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0年第6期∣康雪：康雪的诗
超级月亮
把一片毛茸茸的树叶
随手夹在诗集里。
页码不明
“我和你在人世间，不再团聚。”①
早春的气息和往年一样
书里还能找到
山崖上的樱桃花。
夜晚更适合阅读
用嗅觉。
这样可以原谅
黑暗中从未听到鸟叫，也从未有人
看清过自家屋顶上的明月。
注①：引自为阿赫玛托娃诗句。
我无数次写到露珠
在刚过去的清晨，我跪在地上
渴望再一次通过露珠
与另外的世界
取得联系。
我想倾听到什么？
在寒冷的冬天
我感激脚下，仍有嫩绿的草叶
每一颗新的露珠
都在料峭的草尖上
获得了一种我无法企及的高度。
晴天在屋顶避难的人
太阳对于穷人多么重要
在屋顶，我们能得到更多。
并不会有很多这样的日子
可以什么都不做
一直坐在光照耀的地方——
有三只羊在吃灌木上的叶子
我的女儿趴在栏杆边看得入迷
她后脑勺上的头发闪着光。
谋生以后
为了减少开支，我们在秋天
搬进了一所民用房的三楼
租金很便宜。
房东一家四口住在二楼
一楼摆满了各种缘分不深的植物。
每晚十点，甚至更晚
我总听到三轮车卷着夜色
带着很厚的泥土，从市中心回来
我从未问过，一晚上能卖掉
多少盆蝴蝶兰，多少盆巴西橡胶
冬天来临时
我只是独自想象
什么样的人，愿意在寒风呼啸的
路上停下，挑选一盆植物？
疲倦的房东夫妇
在每一个晚归后，给孩子掖好被角
在同一张狭窄的床上躺下后
是否还有力气
彼此间说点儿毛茸茸的话？
天空之城
深夜极静，很长时间
我的耳朵才从窗外的高枝上
取下一个声音：
那是一片椭圆的树叶
它已经走到了
一种色彩的顶端，坠落时
整个天空是悦耳的。
但仍有什么让人顿生悲戚——
我想到曾有一双疲倦的鸟翅
擦过它的背面
在后来漫长的飞行中
仍沾着它独特而清新的气息
但再也不会相遇。
想哭的两个瞬间
那只星球把它的光线
千里迢迢地送过来
送给我的窗玻璃、书桌、正敲击
键盘的手指和一颗
恰恰需要点光
才能带着我继续活下去的心——
没有时间孤独，也没有时间
去爱（爱难道不该占据我们整个生命？）
世界以一种疲倦的力量
抓住了我
直到我走出门去
在午后学会深深呼吸
再走进办公室，才看见另一只星球——
纸杯上的橙子。
它并没有同样给我光线
但在我离开之际，它把它的香味
铺满了整个屋子。
在深夜想起谁
只有我会在深夜想起
一棵苹果树。
用细长的竹竿敲打树枝
那是我一生都没有够着的
美好事物
一只沾着雨水的青苹果
充满了我的童年记忆。
只有我，为一棵活得不够久的
苹果树伤心
看着它不再发芽
光秃秃的树枝逐渐变成柴火
最后，只剩下根——
我在它的根上
又长了几岁。
久别重逢
在十几岁时喜欢过彼此
很多年没有联系
再相聚时，我们带着各自的家人
没有什么食物是真正可口的
只有孩子
具有彩色的饥饿。
她们笑时，我们跟着笑
她们从桌子边跑远时，这像是世上
最后一个夜晚——
在沉默中，我们都在
等待着什么？年少时，总是
拘谨地说：下次见
那是真的难舍，是真的甜蜜
是一只苹果内心的东西。
离婚的女人
红色罐子以前装的是茶叶
今年换成上好的枸杞
一个生在伊犁，最后
定居苏州的善良女人
把它连同几袋红枣寄给我。
我们见过一次
在地铁口，她主动拥抱我
我现在还记得她头发间
寂寥的香气。
她独居的房子，小而洁净
阳台上摆满了植物。
夜里我们躺在同一张
床上，盖不同花纹的棉被
她说，我听。究竟是
属于黑夜的话
次日醒来我就忘记了。
她在厨房给我烙饼时，桌上
已经放了几样小菜
胡萝卜与土豆丝切得精致
精致得让人感伤
分别时让路人帮忙拍了合影
那天阳光猛烈
我们都用手挡在额前——
这是我极喜欢的一张照片
我和一个最适合幸福的女人
站在一起
她的眼睛沉浸在阴影中
但嘴角挂着笑意。
午间的人工湖
被束缚的水。我突然想要
去那里走走，围着那阔大而又
被迫冷静的水
在它被填满石子的边缘
消化掉刚成为我内里的食物。
我的左胸隐隐作痛
想到五月的最后一个夜晚
我几乎在医院度过。
水面并不洁净。但这不妨碍大片
睡莲从两个月前按着
某种秩序盛开。我至今
没有爱上这种鲜花
它们太容易对着水面整理面孔
——如果有光辉
光辉已经沉入泥中
或者，永久凝固在莫奈的画布上
就是不在这里，我看不到。
很难说这不是成见……
我更希望这水面空无一物
起风时，我还能专注于
自身的孤独。
5月20日
要创造更多节日——
没有一个人不需要爱。
这条寻常的街道
也需要有人偶尔抱着玫瑰
走在大雨中
幸福是少数人的
但可以成为多数人的幻觉
但愿在今天
你得到的爱比你渴望得到的
还要多一点。
家庭教育
谈及父母，她落泪了。
这并不是个哀伤的话题
哭泣有时仅是
一个人回到年幼时的需要。
原谅她的母亲
原谅我的父亲
如果原谅真的是必要的——
请原谅我们自己，还是长成了
和他们那么相似的人。
傍晚的喜悦
月亮在琴弦上
几只燕子穿过时，你想到了天籁。
这时不用耳朵听
空中的银色波浪主动触碰你
像椭圆的槐树叶
碰着自己形而下的花
两个小孩在远处挥手
手腕上戴着绿色的藤蔓
你的心动了一下
是抛开身体的那种辽阔的跳动
然后你飞了起来。
康雪，1990年冬月生。湖南新化人，现居益阳。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诗刊》等。曾参加第四届人民文学新浪潮诗会、第34届诗刊社青春诗会。出版诗集《回到一朵苹果花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