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0年第6期|何大草:桐下(节选)
一
桐子街13号,是座大杂院,门口立了一棵嵯峨的泡桐。
街上皆为铺板青瓦的老屋,泡桐耸过了屋檐,树巅拍着天空。树皮是黑褐的,枝干似铁,三月开了花,却杂色交错,粉嫩嫩,浅紫、浅红、雪白,铺满了桠条。过路人头一回看见,必十分惊诧。随后叶子长出来,阔绰、密实,水汽淋漓的,像是大象的耳朵。入了夏,枝翼舒展开来,清阴数亩。
然而,这棵泡桐却不是桐子。桐子,还另有说法。
小九的父亲告诉他,桐子树要结大果子,果子榨了油,叫桐油、桐子油。船板、木桶、木盆、鱼篓子、油篓子,都要用桐油石灰补缝子。从前这条小街上,批发桐子油的铺子,一家挨一家。桐油的用处,多得很。
“那,还有啥子用处呢?”
父亲想了想,却摇摇头,说:“我也说不清,反正多得很。”
“那,泡桐又有啥用处呢?”
“没得用处。”父亲断然道。
“没得用处?那么大的树。”
“大有啥用呢?”父亲说,“不成材。不过,用处嘛,也算有一个,遮阴。”
父亲的故乡在川北,家里有些田产,田埂上还种了一行行桐子。那儿临近嘉陵江,丘陵绵延,多阴雨,冬天冷,倒春寒更冷。民谚道:“小伙儿、小伙儿你莫夸,还有三月桐子花。”桐子开花,冷得人跺脚。脚上有冻疮,不跺还好,跺了哇哇叫。不过,桐子开花也很好看,跟泡桐花既似又异,颇有富贵气。桐子油嘛,卖得了好价钱,自然是富贵些。土改时,他的家庭成分划为了小地主。
父亲十七岁即到了省城学手艺,做木匠。小九出生时,父母均在家具厂上班,一个是技师,一个是炊事员。他头上只有三个姐姐,何以被称之为小九呢?他问过父母,但回答含含糊糊。又问姐姐,都说他多事。只好成了一个糊涂账。
大姐成绩优等,但自忖成分高,担心重点大学不录取,就填了地质学院,毕业后分配到贵州的一个地质队。还有两个姐姐在乡下做知青,青黄不接时,就回家混饭吃。小九呢,读书一般,但手巧,自小剪刀、斧头、刨子都很耍得转,初中一毕业,就在修补店做临时工。
高考,已停了几年。进国营单位,这个不敢想。即便是当知青,他也不合适。
小九得过小儿麻痹症,是瘸子,走路要撑一根拐杖。
好在父亲早把手艺传了些给他,吃饭不成问题。
修补店就在院门口,那棵泡桐下,员工仅三个。
一个姓覃的老主任,络腮胡子、秃顶,是个老好人,别无嗜好,爱喝口老白干,嚼几颗花生米。他还能写毛笔字,隶书,写得不坏,牌匾上四个大字即他的手迹:桐下修补。下边又添了行小楷:合作社。以区别于国营。
一个老师傅,刚刚退休了。
还有个年轻人,叫做陈安旗,是称病返城的知青,又高又瘦,满头乱哄哄的长发,衬得脸只有半个巴掌大,且嘴角天生挂着鄙夷的笑。做事吊儿郎当,过午才来,还常借故不来,听说是窝在家里读书、写诗,还订成了厚厚的几大本。
很缺人手,正好就让小九补上了,月工资十八块五毛钱。
小九从前上学、放学,就爱钻进修补店耍一会儿,早就混成熟人了。嘴勤、手勤,卷起袖子就可以帮忙干活路。都是些小活路,修衣柜、碗柜、桌椅板凳、拉链、弹簧、眼镜腿,补沙发、皮鞋、球鞋、布鞋,以及补铁锅、铝锅、烧水壶。那个退休师傅还会补碗,在一只品碗上钉过五十八颗小铜钉,看起来就像是远古的文物。可惜,这门绝活已绝了。
这些活路,除了补碗,小九样样会,而且比陈安旗强多了。
小九最拿手的,是木匠活,可惜很少能用上。
桐子街上,最后两间桐子油铺子,一间关了门,一间迁走了。小街就更僻静了。小九问父亲:“桐子树啥样子?”
父亲想了想,颇有些为难:“这个,咋个说得清楚呢。”
“桐子花呢?”
“也不大好说,反正是很漂亮。”
“桐子结的果子呢,也不好说哇?”
父亲还是颇为难:“这个嘛,咋说呢,有点像苹果。”
第二天,小九就照苹果的模样,刻了个木头的桐子果,送给了父亲。
父亲高兴得呵呵笑,不住地搓手:“好漂亮的寿桃啊!”
那时候,小九还不满九岁。他长了副宽额头,尖下巴,有两只很大的圆眼睛,黑多白少,看人、看自己手里的活路,极专注,一眨也不眨。
二
小九上班时,就端把小竹椅坐在店门口,蓝布的长围腰从脖子挂下来,搭在膝盖上;拐杖靠着卸下的铺板,紧挨着,是一只大号搪瓷缸。他很耐心地,一件一件补。渴了,就捧起茶缸喝口苦丁茶。快十二点,起身,冲老主任一笑,拄着拐杖,进院子回家。母亲已经退休,下两大碗红油挂面,煮几片青菜叶,再捞一碟泡菜,吃起来呼噜噜的,很香。
吃完打个盹,一点钟又回到那把椅子上。
老主任吃自家带来的一盒饭菜,在电炉上加热。
事情不算多,但总是有。老主任的长项是修打火机,抽屉里放了个扁铁盒,里边备了很多打火石。拿来修的打火机,一般都是打火石耗完了,他就拿镊子换一粒新的,拇指一擦轮子,“嘭”一响,一朵蓝中带黄的火苗就钻了出来。
有天上午,来了两个小伙子,放了只很大的打火机在柜台上,足有巴掌大,一寸厚,旧旧的,也是打不燃火了。老主任换了几粒打火石,还是不得行,就请他们吃了午饭再来取。
小九听见老主任叹气,就把打火机拿过来,小心拆开,零件细细碎碎,在柜台上摆了一片。他用汽油把零件清洗一遍,再组装了回去,一擦轮子,“嘭”!腾起一束火,简直像火把。
随后,他又把外壳也擦了,锃锃发亮,是纯铜镶嵌了白银和象牙,很有种老派的名贵。
老主任再叹了口气:“小九,你天生是块好料啊,该去修手表、怀表、仪表……可惜这凼凼的水,太浅了。”
小九摇头:“我算啥子嘛,陈哥才厉害,他读了好多书。”
陈哥就是陈安旗。老主任皱起眉头,苦笑。
两个小伙子来取打火机,一脸惊喜。老主任问,是不是他们祖上传下来的?
“不要乱说,我祖上是劳动人民。”一个小伙子回答。
“昨天揪斗一个老资本家,在他家里抄到的。反正,也是劳动人民的血汗嘛。”另一小伙子补充道。
老主任和小九相互看一眼。等他俩出了门,老主任又叹一口气。小九以为他要说啥子,结果,他啥子也没说。
三
九月初的下午,有人骑了架又重又笨的自行车冲过来,“吱”地刹住,跳下个小胖子,约莫十一二岁,白衬衣撕破了领口,额头红肿一块,还淌了鼻血,又抹了一把,满脸花。后座上夹了个小木凳,已裂成了三块。
“打架了?”小九问。
小胖子点头:“开学典礼完了,几个人追着我骂,老子气不过。”
“骂啥呢?”
“狗崽子。我爸去了五七干校,他们硬说是进了监狱。妈的×。”
“骂就骂了。你打得赢?再不要打架了。打的是铁实货,骂的是风吹过。算了嘛。”小九跟老主任似的,着实叹口气。他把小木凳修好了,钉了几颗钉子,缠了几圈细铁丝。
但小胖子分文没有,说改天来还修补费。他还指了一下,说家住贡米巷27号,不会耍赖的。
那是个机关家属大院,小九晓得的。
小胖子耳朵尖,听见老主任在叫“小九”,赶紧补充一声:“谢谢九哥啊。”
过两天,小胖子来了,塞给小九一本牛皮纸包的书,说是从他爸的箱子底偷的,请九哥看几天,权当抵债。钱,却是没有,他挨了他妈一顿鬼冒火,骂他淘气、疯、不懂事。“唉……”说罢,他也叹口气,比老主任还无奈。
“啥子债。你喊了我一声九哥,几分钱,就当风吹过嘛。”小九笑道。
那本书已很旧了,是个外国人写的小说,叫做《马丁·伊登》,却又是繁体字、竖排,读起来颇不顺畅。但慢慢读,还是读出点意思,是说一个水手不务正业,为了当作家,也为了讨一个女人的欢心,就关起门来拼命写诗、写小说,写了也没处可发表,总之很悲哀。
陈安旗来上班,小九就讲了点情节给他听。他眼里精光大盛,嘴皮哆嗦,一把把书抓过来。“写的就是我的故事嘛!我先看。”拿回家,过了十几天,赖着不肯还。小胖子已来讨过几回,差点急哭,说书是他爸的命根子,他爸就要回来探亲了,不会饶他的。
老主任生了气,警告陈安旗,明天不还书,就扣他的工资。
陈安旗呸了一声:“扣就扣嘛,反正,书已经丢了。老子在凉山当过知青,啥子惊涛骇浪没见过?人不是吓大的。”他两眼充血,不停地拿手指梳长发,半个巴掌大的脸,时而苍白、时而涨红,很是激动不已。
小九拄着拐棍,猛一棍子砸在陈安旗的后脑勺!
陈安旗哼都没哼就栽了。小九却不放过,又抓了把锉刀顶住他颈子:“明天把书拿来。”
老主任嚼着花生米,就当没看见。
陈安旗翻了翻眼白,嘴角浮起丝嘲笑,点了点头。
事后小胖子问小九:“你咋个会下手那么狠?”小九想了想,也是很茫然:“咋个会?我也不晓得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