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0年第11期|张天翼:雪山(节选)
刚到一个陌生城市,会觉得那里一切都不像真的,街上的人都假装去上班,卖水果的是卖着玩,楼房、公园、地铁站是供大家演戏的背景。生活的沉重和真实感,需要给它时间才能渗进来。巫童跟男朋友站在路边等出租车,她往远处看,天边的雪山也不真实。长天寥廓,雪山建筑在大块的云上,白山上的紫色阴影像累累刀痕,是个壮伟又有柔美细节的世界,阳光从云里透下来,白雪成了辉煌的金橙色。
他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司机一再道歉。他盯着手机地图上追踪到的车子图标,说,这么几百米路,我跑步三分钟都到了,他开了五分钟。早知道在机场租辆车,这两天用。巫童说,今天只是彩排,明天才正式婚礼,迟到一会儿没事。
她说完话又望了他一阵,他今早穿的是为参加婚礼买的墨绿波点衬衣和苔色皮鞋。她喜欢从侧面看他,他不知道自己有好看的后背和臀部,脖颈微微往前伸的线条柔韧有力,在这些时候,她决心好好爱他,爱他后脑勺的形状,爱那一块小点心似的圆耳朵,以及他欠发达胸肌下那颗欠机敏的心。
这些时刻,就像心电图山峦线里突起的尖尖,报告爱情一息犹存。
她说,我想到一个游戏,数一数路过的人有多少会抬头看那座雪山。他说,为什么人家要抬头看雪山?
因为好看啊。
开着车,骑着车,走着路,不要看路吗?哪能总看山,那不撞了?
住在一个抬头能看见雪山的城市,多有意思,如果是我,一有机会就看。
如果你真住这儿,就觉得没意思了。他像大人陪孩子讲孩子话一样,笑着抬头望一眼,竖起一个手指数道,一。
不,我跟你不算。
为什么不算?咱们是外地的,也是“路过的人”。
他们到的时候,准新郎新娘还没到,宴会厅里聚着一些人,他往前走,有人用余光看到他,回头大喊他的名字:马闯!很多人转身,欢呼道,小马,你总算来了!他连后脑勺上都出现愉悦的表情,好像笑容的墨汁太浓,力透纸背。她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停住,让他独享这亮相的一刻。他迎上去与人拥抱,叫出一些暗语似的外号。人们乱纷纷地说:从毕业到现在,八年没见啦。不对,哪有八年,七年七年。你坐高铁还是坐飞机来的?飞机?是了,你住得远。真不容易,要不是老刘结婚,咱们班还聚不了这么齐。
每个人背后都站一个带笑的女人。他转身招手让她过去,给她叫出一个个名字,仿佛这些人对她很重要似的。每个叫到名字的人,又再介绍自己的携伴。她不停地握手,上身往前俯一点,停一秒钟再直起来。人跟她说话时,他含笑侧过脸看。她知道他正借用那些人的眼光审视她,揣摩旁人的评价,感到满意。
扰攘未完,要结婚的两人和四个父母也到了。女人瘦高,浑身绷着劲,脸上放出大事将近的、振作的光彩,和享受瞩目的淡淡得意。男人敦实,有一组反复看、刻意记也记不住的五官,一笑露出门牙中间的缝。又握了一轮手,所有人都胡乱笑着,像发名片似的朝各个方向散发笑意,每张脸上都回荡着别人笑的回声。司仪走上最前方的舞台,拍着手说,二位新人请过来,咱们抓点紧,今天要练的东西太多,穿着婚纱怎么走,怎么转身,新郎怎么掀头纱,快!
两条胳膊左右搂住他肩膀,把他揽到人群中,他们走到舞台最前方的座位坐下,充任观众,女人们夹在其中,以青翠的笑做点缀,像牛排盘子边上的西兰花、胡萝卜片。
巫童往后退,走到最远的一张圆桌边,坐下来,双肘支桌,假装感兴趣地张望一阵,嘴角用力,像两枚图钉似的,把笑固定在嘴上。她这样坚持摆了会儿姿势。音效师试播音乐,厅里响起瓦格纳的《婚礼合唱》,女助手给那两人讲解路线。宴会厅没窗户,看不到雪山。巫童从包里掏出电子书,把大腿上的桌布推一推,打开书。她临行时选的这本书叫《进入空气稀薄地带》,讲了1996年珠穆朗玛峰上一场九人遇难的山难,“空气稀薄地带”即指珠峰。
有人走过来,巫童拉起桌布,盖住腿上的书,抬头微笑。那女人也朝她笑,坐在她身边。看她笑容里的欣慰和坐下的姿势,会认为她是亲手栽下婚事的树苗的人,现在可以在果树下坐着歇歇了。她说,真不容易,哦?我是老刘他们班长。当时他们宿舍四个人,老刘跟马闯关系最好,我们开玩笑说,老刘要对人家马闯负责!现在总算他俩都有了终身负责人……巫童继续微笑,她发现笑已经严重通胀,无法表意了。
彩排结束后,人们一起吃了“待客宴”,由新人的父母做东。下楼时马闯说,得去买双袜子。巫童说,你不是带袜子了吗?他显出心烦意乱的神情。早晨跟你说了呀,我只带了一双蓝袜子,一双红波点袜子,没带黑袜子。
一定要黑袜子?
搭配一身黑西服,一坐下,裤腿底下露出波点袜子?像话吗?
有什么像话不像话的?像谁的话?你要问我的话,我觉得没什么。我喜欢你的波点袜子。
嘿,我早晨跟你说“晚上陪我买双袜子好不好”,你还答应了,说“好”。
我是不是在卫生间?……想起来了,当时正刷牙,电动牙刷嗡嗡的,没听清。
没听清就随便答应?那我说“我把你卖了好不好”,你也说好?
把我卖了?我这个岁数,领养家庭可不太好找,人贩子买了就折手里。
不卖给人贩子,卖给“书院”,你爱看书,肯定能混成柳如是、董小宛。
巫童笑笑,没接话。马闯说,算了,我自己去买。你回去看书吧。
我陪你去,我陪你去。
没事,你回去看书吧。黑袜子又不用挑。
我陪你去。我记得酒店对面有个挺大的商场,就去那儿买,行不行?
行。
他们在住的酒店门口下了出租车,过马路。这个商场,跟别的城市无数商场一样,是个镶玻璃的大水泥盒子,二层外墙悬挂几张著名的好看面孔。商场的门,是有三个出入口的玻璃门,在门口已经知道门里一切毫无新意。虽然无新意,在厌烦之中也有点安心,因为千篇一律是一种承诺,承诺你能找到所有熟悉的东西。她站在商场门口,夜间城市的灯光太亮,天显得暗淡,藏青色的天幕里,雪山只剩极远的一个影子,像飘在咖啡上最后融化的一角奶沫。可惜雪山上不卖袜子。
所有商场一楼都卖金银珠宝,生怕抢劫犯走错楼层;另一半地盘属于护肤品和化妆品,怕舍得花钱的女人走错楼层。地板一尘不染,顶灯在瓷砖上映出一颗一颗光点,四处弥漫着安逸富足感。他们在金色灯光里慢慢往里走。扁扁的玻璃柜台里,有金项链、金戒指,带钻的,都放在大红毡子的小斜坡上,黄黄的一挂、一圈,也并不耀眼生花,只是黄得十分浓重,除了黄金自己,别的东西极少这么黄。
柜台拐角处立着一根没头颅的脖子,底下连一截胸口,金项链围在上面。巫童跟马闯头一次约会,到商场里看电影,路过金饰柜台,她给他讲,纳粹把犹太人遗体推进焚尸炉之前,先抢金子,戒指一时拔不下来,就砍掉整只手,那脖子模型就像是为抢项链砍下来的,所以用红布裹着,代表鲜血。
马闯笑道,你的想象好可怕。巫童抱紧他胳膊说,我故意的,这样即使以后分手,你带着新女友逛商场,也会想起我。
后来的约会里,又聊过一次,马闯说,那咱们结婚的时候,我倒是给你买不买首饰呢?巫童说,不用买了,我也不觉得黄金好看。马闯说,黄金不需要好看,就像国王不需要长得美。
卖首饰的一律是年轻女孩,都化了没头没脑的妆,面皮铅白,眉眼口鼻像一些小而轻的物件漂在牛奶上,穿着煤灰色套装,两手垂在小肚子处互握,呆呆地侍立,好像是那些珠宝的丫鬟。一对客人坐在柜台外边,探着头看,像看鱼缸里的鱼。女客指了一样东西,售货女孩掏出一枚指节长的小钥匙,从里面打开玻璃门。红毡子黄链子之间,突然冒出一只大肉手,项链纷纷显出被打扰的惊慌。
依从马闯的喜好,他们每周末都到商场里散步,像上公园似的。他喜欢浸在人群中,看人,看店铺里各种玩意儿,商场里油脂色的光就是他的鸡汤。巫童也理解,每个人精神上都有一部分是充气的,像自行车胎、游泳圈,用一阵就需要往里打气。不同的人,要充进去的气体不一样。马闯需要人世里蓬勃的热气,巫童需要空房间里平静的冷气,没有高下之分。他们轮流陪伴,耐心地尽伴侣的职责。
马闯说,刚才光喝酒了,没吃什么东西,胃不舒服。巫童说,那就去顶层吃碗面,再下来买袜子。
他点头。不用看楼层信息灯箱,他们都知道几层卖什么东西。这是所有商场通例:第二层卖年轻女服,永远最热闹,赚钱、揽人气,全靠这一层。店铺里里外外洁净透亮,像勤于擦拭的香水瓶、酒杯,门楣上印英文,橱窗里的模特挺胸扬臂,脚尖努力地踮在一对鞋里,墙上挂的衣服跟放烟花似的,虾粉、牛油果绿、蜜瓜黄、蘑菇灰、果酱红,经看不经摸,少不更事的薄棉布,洗几水就起球的涤纶,轻浮的雪纺,绷带一样的锦纶和涤纶,质料差倒像一种体贴,预先给人备好始乱终弃的理由。店都很大,往里一张,深不见底,犹如女人对衣服的胃口。巫童试和买的时候不多,只是尽义务似的,跟马闯从一边走进去,导购女孩跟在后面嘟嘟囔囔:有喜欢的吗?可以试穿,有喜欢的您可以试一下嘛。他们走到底,拐弯,再走出去,背后的声音停了。
再上一层是年轻男服和运动衣,人永远不多,有种操场式的简洁空旷。运动服店的墙上大幅广告摄影,冠军们露出好看的皮肉、肌腱,浑身是膨起的肌块投下的阴影,还有些男女演员,一看就不懂运动,是在“演”运动,也混迹其中,紧绷俏脸。马闯第一次送巫童的东西,就是一双运动鞋。
他们相识于一次城市马拉松。巫童跑了大概半小时路程,到达一处僻静的路段,前面一人慢下脚步,停住,弯下腰,她路过那个佝着的后背,本来都跑出去好几米了,又回来,原地颠着步子,嘿,你没事吧?
只见那人抬起一张发青的苦脸。她凑近一步,他却摇手示意不要靠前,巫童问,怎么了?那人鼓了鼓嘴,一张口,哇地吐出来,噼里啪啦如倒水,巫童的白鞋成了泼溅花色。
马拉松是不跑了,路过果蔬店,巫童进去买了串香蕉。他们找了家咖啡馆坐下,半根香蕉配热咖啡服下,那人脸上恢复人色。巫童说,你没怎么练过吧?这样太危险了,真的,跑步很容易死人的,每年马拉松都会有人猝死,平均五万参赛者里就有一人死亡。
那人说,我是跟人打了赌……其实我练了一个多月,水平没这么差,坏在今早不该喝豆浆。
他们交换名字。他说,你的名字真有意思,女巫的巫,这姓少见。巫童说,你的名字才有意思,马进了一扇门,什么门?
马闯说,窄门。
是这句答话,让巫童愿意跟他交换微信。第二次见面,马闯带来一双新跑鞋,胭脂粉和灰紫拼色,鞋帮上缝着珊瑚色对钩,不像鞋,像花色礼品纸包裹的一个东西。巫童端着鞋,手势好像端一个古董盘子。她假装欣赏一阵,说了赞美,又说了感谢。她不爱花哨的东西,但她喜欢这上面看得出的心思。
他说,号是我估的,你试试,不合适我去换。
巫童伸手到鞋里,把填空的报纸团拿出来,那报纸异常沉重,还硬硬的。打开,里面是个水晶球,球里封着一朵玫瑰花。他莞尔一笑,水晶球,送给女巫。
第四层总是卖中老年服饰,再往上,五层六层都是吃饭看电影的地方。中老年这一层,不知怎么回事,总有点凄凉。大多数模特就一个腔子,没头没胳膊,底下一根稻草人似的铁杆。好不容易有几个带四肢的,摆的姿势又僵得像广告里表演骨质疏松的老人。衣裤颜色一律沉甸甸,浓得透不过气,紫是大牡丹花的紫,是高锰酸钾溶液的紫,粉是加深再加深的桃花粉,是那种老式被罩窗帘的笨粉。还有黑底子上塞了满当当的红花图案,像一身黑米红枣粥。衣服设计也敷衍得很,几乎等于没设计,衣裤一律没腰没臀、没男没女,上衣胯骨处缝两个四方大口袋,怕人不注意,还在口袋标上菱形绣花。又为显得隆重,显得有身份,镶了假毛领子,假碎钻拼出大花大朵大凤凰,缝在肩上、手肘上、胸口腰间。
巫童每次走过商场里的这一层,都觉得难受。衣服架子上密密一溜,露出肩头袖子的一细条,规规矩矩,挤着挨着,像排队买大米白面的人,一种面目模糊的绝望。为什么把中年人隔绝在美感之外?他们不配穿点好看的衣服吗?
她惦记困在珠峰上的人,书里的故事读到一半放下,就像人物暂停了原地不动,雪花和狂风都悬在半空,等着她。她很想赶快下去,买完袜子就回,可电梯在很远的地方。很多商场故意把上行电梯和下行电梯放得远远的,逼人把这层走一遍。走到一半,听一个人问:巫童?……您是巫童吗?
声音不大,好像不是喊人,是跟身边朋友说话,但人总是对自己名字特别敏感。两人都转过身,几步开外站着一个中年妇人,四五十岁模样,穿着水泥灰色的西服上衣,同色西服裤子,里面是白衬衣,小小一个脸盘严严实实化着妆,烫过的头发云似的簇着,眉毛涂成灰咖色,上下睫毛都搽了睫毛膏,眼睛很大,抹了橙红唇膏的嘴因为醒目,也显大,一个瘦脸就像是小碟子装了过多的果子。她是那种窄肩小胯的南方女人身条,那种身材年轻时玲珑悦目,穿衣服也容易穿出俏来,一旦老了,脂肪枯竭,就显得干瘪可怜——脂肪并不永远是敌人,胖女人会在长跑的后半截报复回来。那妇人的身子往前探一点,嘴巴张开一条小缝,端详巫童的脸。
马闯看看巫童,她叫道:娘娘!……脸上展开惊讶和热情的笑,像个帘子唰地拉过来了。
他知道那是假象。绝大部分人只看到笑,他看得出帘子后边的惊慌。那惊慌就像……就像一个曾经溺水的人被拉去看海,不知情的人还问她,海美不美?这倒不能说明爱得深,作为伴侣,学会看懂对方表情,就像水手学会看云识天气一样,是种让自己过得更舒服的能力。
那妇人喜道:哎呀,真是你!哎呀,小巫童,多少年不见。女大十八变,变得这么漂亮,变成大姑娘了,差点认不出你了。
这话都十分陈滥,长辈见小辈的套话,听不出她跟巫童具体什么关系,他感到巫童使劲捏他的手,不是暗示,只是一种无意识的借力。
其实巫童都不知道手在使劲,她好像劈面撞上一个冷气森森的黑洞。这妇人从黑洞里一步踏出来,念出一道咒语。咒语唤醒了另一个巫童——好多个巫童从大到小,按年纪排列,套娃似的一个摞一个,藏在她体内。一刹那,时间变得不是时间,她也想起自己不是自己,是一个逃犯。
巫童说,天哪,太巧了,太想不到了,在这儿会遇上您。她偏过身子介绍说,马闯,这是我老家人,初中同学的妈妈,我打小喊她丽丽娘娘。娘娘,这是我男朋友,马闯。马闯说,阿姨您好。
妇人的表情比跟巫童相认更喜悦,低声叫道,哎呀,你好你好!小马哪里人?
马闯说了籍贯。妇人说,我就知道肯定是北方人,瞧瞧这个子又高,模样又称头,大鼻子大眼的。我们那小地方可没这种人才,是不是,小巫童?
这话巫童没法点头,贬家乡贬马闯都不是,她低头一笑,混过答话。
那,你俩是在这儿工作,出差,还是来玩?
巫童转头看着马闯,意为我是陪你来的,归你解释。他说,阿姨,都不是,我大学室友明天结婚,我们坐飞机过来喝喜酒,顺便预习一下,明年我们也打算办事情。
她倒没料到他说这么多,多得溢出来了,“办事情”这个事他们还没讲定——床上最甜的时候讲的那不算数,它们跟呻吟、呢喃一样无意义,仅供助兴。
妇人以真诚的荣幸腔调,重复着说,真好!真好……那,你俩参加完婚礼,还在这里玩两天?
巫童说,不玩了,娘娘,我们俩工作都忙,这里也没啥好玩的。
妇人笑道,也对,这地方小得就跟个洗脸盆大,建筑都是假古董,那什么塔,说是宋代名塔,其实连块解放前的砖头都没有。除了那个雪山,真没啥玩头。你们吃晚饭了吗?小巫童,我请你们去楼上吃饭吧。
巫童犹豫着,又看一眼马闯,他的表情居然蛮有兴致,这一迟延,妇人手挽到巫童胳膊上,一屈臂锁紧了,拖着往电梯口走。来来来!咱们十几年没见,跟娘娘整饭去。
巫童身子往后倒,两脚在地上刹车,笑着说,不吃啦,我们吃过饭来的。
那就陪我吃!我还记得你那时去我家,就爱吃我擀的面条,桐桐也爱吃。我在厨房擀、切、煮,你俩围着桌子埋头吃,两个娃娃一顿吃大半锅,一个面剂子的面,稀里呼噜就报销了。
马闯落后半步,跟在后头,只见那句话之后,巫童的上半身收回去,恢复直立,分明是那句话里有什么东西打动了她。她说,好吧,娘娘,咱吃碗面。我们倒也是,本来就想吃碗面的。
他们搭电梯上一层,再上一层,到了顶层,卖食物的店面一半是全国连锁,水饺、火锅、西洋快餐和自助餐,连服务员的制服配色都眼熟。路过的人,有的不看他们,有的淡淡扫一眼,巫童从别人视角一想,他们三人宛然是一家三口,婆婆媳妇和儿子,或者母亲女儿跟女婿。她臂弯里夹着的那条胳膊,瘦得发硬,皮肉松懈,离了骨随意乱跑,衰老就是这么凄惨,隔件衣服都遮掩不住。
妇人带他们进了一家面馆,选了个靠里的四人桌。桌子是漆成酱红色的大方木桌,椅子也是同色,铺着蓝底蜡染花布椅垫。她先坐了其中一边的椅子。马闯站在椅子口等待,巫童从桌椅之间蹚进去,坐在里边,马闯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是八点钟,饭点已过,室内很安静。女服务员送来热水壶和菜单,站在桌边等点单的时候,她疲乏地把胯支出老远。为配合店里的复古氛围,她穿着白底蓝花对襟褂子,墨蓝的洒脚裤,两条麻花辫,辫根严谨地用红头绳捆着,让人想起“扯了二尺红头绳,给我扎起来”的喜儿。妇人点了个面,菜单递给马闯,马闯跟服务员说,我也要同样一份。然后把菜单直接放到巫童面前。
这句话其实是从巫童那儿来的。很久之前,她跟马闯闲谈时说:男士跟女士吃饭,挑菜单挑太久,拖拖拉拉,就没意思,最好是先请女士点餐,然后直接说,我也来份同样的。那才爽脆。
不过平时他们两人出去吃饭,还是会各点不同的,交换着吃。这次在外人面前,马闯猛地想起那话,立即施行,既“爽脆”一次,又显出女友的话字字记得清,他暗自得意,眄着巫童,看她有没有注意到那句话。
令他失望的是巫童仿佛没听见,只顾看菜单,前几页整幅的彩图,是几个大菜,角落价格处贴了一小块橡皮膏,好像那儿有个伤口似的,涨了价,店家又不舍得印新菜单,新价格用圆珠笔写在橡皮膏上。
巫童心不在焉地抠了几下橡皮膏,马闯小声说,嗨,你抠它干什么?再给人家抠掉了。她就停手了,把菜单一合,说,我其实不饿,从你碗里搛两箸吃就行。
服务员收了菜单,唱道,两碗面!驼着背,脚上带襻的灯芯绒黑布鞋无声地擦着地面,慢悠悠走开。巫童一个个拆开薄膜包裹的一次性餐具,马闯拿起剥掉的薄膜,团一团,丢到桌下纸篓里,他把三个圆筒形的白瓷杯排开,斟上热水,妇人伸手拿了一杯。巫童又掏出自己包里的消毒湿巾,把木头桌面揩一遍,她抹到哪里,马闯就把哪里的盘子碗拿起来。妇人的目光跟着她的手看,笑道,你们俩一看就感情特好,瞧做事情这个默契!
马闯笑了一下。店堂里放着琵琶曲子,声音伶伶仃仃的,一个面馆,弄这么雅致,非常有上进心的样子,但曲子不是古调,不是《塞上曲》《阳春白雪》什么的,而是一些当代流行歌曲,用琵琶弹出来,非驴非马,本来有几分姿色的调调也怪里怪气的。
他们默默地喝了几口水,是该说点什么的时候了。巫童抬头对着三人中间的空气软绵绵地笑了好几次,眼光飘来飘去,却不说第一句话。马闯心里对她有点局外人的同情,他知道跟这种“老家人”叙旧的难处,小时确实很熟,但这么多年过去,什么都变了,深深浅浅的,到底说什么,怎么说,都不好拿捏,需要摸索。
他还觉得那种笑陌生又眼熟,过一会儿他想起来,是她跟那些筹备婚礼的人借来的,倒也是见贤思齐。
妇人放下杯,杯底磕到桌面,笃的一声,犹如五线谱开头的高音谱号,要引出一篇唱词来,只听她自言自语似的喟道,哎呀,时间真快!小巫童都快当人家媳妇了,太快了。
巫童说,也没那么快,说是明年,谁知道。
妇人沿着自己的话往下讲:我印象里呀,一直还是你那时的模样。我去开家长会,你跟桐桐站在教室门口,给家长们发油印材料。你细眉细眼的,瘦得像根毛衣针,校服在身上晃,就跟毛衣针挑着块布料似的,脖颈底下两个盐罐窝窝能当肥皂盒。最后这句带出了方言口音,她笑,露出一口细小、略见稀疏的牙。
巫童给马闯解释道,盐罐窝窝是我们那里的话,锁骨坑的意思,这里。她伸手在锁骨上捏了一把。娘娘,你是没见我高中那阵,胖到120多斤呢。
妇人鼻子里喷出一丝遗憾的气声,苦笑道,我哪能见过?你们搬走了嘛。
巫童说,是。我爸调动工作,我们就搬了。后来我们过年回老家,想去看你,但艳芳娘娘说你家也搬了,连那个老房子都卖了,多可惜。
妇人一下下慢慢点头,犹如往事坠在脖子上,不堪重负。不光房子,老家具老物件,扔的扔,卖的卖,送的送,养了十几年的君子兰都不要了。就只扛着两张嘴,惊风火扯地上了火车。我当时想啊,搬去一个新城市,就能重新起头,日子就能过下去了。
她嘴边一个恍惚的笑,拿起壶给三个杯子添水,添完了,壶嘴处余下的水,落了两滴在桌面上。她不说话,拿手指来回划拉,像那种给硬币蒙一张纸,歪着铅笔涂涂涂,让它透出图案的动作。水滴摊成了一大片。马闯盯着那根带红指甲的指头,觉得那动作怪幼稚的,少女做出来也许可爱,一个五十多的徐娘做出来,有点不合身份。
巫童说,那您跟吴伯伯,后来还挺好的?
妇人的手指头急躁起来,最后把手往大腿上一捶,抬头惨笑道,好个鬼,是我痴心妄想,哪能那么撇脱!地方是新的,人还是旧的。好多事不是旧家具,说声不想要了,扔到大街上就完。我们咬牙挺了三年,真挺不住。老吴出来一年就后悔了,天天埋怨我,说就不该听你的、不该搬。他不想看见我,连吃饭都躲着,总说要加班,你把饭留桌子上,我回去自己吃……根本不是加班,他去公园里溜达,坐在湖边听人家拉琴唱戏,看人家跳舞,坐到八九点再回。后来他说,离了吧,捆在一起是一条死路,分开了还可能是两条生路。我说,咱们说出来不想了,扔下,你是要连我也一起扔?
她停下来,停一会儿,说,我也就依他,离了。
巫童面色有些惨淡,低声说,我明白,娘娘。其实我也没扔下。
听那意思,仿佛她也要诉起衷情来,作为酬答。妇人却不接茬了,眼睛调到马闯脸上,笑一笑,像点标点似的喝一口水,以刷新了的平静情绪说:这半天光讲我那些陈年破事情,小马肯定听烦了。小马,跟小巫童回去没有啊?
马闯朝巫童看了一眼,见她也低头拿水杯喝水,头发从耳后掉下来,挡住了侧脸。他说,回过,去年国庆节假期,跟她回去,住了一星期。
喜欢我们那里吗?东西吃得惯?
喜欢,真的喜欢,气候比北方湿润、舒服,饭菜也好吃。阿姨,你们那里的青菜种类真多,我都认不过来。我每天早上陪着巫童妈妈上菜场,就跟逛植物园似的。
妇人笑了,巫童也笑。方才那段惨淡似乎就像菜单上的一页,轻轻揭过去了。巫童说,他在我家可受欢迎了,连狗见了他都猛摇尾巴。每天早饭桌上,我爸妈就开始问,小马中午想吃啥?晚上想吃啥?吃不吃夜宵?
妇人说,哎,我好多年没回去,都不知道咱们那里变成啥样了。你爸妈都蛮好的?老人还硬朗?
我爷爷奶奶都没了,前后差半年。我姥姥姥爷跟我家住,我爸妈伺候。我妈早就办了病退,去年迷上摄影,现在时不时跟她们摄影群的群友约着出去,拍花、拍猫狗、拍日出,过得还挺有滋味。我爸还没退。
你爸还没退?哦,想起来了,你爸是幺儿子,属蛇的,比我小四岁。
娘娘你也挺好?你还那么漂亮、时髦,不减当年。这唇膏是最兴的胡萝卜色吧?我这个年轻人都不如你,你看,我连逛商场都没化妆。
那妇人嗨了一声,脸往侧面一躲,有点羞涩、有点得意,还有点凄凉,扬起巴掌握住脸颊,半像自怜的美人捧腮,半像掌掴。什么兴不兴的,我就是瞎涂瞎化。都这岁数了,不图漂亮,只图遮丑。没办法,干了这个工作,开会培训每次都强调,必须化妆,不化妆扣工资。
是什么工作啊?
我刚才没说?瞧我颠三倒四的,老了,老了!……我就在这个商场干,楼下男装部,导购员。小巫童你说好笑不?领导非让我们化妆,可能是想多揽点男客人,可哪有男的一人逛商场的?人家男客人都是挎着女客人来的,让我们作什么妖?
三个人都笑。马闯说,阿姨,您那店里卖不卖袜子?男袜。
卖呀!当然卖,袜子、领带、内衣裤,拿我们店长的话讲,客人光身子进来,让他能穿成个新郎官出去。你们要买袜子?
马闯说,对,黑袜子,给我的,明天婚礼上穿。
妇人愉悦起来。快来快来,吃完面就上我那儿去,娘娘给你打折。
……
张天翼,女,生于天津,现居北京,自由职业者,以写小说为生,出版散文集《粉墨》,小说集《扑火》《性盲症患者的爱情》等,有作品改编成电影并已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