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0年第6期|俪歌:妈的宝
我做了个梦,梦里头我滑下一片竹子林,到了谷中的村落里,一个豪横脸的婆娘正在剁鸡,她抬头看我一眼开口骂:你还晓得回?你崽在找你。我一偏头,看见一个跟我长得一样的婴儿,爬过来,坐下,伸出手喊:爹,爹,抱,抱抱……
我吓醒了,条件反射地喊:妈妈。
然后才反应过来,这事不能让妈妈知道。我熟练地从脑海中抽出刚刚的梦。梦不能直接丢垃圾桶,万一妈妈倒垃圾的时候,翻一下,看见了我的脸……于是,我将它们扯成碎片,丢进马桶。为了让它们湮灭得更彻底,我足足倒了半瓶洁厕净,一冲,目送它们永远消失。
马桶在冲走前把梦看了个大概,它无法说话,便扇了两下马桶圈以示安慰。它的心意不错,只是毫无作用。
妈妈或是去了隔壁的房间,抑或是出门溜达了。
若是后者,那就很好。她白天都在忙着照顾我。到晚上我睡下了,总该有点自由时间去做想做的事,松弛一下。而且,妈妈到底死过,是个灵魂体,样子比普通人透明,白天出门必惹来非议。夜色是很好的掩护,让她能四下飘飘,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我倒回床上,无法马上入睡,毕竟年纪大了,觉浅,入睡难。思考倒是个助眠的好法子,但我第一反应就是回忆,那是我最不敢触碰的。天知道妈妈会不会在我睡着时搜索我的脑子,顺藤摸瓜翻找出藏好的秘密。
我放空了大脑,最后也不确定自己睡着了没,反正闭眼直至闻到饭香,掀起眼皮顺手拉响床边的铃铛。厨房里传来妈妈的问候:乖宝儿起床了。
话音一落,她笑眯眯地来到我的床前,给了我一个吻,然后从衣柜里拿出一套衣服,放入我的被子,叮咛道:最近降温了,将衣服焐暖了再穿。
妈妈会担心是正常的。年岁渐大后,我的身体不如早几年硬朗。一周前,一阵婴儿级的冷风和我隔了段距离擦肩而过,我就接连打出去一串喷嚏,鼻水小人接二连三地跳出来,撞到墙上,扁了,难看极了。
之后的几天,妈妈十分注意我的保暖问题。
不过,过分仰赖妈妈的照顾,也会带来问题——像我最近抱怨了三四次,妈妈依然忘了给我买一面新刮胡镜。镜子过于年迈,两只刮胡手抖得厉害,两次在我脸上刮出细微的口子。
我再一次捧着脸走进厨房,跟妈妈抗议,你看我的脸,又破了。我们必须换一面镜子!
下个月吧,宝贝。妈妈愧疚又心疼,在我的伤口上吮了一下。真对不起,是妈妈不好,把你的钱都花完了。下个月妈妈肯定给你买新的啊,宝儿。
妈妈是个慈爱的人,年纪大了之后,本该给孙辈的爱意无处安放(我没有孩子)。让我去相了几次亲,通通失败后,她放弃了,不幸将满腔爱意转移到银行推出的理财宠物身上。那些废物理财宠吃得多,产得少,但是只要对方仰着脸冲老太太甩一下尾巴,她就按捺不住喂钱的手。
碍于孝顺,我只能将抱怨吞回去,安静地吃妈妈做的早餐。妈妈拿着纸巾,在一边守着帮我及时清掉脸上的脏污。吃完饭,妈妈飞快地收拾,三分钟后跑出来,帮等在门口的我穿上大衣。
出了门,妈妈把通灵机交给我,她的身体立即变得更透明了。我体贴地问她,天冷,你想坐前头还是后头?
若是好天气,妈妈当然愿意伏我背上,一路滑到公司去,这样看风景的视野好。但是天冷了,纵然妈妈丧失了五感,但她在我心中依然鲜活,会被世界影响。
妈妈当即被我的贴心和孝顺感动得眼泪汪汪,苍老的脸上晕开一抹红,半透明的身体似乎有了实感,她扭捏着说,想坐前头。
坐前头,就是坐在我怀里。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别说这个女人是我的老母亲,甚至,她已经死了。而且妈妈对我令人动容的爱足以抵御一切。
在我结束叛逆,从外头逃回家时,做好了受责难的准备。
进门才知道,我怎么被惩罚都是不足够的,我眼前的景象远比想象的惨烈。离家期间,我爸爸死了,还没人殓尸(也可能是他长时间坐在沙发上工作以至于生了根,挪不动),化作了客厅的石像;我妈妈是灵魂体,无能为力到崩溃,又惦念着我这个流落在外的儿子,只好天天在堆积尘埃的房子里哭。
我未承想自己的草率离家会给家里人带来如此之多的灾难。我的衣服长出了“孝”字,将我压在地上,我的眼泪刹不住地往外冲。
我自觉不可饶恕,妈妈却一点不怪我,虽然那时的她因为过度悲伤,缩得只有手掌那么大。她见面那刻就原谅了我,还试图用小手掌温情地捧住我的脸。
这样的妈妈,我怎么忍心再离开她哪怕一步呢?也幸好,我的及时回家,让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
我年纪大了,身体渐弱,滑行去单位的路走得磕磕绊绊,坚持了两年,还是在妈妈的劝说下挂上了老年人用的椅子。到了这个年纪,没资本倔强了,一切都得为身体健康让道。
等我绑上安全带,妈妈便欢喜地,如孩子一样坐进我的怀里。
我按了一下扶手上的按键,椅子便不快不慢地向我的办公室滑去。
城市里的天气总是灰暗、阴霾霾的,隔了五十米,很多东西就看不真切了。幸好,绳子能够准确标记目的地,顺着它往前总是不会错的。
我和妈妈周边路过许多人,有人慢,有人快。一个女人大概是快迟到了,不断地加速又加速,她倏忽在我的头顶滑过,汗水被抛下,砸了我一脸——真是没有公共道德,我抱怨着,朝着她消失的方向嚷嚷了一句。话音未落,她就消失在蒙蒙天际,背影都化了。
我看着她消失的方向,还没来得及转回来,几条红色的闪光的绳子抓住了我的注意力,红粉色的亮光在雾气中也极为勾人。
这是参加婚礼的人才能使用的独特红绳。
一群人正前往婚礼会场,在最闪亮的那根绳子上挂着的两个人就是今天的新郎和新娘。他们本该是快乐的,我却没在他们脸上找到喜色:新娘带着木讷的礼貌性微笑,新郎则更加呆傻。我们双方接近,上下交错,我看见新郎的脑子里还有一个人——我的身体开始打战,我定睛去看新郎的五官——瞬间,我明白了,为什么昨晚我会做那个梦——
他们居然跟我住在同一个城市?
先于我的意识,手扯起大衣,佯装为妈妈遮挡寒风,实则隔开她的视线和那一对新人。
很早以前,我的心里就藏着隐秘的恐慌:妈妈的爱不再是独属于我。
随着家里养的那五只理财宠物越来越肥,我心里的不安越盛。我明确说了不喜欢它们,妈妈依然拿着我的钱,喂出它们的肥膘。钱只是小事,可她取消了坐在床尾凝视我的睡脸的传统活动,改去隔壁房间看理财宠们翻滚撒娇,一看就是一夜——我意识到,妈妈想把她的爱分发出去。根据她几次鼓动我相亲,甚至看过领养文件来看,最好的施与爱的对象是——我的后代。
我是不会让妈妈见到那两个人的!
若是……我恐怕妈妈有一天不再独属于我。那就太不公正了!从出生起,她的爱就是我的,沉默的爸爸早已在比赛中失败,世上理应无人能与我争夺此爱。而且,现在的我全心全意地依恋自己的妈妈啊,她理当回馈我同样的爱。
妈妈像是察觉了我的不安,只是她之前为了减轻我的负重,取下了通灵机,此刻没办法触碰我的衣服,只能一遍遍劝说,宝贝,将衣服穿好,妈妈不会觉得冷啊。哎呀,这风很猛的,你要小心保重,不要又感冒了……
我点头,可是座椅滑行出去几百米,对方早就消失不见,我依然在战栗。我虚搂着怀里无实体的妈妈,感觉眼睛酸涩,想孩子似的扑到妈妈的怀里大哭。可我只能忍着,毕竟,我已是个成熟的男人。
我和妈妈依偎着到了公司,妈妈飘下地,我从口袋中掏出了通灵机装回妈妈身上。
通灵机是我为妈妈发明的工具,充电之后,能让灵魂体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我从小就是好学生,读书灵光,妈妈管教又严。那个时候,教育还不像现在这么散漫、堕落,曾盛行给孩子穿戴荆棘腰带。
家长在前一天晚上会向腰带提出要求,比如说,孩子上课不能走神。回家之后,家长可以询问“腰带孩子”的表现如何,若是达标,那腰带只是腰带;如果表现不好,腰带上会长出一条软荆棘。家长就可以取下腰带,鞭策孩子直至荆棘脱落。
现在听起来,这种惩戒太不可思议了。但是,谁也不能否认它很有效。
我那时每天穿着荆棘腰带,妈妈给我的要求还是全班最严格的!但我挨打次数却是最少的!
妈妈甚至怀疑我的荆棘腰带是不是坏了,打电话投诉厂家。厂商查过后,确认没问题,对方接连夸奖我是他们见过的最乖巧的孩子,情绪电话在听到那边的盛赞之后,接连传来一朵朵粉色的花。
所以说,我能发明出通灵机并不稀奇。
我为发明通灵机而自豪,它为我和妈妈带来了平静又美好的生活,也帮助了很多人。但实话说,卖通灵机很难赚钱,该产品很难打开市场。虽然没有竞品,但是通灵机自带极大的争议。我们的很多客户受限于社会压力,不得不匿名邮购;但其也有优势:我们的用户忠诚度很高。
前天我们处理了一起事件:又有人来公司泼油漆。
前台小姑娘哭着上前阻止,她过世的老父亲冷静些,眼疾手快拨打了报警电话,她妈妈和姥姥则是跟着冲上去,起手就被捣乱的人抽走了通灵机,丢地上踩烂,夺走她们的战斗力。
来人不是第一次来泼油漆了,大家都认识。
他姓钟,以前就脾气暴躁,离婚前对妻儿非打即骂的,离婚以后,还多次试图干预前妻对儿子的教育。小钟先生带着死去的母亲穆女士来我们公司购买通灵机时,两个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过惨痛的过往。
我妈妈当时听到这个故事也陪着哭了,回家以后,她把爸爸的石像擦拭了一遍,说幸好我爸爸脾气好,只知道闷声不响地做事。以前还觉得他不管家里的琐事很不负责,但是对比钟先生,实在是太好了。
离婚后,小钟先生幸运地被判给母亲,过了段好日子。但是,五年前,穆女士因为意外突然过世了。钟先生在葬礼上竟然丧心病狂地说什么,幸好她过世了,儿子之后就会独立的鬼话。
在穆女士离世后,钟先生隔两天去照看一下儿子,坐两小时。父子俩不合,相处尴尬,钟先生又粗心,他没发现穆女士在去世之后,灵魂从未离开,寸步不离地陪着儿子。穆女士不愿意跟钟先生正面对抗,所以在前夫出现时就藏在一边。
灵魂体的穆女士要躲藏还是很容易的,她可以飘到天花板上,也可以躲在儿子的脑子里头。
人们总是在追求更好的生活,灵魂体也一样。
穆女士生前跟我妈妈一样爱操心,将家里的大小家务都包办了,让儿子只需专心工作即可。穆女士离世后,小钟先生的生活质量开始了自由落体。看到此情此景,穆女士心疼得天天哭。
偶然听说我们的产品后,穆女士和小钟先生欣喜若狂。他们赶来公司,体验过后,立马购买了一台通灵机。这之后,穆女士又可以将儿子照顾得妥妥帖帖,再不用担心宝贝儿子会辛苦劳累了。
但是,这带来一个副作用。
穆女士有“实体”,藏得不及时,很快被钟先生察觉了。这个恶毒的人开始疯狂攻击那一对可怜的母子,哪怕是警察也不能阻止他。
钟先生的愤怒不仅指向自己的前妻和儿子,我们公司多次被泼油漆。我们尝试过申请禁制令,却碰到一个奇葩的法官。
法官遵循保守的价值观,对我们公司的产品、公司理念,以及所有员工的价值观进行了全方位攻击,认为我们将死去的亲人保留在世间延续亲情的做法违背了人常伦理,是对生命的践踏和伤害;违反劳动法,我们雇用一个员工,身边却总跟着一个以上的家属义务帮忙,他们不消耗物质自然不领工资,这侵害了所有员工的劳动权益……
这位古板的法官洋洋洒洒罗列了八页纸的罪名,勒令我们反思,并拒绝给予我们禁制令。他分明是期待钟先生多多过来找碴,最好能逼我们关停。
钟先生每次来,我们都求助于警察,警方会关押他十几天;重获自由后,他又跑来捣乱,周而复始。警察过来时,甚至是勾着钟先生肩膀走的,像是朋友,反而看我们的眼神十分不善。
我知道他们的意思——环绕在我们身旁的这些老人,身体些微透光,一看即知,他们不是人。警察们也害怕、厌恶且不安。
这很正常。
毕竟世间大多数的庸者在面对自己接受不了的高端小众时,会采取抱团取暖的诋毁姿势,似乎这样就能掌握住真理。殊不知,我们有更加强大的武器——家人。他们死去之后,又乘着思念回归,陪在我们左右。死亡都不是问题,世俗且陈旧的目光又如何能压垮我们呢?
早上,我在公司的门口看见了小钟先生和穆女士,两个人手牵着手,神情惶恐不安。小钟先生身材瘦削,想来父亲的折磨不是补身体的良药,母子两个冲我鞠躬致歉时,小钟先生纸片一样的身体被风吹得波动起来。
我扶起小钟先生,让他们不要在意。
世上的同道者不多,我十分珍爱。
小钟先生曾多次向自己的朋友宣传通灵机。虽然遭到辱骂,不少朋友甚至跟他断了联系,小钟先生依然没有放弃。可见,他十分忠实于自我。我对于内在如此勇敢的人保持尊敬,愿意献上我的友谊。
我的友善是有回报的。钟先生这般屡次上门找碴的人不多,但是像小钟先生这样的忠诚用户则比比皆是。靠着他们忠实的情谊,我的公司才能持续运营。
送走了小钟先生和穆女士,我和妈妈进到办公室里。妈妈去给我泡茶,我则是拿起了情绪电话给全公司的人安排工作。具体的工作条目是妈妈帮我拟定的,一切都安排得清清楚楚。
我们公司的员工十个不到,氛围十分友好。公司里只有我和另一个男士做研发,其他人分别是财务、销售等。电话布置工作任务除了高效之外,还能照顾到特殊的家人,像是做销售的小姑娘,从小害怕和人说话,对外交流都依赖她爸爸。
我讲话的时候语调平和,情绪电话是稳重的绿色。但是这样的颜色很快就变了——当我布置好今日行程后,销售小姑娘的爸爸就打了电话过来。
老人家在电话那头心疼地哭,情绪电话也共情地成了蓝色,还湿答答的。她爸爸跟我抱怨:安排给小姑娘的工作太多了,她今天很难完成;而且,最近变天,小姑娘身体不好,需要多多休息。
我不大耐烦,觉得这个爸爸太啰唆。不过,想到我们公司招人不易,之前又相处融洽,哪怕对小姑娘有点儿不满,也不忍心苛责。正煎熬着,妈妈回来了,她抢过电话,质问对方为什么要欺负我心软。
我心里涌上一阵感动,妈妈真是太懂我了。
妈妈嘴里骂着,还不忘吹一吹手上的茶,将茶杯推到我手边。我遗传了妈妈的细心,没有错过妈妈满是柔情的小动作,心软得一塌糊涂。我捉住妈妈的手,虔诚地吻了一下她苍老的指尖,蹭了蹭她的手背。妈妈一边训斥着电话那头的老父亲,一边温柔地抚摸我。她的动作十分娴熟,指尖能够轻易摸到我怕痒的点,让我不自禁晃晃,身体轻颤。
电话那头的画风截然不同,老父亲被训得来了火气,高喊辞职。女孩出人意料地尖叫一声:不要,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然后,传来她委屈的啜泣,有点儿闷,应该是趴伏在爸爸温柔的怀里流泪造成的声音现象。
女孩的哭声没让妈妈心软。毕竟,只有我,才是妈妈世界的全部。妈妈站在走廊上赶女孩离开,还苛刻地指责女孩淌下了眼泪,让她将这些也一起带走,不要遗落。
妈妈是因为我受了委屈才如此生气的——我微末的同情心被母爱引发的感动洪流冲走。我眼角的余光看见那个女孩将眼泪水一颗颗塞回身体里,结果消化不掉,把自己灌成一个水肿的球,被她爸爸抱着离开。
一转过头,妈妈对我温柔地笑,皱纹像春天的花苞一样舒展开,轻声问,宝儿,吓到了吗?
我自然说没有。
这是妈妈的爱,是独属于妈妈的全心全意——这个道理我和别人一样,懂得很晚。我也曾经觉得妈妈厌烦,一度想摆脱她。
我最叛逆那会儿,妈妈去世大概半年了。
她的死亡与我有关。
那会儿我才大学毕业,还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靠着妈妈的严格督促,我的成绩一直很好,凭着漂亮的学历加入了一家大的通信设备制造公司。坦白说,通灵机的设计原理就是我在该公司上班时悟到的。
上班很累,我每天都要加班到很晚,第二天一早,又要早早地起床,消耗很大。
妈妈看着可心疼了,天天追在我身后说公司的坏话,试图代替我发泄出心里的郁结之气。生活上,她每晚为我精心烹饪夜宵和补汤,不让我的身体亏损太过;在天不亮时起床,就为了给我做养眼且营养的花式早餐。
妈妈比我还要劳累,不知不觉就到了极限。
那天,我和爸爸还在睡梦中,听见一声沉闷的巨响。心悸让我们赶快爬起来,跑进厨房,发现了倒地的妈妈。她的脸褪成了纸白色,气息十分微弱。爸爸判断:像是脑出血,我在报纸上看过新闻。
我吓得慌忙去打电话,电话还没打出去,妈妈已经咽气了。我扑过去,刚要喊妈妈,她的灵魂体已经飘出来了,嘴里喊着,快点关火,宝儿的鸡蛋羹要煳了。
爸爸第一时间听话地关上了火。他比我镇定,很快找人抬走了妈妈的尸体,淡定地关上门和妈妈的灵魂体一起过日子。婚姻初始,爸爸被妈妈没收了脾气,多年来一如既往地沿着妈妈画好的既定轨道过活。
二十几年前,报社的生存环境开始恶化,越来越没有读者。人们不喜欢看长篇累牍的报道。文字豆腐块被发明出来,很快风靡全国,替代报纸成了人们的日常。
只要吃一口新鲜豆腐块,就能顺带吸收一百多字的今日资讯。豆腐块还有各种味道,绝不会吃腻。人们可以借口学习,大量吞咽,有人甚至吃成了气球,边往外飞边吐出各种字句。
可是在报社工作的人很多。为解决就业安置问题,我们居住的城市出台了读报十五分钟的好政策:每个家庭每天要累计读报至少十五分钟,否则就会被扣除两个公民积分。在我们的城市里,钱不是购房的唯一条件,公民积分和住房面积的申请资格直接挂钩,得分越高,能申请购买的房屋面积越大。
爸爸除了上班,都在读报。
妈妈的离世没对他的看报事业造成干扰,爸爸很平静。看报时段,妈妈提出的任何要求都会被爸爸自动屏蔽,包括破口大骂。想象得到,这样的状况下,爸爸绝不会帮我做家务。妈妈无法帮我,只能在一边看着我承担家务,工作也不能停下……
妈妈泪流满面,痛苦之下未能及时处理生活中的重担给我带来的负面影响:我内心被烦躁完全占据。
妈妈既然走了,就干脆点啊,何必留灵魂呢?那个时候,我的心里会不时有这样可怕的念头。我知道这种想法是大不敬,在它刚冒头时就速度将之挖出来,丢出窗外。这些想法摔成了窗下的一团稀烂。旁人去翻找,只能听见诅咒一样的声音嘶吼,妈妈。
后来,垃圾越堆越多,我的恶意的滋长速度加快。妈妈什么事都做不了,还回来做什么呢?她在我身后的叮咛絮叨,只会让人絮烦。
半年后,我彻底暴走,心里有了个挥之不去的念头:摆脱妈妈。
让另一个女人进入我的生命,代替妈妈——这是个很好的方案。
某次去医院挂水的时认识了一个小护士。她笑起来很甜,脸蛋浑似刚摘下树的水蜜桃,脚步甩开会像铃铛一样叮当叮当地唱歌。她对所有人都很温柔,看着她照料病人们,我听见了心跳的跑步声。
我几次借口不舒服,去医院找小护士聊天,终于要到了她的私人联系方式。那天,回家的路上我兴奋地挂在绳上摇摇晃晃。
回到家,看到妈妈,我的喜悦退烧,烦躁又成了情绪的主宰:妈妈还在这儿又能做什么呢?
妈妈终于看出了我的嫌弃,伤心地躲到一边没说话。趁着我晚上睡觉,妈妈进了我的房间,翻找出我的记忆,看见了那个姑娘。
她后来跟我说,看到小护士的第一眼就很不喜欢:对方屁股不够大,生孩子会很困难,眼神中想法太多、野心太大,对所有人都不错,这就意味着她没办法一心一意照顾我……
她当即做了一件让我们双方都后悔了几年的事。妈妈试图从我的脑壳中把小护士的记忆挖出来,丢掉。
我觉察了,抱着我的脑壳逃出家门。我第一反应是跑到医院门口等那个小护士,告诉她我为了她反叛离家了,希望她以后可以取代妈妈,照顾我,跟我一起生活。我从晚上等到白天,终于看见她穿着一条印着黄色向日葵的裙子从远处蹦蹦跳跳地走来。
等我剖白完,她尖叫着跑开,走之前还扇了我一巴掌。
我以为她喜欢我,愿意照顾我,结果居然是这样……我那个时候实在是叛逆,发现自己犯了错居然还不回家去找妈妈道歉,反而感觉十分丢脸,想要远远逃开。
我心里堵着气,一下溜到了城外,把绳子一甩,跑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看见了一片竹林,长在迷雾里。我肚子饿,想要挖笋子吃,在搜寻中脚一拐,滑到一个村子里,躺在一个女孩身前。女孩五官有点寡淡,看着凶,扎着两条很土的粗辫子,有个大屁股,查看后,把我捡回村子里头救治。
我在村子里住下了,娶了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女孩。妻子在很多时候跟我妈妈不一样,她粗俗,蛮横,没文化,缺点很多。但她有一个优点十分吸引我:她发誓像妈妈照顾我一样地照顾我。
兴许是因为我是城里来的,读过很多书,外表也不错,放以前她肯定高攀不起,所以对我的诸多要求都点了头应允下来。我们一度生活得很幸福。
可她怀孕后,情况就变了。她竟会让我分担家务了。我的需求也不再被她放于第一位关照,儿子成了最重要的。
让我彻底了解这一点,是孩子出生后。
妻子要给孩子喂奶,嫌弃自己奶水不够好。她指使我出门去村子周边的一座山上,把一种白色仙人球带回来。她自私地忽略了我未曾独自上过山的事实,只想到了自己的儿子。顶不住妻子的责骂,我勉强自己去了。
我找到了妻子说的白色仙人球,上面都是可怕的尖刺,无从下手。我只好劝了仙人球两天两夜,总算说服它自己跟我下山了。
当我带着蹦蹦跳跳的仙人球回到家,抱着孩子的妻子完全忽视了我。她不仅不感激我的辛劳,还责备我:怎么这么慢?
然后她伸手拿起仙人球,命令它:再尖点。仙人球听话地把尖刺又伸长一点。她若无其事地抓着仙人球往自己的乳上扎——仙人球迅速地变得干瘪,她的表情依然波澜不惊。等到她将干瘪的仙人球扔出去,刚刚被扎破的乳房上现出一个洞,往那里看过去,能够见到一块块黏稠的奶。
妻子满意了,用儿子的嘴堵住那个洞,说:吃吧。
我被“母亲”奉献牺牲时的决然表情吓到了。无私地付出和给予爱,是独属于伟大的母亲的。我醒悟到:要是留在这里,我永远不能再做回一个宝宝,也永远不会有一个女人像我的妈妈那样爱我——我想要回家找我妈妈了。
我漫长的叛逆期终于结束了。
我迫不及待地诓骗妻子,说要去城里给孩子赚奶粉钱,让她送我走出了村子,再没有回去。我没什么愧疚的,毕竟是我的妻子先违背承诺,答允了把爱都给我,却不兑现。至于孩子?很抱歉,我没有生出父亲的心肠。
可是,妈妈跟我的想法一致吗?
龌龊一点想:灵魂不能永远留在世上。当牵念的人消失了,灵魂体自然也要跟着走。若是我没有后代,妈妈就会跟我一起去往死亡的彼岸,两个灵魂靠在一起,留下一段母与子的佳话。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正一点点缩短。
我随时愿意跟着妈妈一起离开,让她继续照看我。妈妈呢?她照顾那些宠物,究竟是本心慈爱,还是说,她在找延续生命的……
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了,盘在我儿子的脑壳里,跟到了城市来。妻子这种状况,分明需要一个通灵机。这代表,他们随时会找到我。我的儿子长得跟我很像,妈妈见到他就会明白一切。
妈妈现在要是知道她还有个孙子,会怎么样呢?
她会维持现状,眼里只有我?还是跟我妻子一样,看着那个小孩子,扎破自己的乳房,嘴角还挂着笑?那个小子是有前科的,他仗着儿子的身份,已经抢走了属于我的一个……我的一份爱。他又来了,又要来了,挂着跟我相似的脸,要来抢走我亲爱的妈妈了!
那个梦是预兆,早上的遇见也是——
我害怕地抱住了妈妈,嘴里不断地确认:妈妈,妈妈,我是你的宝儿。
前台小姐打来专线电话,因为刚刚销售被开除了,就找了我。她说门口来了一个年轻人,脑子里有个灵魂体,他们要买通灵机。
我一下子想到了那个木呆呆的新郎,和盘踞在他脑子里的娘。我将妈妈抱得更紧,手里偷偷捏住通灵机,犹豫是否要将它关掉,导致妈妈的身体忽闪忽闪的,像是接触不良的电灯,她说话也打着战,断断续续地传出几个字眼:宝啊……怎么了?
我犹豫着,捏着通灵机,浑身颤抖。
那边,客人的脚步越来越近,玻璃门已经映出了那人隐约的身影……
作者简介
俪歌,1991年生,湖南长沙人。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我和你的漫长时光》。本文系其首次在文学刊物发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