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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哀牢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11期 | 何建安  2020年12月02日11:23

1

四驱越野把我们丢在了茫茫原始森林。

我们要从蓬房箐登顶,这个地点也是临时决定的。在哀牢山,天气的秒变就像我们内心变化无常,很多事情只能临时决定,而非要作出安排。向导小七说,站在山顶上能清晰地看到哀牢山的第二高峰大雪锅山,如果视线不受云雾、山岚的影响,还能在它右边的群峰之中,看到主峰大磨岩峰的雄姿。

哀牢山,彝义为虎豹出没的地方,傣语为有酒喝的地方。哀牢后裔傣族把气味读作“哀”,把酒读作“牢”。如此,“哀牢”就是酒的气味或酒气。

其实它得名于古哀牢国,是古代傣族联盟国家。

公元前5世纪,澜沧江中上游、怒江中上游地区的闽人(傣族先民)小邦以“勐掌”为中心组成联盟国家,“勐掌”因此被其他小邦称作“勐达光”(中心国),“勐掌”君王则被其他君王称作“哀牢”(老大哥)。这个联盟国家被同时期的汉文典籍记作“哀牢国”,傣文典籍记作“勐达光”(掸国)。后世南诏国统治者也是“哀牢夷”。《新唐书·南蛮上》记载:“南诏,或曰鹤拓、曰龙尾、曰苴咩、曰阳剑,本哀牢夷后,乌蛮别种也。”

在傣族民间,还流传着很多关于哀牢的传说,其中,有一个关于哀牢开国君主的传说,大意是:有一妇人名沙壶,因到江边捕鱼,触沉水而怀孕,生下十个儿子。后沉木化为龙作人言问:“我的儿子何在”。九子惊走,独幼子不去,背龙而坐,因而取名九隆。九隆长大后,雄桀出众被推为王。当时有一妇人,名叫奴波息,也生有十个女儿,九隆兄弟皆娶以为妻,子孙繁衍,散居溪谷。九隆死后,世世相继,分置小王。传说见于《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

据说,遗留在哀牢群山中的傣族就是九隆兄弟中的一支 。

哀牢山博大,连绵五百余里。峰以外还是峰,山以外还是山,连连绵绵,巍然高耸,它们在天际连成线,就像蛰伏的一只只虫或睡龙;山同时又是短浅的,有时,一座山就遮住了人的视线,居于山中,望不见世界。

我们沿蓬房箐攀爬而上,林中没有路,地面上积满了经年沉积的厚厚的泥土,有重楼、大马刺特、过山龙等湿地药材,大血藤、梭罗树等藤本、蕨类植物疯长其间;有一棵一棵的大树因得不到松软泥土的足够纠缠,仰面朝天地倒伏着,不断腐朽的枝条像手臂一样自然断开;长得像电杆一样齐整的铁杉却高大笔直,黑黝黝地指向天际,偶尔飘落的松针,会像一枚小巧的银簪为地面所接受。很奇怪,所有离身的物体,它在生命走向终结的时候,不会飘向天空或另一个方向,最后都要归于泥土:这大约就是天意。

我们攀爬前行,沿蓬房箐探索而上,因为箐沟不是太长,再说又是第一天登山,大家精气十足,你推我拉,一齐发力,都想在第一时间内到达山顶,去仰望传说中哀牢主峰的美丽神话。但就在这个时候,后面传来不好的消息说,徐哥掉队了。

他因为高山反应,脸色苍白,手脚冰凉,一只脚突然不能抬起来跨越前面的树木。我们都劝徐哥赶快原地休息,他不能再向上走了,弄不好,我们这趟行程就要因他而泡汤。

也就在此时,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已飘来了几团雨做的云,一道强光过后,一个炸雷猝不及防地在林梢上空清脆地炸开,紧接着又是一道强光闪电,一个隐形的闷雷从对面的山脊“轰隆隆”滚过,倏时,蓬房箐的林子就像天塌地陷般突然暗了下来,豆大的雨星就像冷剑一样落下。

徐哥说,撤下去还来得及,让我们继续上山。尽管我们很担心他的安全,但我们又能怎样呢!冒着还不是十分猛烈的雨粒,我们剩余的近二十个队员继续攀爬而上,好在山顶的森林越来越稀薄,渐渐退化而成的灌木的光亮给了我们前行的希望,很快,我们一鼓作气,踉踉跄跄登上了蓬房箐的山顶,而此时,豆大的雨柱变成了“噼噼啪啪”的冰雹,打得我们像树倒的猢狲一样四下溃逃。我们能躲哪儿呢?山脊上只有开满了遍地杜鹃花的矮小丛林,还有伴着冰雹涌动而来的层层雾水。

突如其来的冰雹和雨,让雾遮住了对面的山。洗得白亮的雾像迎风甩动的青纱,猛烈地滑动着,从对面掩蔽了的峰顶快速地斜冲下来,至低缓处,前面的雾又像水花一样翻卷起来,直冲云霄。雾不断地涌动,和天相接,天和雾相接,让人不明白哪里是山,哪里是天,哪里是雾。我们站在山脊上,像一群迷失的羔羊,冷得瑟瑟发抖而又无可奈何。迎面白蒙蒙一片。一开始还企盼着雾会不会退去,让我们一睹主峰的尊容,但慢慢地,我们也被接踵而至的迷雾掩盖了。雾像无所不能的网,让我们看不清了彼此,只能赶快下山,去找寻掩埋在林中的驿站。

2

我们下山,徐哥已回到了林中的驿站。他蜡白的脸已恢复了先前的血色,落座于一个木椅子上抽烟,细小的烟雾如他的愁绪一样缥缥渺渺,让人捉摸不透他的忧伤。

这是建于哀牢山核心区的一间木房,框架结构,上下两层,用木板隔离出六小间,平时供自然保护区的巡山人员居住。厨房里已飘逸出腊肉的芳香,雨后的冷风就像冰凌一样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现在,最需要的应该是一盆红旺的炭火来烘烤衣物。

我们认好床,就到厨房围柴火烘烤潮湿的衣衫,男男女女围坐一起,人的体香,像曼妙的爱情,在矮小的厨房里弥漫。火塘里的火舌不断地舔噬着我们的衣角,潮湿的衣服抗争地发出焦臭味,但我们顾不了它了,只愿衣服能早些烤干。

吃晚饭了,我们端着大碗,开始唱祝酒歌。屋内起风。哀牢山的风就像泼妇,满屋乱窜,柴烟呛得眼泪水直冒。我们只能走出屋来。风如猎狗,撵着我们,撕拉着我们的衣角,我们无处躲逃,只能任它欺凌、撕扯,最后和它较劲,站着不动,直到它不耐烦了,无声无息地落荒而去。

天暗下来,风突然又静止了,森林也像乖孩子,立刻安静了下来。场地上,漆黑的夜渐渐有了些微的白光,并像幻影一样不断地扩大着微光的面积。是什么光呢?我细细一看,一轮硕大的圆月就像探照灯一样从山脚的群山丛中缓缓升起来了,它的光芒,就像亿万道银辉洒向群山、幽谷、河涧和森林。月的光芒就像哺乳期女人丰盈的乳汁,有部分穿过了云杉与云杉的间隙,沐浴到了密林深处,让人分不清哪里是光,哪里是乳,哪里是林的最深处。有一丝淡淡的云轻柔柔地滑过月面,刹时,云杉的光芒转瞬即逝,森林由白变暗,但就在黑暗要全部吞噬了森林的时候,乳白色的光芒又渐渐穿过了森林,一道黑影从光芒深处惊起,原来是一只火色的候鸟,它迎着月光的指引,向硕大的山月飞翔而去。它飞得那样匆忙,就像要用它的整个身子,把月光全部盖住。

沐浴着月辉,群山安静了下来,大地和森林也安静如初,它们和我们一样,都在静静享受光芒沐浴的静谧。我发觉,哀牢山的月亮像一个大脸盆,是世界上最大的;也是最明亮的,像冰濯过的铜盘。

在哀牢山望月,乡愁,像母亲手中捻的麻线,渐渐生出了惆怅。

我和徐哥回到了房间。坐在床上,我动员他明天就不要随队伍进山去了,四五天的徒步,身体不好,安全第一。徐哥内心矛盾重重,他太想去主峰了,但最后他还是同意留下来,在驿站等我们。

我内心自责极了,我没有想到,我的轻率决定,却给徐哥带来了困难。

首次认识徐哥,那年我才26岁,他已是新平文艺界的老把式了。那时,他正值盛年,他的《岁月》《梦幻红河》等一批摄影作品在全国获奖,名气很大。他在县城平山路上开了“摄影之家”,我从乡镇调到县城,没有多少朋友,有事无事,我们会在那儿相聚。徐哥风华正茂,我们抽烟、聊天,谈摄影,谈风情,也谈女人,就是他,让我感受到了摄影是个美好的艺术。徐哥开启了我的艺术人生之路,我爱上了摄影,或者说爱上了相机。

徐哥当老板,“摄影之家”却由他弟弟管理,每半年以上的时间,他一直在外景拍片。他跑遍了新平的山山水水,村村寨寨,拍摄了无以计数的摄影作品。每次回来,他都会挑选部分作品制成展板张贴到“摄影之家”的墙上供大家欣赏。也是从他的镜头里,我了解了新平,爱上了新平。

我在他店里购置了相机,有时间,就跟他出去跑,红河、普洱、临沧,文山,乃至泰国,我们都一齐跑过。徐哥手把手教我如何拿机器,如何构图、变焦,如何捕捉大自然的光影,使用P档和M档,在他的引导下,我进步很大。

徐哥平时话不多,像随时都在思考拍片。但有时却很健谈。他说,他和刘德华是同岁。刘德华是乙肝,而他是结肠炎。刘德华不吃肉,而他不喝茶不喝酒不喝饮料。刘德华吃素,他吃肉。以至于很多年来,我只要一见到电视上的刘德华就想起他,想起他对我说这些话时的情景。

有一年,徐哥带我去哀牢山上的哈尼山寨拍照,夜不能归。我们就住在当地组长安排的一间破烂的瓦平房里安歇。深夜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一棵穿破瓦平房顶的大青树被狂风吹得摇摇欲坠,我们就住在树根下的床上,一夜胆战心惊,直到拂晓时分惊雷才从山寨渐渐消失。

跟徐哥拍片,我们很吃了些苦。摄影讲究的是光影艺术,我们常常要在晨昏昼夜的交叉点上找到艺术的契合部分。比如,我们要拍落霞,就要在昼和夜的交汇中找到天际线上的瞬间光亮,当我们把这一光亮用相机呈现下来的时候,黑暗常常已经覆盖了光明。

徐哥很少吃夜宵,哪怕饥肠辘辘。他是结肠炎,晚上不吃东西,我们就在房间翻照片。但他也并没有因此消瘦,而是长得白白胖胖,西装革履,一看就是个文艺范儿……

3

从驿站至平和,我们预计了一天的时间。

把徐哥留在了驿站,我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忧愁。一个如此爱好摄影的人,就因为身体的原因失去了攀登哀牢主峰的机会,是不是残忍?但这还有其他办法吗?好在有一个巡山人员老郭愿意陪他留在那里,我心里放心了些。

经历了白天的冰雹和大雨,昨夜的大风,哀牢山一洗如碧。我们在驿站用过早餐,就沿巡山小道出发了。向导小七指着山下的一条河谷说,平河就在河谷的开阔地方。顺着他的手指,我们没看到奔腾的河流,苍茫的群山之外,仍然低伏着苍茫的群山。

前方的人打起了“哦喝”,今天天气好,森林里充满了诗情画意,谁还过多在意平和在哪里呢!

我们肩上各背一个大包,里面装满了饼干、糖果、药品、刀和睡袋,还有饮用水,脖颈上挂着相机,另外还雇了六个护林员帮我们背大米、蔬菜、炊锅和帐篷,23人组成的队伍向平和出发。林间不时响起一两只鸟的叫声,红尾燕、黑头翁、大羊雀在枝头“叽叽喳喳”,我们不走到它们歇的树根,它们根本不愿飞走。特别是深箐里偶尔传出“金嘎嘎”雀的叫声,强烈地调动着我们行走的欲望。

我们队伍里有5个女子,公积金、芹菜、天蓝、何熙和坚妹子,她们5人年龄都差不多,二三十岁,一个个长得像青涩的苹果,刚好是走远路的年龄。男子中有国松、聂难、余兄、老白、老海、我等12人,其中年龄最大的除了画家老白,就是我。

走了几百米平路,便一直下坡。哀牢山道就是这样,要上坡,先要下坡,下坡是上坡的伏笔。有如人生,有时的向下是为了向上作准备。开始时森林比较茂密,但渐渐地却出现大片大片棍头粗的野竹林,竹林长在疏朗的林木里,就像套种的竹地。

我们渐渐走进竹海里面去了。

越往下面走,太阳越辣,一人多高的竹子无法遮住正午火辣辣的阳光,我们额头全都沁出了细密的汗水,并感觉到背包压住的衣裳紧紧地贴住了脊背上的汗。这个时候,正需要一棵高大如荫的树为我们挡住强光。但哪里去找这样天然的绿荫呢!

下坡的巡山路也开始变得越来越陡,并有细碎的石砂粒出现,这种碎片化的石粒,仿佛预示着下面的箐里有沙滩河谷。我们小心翼翼,有女伴开始砍竹棍当拐杖,拄着往坡下走。肩上的背包也开始渐渐往下沉,男男女女,前方和后方的人逐渐拉开了距离,只能听到一两只山雀的鸣叫像婉转的哨子轻捷而来,让人觉得这片苍茫的哀牢山岿巍而神秘。

这时候,一只山鹰出现在对面的蓝天下,原来它一直在那儿盘旋,但一直没有发出叫声。鹰是冷血动物,也是最好的捕食能手,它很少会在天空啼叫,因为它通晓沉默的力量。它啼叫的时候是笑傲蓝天的时候,高翔的蓝天,是鹰的骄傲。

我们大声向鹰嗨了嗨,那只阳光下的山鹰并没有理睬我们,不知它有没有听到?我们的叫声,在空旷的大山传递。

向导小七说,山那边就是老鹰崖,春夏之交,饥饿的老鹰常常倾巢飞出,在山林里找寻山猫小鸟,到山下村寨里捉鸡,它们要捉够食物,才会飞回到老鹰崖。

我们再向山鹰嗨,它同样不理会,相反天空中又出现了一只、两只,甚至三只,几只老鹰本能地在蓝天上划着圈,几片薄云轻柔柔地飘过来,似乎要缚住老鹰的翅膀,但老鹰铁剑般的翅膀滑动着,穿破了那片薄云,一阵风掠过,云逃得无影无踪。

我们大约走了一个半小时,茂密的竹林开始稀疏,渐渐地,我们穿出那片偌大的竹海,来到了一小片疏朗的开阔地带。

当我们看到一棵枝叶繁茂的树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我们便纷纷卸下背上的行李,坐倒在树阴下不能动了。

休息够了,我们打算继续走,向导说,下方就是平河,今晚我们就要在河对岸露营了。

什么?我们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们想再多走一会儿。

不行,小七说,再走就要翻爬对面的大山,直到大雪锅山脚。

我们可以在中途露营呀。我说。

途中没有适合扎营的平地,没有适合的水源,所以今天只能在这里露营。明天要走整整一天,到雪锅山下才好露营。小七说。

好吧,我说,大家就听向导的。

走,到对面草皮上去。

我们跟着小七,往下走了30多米,前面的草海深处,就出现了一条咕咕流淌的河。

4

一个长满草甸的山间谷地,中间穿梭着一条平淌的河。这就是我们当晚露营的平河。

扒开春天发绿的草秧丛,我们先听到平河哗哗的流淌声,接着一阵沁人肺腑的凉风袭来,平河如一袭温柔的秀发从幽亮亮的灌林深处款款走来,途中不断有一两处冬雪压倒的树枝、水草给它设置了前进的障碍,不断阻挡,不断缠绕,但它还是一往无前,突破了树干和水草的阻碍,向前流来,一直流到我们面前,然后又咕哝咕哝地在石面上欢唱着歌,向前方流去。它的前方,又有一棵倾倒的树干,小片小片的水滩向河流伸出阻碍,但河水依然寻找到了钻过滩途的隙口,哗哗地往前方流去。

更奇特的是,因为终年的低温和深冬的雪冻,平河水清见底,呈现一河的七彩河床。

平河是七彩河。

河的目标是流向大海。平河也不例外,它一直往南、往南,要流下哀牢山,汇入滔滔奔腾的红河,最后注入北部湾,流入浩瀚的太平洋。

河面上有巡山人员垫好的一排石头。但前方的人员还是落水了,有人尖叫着,狼狈地跳出了河面。

原来,过河的石头上长满了油一样滑腻的青苔。

到我过河时,我变得小心翼翼,想踩稳平整的石头再走,但越是想踩稳,胶鞋越是不听使唤,“扑通”一声,我的前脚也滑进河里。我狼狈地跳起来,后脚想踩住第三个垫脚石,接着又是“扑通”一声,双脚全落入水底了。

一股冰凉瞬间传遍全身,我迅速地蹿出了三四米宽的河床,但鞋子就像一叶倾倒的扁舟,已经注满了冰凉的水。

突如其来的湿身,让大家又苦恼又好笑,但我们只能接受现实。一场人中,只有三人没有落水。

我们过了河,西岸就是阔大的草甸。草甸的一方,长着两棵一大一小灰绿的棠梨树。四周森林就像怀抱般随山势包围了过来。再回望我们过来的东岸,篁竹婆娑,轻风徐徐,山黛苍苍,我们仅穿越了哀牢山的半支梁子。

5

这是一个天然的露营的好地方。

平整、避风,又有水。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好地方呢?

老黄说,这是以前马帮扎营的地方。

我望望四周高耸入云的大山,的确,不论向东出大帽耳山,还是向西进大雪锅山,以前过山的马帮,只能在此歇夜。

我们卸下身上的所有背包,然后开始搭建帐篷。

护林员去找煮晚饭的柴,并砍来了两个树杈,栽在临时建起的火塘两边,树杈上横担上一股湿木棍,要煮吊锅饭。

各块工作做了差不多,大家湿透了的鞋子也干得差不多了。AA户外的小雷开始放音乐,收录机一响,整个平河就像要开音乐会。

大家叽叽喳喳在草甸上跳起来,特别是坚妹子还在草甸上打了四个鹞子翻身,接着又是公积金和芹菜在草甸上表演瑜伽,老海跳霹雳舞,小七吹起了叶子小调,整个平河,陷入了音乐的海洋。

累了,大家才静下来。都说今晚要怎么搭配睡?男女搭配,还是……大家又是一阵起哄,一阵笑。

天晚下来的时候,锣锅饭也熟了,大家围坐在一起,共同享受香肠、洋芋、酸菜等野餐。

吃过饭,大家又在草甸上聊天,放音乐。放松状态下的人们,灵魂是最自由的,就像天上的山鹰,狂傲又奔放。这也是我们进山要寻找到的精神支点吧,如果失去了这仅有的自由,谁还会来山里走这一趟呢!

冷风从林子里悄悄吹过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

护林员在帐篷周围喷洒雄黄,防蚊蛇。他说今晚水边的火不能给它熄,防野兽过来偷袭。我们听了心里毛毛的。

是夜,惊雷和大雨不停。雨水还袭击了公积金和芹菜的帐篷,半夜里她们尖叫起来,忙碌了十多分钟才安静下去。

第二早醒来,整个哀牢山冷雾弥漫。冷风就像专和我们作对似的,在草皮上忙上忙下,发出了阵阵战栗。吃早餐的时候,一场人都忧心忡忡,不知今天该何去何从。

向导说,今天要过十八道河,爬大雾弥漫的群山,大约傍晚时分,我们才能到达大雪锅山脚。

我们都蹲在地上吃饭,大家都不说话了,都在默默盘算着今天的路程。

正在这时,我们听到林子里传来一两声“哦——哦——”的悠长叫声。

长臂猿叫了!几个护林员立刻站了起来。我们面面相觑,也纷纷站立起来。

“哦——哦——”,“哦——哦——哦——”

开始是一声,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声音就像独脚鬼,在大雾紧锁的群山里飘浮。

长臂猿叫了,长臂猿叫了!大家欢腾起来。

你们运气真好!小七兴奋地说。

是的,我们运气真好。大家七嘴八舌,同时又屏声静气,生怕吓走了对面山上的长臂猿。

作为灵长类动物,长臂猿因臂特别长而得名。目前,在哀牢山原始森林里一共生活着1200多只,有白眉长臂猿、西黑冠长臂猿等。作为人类的始祖,这类动物呈现出与人类共有的特性:一般以家庭成员为单位栖居,一雄一雌加幼小儿女在一起生活,而且,它们终年在树上栖居,一生不会跳下地面。长臂猿的死,还有个谜。迄今人们还没有在森林里发现过它们的尸体,不知是被掩埋在哪个山洞,还是被同伴吃了……

不少科考工作者为了研究长臂猿,捕捉到它的身影和叫声,每年都会在开春季节进山蹲守,一驻就是十多天,但运气不好,叫声都无法听到。

我们很幸运,才进山就听到长臂猿的叫声。

大家兴奋了。

“哦——哦——”,“哦——哦——哦——”

对面的林密深处,长臂猿尖细的叫声一阵阵雄起。但茫茫苍苍的林海,不断涌动的大雾,我们始终没有见到长臂猿的身影。

长臂猿叫了,天要晴了。小七说。

真的吗?何熙快言快语。

就在何熙话音刚落时,一道强风撕破了我们头顶的弥天大雾,阳光就像雷电一样从空中直射下来。紧接着又是一阵大雾,又是一道强光,天空,晴了。

6

上世纪四十年代,哀牢山富昌乡曾发生了杀人案,当时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在山中闹得沸沸扬扬,人人自危。

死者是李家老小,一共四口,只有一个哥哥,当天下坝子赶街,夜里没归免于灾难。杀人者据说是三个江西人,长期帮李家做工,因拿不到架南恩河石拱桥的工钱,遂起杀心。

李家是什么人?是哀牢山大恶霸李润之(俗称“三老爹”)的亲戚,有钱有势,嚣张拔扈。杀人的第二天,三老爹就派出杀手,到红河东磨渡口层层堵卡,四下盘查,围堵江西人过江潜逃,但盘查了一周,均无下落。后来,当地摆渡的花腰傣人说,两个江西人夜里凫水过江了,只有一个没见到,也许也过江跑了,也许他不会水,还潜伏在哀牢山心,没有下山来。

这件事就像一个扔入江里的石头,再也没有冒出泡泡。

解放前后,大雪锅山脚的山神庙住进了一个道士,他道袍飘飘,青冠依然,一双修长的手就像牵动纸鸢的麻线。他皮肤白净,个子不高,住在岑寂的山神庙里就像仙风傲骨的仙人。茶盐古道上过往的人,都喊他小风,也有人称他为山中神仙。他操着一口外地口音,敬香、打坐、唱道。过往的马帮会在山神庙打尖,同时给他一些马驮上的盐巴、茶叶,道士小风感激悌零,一一谢过。

没人的日子,道士小风就在庙里消度漫漫岑寂的时光。

那时,哀牢山的分水岭、飞来寺、三杈河小庙也有道士居住。过往的人们常常好奇,打听道士的身世。

小风哈哈一笑,道家高标清逸,乃是在圆满自己的修行。

一天,一队马帮从哀牢山三章田过大雪锅山,爬行三小时,翻上山垭口,远远的,就见山岚下的山神庙掩映在林荫中。铁黑的森林就像剑簇一样垂满苔藓,风一阵紧接着一阵,摇动着神庙的香烟。听到“铛铛”的马铃的清脆声,但见道士小风转出门来,站在宇台前,给过路的马锅头端水、沏茶,笑盈盈的脸上拂满深深的歉意。

小风说,大家累了,坐下吃茶。

哀牢山的人说吃茶是说喝茶的,小风说吃茶,大家一时还不习惯。

马哥头说,小风,你哪里人呀?

小风说,远呢!

在哪出道的?

大理。

大理?好远呀,单边也要走10多天的路。

是。小风说。

来人盯住小风,说他好面熟。小风便低下头,说出家人修行,远走他乡,哪会面熟呢。

小风继续为来人添水。山神庙外,山风一阵紧,一阵急,柴扉晃荡着,道士小风的心也像烛烟样晃荡着。

来人走后,小风悄悄地撩起道袍,揩拭额头沁出的细密的汗珠。

又一队人马来了,小风继续走出庙门,站着给马帮添茶、倒水。

吃茶,吃茶。小风友好地说。

来人们喝足水,又上路了。他们今天要下山,住平河。这回,小风站在门扉旁,用目光送马帮好远,好远。

“铛、铛”,马铃清脆圆润,就像一面玉石,击打在小风的心上。

冬雪下来了,像雪山飞狐的一幅画,纷纷扬扬,扬扬纷纷。夜里,小风一个人躺在薄木板上,听得到石墙外落雪倾塌的簌簌声,山风比人还熟悉石墙的隙缝,它们见缝插针般穿过石墙的裂缝,在庙堂里尖叫、窜动、奔跑,把冰冷的火发在破庙里面。庙因了山风显得空落,孤单而无奈。庙是孤立的,大山苍苍茫茫,森林无边无际。雪能够覆盖森林,也能够覆盖大山,更能把庙掩埋。小风睡不住了,他起床、添油、敬香,口中念念有词。雪无声地落进了庙里,幻化成水渍。雪积在石阶上,有如山外的年糕。只是雪无味,有的只是冰冷,和见不到的阵阵战栗。小风知道,这样恶劣的天气,苍茫的哀牢山,不知又要冻死多少往来的人。

小风早早地燃旺了屋内的柴火。他惶惶着。整天,他像在等人,也像在等自己。

但这一天,一直没有人来。

直到深夜,他被一阵羁绊的门外响声惊醒。小风打开门,烛火摇曳处,他见到了一个躺在雪中的山民。

呀,无量天尊,罪过,罪过。

小风迅速把来人抬进屋里,给昏迷了的男人喂水,进食,并帮他烘烤身子和手脚。慢慢地,来人苏醒了,他颤抖着手,吃力地抱住小风,泣不成声。

来人叫志得,是过山抬篾笆卖的。路遇大雪,又累又饿,要不是这座山神庙,他必死无疑。

来人在山神庙和小风住了两天。他们一直在等雪停。哀牢山的雪像一部童话,染白了整个世界,大大小小的山岭,高高低低的河流瞬间被神秘的白色覆盖,远远近近,分不清哪里是山,哪里是岭,哪里是神居住的庙堂。

第三天,雪停。来人得走了,小风送行。来人当天要下平河,再翻东边的大帽耳山,回他的坝子老家大田村去。

小风送来人,但见他在古道铺平的雪原上越走越远,最后变成了雪地上的一片雪。雪地上,安放着一片空茫茫的脚印。

冬去春来,大雪锅山化雪了,“扑哧扑哧”的润雪声先从树梢上落下来,渐渐打碎了雪地的平静。雪就像胆小的精灵,渐渐被泥土,或被森林吞噬了。不几天,森林里露出了黑黑的树根、枯叶、柴皮,以及锃亮亮的石头。一排排的树也开始站立起来,抖去满身的白霜,露出它们原有的墨绿色。

有狍子、狐狸、黑熊出现在对门的山上了,它们低着头,边走边找寻掉落地上的果粒。狡猾的松鼠弓着腰,翘动着粗壮的尾巴,不断地在森林里跳动。它们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从这树枝跳到那树枝,动作敏捷,身影轻灵,仿佛它们一停歇下来,就会被阳光灼伤。

也听说黑熊抓伤了过山的人。黑熊是森林里最暴怒的野兽,也是森林里最邋遢的家伙,它食昆虫、蚂蚁、果子、蛇、鸟蛋,它有一个大肚子,能消化几乎森林里所有的食物。它最灵活的是两只前掌,见树就翻,见石就刨,不断倒腾,树石下面的小动物被它吓出来,它一掌下去,就能把它拍死或拍晕。

被黑熊抓伤的是过山的王七,他路遇黑熊,躲避不及,被站立起来的黑熊掴去了半张脸皮。他连滚带爬,逃入丛林,死里逃生,满面鲜血,捡回了半条命,已经算幸运了。

春暖,雪化,平河涨水了,十里河、南达河、大春河涨水了,水越来越丰盈,就像汪洋在乳房间的暖玉。雪成就了平河、十里河、南达河、大春河的水,它们汇流成河,从森林里流下山,投入滔滔奔腾的红河。

这时候,道士小风要出山化缘了,常常,他得走两天的路,去到新平县的戛洒坝,或镇沅县的者东坝,挨家挨户地化缘。他的袋子里,缀满了沉甸甸的银币。

道士小风出山一载半月,大雪锅山的山神庙依然敞开着门,有人过路,照例进门叩拜山神,也会留下半把茶叶或一二两盐巴,或留下几文公德钱。小风回来时,庙里的烛火依然亮堂堂的,松香袅袅,烛光映象,小风双掌合十,无量天尊。

山神庙里有三个塑得怪怪的神像——山神、龙神和财神,小风燃完香,和它们对视良久。然后才在灶堂前燃火,等待马帮的到来。

傍晚,又有一队马帮出现在山垭口,“铛、铛”,马铃铛清脆空响,吓走了野兽,在大雪锅山顶上回旋,就像过山的清风。

但有一年,白杜鹃花开满了大雪锅山,小风出山化缘,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染了疟疾,死在坝子里了;也有人说他被人识破,逃走了。他就是那个参与杀人的小江西。一时,哀牢山众说纷纭。马帮再过大雪锅山,山神庙前再也见不到道士小风。

大雪锅山的白杜鹃纷纷扬扬。

山神庙依然。

它也许也在等小风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