跟自己说悄悄话。好啊,那你把地上的那个2号扳手递给我。我觉得这样也好,答应让他帮忙是个幌子,倒是可以趁机跟他聊聊。有关他的情况,我知道的不算多,他跟我嫂子离了婚,又跟别人打架让局子拘了几天,后来单位开除了他,再后来就是老三昨天说的,他病了。
老大有些犹豫,两只白惨惨的手在地上那堆工具里划拉。我用一只黑乎乎的指头远远指给他看,喏,就是靠车轮边上的那个大家伙。他听了才迟钝地蹲下身去,按着我指给的位置,总算是拿对了。
我从老大手里接过工具,顺眼仔细看了看他。这个比我大两岁的男人,看起来弱不禁风,脸色有种不可思议的苍白,跟我沾满油污的大手一比,他的手简直像个娘们家的,整整小了一号,手指细长,手背光滑,一看就知道干不得啥重力气活。我把2号扳手套在一只黑螺丝帽上,然后又对他说,你过来,帮我扶住发动机壳子,我得把这个大螺丝拧下来。他也不作声,只是低着头按我说的去做。我注意到,他的双手在接触到冷冰冰的机器的一刻,手指又忽地缩回去,像是被发动机的热量烧着了似的,其实发动机更加冰冷。也许,他仅仅是怕脏,那玩意的确糊得像个油葫芦,几乎没有一丝下手的地方。
我说快点,用你的手抓稳它啊。老大才终于鼓起勇气似的,将双手谨慎地贴上去,我听见他喉咙里发出咝咝的声响,像菜地里的一条青蛇,他一定是在用力,他的表情多少有些变化,一只眼角快速抽动着,整个人看上去有点很夸张的卖力样子,好像抓的不是一台发动机,而是一只会咬人的老虎。等我把上面的几颗大黑螺丝都拧了下来,他还一动不动保持着那个奇怪的姿势。我觉得有些可笑,就说,你可以松开了。他像是没听清,照样把持得稳稳当当一丝不苟。我只好大声说,看见堂屋窗台上的机油壶没?你快过去拿来,再帮我往这零件上滴点儿油。他才如梦方醒,赶紧撒开手,一路小跑着,去窗台边拿我说的东西。老大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好单薄,唯独那只大大的脑袋在逆光晃动,像只缓慢的蜗牛。
你到底哪点儿不舒服,我听老三说,你好像一直病着?等老大把机油壶拿过来后,我没轻没重地问了这么一句。老大起初默不做声,他右手很仔细地端着那只铁皮机油壶,正按照我的吩咐,一点一点往发动机钢圈里滴着油。每滴答一下,他的呼吸就粗重一点,好像这件事让他很费劲,或者,让他心里感到某种痛苦和不安,对于我提出的问题,他保持着自己原有的沉默,像块冷冰冰的石头。
我用手来回转动那几道刚滴了机油的钢圈,晶亮的液体让钢圈之间的摩擦越来越小,我得让这些玩意装得严丝合缝,不能留下该死的间隙。我总能查出车的故障源头在哪,可我实在搞不懂,老大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最让我弄不懂的是,城里的女人多俊多水灵啊,别的我不知道,就说原先那个嫂子佟欣,她长得跟仙女一样,可老大连这样的女人也搂不住,非要跟人家打离婚,有时我真替他着急啊,他这个人怎么那么奇怪,离了婚也就罢了,没想到又把个好端端的工作也混丢了,他这个大学算是白念了,早知这样,家里当初真不该供养他念书,真是苦了那些钱了。
想到这里,我竟气不打一处来,一把从他手里夺过那个机油壶,油点子差点溅了他一脸。我几乎狠叨叨地说,我问你话呢,你怎么老跟个哑巴一样!我想,一定是我突变的态度让他吃了一惊,他大口大口呼喘着,寒冷的白气萦绕在我们兄弟之间,他终于第一次那么正式地抬眼盯着我看了,眼神中不无怒气,好像随时会跟我动手打一架似的。
我说过,我根本没病,就是老睡不着觉,脑袋里被一块石头压着,一闭上眼睛,就喘不过气!他的口气带着很浓的怨恨和恼火,声音突然高得有些吓人,样子也凶巴巴的,好像是我让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随后,老大又垂下头去,陷入到刚进车棚时的那种沉默当中,仿佛刚才他什么话也没有对我说,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我一时有点儿不知所措。睡不着觉也能算病?老三真会小题大做。这又有什么关系,我也有睡不着的时候,秋上一两千斤西红柿,一斤也卖不出去,全烂在地里了,你知道那是一种啥心情?我他妈的真想去跳河,去抹脖子!可我不能啊,家里还有国英他们娘仨,要是我死了,国英就得守寡,两个娃娃就成没爹的孤儿!我这样说还不解恨,猛地飞起一脚,把地上的那只装了半盆脏废机油的搪瓷盆踢翻了,瓷盆飞出去又撞到了农用车的金属栏杆上,发出咣啷啷的刺耳声响。显然,老大被这情形怔了一下,他再次抬头看了看我,然后,眼光就呆呆地落在那只反扣在车厢下的搪瓷盆上,好像只有那个玩意对他很重要。
我停下手里的活,用油乎乎的手指擤了擤鼻涕,这鬼天气够冷的,我觉得眼前一阵模糊,我竟像是流了眼泪,大概是被冻出来的。每当日子过得很艰难的时候,我都会想起过去自己念书的事,我那时脑瓜子确实很笨,上课还老是开小差,成绩总是班里倒数的,后来好不容易熬到初中,家里正好缺劳力,爹妈说你们兄弟两个,得有一个人回家帮大人干活,我想都没想,就自告奋勇回来了。其实,我也不是没合计过,老大人家天生是学习的材料,回回都能考班上头一名,光“三好学生”的奖状,我们家就贴了满满一墙,我拿什么跟他比呢?除了身上还有一把臭力气,我也只能认命了。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为此后悔过,相反,有时候左邻右舍提起我这个大哥,我还是很自豪的,他可是我们顾家的一张脸面啊,他在城里过得好我也光荣。
真是奇怪,我为啥要跟他说这些,自己的担子自己扛,跟他说了有屁用,我向来不是一个爱磨唧的人。我把沾上清鼻涕的手指在屁股上蹭了蹭,然后,将已经调试好的钢圈重新塞进发动机壳内。我抓起2号扳手上螺丝的时候,老大也悄无声息凑过来,继续帮我扶稳油乎乎的机壳,好像干好这件工作是他的责任。看来,他并没有太生我的气,不过我们谁也不再说话了,只有扳手拧紧螺丝的吱吱声,还有我吭哧吭哧在发力使劲。
大龙小龙这一对小懒虫总算起床了。现在是寒假,不用早起上学,兄弟两个揉着眼睛,不无好奇地钻进车棚里东瞧西望。兴许是我刚才说话的动静太大了,引起了娃娃们的注意,他们是不是觉得,爸爸要跟大爹干一架,所以才凑来看稀罕。我没好气地呵斥道,你们成天就知道睡懒觉,太阳不晒到尻蛋子上不起来,老师寒假布置的作业都做完没?两个小家伙立刻傻眼了,就跟孙悟空听到了紧箍咒一样愁眉苦脸的。
眼前的情形,让我忽然意识到,将来他们俩不会重蹈我们俩的老路吧,一个留在农村,一个进城去?还是小龙活泛些,他挠挠后脑勺说,有好几道题不会做咋办。每回,我就怕娃娃问我这题咋做,我学的那点东西,早原封不动还给老师了。我想了想说,笨蛋,不会的去问你们大爹呀,他可是城里的文化人。我又回过头心平气和地对老大说,这里怪冷的,你赶紧回屋烤火去,当心冻感冒了,正好给这俩小笨蛋讲讲那些题目。
老大还在迟疑的工夫,大龙小龙早一人拉住大爹的一只手,乐颠颠地拽着往车棚外走了。我听到一阵娃娃的笑闹声,比廊檐上的那群麻雀还要吵。
发动机轰隆隆吼叫起来,车尾喷出一股股黑蛇样的烟,车总算是让我捣鼓好了。
我把修好的车从车棚子里挪了出来,就得着手干这一年当中的最后一个活了。每年赶在春节前头,我都要把鸡窝猪窝还有羊圈里的土粪,统统铲出来运到地里去,这样开春后种麦子,刚好能赶上趟。农村永远都是这样,不管年节不年节的,种地的事高于天,谁也耽误不起。国英在院子里跟我嘀咕,让我把老大也叫上,说人多好干活。我不屑地撇撇嘴,快算了吧,他一个白面书生,屁也干不来,叫上他不够麻烦的。国英就有点儿不高兴,说我老护着他。我说人家本来就有病,万一回来没几天,再弄出个三长两短咋办,还是让他在家指导娃娃们做作业吧。国英见说不过我,就撅着嘴进伙房忙乎去了,她要着手炉馍馍,还要炸油饼,毕竟过年不同往常,总得预备些好吃食,别的不说,娃娃们可都盼着这一天呢。国英倒是不客气,又扯着嗓子在伙房叫老三的名字,顾乐,顾乐,快来帮嫂子揉揉面吧……
老三应声从耳房出来,总算是换了件灰不溜秋宽宽大大的新毛衣,看着像是把整条麻袋套在身上。我说你嫂子叫你去伙房帮忙呢,你穿成这样咋行?她还是那句我怕冷,就匆匆地钻进伙房去了,我闻到从她身上飘过来的一股淡淡的香味,这丫头真的长大了,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傻乎乎没有主见的小姑娘了。
家畜圈里的粪土早都积得老厚了,上面至少有半尺来深被冻得瓷瓷实实的,我找来洋镐,一下一下用力抡刨,等冻土层刨得松动了,再用铁锹一锹一锹往车厢里装,这个过程很吃力,没干多久,我浑身上下都开始冒汗了,头发跟狗舌头一样,湿乎乎趴在额头上,一车粪土上满之后,我真的有点喘了。我又回屋喝了口热茶,才去发动车子准备往地里去。
就在这时,老大正好从外面慢悠悠走进院子,我估计他又去村子周围转悠了一圈,自从回家后,他每天一大早爬起来,都要一个人出门走走。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话,国英就把头从伙房里探出来,她喊着说,顾产,你也把大哥拉上嘛,让他陪你去地里说说话。我知道国英那是心疼我,想让老大跟我下地去搭把手,可我实在看不上他干活的样子,跟他在一起反倒让人心里不自在。哪知老大却很爽快地答应了。在刺骨的西北风中,刚修好的农用车颠簸着朝村外驶去。迫于腊月的寒气,我不得不缩着脖子眯着眼睛,虽说也戴了双线手套,可手指还是不听使唤,一根根都直得像筷子,根本握不回来。我动作僵硬地稳着方向,扭头朝后面扫了一眼。老大用双手紧紧搂抱着自己,整个人早缩成一团,一副冻死鬼的样子。要不,你还是下来,自个走回家去暖和着吧,这天太冷了!我喊着对他说。他还像是没有听见,半天也没吭一声。车一跑出村路,四周就空旷起来,远处的田野平光光的,风突然大得有些邪乎,把人叼得面皮乱抖,眼睛都睁不开,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我不由得想起,我俩小时候帮着大人去收麦子。七月的日头,快要把麦地烤焦了,大人在前面挥动镰刀,我和老大负责把割倒的麦子一摞一摞抱起来收拢,这样便于他们最后打捆装车。那阵子,我总是干得很欢实,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只要离开沉闷的课堂,让我干啥活都没意见。老大跟我截然不同,他好像天生就不属于乡下,他动作总是轻飘飘的,好像几天没吃饭,手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干起活来慢条斯理的,每抱上一会儿麦子,他就要停下来大口大口喘气,还用一只手掌来回在眼前扇着凉风。中间我们休息,他赶紧找片树荫坐下来,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思,从裤兜里变魔术似的拿出一本小人书,津津有味地看上几页,好像那东西比命都当紧,往往还忘了喝水和吃干粮。那些在地里干活的大人,总夸奖我是好样的,说我们家老大舍不得下力气,就知道偷奸耍滑。更可气的是,我俩明明都在一起干活,一起晒太阳,每次我干的又都比他多得多,可身体先吃不消的那个人总是他。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他光在麦地里,就中过好几次暑,人突然就晕倒了,害得大人临时把他背回家去,以至于后来,连爹妈都不让他下地来了,就委派他在家做饭看门,或者往地里送一两趟干粮和茶水。我那时打骨子里是瞧不起他的,觉得他一点儿当哥的样子都没有,我才应该是这个家里的老大,爹妈一定是记错了我俩出生的次序。
不足二里路转眼就到。我熄掉发动机,从踏板上跳下来。老大的屁股在车厢边沿挪了几挪,总算从车上滑下来了,可他的腿脚刚一着地,就哎哟着一屁股坐在地上,动弹不得。我看他在那里抱着一条小腿,一个劲吱吱叫着,就明白他是把腿脚控麻了。我觉得有些好笑,才牙长的一段路,居然也能出这种状况。不过,我倒也觉得,这更符合刚才我回忆中那个不善农活的老大。我利索地打开了车尾的厢门,抄起随车带来的那杆铁锹,爬到车上开始卸粪土了,这个活比刚才装车可容易得多。我飞快地挥动铁锹,尘土纷纷扬扬,三下五除二就在地里卸好了第一堆。
老大总算能站起来走路了,但多少还有点儿一瘸一拐的。我听见他接连用巴掌拍打着自己不争气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到我身后来。让我试试?他是这样对我说的,明显带有征求的意思。我不置可否,只是将铁锹用力插在刚卸下的那个圆圆的土堆上,然后就去发动车子,往这块地的另一头开去,这车粪我计划卸成四个等分。我停下车的时候,老大已经积极地拎着铁锹跑过来了,他果然要动手试试,我什么话也没说,正好得空从兜里掏出烟点上一根,有滋有味地吸了起来。同时,我眯缝着眼,看着老大慢吞吞地爬到车厢上,双手紧握铁锹,一下一下铲动粪土。他干活的样子实在不敢恭维,一锹下去,也就只能铲小半锹东西,像娃娃们在瞎胡弄似的。更多时候,我觉得我们兄弟俩,完全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上,我的生活中没有他,而他的世界里更没有我,我永远也不知道他在城里忙些什么,就像我到现在也搞不懂,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后来,我又往这块地其他地方挪动过两次车,车里剩下的粪土都是老大亲手卸到地里的,尽管他所用的时间,至少是我的两倍还多,不过这时我一点儿也没有嫌弃他的意思。我俩后来并排坐在田埂上,一起吸了两根烟,彼此呼出的烟气在我们面前稍稍缭绕一下,很快就被冷风吹向别处去了。
这种时候,我觉得顾责很正常,根本看不出有啥毛病,等抽完了一根烟,他就举起自己的手掌,用另一只手去抠弄刚刚被锹把磨出的血泡。我忘了把手套给他用,像他这种不干农活的人,手皮细嫩,偶尔干一次,一定会磨出满手的血泡来。今儿晚你准能睡个好觉!我盯着他那双可怜兮兮的手,这样戏谑着,又顺手从田埂边的干枯草丛中,拔下一根又尖又硬的芨芨秆。我一把拉过他的手,也不跟他商量,就拿芨芨秆的细尖儿去戳他手上的血泡,戳破一个,再去戳另一个,血水被放出来,晶亮亮的,泡儿迅速瘪下去,最后我又从地上捻起一撮干沙土,轻轻撒在他的伤口上。这个过程,老大始终压抑着没有叫唤一声。我看着他说,没事,血水放出来就好了,人也是一样的,别啥事都憋在自己心里难受。
说话的工夫,我又细细打量着他。老大确实比我想像中还要瘦,眼窝陷得很深,腰身痛苦地向前佝偻着,干巴巴的手背和手腕上青筋凸起,眼神中有股很茫然很憔悴的东西在微微闪动,就像我那辆破车的发动机,随时都会熄灭掉。我不知道此刻他在有意躲避什么。大约过了一根烟的工夫,他终于主动开口说话了。
老二,你可能还不知道,我自杀过两回。头一次要不是顾乐发现,我差点儿从阳台的窗户跳下去;还有一次,一大清早,我一个人爬到了楼顶上,后来让邻居发现报了案,110出警把我救下来。顾乐说得没错,我确实有病,尽管一开始我自己也没意识到。有时,我一个人待在房子里,坐着坐着,就觉得房子越变越小,小得像火柴盒子,四面的墙都朝我挤压过来,我就想赶紧逃跑,跑到没有墙壁没有门窗的宽阔的地方。夜里,刚合上眼,没一会儿又醒了,醒了再也睡不着,我闭上眼数数,从一数到一百,再从一百数回到一,有时候数得口干舌燥,还是睡不着,这时房子又开始缩小,四面墙又朝我压过来,脑袋就像压着块大石头,我喘不上气了,隐隐听到外面有人叫我的名字,来呀,顾责,你快出来吧,咱们到外面好好透透气去,房子里太憋屈了。那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到楼顶上的,放眼望去,四周白茫茫的,就像我们眼前这大片大片的土地,那时我就想,只要闭上眼睛跳下去,以后自己就再也不那么痛苦了……
身边这个跟我说话的男人,感觉比他实际年龄要苍老好多,虽然他的口气不急不缓的,可我却深深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恐惧,我不由得打了两个寒战,我再也不敢多看老大一眼了。我的脑子就像那辆车的发动机,突突突突,一阵乱颤,我甚至有些残忍地想着,老大从高高的地方一跃跳下时的样子,脑浆迸裂,血肉模糊,就像我们村路上常见的被汽车碾死的牲畜,而他自己并不知道死神就在眼前,以为自己会解脱呢。想到这里,我几乎吓得从地上跳了起来,我再也没有勇气坐在旁边,听他讲那些可怕的事情了。现在我宁愿相信,老大刚才讲的不过是那些城里人的故事,跟他自己半点儿关系也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