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0年第12期|陈世旭:黄场长的自传(节选)
一
陈志抓起电话,听着里面的声音,好久才回过神来。
喂,小陈吗?
声音沙哑,陌生,但是亲切:
我是江洲老黄啊,不记得了?记得二队夜校、记得《新打脚车四步头》吗?
陈志渐渐听出了尾音上的江洲味儿,眼前渐渐浮现出一张有点像老猴子的脸。肺病,长年干咳。人瘦成一把筋,背驼着,脸极力仰着,颧骨很突出。走路步子不大,但总是精神抖擞,不时很用力地咳了一下喉咙。
黄场长?对不对?
那张脸忽然清晰了。
对对对——不对,就喊老黄。
黄场长一阵猛咳,很兴奋。口气几乎有些讨好,跟三十年前完全是两个人:
难得你还能想到!
黄场长退休十多年,大多数时间躺在医院病床上。肺部先先后后动了几次大手术。每次稍有恢复,就专心写自传,十来年间断断续续写了个大概。
说白了,就是自己给自己写了个悼词。
黄场长在电话里“嘿嘿”地笑。他几乎从来没有说过玩笑话,说起来干巴巴的:
你现在是省里的名人了,想请你写个序,不晓得有时间没有?
黄场长很诚恳,但有分寸。既恭维了陈志,也不失自己的身份。
黄场长也会附庸风雅啊?
陈志的揶揄脱口而出。立刻就后悔了,但也收不回了。他本来的反应是回绝,这一失口让他不好回绝了。
好在黄场长并没有在意,继续说他的自传:
字数蛮多,分了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经历;第二部分是著作——当然跟你不能比的,莫见笑啊。怕是要耽误你一点时间呢。
陈志含含糊糊地“嗯嗯”着。
黄场长很快寄来了自传第一部分的打印稿。
大小有过一点职务的退休老同志写自传,跟写字画画K歌跳舞一样,也成了一种时髦,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中国自古就讲三立,立人,立德,立言。退休了,有了时间,该是“立言”的时候。著书立说并非哪个的专利,文豪大师宁有种乎?经历是写作的财富。他们经历的丰富程度,一般人根本就无法想象。之前没有写作,不过是公务繁忙没有时间罢了。
上述云云,陈志自然是不以为然。
黄场长在陈志的印象里不算好也不算坏。他们有过过节,但说不上刻骨铭心。比较起来,黄场长的品行在官场上并不多见。他对别人几近苛刻,对自己也极为严格,老婆一直留在深山沟里种田,给他养着老人和儿女。他把最疼的小女儿黄梅子特地带在身边,因为一个知青给她画了一张人体,他就生生割断了他们的来往,害得她精神失常,只好送回山里老家。
这样一个死板的人,能写出什么锦绣文章,可想而知。
看黄场长自传的第一部分,花了陈志几天时间,起先只是随便翻翻,却越翻越入神,大感意外。
本来想,无非就是一本枯燥无味的人生流水账,写几句不着四六的大话,比如“老骥伏枥”“壮心不已”之类对付过去。读了几页,发现虽然文字粗糙直白,叙事不讲节奏,有什么说什么,想到哪儿写到哪儿,但也带来作者自己也没有想到的一个结果:保留了许多率真、生动、天趣。不少的细节,百分百就是笑话,他也不回避,都原汁原味地保留着,成为整个自传的亮点。
二
黄场长祖上传下几口薄田,还有肺痨。他老子本分,并不指望儿子成龙,能活得多少有点体面就行。为了这点体面,一家人节衣缩食让黄场长上私塾。土改,田产已经卖得差不多了,划了个下中农,把仅剩的家财都留给黄场长,让他进县城上中学。
怕自己命不长,搞不好再见不到儿子,黄场长去县城头天夜里,他老子特地交代:
到了外面,记住我三句话,头一句,闹热的地方不要去;二一句,万贯在手不如薄技在身;三一句,有烧香的心才有吃饭的命。
总之就是让黄场长小心做人。
黄场长比同班同学大几岁,老成得多。因为家里的成分毕竟不是贫雇农,他自己格外努力,不但入了团,还当了班上的团支书。
正流行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黄场长特地去买了一本装帧讲究的笔记本,在首页抄下了那段著名的话: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它属于我们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在他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已经把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这个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了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第二页,黄场长记下了临行前父亲交代他的三句话。
两段话的境界可能有点不一样,但可以互相补充,都可以作为终生的座右铭。
黄场长凡事都比别人严肃认真。有一次主持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的入团仪式,庄严地说:
今天是两位同学大喜的日子。欢迎他们加入我们这个神秘的组织!
老师在一旁小声纠正:
“神圣”!不是“神秘”。
看他板着脸,以为他紧张,补充说:
不用紧张……
黄场长其实真的很紧张,却努力装着若无其事:
老师我不紧张,台下坐的还不都是人,不都是长着两个鼻子、一个眼睛嘛!
初中毕业,回到山里,跟小时候定亲的妻子圆房。先在村小教书,之后又进了乡完小。不顾从父亲那里继承的肺病,熬夜备课经常熬得吐血。之后当了全县模范教师,之后当了校长,之后公社化,又当了公社干部,之后调到江洲农场当副场长。
陈志就是这时候认识了他。
初中毕业,因为家里无力供他升学,陈志跟着省城的一帮社会福利院的孤儿被江洲农场招工。农场武装部李部长在陈志那个生产队蹲点,受一个城里女伢儿冤枉被撤职,黄场长被派来接替。
黄场长接受李部长的教训,深刻认识到:跟这帮城里人决不能太亲热,要来硬的、狠的。头一次全队大会,他板着脸指出:城里来的新职工,现在已经不是客人了,场里不会一直客气下去,表扬也好,批评也好,都要跟老职工一视同仁。接着宣布了几条:
头一条,刷墙。把屋场上所有眼睛能看到的墙面,都画上宣传画,写上大标语。
二一条,夜校要夜夜上课,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三一条,公开场合,衣服该遮住的地方必须遮住。
四一条,男女之间不可以随便摸摸捏捏。
夜校是在屋场边一块空地临时搭起的草棚,搭得很大,全队开会也可以用,但老职工大多喊不动,黄场长也不强求,毕竟这帮城里人才是工作的重点。每天收了工,不管多晚,吃过夜饭,黄场长就紧盯着,把宿舍的人一个个请进草棚。二十几个城里人,男女各坐一边,草棚里显得空空荡荡。
黄场长规定的课程跟先前的李部长没有大出入:读书,读报,读文件,只不过最后他的讲话每次都很长,但是不空洞,什么人,什么事,一个个,一件件,具体,精确:
哪间宿舍我就不明说了,过了半夜,女同志房里还有男同志叽叽咕咕。声音我是听得出的,就不在这里明说了,你们自己心里知道就行,瞎子吃汤圆心里有数。不过,下回我就不会放过了!
还有,坝外的柳树林是防浪林,用来在汛期缓冲江水保护堤坝的,不是让人在里面浪荡胡搞的,我夜夜都会去巡查,有人给我撞见了,有人没有撞见,撞见了的以后不要再犯,没有撞见的不要得意,走多了夜路总要碰到鬼的——当然,我不是鬼,我是为你们好。
桌上的煤油灯忽忽闪闪,从下往上照着从来不笑的黄场长。他不时很响亮地咳一下喉咙,仰着枯黄的脸,突出的颧骨挡住了眼睛,样子很阴森。
想象着一只老猴子每天半夜蹑手蹑脚地贴到宿舍的窗户下,或是像个影子一样在坝外的树林子里飘来飘去,所有人都觉得背脊上有一条冰冷的蛇在爬,汗毛直竖。坐在最后一排的人老是扭头看身后,总觉得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无声无息地挨近。草棚的门关不严,不时被夜风吹得吱嘎作响,一响心就一惊。
今天,我要讲一讲鸡矢同志的四言八句儿。
“鸡矢”是陈志的外号,出处是“知识分子”,众人戏称“鸡屎分子”。“鸡矢”即“鸡屎”,雅一点。
黄场长用力清了一阵喉咙。
黄场长说的“鸡矢同志”的“四言八句儿”,是陈志改写的一首诗。原诗是写恋爱的,他按照积极向上的要求,给“恋爱”赋予了新的意义,预备根据黄场长宣布中的第一条,抄到生产队墙报上去的,先送了黄场长审阅:
我恋爱了
我在黑暗中摸索你的笑容
……
我要爬上空间的山峰去进入你
我要涉过时间的水波去进入你
我要在你滚烫的怀里徜徉
……
挺直了坚挺的画笔
向绿色的棉林无限进入
……
在那里获得真正的自由
……
一种生命的狂欢
完成了挥霍
请你给大家讲讲,你写的是什么。反正我翻来覆去读了好多遍,怎么也读不明白。里面的“摸索”“山峰”“水波”“笑容”“胸怀”“画笔”指什么?特别是你那个“真正的自由”,我们的自由莫非是假的?“生命的狂欢”?还“挥霍”?那不就是无法无天吗?横直我听起来怪怪的,像是说胡搞。
黄场长把那几张纸头拿在手上,甩得哗哗响。
虽然是改写的,但这是陈志下乡以来觉得最满意的一首诗,表现的是每天出工下地的感受:“恋爱”是爱农场,“摸索”是因为天黑,“笑容”“胸怀”都是说棉花地,“山峰”和“水波”是路上的坡坎和沟渠,“画笔”是锄子,“真正的自由”就是“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狂欢”是劳动,“挥霍”是形容奉献。但黄场长的神态和口气,明显不是要听他解释。他瞪着两只鬼灵精怪的贼眼,等着黄场长的下文。
果然,黄场长干咳了一下,接着说:
你们下放是来改造思想的,要好好向洲上的劳动人民学习。他们世世代代创造了数不清、了不得的好文化,比方“五句头”民歌,是个人一听就懂,为什么不学?拿这些鸡屎分子的东西来吓哪个?
煤油灯把黄场长的影子投到背后的墙上和草棚顶上,黑压压地晃动。
陈志觉得那晃动有些滑稽。他不想辩白,很平静地说:
我重写。
农场的老职工,不论男女老少,都能哼几句不知何时流传下来的歌子或戏文。陈志听着还真是喜欢,留心收集了不少。那些歌子或戏文,八九不离十,大多跟男女有关,而且一点不遮遮掩掩、拐弯抹角。黄场长说话的时候,他就想到了一首“五句头”《车水》:
新打脚车四步头,
架在大姐奶上头。
日里车干姐的水,
夜里车干姐的油。
车得大姐乐悠悠。
陈志眼珠子一转就念出来:
新打脚车四步头,
架在棉林渠上头。
日里车干江中水,
夜里车干渠中油。
车得棉林乐悠悠。
你看看,劳动人民的水平多高,你那个“恋爱”根本没法比,对不对?你虽说多认得几个字也不能不承认,对不对?
黄场长大声说。
陈志真诚地说:
我承认。
在自传里,黄场长对这一段的成绩很自豪:
经过一段时间的艰苦努力,工作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一帮城里人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站有站样,坐有坐相,一个个乖溜了,至少当面看不到七颠八倒、伤风败俗的行为。在棉花地,只要场部高音喇叭播放的革命歌曲一响,他们就齐声跟着高唱,唱得热火朝天,豪情满怀。事实充分证明,灯不拨不亮,理不辩不明,机器要上油,思想要灌输,花生要剥壳,瓠子要刨皮,养不教父之过,玉不琢不成器。
随着工作调动,黄场长把刚上完小学、自己最心疼的小女儿黄梅子带到场里来做农工,就安排在场部边上的二队,便于父女有个照应。
但是结果却几乎让所有人心酸。
黄梅子长得像市里百货商店卖的洋娃娃,真想不出猴样的黄场长怎么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儿来。城里下放的“画家”条子头一眼见到她就小声对陈志说:这是西画少女的典型素材。最难得的是,她刚来二队的时候,大家都尽量不挨她的边,怕惹发了她的小姐脾气,搞不好得罪黄场长。过不久大家就看出,她是个老实女伢,出工从来不偷懒,虽然年纪小,也不是太能干,但绝对卖力,从来不拿自己是场长女儿说事。平时安安静静,一旦开口,声音也是细细的、甜甜的,听得让人心软。跟这帮下放人员处得不近也不远,见男的都喊“哥”,见女的都喊“姐”。不论看见他们做什么,都会轻轻地一笑,笑得干净透明,没有一点杂念。她对哪个都不防范,纯得像早晨的露水,只得人疼,得人怜惜,不敢动歪心思,更不敢打坏主意。
黄场长自然很为女儿骄傲。黄梅子是他的脸面,他的光彩。黄梅子也是这帮下放人员的榜样,让他们知道,什么样的女伢才是好女伢。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黄梅子背地里会有那种样子。
黄场长有一天在女儿宿舍的枕头底下,发现了条子画的女儿,眼前一黑,跌在床上:
一捆收割的菜籽前面,仰面半躺着黄梅子,两只手抱着后脑壳,憨憨地笑着,下面——黄场长闭上眼睛,倒吸了口气——女儿长大后他再没有看过她一丝不挂的样子,两条交叉的大腿中间,那么深的黑色是存心要戳瞎他的眼睛。
条子是因为在城里的学校画了女同学的裸体成了“流氓”被开除,然后被送下乡的。前段时间黄场长抓宣传,他在队上屋场的所有墙壁上画满了“麦浪滚滚”“银花朵朵”“飞播杀虫”“机器除草”之类的宣传画,受到来农场视察的上级领导的表扬,县里打算调走他,黄场长没有同意:跟县里比,农场更缺人才。没有想到这个“流氓”把罪恶的手伸到他女儿身上了。
黄场长随即放条子去了县里。
黄梅子在条子走的第二天发现不见了“条子哥”,问队上人,队上人回答:问你老子。问老子,老子回答:你还有脸问?最后是陈志见她一下掉了魂,先前那么光鲜的一个女孩转眼黯然失色,实在不忍心,告诉她:条子调去县里画画了。
会回来洲上吗?
应该会吧。
我去县里看他。
黄梅子洁白的小牙齿把嘴唇咬出了血印。
你要敢去,我打拐你的脚!
黄场长发恶。
那我去码头等他。
黄场长以为女儿撒娇,咳了一下喉咙,没有在意。
第二天起,黄梅子每天在班船快到的时候就站在码头。船到了,下船的人走完了,没有见到条子,口里就不停地喃:条子哥呢,条子哥为什么没有来……
黄场长头几天又是喝骂又是拉扯,忽然意识到女儿连他也不认得了。
洲上人说:人倒霉,盐罐子生蛆;人行时,扯篷就是顺风。农场先前的一把手赵场长犯了作风错误,黄场长去掉副场长的“副”正式升为场长。不到一年,又调去了县里当办公室主任。
农场干部感慨:黄场长为工作牺牲了女儿,太可敬了。
老职工叹气:黄场长升官赔了那么好个女儿,不划算。
三
刚进县机关,一时搞不清东南西北。食堂早餐,玻璃隔窗里的台子摆满了大碗小碟,不像农场场部食堂就只有麦粑稀饭,没得挑。窗口里炊事员问要点儿什么,黄场长低着头看了半天,说:
我要……我要……一个包子和一个包子……
炊事员有点脾气:
不就是两个包子吗?
黄场长憋红脸:
不是……一个包子和一个包子……是……一个包子和一个面包!
炊事员拍了拍手:
面包没有,命有一条。
不久,单位组织春游,黄场长主动跑去给大家买了一大把冰棒,手冻得不行,大喊:刚出的冰棒,烧手!众人大笑:你在江洲里是卖煎饼油条的吧?
因为工作需要,县办公室最先配了一台卡式收录机,黄场长亲自保管。大家走累了,在草地坐下休息,他把一直小心提着的收录机放下,从背包里翻出一盒磁带,很内行地说,这支曲子好——“少女的衬裤”。
有个同事惊了,拿过磁带一看,是“少女的祈祷”。
黄场长急了,直着脖子大叫:
不可能!我又不是不傻。
中午到了饭点,几个人进了一家兰州拉面馆,黄场长说,你们去坐桌子,我来!转头对师傅交代:
请给拉几碗。
拉面的师傅说:
你们吃吗?吃我就拉。
黄场长说:
来都来了,怎么不吃!您拉吧。
几年后县机关的机构和人事大变,新成立了政治部,先前分管这摊事的领导走“五七道路”再也没有回来,黄场长顶了空缺。
知青大返城,江洲农场先后下来的城里人所剩无几。陈志一点门路也没有,只能跟少数各有原因的人留在农场。有个坚持扎根的女知青被省首长发现,下令组织省地县三级联合写作组去江洲农场采写。陈志有“鸡屎分子”之名,被抽到写作组帮着搜集资料。写作组的负责人是县宣传组的熊组长,觉得他写得还行,又骨瘦如柴,在农场再待下去怕是小命不保,写作组工作完成后,把他借调进县宣传组。当时的农场领导以他出身不好为理由,横竖不同意。他随县里来的人一走了之,以为从此断绝了跟江洲的关系。可到县里的第一天,就看见了黄场长。
主管县宣传组的是政治部。政治部主任是黄场长。
黄场长在县机关走廊上,跟陈志劈面错过。走了好几步,黄场长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喊住陈志,问:
你是不是二队的鸡矢?
陈志讷讷答应:
是。
他其实早看见黄场长了,想低头躲过去。
之前,黄场长已经知道,宣传组要从江洲借调一个名叫“陈志”的来培训做农民通讯员,只没想到那是“鸡矢”——他在二队蹲点时,只知道“鸡矢”,不知道“鸡矢”是“陈志”。
在县领导中,黄场长讲原则最有名——大约是在江洲农场当场长的影响,县机关的人都不喊他“黄主任”而照旧喊他“黄场长”。他自己也乐意,因为那证明了他在基层的历练。
宣传组的正式干部李维甫对熊组长把陈志弄进县机关,并且一直赖着不走很有看法,背后去黄场长那里提过好多次意见。说领导机关应该有起码的纯洁性,怎么可以有陈志这种出身的人?
无奈熊组长职务虽然在黄场长之下,资格却老得多,黄场长不好擅自决定。
县领导班子年终开会,黄场长转达了李维甫关于纯洁机关的意见,提出陈志的去留问题。一把手涂书记说,不就是写文章吗?不是写得好好的吗?不必讨论吧?
陈志知道,这回借调,是他改变命运的最后机会。他干得特别卖力。
之前,县里一连好几年,年年派一个写作组去下边一个老典型总结,稿子油印出来,堆成上尺高,可以编一本厚书,就是上不了省报。差不多成了县里历任领导的一块心病。
那次陈志独自蹬了一辆破单车,早上从县机关出发,晚上到了那个公社。当夜就开座谈会,看材料,天亮就写出了初稿。吃过早饭,到公路上拦了一辆附近工厂进城的货车,赶上市里的火车,去省报送稿。
就要开全国农业的大会,省报正在组织宣传。半个月后,那篇稿子在省报头版发出,占了大半个版。
县机关一下炸了锅,各个办公室都在争看那天的报纸,重要的不是内容,是篇幅。县里的报道有史以来都是豆腐块,从来没有这么风光过。
从此,除了报道组的任务,县里各单位各部门的工作总结、会议报告、情况调查,包括开幕词、闭幕词,都去找陈志。陈志随叫随到,而且出手极快。人家少说要一个礼拜,他最多一天一夜就完成了。县里四级干部会,一个月前就成立材料组,从各单位抽笔杆子,集中住进招待所,讨论、起草、送审、修改,再讨论、再修改、再送审,熬夜熬得眼睛肿了血压高了,抽烟抽得牙齿松了指头黑了,临开会前,领导不批准也不行了,一块石头才好歹落地,有人出招待所直接就去了医院。陈志来了,材料组照样成立,不过,其他人差不多就是打一个月扑克,陈志也在一边观战,离开会还有几天了,他一个人熬两个通宵就把稿子写了,到了领导手上,一遍过。省报上只要有段时间见不到有关县里的报道,涂书记就会问:报道组那个陈志哪儿去了?
李维甫是正牌大学生,“李维甫”就是包涵了天才李白、地才杜甫、人才王维的意思,只可惜怀才不遇。他平时呕心沥血写出的报道或总结,交给领导过目,不管哪个部门或单位的头都先问,给你们那里的陈志看了吗?他说行就行,他说不行就照他说的改。认定了药不过獐鼠不灵。
堂堂一个正牌大学生,让一个初中生农工压一头。李甫维的窝火陈志是理解的,只是心里有点为他着急:不论写什么文章,不管合不合适,他都要拿唐诗宋词开头,报道春耕就写“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报道筑坝就写“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报道计划生育,就抓住一个“缝”字,写“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怎么也没法让领导满意。他自己又认识不到,只把一腔怨气发泄到陈志头上。
涂书记的表态让黄场长语塞。他暂时能做的就是对陈志格外严格,既然不属依靠对象,就不能放手放心。规定陈志写的所有稿子都必须交他审查。他一字一句扣文件,决不马虎。他一个老肺痨,在机关里多年熬下来,成了个骨头架子,脸面煞白,青筋暴跳,只没有一点血色,有人在背后说他“脸上无肉,做事刮毒”,他听了跟没听见一样。陈志送给他审查的稿子,不管字写得多么端正,他每次都说潦草,让陈志拿回去重抄;重抄了交上去,他说要抄在方格里;第三次交上去,他说标点符号也要占一格;第四次交上去,他说为什么不抄一行空一行,不让我修改了?修改稿的字数每次都在原稿的三倍以上,增加的部分全部是从中央、省、地下发的文件中摘录的。
陈志每次交给报社的都是自己的原稿,但黄场长的修改稿他还是不能不老老实实地一个字一个字照抄。稿子在报上发出来,黄场长加上去的字一个也见不到。黄场长并不追究。他觉得他的责任就是审稿、改稿,让陈志照他的修改抄稿。审了、改了、抄了,他就尽到了责任。那些他改过的稿子陈志抄过后,他都一件不落地收回,仔仔细细地锁进文件柜。一旦有事,可以拿出来证明自己这一关是把得很严的。
报道稿毕竟是小文章。每次给全县干部大会准备领导的开场和总结的报告,差不多就是县里一帮稍有名气的笔杆子的一场苦难。
这类报告的起草,都是黄场长亲自抓。每次都从各个相关部门抽人组成写作小组,这些人都由他一个个审定。通过了,让他们分头去写。初稿出来,再把所有人找拢,亲自主持扣一遍。所谓“扣”,就是通过集体讨论的方式,把报告最后敲定下来。一人念,其他人听,某一句应该删去几个字,或增加几个字,某个标点应该是惊叹号或是删节号,边念边听边改。这是报告出炉前的最后一道工序。
“扣”报告往往是在夜晚。夜晚安静,注意力集中。这就让“扣”报告成为一桩苦差。最辛苦的是黄场长本人。他当小学老师教的是语文,念起文章来字正腔圆,抑扬顿挫,一面念,一面照大家的意见在原稿上改动,最后再让一个字写得端正的人抄出定稿。他深知重任在肩,从头到尾正襟危坐。一个字一个字地推敲,一个标点都不放过。不惜为伊消得人憔悴。
下面一帮人不是个个都有他这样的好精神。陈志特不经熬,不一会儿眼皮子就用手掰也掰不开,头一下一下鸡似的向下啄,忽然啄在茶碗上,把满满一杯茶撞翻。
黄场长刚好在这时说了一句话:这个地方要转一下。说的是“转”,听着是“短”。
什么?还短了?
一梦方醒的陈志大叫起来,多半是为了掩饰自己打翻茶碗的窘迫。
转。
黄场长白了陈志一眼,加重语气强调了一遍,听起来依然是:
短。
报告初稿终于“扣”完,不觉东方既白。
那些年,凡是黄场长把关的报告从来没有出过一丁点纰漏,而且念报告的领导回回都很满意。
……
陈世旭,上世纪八十年代写作至今。著有长、中、短篇小说,散文,随笔若干。小说《小镇上的将军》、《惊涛》、《马车》、《镇长之死》曾获全国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