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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长篇专号2021年春夏卷 |杜梨:孤山骑士(节选)
来源:《花城》 | 杜梨  2020年12月30日07:24

内容简介

少女陆咪貉遭受了男友的暴力侵害,一直陪着她长大的家用仿生人菊地为她报仇。随后菊地被警察抓捕,因为加害人类而遭受销毁。仿生人伤人案掀起了轩然大波,父亲陆一洋所经营的仿生人公司迷羊陷入了信誉和经济危机,而他作为法人被判入狱。多年前,陆一洋曾是优秀的刑警,与仿生人助理菊地一起屡破奇案。在一次抓捕毒贩的任务中,菊地拼死救下了被爆炸毁容的陆一洋。陆一洋将菊地从报废场救回,重新改造为保姆照顾尚在襁褓中,又失去了母亲的咪貉。

陆一洋随后再婚生子,与女儿关系疏离。菊地待咪貉如兄如父如爱人,失去他之后,咪貉痛不欲生。围绕她的阴谋如同蛛丝层层勾连,被仿生人千里追杀,陆咪貉在逃亡过程中发现菊地给她留存的一段代码变成了全息影像,守护在她的身边。5年后,陆咪貉潜入父亲的对头星浪仿生人公司,拼死调查真相,拯救自己与所爱之人的性命。

小说的情节充满了悬念与反转。女主角的成长与复仇经历跌宕起伏,与有灵魂共鸣却无肉身的仿生人之间的情感真挚动人。几位配角性格鲜明,多条故事线交织叙述,叙事节奏明快,无论环境气氛的烘托、人物的情感塑造都较为成熟。在科幻小说层面,小说思考了仿生人与人类之间的情感与社会问题,探讨了社会达尔文主义、未竟的革命理想、个人的命运起伏、无法磨灭的人类感情和机械异化之后的心理抉择等问题。

· 第一部 驯化 ·

早熟脆弱如一颗二十世纪梨

……

唉到底什么是二十世纪梨呀——

他们在海岛的高山地带寻到

相当于华北平原的气候了

——杨牧《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第一章

亚波人的魔手伸过来了,从海上逼近的大超兽。

我真想杀了他。

菊地站在落地窗边,初春的风撩开了咪貉的笔记本,他是插花的时候看到的。

菊地看了有些停滞,他食指和中指并拢,迅速滑过自己的咽喉处,做了一个切割的手势,杀。最近这个无意识的动作让他以为是系统出了问题,明明已经去过咪貉家的仿生小诊所做了两次全身体检。

并不是有意去翻看,可当咪貉默不作声地出现在他身旁,他还是吓了一跳,电流脉冲略微乱了两个点。最近体内红外传感仪也出了问题,竟然没有听到咪貉走来的脚步声。他在思索日记本上的那句话之际,还有片刻的宕机。

咪貉也不说话,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少女的头发刚到脸颊颌骨下方两厘米处,从侧面看过去,看不清肌肉的弧度,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她已经几天没回家了,他知道是去了陈桐林那儿。他这几天给她打电话,回来吃饭吗?

她声音臃肿地回“不”,就挂掉了,三秒钟。他照旧订菜,买花,收拾房子,笔直地坐在门口的小椅子上,盯着门,偶尔窗外掠过飞鸟,他扭头看。菊地注意到桌子右侧的小瓶子中,那朵玉兰已经微微向外开了两瓣,这是他特意买给咪貉的,枯一枝,换一枝。这个习惯从咪貉幼年开始,一直持续到今天。

还没来得及开口,咪貉便抱住他山崩地裂地哭:“我太难受了,我觉得我的心要裂开了……”

菊地抚着咪貉的团子头:“怎么了?吃硝酸甘油吗?我去拿,人的确可能会因心脏破裂而死……”

“我不要!我不想当人了,人类的感情太痛苦了……”

“我是觉得,人类的大脑应该和在直径为半米的黑色碗状石器中的糕团一样,须要反复捶打加强韧度,这样做出来的口感才好吃。据说优秀的人在长大之前,都要经历一番捶打,什么天将降……”

“你又不是僵尸,说这些是不是有病!”咪貉的哭声似有减弱,以菊地碳纤维手指的触感来量定,咪貉的头骨较轻,加强力度一捏就能碎掉,里面运转的是一团胶质果冻样的人类大脑,年轻、困惑又迷茫的多层神经元群,分泌着相互矛盾的激素,它们不稳定,不可控,太过奔突,难以计量和捉摸,实在是不完美的设定。

而正是这种不完美的人脑,可以稳定地隐藏想法,操纵身躯,做出行动,进行颅内的密闭思考,并设计出了他这样接近于完美的产物。这实在是个双重悖论,隔壁的仿生人费尔曼难以接受这样的悖论生产。仿生人太容易被设计量产,行为随时被监测上报,他们无法靠自身力量摧毁记忆芯片内的《星际仿生人行为规范准则》的纳米印记。

说实话,菊地不在乎这些。有幸成为陪伴型仿生人后,咪貉足够依赖他,他也安心作为陪伴型仿生人存在,从来不参加一些仿生人的社交活动和联合集会,既然这颗行星上的人类文明总会消亡,那么谁来统治都一样。

直到最近一段时间,他开始无意间做出那个割喉的动作,并且在思维底层进行模拟,他开始担心是不是费尔曼用暗网连接黑进了他的思维底层,输入一些奇怪的信号导致的,对方似乎一直对他虎视眈眈。无论如何也不能背叛咪貉。他又写了三四遍。

直到接触了咪貉的头颅,剧烈起伏的人脑微电流间歇不断地导进手指,他又分析,也许是她最近的情绪传进了他的思维底层,这股怒意在模拟杀人的动作和方式。他手指停留在她的发丝里,在隐私的问题间宕机片刻,问出了那句在脑海中转了480圈的话:“你日记里写的,是不是陈桐林?”

咪貉抬起头,瞳仁占比55%的黑眼睛望着他,眼眶高高肿起,像被剥了皮的兔子,赤身血体的红。菊地腹部丧失了一个挤压的力,他低头看见衣服湿了一块。他不能体会对方确切的心痛感,但系统压力值明显上升,机温升高,也许类同于人类的肾上腺素突然激增。

“……前几天我去找他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他在游戏中把一部分意识数据化,在我们恋爱的这一年多里,他一直在和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战区里乱搞,皮下植入可以直通神经……什么颅内高潮……他说那都是虚拟的,是我小题大做……我们吵了几天,今天吵得最凶,他动了手,抓住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撞……”

这就是她头为什么发软的原因,我为什么没早点发现?内燃机嗡嗡作响,外表皮肤全马力散热:“我去找他。”

“你能干什么!仿生人不能攻击人类。就算你能动手,他们也会说是我让你干的,到时候会惹来很多麻烦。”咪貉的薄嘴唇因为哭,肿得很高。

“我可以用别的方式躲过监测。”

“我不想失去你,任何风险都不想承担。一旦被发现,你会被带走的。”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你让我听听你的心跳吧,好吗?”

“我找费尔曼把这段数据屏蔽销毁,他肯定不会拒绝。”

“不行!别说了!别去!”咪貉松开他,抽身而去,“这不是你当警察的时候了,你比他更重要!你不能去!”

风又吹进来,把白色的纱帘吹开,咪貉背对着窗户,脱去被撕松了领子的上衣。因着背光,他连忙调整瞳孔焦距和光的对比度,好看清她的伤。她的胳膊和身上是肉眼可见的瘀青,四肢的关节处均擦破了大片,血顺着伤口纹理洇在她略苍白的皮肤上,颜色愈分明愈难看。他这才发现她的眼神也有些涣散了,估计是撞头撞的,我怎么早没发现呢。

他的眼前迅速闪过一些女尸的照片,系统推送给他很多案件,压力值又升高了,他用纤细的碳纤手指关节扣着散温的孔穴,一、二、三。他转身拿浴巾覆盖在她身上,然后迅速关掉窗户,把窗帘拉好,把她轻轻地摁在凳子上,内燃机的热量刚好拥抱她。很多个冬日的夜晚,女孩手脚冰凉,每天睡前给他设置好体表温度,抱着他的胳膊慢慢入睡。他俩算是相依为命,咪貉的爸爸陆一洋很少来,他有自己的家。

“……妈的,我根本打不过他,只抓破了他的脸。”

他迅速地打开橱柜,给她找好新衣服,“我们先去医院验伤,报警,然后我再找他单独算账。”平淡的日子过久了,遇到意外,他还是怪自己动作太慢。

“不要报警……”咪貉仰起头看着他,灵魂都要淌干似的,“我爸会知道的,我不想他一惊一乍,他本来就嫌你坏了……”

“我们先去医院,等你伤好了,我们就去野外猎鸟,我把家里的鸟和弓都带出去,好好散散心。喝口水先,不烫。”他装作没听见,把温水递到她面前,冰袋敷在她的头上,右手拎上了出门的应急背包,他已经计划好了几个方案,还不够精密。

“你千万别去,你走了没人给我送花了……”咪貉望向窗帘拂动的书桌,擦掉眼泪,鼻子嗅了嗅,恍了恍神,“今天的风是从哪儿吹来的?”

“今天是鸽形目的风。”他回答道,音色恢复了摇篮曲式的温柔,“下午随风进来的,是咕咕的声音,你听见了吗?”

菊地带着咪貉往下走,他给她准备好了墨镜,避免风吹着眼睛。这事不能惊动老大,也就是咪貉的爸爸。如果他单独行动,会受到《星际仿生人行为规范准则》的限制,日常举动审查严格,肯定会暴露。必须得求费尔曼帮忙,对方一定会转动着那双湛蓝色的等离子眼珠嘲弄他。

作为一个高等科研仿生人助理,费尔曼身份特殊,在出厂起就未被施加《星际仿生人行为规范准则》的纳米印记,是被当作人类的伙伴来看待的。他只被设定了阿西莫夫机器人三大定律的弱约束,拥有大片灰色能动之地。照他自己的说法是:我是“自由”的。

菊地默默地计算了几种结果,无论哪种逻辑模式推出来,费尔曼都会帮他,只不过这次对方又会提出什么等值交易,他还不知道。

咪貉到医院急诊科的时候,歪歪地靠在椅子上,闷声不响,菊地的体内红外传感仪失灵,他只好向护士借了一支电子温度计,咪貉果然发烧了,牙齿有些打战。

不可饶恕,他在思维底层里的电子日志把这件事写了一万遍,生怕自己老化的电路出什么闪失,把这件事给抹掉了。菊地把她的头轻拢过来,咪貉靠着他的肩。滔天巨浪来袭,海中的一方白色的塑料泡沫板。

咪貉进了急诊室,菊地在门外等候,大概是看出了他有些与众不同,周围有女性陪伴型仿生人过来与他搭讪,他赶紧摆出那副仿生人的标准模式化笑容,防止对方察觉出有什么不对,仿生人的内部举报成亿兆上传,他们彼此是对方的监视器,他的风吹草动很快就能让星浪的总控知晓。

其中一个齐头帘,披肩粉头发,身穿蓝白波普点裙子的仿生女人问他:“你的主人怎么了?”她坐在他的对面,跷着二郎腿,腿斜向一侧,对他挑了挑眉毛。

菊地差点就皱了眉头,他实在不习惯“主人”这词,大概是咪貉从未把他当作奴隶来使唤。咪貉看他如父如母,如兄如姊,是不加性别地对待和信任。大概因为他的新身体没有生理性征,从里到外都呈现出一种雌雄兼具的包容和温柔,老大当初认为这样对咪貉的成长大有裨益,不会造成认知偏斜。但是他忍住了,这些仿生人理解不了的,也没必要细说:“她受了些皮外伤,应该无大碍。”

“哦,她出车祸了,颅骨凹陷,左腿胫骨粉碎性骨折,骨头戳破了皮……”

“太可怕了,她现在怎么样了?”菊地的推送里应景地出现了一些车祸现场的图片,他停了三秒发现,他居然对这些东西产生了排斥,连忙打断了对方的话。

“她被送去手术了,我在这里等家人过来。”

“希望她能平安。”他才发现她胳膊上和裙子下摆的血迹,他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了消毒喷雾和湿纸巾,“你胳膊上还有血,来擦一下。”

“她的血。”那个女人粲然一笑,“我刚才都没注意到,多谢。”

他也挤出一个微笑,给对方递喷雾和纸巾过去。那个女人伸手接过东西,突然在他耳边低声说:“是我干的。”

节选自《花城》长篇专号2021年春夏卷 

作者简介

杜梨,生于1992年,北京人。双语写作,艺术创作,英国莱斯特大学英语现代文学和创意写作硕士。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花城》《西湖》《山花》等,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和“澎湃·镜相”非虚构写作二等奖。2018在西班牙做艺术驻地,出版短篇集《致我们所钟意的黄油小饼干》。译有帕蒂·史密斯《奇思妙想》、菲利普·肖特《宠物医生爆笑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