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0年11月号上半月刊|飞廉:这些造石的石匠影响了我的一生
在宝石山下
清晨,我坐在窗前读苏轼,
绝艳照衰朽,
雄繁与寂寥。
对楼的老妇在窗台
点燃三支细香,两根红蜡烛。
烛火在风中摇曳着一种往世的仪式;
轻烟淡而不绝,
像一种我无法领略的悲哀。
白发苍苍,
念念有词,
她在纪念谁,
缅怀怎样一些日子?
两个窗户之间
隔着一棵正在开花的香樟树。
夜宿郑州,怀李商隐
旅馆的深夜,我划着火柴。
微笑似的火焰,
在唐代海兽葡萄纹铜镜上暗淡,
萧然而逝
最后一缕叹息的青烟。
我点燃了三门峡上村岭出土的
那盏战国跽坐人铜灯,
我望见你少年时孤愤的脸。
我们都是那卖火柴的小女孩,
一次次击退寒冷和黑暗,
我们指间的残梗,
是雪地里一群冻死的麻雀。
生涯太短暂,
我们的往事装不满这火柴盒。
大雨,落石,停车望金沙江
万山雄奇,
一路大雨,到处可见
黄浊急湍的溪流,慨然向前,永不回头。
落石,停车远望金沙江,
说不出的绝望
——山川壮阔,而我只是一缕微风。
很多年前的地理课堂上,
我渴望有一天路过金沙江,
我渴望像古代的英雄,在金沙江掀起风浪。
自叙
我的家族更早之前可能来自淮河流域的安徽,
南迁至浙江兰溪。明朝中叶之后
在苏州繁衍了六百多年。
很小的时候,我随父亲到广东经商,
1920年代,由香港搬到上海。
我祖父(他代表了当时正处于消失边缘的
旧中国)坚持我夏天去苏州,因我是长孙,
理当亲近祖先,了解家族事务,
他教会我如何在郊外山上的祖庙进行祭祀。
我母亲是虔诚的佛教徒,擅长吹奏笛子,
她经常带我去苏州的寺院,
我总在那里静坐,
这是母亲对我最重要的教诲之一:
学会在寂静中倾听。
我在苏州住了几个夏天,
那时,革命已经发生,皇帝不复存在,
但在这古老的江南腹地,
人们依然相互尊重,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为日常生活之首。
我至今清楚记得我和堂兄弟在我们的私家园林
“狮子林”玩耍的情景。
“狮子林”是一个僧人于14世纪开始营造的,
因石著名。
这些石头,这些造石的石匠影响了我的一生。
冬日怀颍河
许由在流水里洗耳朵,
曹丕洗剑,
三十年前,吹着芦笛,我洗泥泞的脚。
此刻,宝石山下吃红薯,我突然想到——
如果墨子活到七十三岁,
大概就是我父亲今天的模样,
如果墨子化身一条长河,
大概就是我家门外的这条颍河,
我则是父母从这条河里打捞上岸的一粒沙子。
出生在颍河边,
这构成了我今生最大的寓言。
年过四十,秋风在我的头上紧吹,
只有写出庾信的杰作,
才不辜负它数千年的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