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0年第6期|卢德坤:电视晶体(节选)
一、掺可乐余渍的啤酒
年会结束,第二天的晚宴上,我被师傅领着,绕行于热络、喧嚣以及开得过高的暖气中,抵达包间。
挤在一堆敬酒人物里面,我被见缝插针地介绍——再次介绍——给陈炳炜及其他几位在座人士。
师傅提到我的名字,称我为摄影组新来“壮丁”。陈炳炜扭身,往上扫了一眼,用当面听跟隔屏幕听多少有些不同的声音说:“你现在变这样了。”
真有点出乎意料,在陈炳炜眼中,我并非一个全然的陌生人。我倒宁愿他不记得,这样对我们二人都方便。可存在一个“我们”?怎样一种“方便”?
原本,我想,师傅准找机会提几句旧事,但陈炳炜不一定记得起来。我自己都快记不起来。情况相信是这样。
事实上,师傅根本来不及多说什么,陈炳炜就扭过头来。他扫视我的速度有点快,嘴角扬起的速度有点快;从我的位置往下看,他眼睛斜得有点怪,标志性的笑容也有点怪。
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极大的可能,我看走了眼。更可能,就算以上捕捉到的画面未遭扭曲,也根本不是什么事儿。一如既往,我想多了,或根本没想清楚。
定了定神,我继续想,打过照面,就可心安理得跟在师傅后头退场了。包间又来了一些人。
哪承想,陈炳炜的声音再度钩住我的耳朵:
“很多人都还记得……”
我有这样一种感觉,不知怎么的,于鼎沸之中,有人默默倒数过了五、四、三、二、一。现场静了下来,各人凝神屏息。四五台我看不见的摄影机亮起了小绿灯。主持人登场了,目光绕桌半周,打量一下今天来的是哪一些嘉宾、观众、摄影师、灯光师、音控师、制作人……节目正式开始。
师傅更往前靠了靠。我站在原地。我不知道,自己是期待还是想撇过头去。
只听陈炳炜侃侃而谈:
“很多人都还记得,以前——至少十年了吧——我们有过一档非常红的暑期节目,把能背古诗的初中生、高中生都找了来……还有小学生,但找到的不太顶事,可惜了……不过,谁能想到,找来的那些小脑袋瓜,能记那么多七七八八的东西……”
怎么就起了追忆的兴致?莫非,是我,在无知无觉之中——怎么可能全然地无知无觉?——拨动了哪根弦?如此,便有了对自己刮目相看的理由?
“……虽然,我主持了几个夏天,但我得老实交代,别看我很有文化的样子,但我是一句诗也不会背的,‘床前明月光’不算,‘鹅,鹅,鹅’也不算……你们就笑吧,好像你们很会背似的……节目很受欢迎,婆婆妈妈,大人小孩都爱看。人们发现,原来,原来我们这座城市,其实也蛮有文化的……哎,桃桃?桃桃呢?”
大家东张西望。
某一瞬间,我以为陈炳炜要找桃子吃。我没喝醉,之前,我只喝了两罐可乐,新倒的、等着敬人的啤酒还没能抿上一口。我知道桃桃是谁。
邻座似乎了解情况,揽住陈炳炜的肩膀,凑近他耳朵说了点什么。陈炳炜现出伪装的愠怒样子,继而笑道:
“噢,桃桃在别的房间!桃桃怎么不来我们这边?这小妮子!桃桃跟我讲过,她小时候爱看这档子节目,一期也没落下,连着几个暑假。真乖。她说,她从小就崇拜我,她是看着我长大的——是她长大,不是我……都被她说老了。可惜,她是学跳舞的,不是学背古诗的,不然也参赛,没准又能拿个冠军……当时,好几个参赛者都出了名,都当是神童、天才少年来着,去不少地方表演。当然,我也出了名……”
现场的笑声、掌声更响亮了些。我和师傅,跟着一块儿笑。
“现在,站在这儿的,这么诚恳要给我们敬酒的小伙子——不能说是小伙子了,也老了——就是当年的一位参赛者。那会儿,很多人都认识他,都快比我出名了……”
一时间,人们将目光转到我这边。探索一个全然的陌生人的目光。
“他嘴巴里讲的,就是我吗?”我也不禁琢磨起来。他对着席间说话,再未扭过头来。我听着,亦像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没想到,这当儿,却跟咱们成了同事!世事真奇妙,谁能想到?以后就要拜托他们,把我们都拍得好好的……”
“世事真奇妙!”簇拥着的敬酒人物中,不知谁用播音员腔调,跟着说了一句。相伴着,还泛起几声笑。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有一种感觉,任何一个地方,包括刻下整个酒店的墙体,均发出一种“咿咿呀呀”的声音,或可叫作“白噪音”罢,吸附、包裹、淹没各种迎面而来的人声。没错,我喜欢各种白噪音,像一种防护罩,让人厚了脸面。因此,并不设防,甚至有些欢迎。
很快,人们又颇为期待地盯视陈炳炜,包括我在内。他暂停了嘴,端起面前椰奶似的饮料,喝了两口。
“等一等,刚才我还想说什么来着?噢,对了,现在,别的大台小台,也兴这样那样的节目,其实都是当年我们做剩下不要做的。改天,要向他们追讨版权费……什么,也有人要向我们追讨?真是彼此彼此了……主持那档子节目时,我可能比我们这位同事现在的年纪还小,算得上‘鲜肉’,哪像今个儿……”
站在我旁边的一个化妆师模样的男子说:“陈老师跟桃桃站一块儿,像一对兄妹。”
陈炳炜笑着,朝化妆师模样的男子摆摆手。
我并非不赞同化妆师模样的男子。电视上、包间里,我看见陈炳炜,都觉得没什么变化,甚至,可说比记忆中还来得有活力。尽管如此,面前的陈炳炜,于我,仍是一个陌生人,跟他故事里的那个我差不多。
陈炳炜继续说:“那档子节目,我们只做了三四年。没办法,大概神童、天才少年就那么几个,一不小心,都被我们用光了。不过,这么多年过去,新一代神童想必又从娘胎里出来了。所以,亲爱的领导们、同仁们,我们的节目,可以重新做起来呀。我们的时代又来了……对对对,从未离去过。要是领导们看得上眼,我愿再赴汤蹈火,什么什么不辞!”
事不宜迟。席间一些人,纷纷表示计划可行,顺势还谈起广告、冠名、预算问题。站立着的人,起了些骚动。
与陈炳炜同桌的几个人,商谈之际,还抬头看一眼等着敬酒的我,甚或展露一个微笑。似乎,我与那个尚未重启的节目之间,存一种蛛丝般联系……
一种久违的、顷刻间便可荡得很高的喜悦朝我袭来。我努力不让脸面现出任何表情,像克制不得体的肉欲般使力,手里握着的杯子,随时都可能碎掉的样子,继而,手里沾上液体,黏黏腻腻。
我晓得的,这种喜悦可疑得很。荡得愈高,落得愈低,拍打得愈痛。高低俯仰,不过转眼间的事儿。然后,整颗心像被抽光,空掉了。似乎,此一种喜悦卷过,片甲不留,像整颗洋葱被剥完。此后,有过多少喜悦,便有多少自厌。对此,我不是没有经验……
如今,晓得了严阵以待。刻下,要做的,说起来也简单:不过再使把劲握紧杯子,稍待一会儿,再稍待一会儿,让这喜悦自个儿荡过去,荡过去,落下来,安全降到水平面。可消弭的,只能自个儿消弭。
与此同时,我也意识到,这种喜悦,一来就是一波波地来,谁知道何时能彻底平息?
还有,就是,我真想它彻底平息?
主持人稍稍歇嘴,包间进入“中场状态”,又整个喧闹起来。
师傅跻身上前,向陈炳炜及其他在座人士敬了一杯。不等师傅喝完,我接插进去,并学师傅说一声:“感谢各位一年来的照顾。虽然,我才来两个多月。”举杯时我看见,啤酒因掺了可乐的余渍,早搅混了金黄。
师傅对我使个眼色,笑上一笑。我明白他的意思,来了,打过照面了,总是好的。
入席没多久,师傅就说去敬酒。我先说,只想快点吃饱喝足,好回家睡大觉。没过多久,师傅又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便起了身,甚至走到师傅前头,不是他揪我,而是我扯他似的。行至半途,才放慢速度,让他走在前头。
“重返”电视台两个多月,我还没能扛上摄影机。
可也没闲着。我到一档棚内美食节目去帮了些忙:
跟别的一些情况跟我差不多或相差很多的人一起,举提示节目流程及其他信息的大字报;
于一些节点,发出笑声以及咂吧咂吧的声音。何时发笑,何时咂吧,比我先来的人知道得再清楚不过,我只要留心,随时跟上大伙儿的节奏就好;
不过,必须承认,有时候,主持人说的话挺好笑,却不一定落在什么节点之上,希望那时候我的笑声,并没有打乱整体节奏;很多时候,油炸声、拌炒声响起,油烟味散开,咂吧声自然也就响起、散开。只是我惯于跟在别人后头。
不时,我也跟人去做大采购,偶尔单独被指派去买临时要用的东西;
——记住,别把白芝麻油买成黑芝麻油!不少人犯过这个错。
诸如此类。
真说起来,难道我没比想象中更胜任、喜爱这份工作?举流程大字报,发人肉罐头笑声,咂吧咂吧嘴,显然是更轻松的活儿,钱亦不见得更少。还扛什么摄影机?可是,到底名不副实呀。
这会儿,喝完了啤酒,我正使劲咂吧着嘴唇。
在弥漫的嗡嗡声中,我起了这样的念头,包间里的人都看到了,我跟陈炳炜说得上话,似乎还颇能开几句玩笑。他们是否因此以为,眼前这个人不可貌相?
陈炳炜半转了身,一只手搭在椅背上,目光从下往上移过来。
敬酒的缘故,我站得靠前了些,闻得见他发油的气味。我不习惯从此角度看一个人的头,强忍着撇过头去的欲望。
他定睛看我,说道:
“以前挺看好你的,谁知道,后来就没了消息……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其他人,有些还有联系。现在,你进了电视台,也不错。好好干,就会有前途……别一下子又没了消息。”
我们四目相对。说话时,他的脸色并无波动,语调平顺,一对一指教似的。因之,竟有些感动起来。好像这是一个可单独切割出来的瞬间。
可谁知道呢?优秀的主持人说话总是假假真真。转念,我如此想道。
“现在还背诗吗?”不经意想起似的,他一边端起饮料,一边问了句。
我使劲摇头,并撑住笑容。
他喝一口,转过一旁对师傅说:“下次年会表演,你们摄影组,可以搞一个诗歌朗诵嘛。”
师傅瞪大了眼睛,随即点了点头。我不知道,师傅的脑海里出现了怎样一幅古怪画面?
今年的节目,一早排好,没新来“壮丁”的份儿。我颇感庆幸,同时却觉得一个人在台下,鼓掌鼓不热烈,又不喜欢被人瞥见落单。可身旁的人,未必知道我是摄影组的。更有可能的是,谁有这个闲心关心我上台不上台?这样就挺好。如果真给我机会,我倒不想上。
“下次年会表演,你们摄影组,可以搞一个诗歌朗诵嘛。”刻下,我的脑海里,却重复回播这句话。
突然,我看见,这包间里站着的、手拿一个空杯的我,嘴角更往上扬,破坏了原先刻意保持的弧度,随即一震,嘴角迅疾耷拉下来。
这一扬一落,大概陈炳炜也觉着了的。我将头稍稍撇向一边,心想,他看穿我了。当然,更大的可能,或干脆说这就是事实罢:我依旧想太多,或根本没想清楚。那些起承转合,不过是我的自造。
可那念头——“他看穿我了”——依旧盘旋在我的脑海里,如同一颗小黑球,持续跌撞于左墙右壁,咚咚咚,咚咚咚,却卸不了半点力。“可是,难道我自己不应该看穿自己么?”转瞬,又生出这样一条尾巴来,仿佛小黑球到底砸出了些墙壁的裂纹。但是否细微得接近于无?
我回转了头,发现陈炳炜仍在看我。席间觥筹交错。
“电视台是个有前途的地方,要好好干呀!”他重复之前的话。
可在我听来,此一刻,可没了什么语重心长的味道。一句结束语罢了。旁边,还有别的好些等着敬酒的人。
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觉得,坐着的陈炳炜,突然现出了倦怠的神色。当然,也可能是我看岔了。
很快,跟在师傅后头,我出了包间。
……
卢德坤,1983年生于浙江乐清,曾在《收获》《江南》《上海文学》《大家》《西湖》《山花》《长江文艺》《南方都市报·阅读周刊》《三联生活周刊》等发表小说、书评若干,有小说作品被《小说选刊》《思南文学选刊》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