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0年第6期∣张炜:爱的川流不息(节选)
融融来了
融融在南方机场停留一夜,将于第二天上午搭乘班机来到济南,降落时间为中午十一点十分。接机的是孩子的朋友,我和家人因故没去机场。
从这一天开始,我们家里将增添一位新成员。
就因为没有去机场接它,心里有些歉疚。随着时间的临近,想着它进门的一刻,有些不安。好像完全没有做好接纳的准备,整个事情有点突然。一边在犹豫矛盾,另一边却在按计划推进。就这样,现在它马上就要来了,我们竟然慌促起来,准确点儿说是有点激动或冲动。其实在这之前我们并没有什么事情,去机场接它是应该的。但直到最后还是耽搁下来,好像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欢迎还是拒绝融融,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问题。它很快就要进家了。
我们在窗前站了一会儿,走动,等待,然后静静地坐着。十二点,我们再次走动,不时伏到窗前。
他们终于来了。我看到一辆车子停在楼下,车门打开,有人小心地搬下一个手提箱一样的东西,很精致,带窗户。我知道,那是小动物们专用的旅行居所。远远的,我看到窗户上闪动着一张小脸。看不清眼睛。我们往电梯间跑去。
电梯门开启的那一刻,我们的目光飞快捕捉那扇小窗:窗前有一双大大的蓝眼睛,它正与我们对视。啊,这就是彼此的“第一眼”。心跳有些异样。这眼睛太美了,且似曾相识。
为了防止新来的小家伙因为生疏而乱蹿,我们已经提前收拾好了一个封闭的后凉台,在那里安放了猫砂盆、饮水器和一个柔软的小窝。融融很快被安置在里面,它隔着玻璃拉门看我们,看全新的环境。
我一直在努力忍住心中的惊讶:它经历了长途跋涉,竟毫无倦意,浑身都透出充沛的活力,非常精神。它除了双耳、眼窝和后背呈淡淡棕色,基本上是纯白的。个子出乎意料地大,完全是一只成年猫的体量。它差六天才到四个月,体重却达到了六市斤。
它站在落地玻璃门后面,目光里是温和的询问,没有一丝惊慌。它安静地看着屋里的一切,主要是看新主人。我们这才觉得原来的提防实在是多余的,不好意思地拉开那道门。它低一下头,款款而来。最初的仪态令人难忘:面容温情而庄重,迈着狮子般的步伐。是的,它的行姿让人直接想到了一头小狮子,举步从容,而且一对前掌每次离地时,就像狮子那样微微侧翻一下再提起。
它就这样径直走来,淑静、安然,礼数周全:先到女主人身边,将身子贴一下她的腿,仰脸看看;然后才走向我,一丝不差地重复了刚才的动作。不同的是我没有让它马上离开,而是因为惊喜和爱怜,抑制不住地伸出手,一下抱紧了这个热乎乎软绵绵的躯体。它一动不动,等待我的冲动过去。
我很快感到了自己的鲁莽,松开了,说:“融融!”我一边呼唤,右手不自觉地伸向它,就像去握一位客人的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人久久难忘:它抬头一看,马上把右前爪搭到了我的手上。一只收拢的、洁白的手掌。我握住这只多肉的小手连连动着:“你好!你好!”
深爱
就在一个月前发生了一些争执,当然关于融融。因为远方的孩子完全出于好意,要送给我们一件出乎意料的“厚礼”。这实在是有点莽撞了,在没有征得我们同意的情况下,就提前订下了融融的事情,而且要故意给人一个惊喜:再有三十多天它就会出现在家里。
我们给吓了一跳。这是一件多么大的事情啊,这件事究竟有多么大,作为下一代人,孩子,肯定一点都不知道。马上在电话上拒绝:不行。我的口气坚决到不容置疑,可是已经有点来不及了。因为从程序上看,那边早就启动了,已经办好了一切相关手续,很难更易了。最大的麻烦是孩子难以理解:收养一只宠物真的有那么难?在年轻人眼里这根本就不应该成为问题,看看多少人拥有它们,再看看它们多么可爱。“你们看看就知道了,难道一点都不动心?真的没有照顾它的能力?”
“不是,而是;”我停顿了一下,“这种事从头说起来很麻烦的。”
“它是很省心的,绝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麻烦。”
我想告诉电话那一端:这不是麻烦与否的问题,而且完全不存在这样的问题。“存在什么问题?”“存在,”我又一次停住了。我想如实相告:存在的最大问题是,我、我们,已经发过誓:决不再养动物了。
但我没有这样讲。凡誓言都冷冷的,落地有声,不可违背。废弃誓言,这是多么大的事情,那肯定要产生严重后果。既已立誓,必有原因,这些都不是现在的年轻人所能理解的。这会牵出很长的话题,都是一些不愿重复也不愿提起的话头。我只有长长地沉默,然后生硬地强调说:“不能了,不能再让它们到我们家里来了,就这样定了。”
电话突兀地终止了。可是这件事情想要扭转已经很难了,因为一月后要来我们家里的这只猫,孩子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了,差不多是看着它长大的,并且在它一个月大的时候就取好了名字。在对方看来,要改变几乎是不可能的,要舍弃简直有点不可思议。我之所以没有说出“誓言”,是有些担心。这很容易被当成上一代人特有的矫情:这种事也要发誓?为一只宠物?
因为要谈的太多,反而一时讲不明白。
结果就这样僵持下去了。让我们想不到的是,孩子认为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固执而牵强的推辞。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要过去,最后变成了不可挽回的事实。这件事情的深层原因,除了沟通的困难,或许还有另一个:我们内心深处也在挑战那个誓言,哪怕是尝试一下某种可能性也好;说不定我们也在盼望融融的到来。
我想说的是,正因为深爱,才要拒绝。有些可怕的经历不属于下一代人,那种独有的恐惧也就不属于他们。谁愿轻言恐惧?所以总是欲言又止。我不敢让它到家里来,不敢让它加入我们的生活。我犹豫着,想说:我们在这个地方的日子还不牢固,还不稳定,还有些不能确定的元素,总之还需要观察和等待一段时间。可是这些话我同样说不出口。下一代人会睁大受惊的双眼:“不牢固?不确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要搬家去外地还是怎么?”要回答这样的问题就要从头说起,那也许要耗上一吨的言辞。
我能说出这几十年来,我们与它们一起经历了多少故事?不敢回忆,不愿回忆。我只能简明扼要地说:以后吧,当我们具备了起码的条件,能够确保它的安全,一切都太太平平的时候,一定会欣然而幸福地欢迎它们的到来。我们会说来吧,加入我们的生活吧,完全没有问题,这里全都准备好了。可是现在还不行,时机还不成熟。
事实上真的没有十足的把握。失去这个最基本的前提,我们也就不能拥有,更不能动心。这必须成为一个原则,必须横下一条心,坚定不移。
这样的誓言其实是几十年前立下的,而且不是自说自话,不是悄悄地隐在心底,而是在特别的时刻、由特别的人作过见证的。我说过,凡是誓言必得遵行,不然就会遭到报应。那种后果是任何人都承受不起的。可怕的是这几十年里,违背誓言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于是就有了疼痛彻骨的一些经历。在事后,在静夜,我会一遍又一遍地深究:为什么会遗忘?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糟糕的事情?最终发现,每一次废弃誓言,都是因为心理上的全线溃败:面对它们的眼睛,面对一个簇新活泼的生命,其他一切都不管不顾了。无法遏止的巨大喜悦伴着浓烈的爱意,潮水一般涌来,最终淹没过顶。这让人完全无法抵御。就这样,那会儿不仅忘掉了誓言,而且将其扔到了一边。总有侥幸心理,总想重新尝试。
这似乎是可悲的。最后,悲剧总是缘此发生,几乎没有什么例外。我将一再发现并证明:自己的生活是如此脆弱,个人的能力是如此微小。是的,我总是要愧对它们;我甚至没有能力让它们平平安安地过完自己短促的一生,而这又是最起码的一个条件。回头看,那种让人一时失去理性的原因,说到底不是一般的喜欢,而是爱,深深的爱。结果无论怎样担心和害怕,怎样提心吊胆,最后还是被这深爱所征服:紧紧地拥住它,一刻都不想疏离。就这样,它们再次加入了我们的生活,成为这个家庭中的一员。
这次,我们拥住的是融融。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们所要做的只是努力忘记所有的往事,让一切重新开始。我们要有这样的认知:时过境迁,现在是和融融在一起,一起享受崭新的生活。这是怎样宝贵的光阴,我们除了倍加珍惜,别无选择。它的一双大眼睛正在左右打量,平静中透着温柔,还有适可而止的亲昵感。只看着它的眼睛,一切便悉数得到满足,仿佛人生再无他求。
是的,在一个绝美的生灵面前,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大骨骼
融融竟然很快适应了新的环境,似乎从来到的那一刻就把这里当成了理所当然的家。在记忆中,这样的事以前还没有发生过,所以让我们十分惊讶。一般来说一个新生命来到异地他乡,在陌生人面前总会不安和拘谨,因为对它来说一切都需要熟悉。可是我们觉得融融极为例外的是,它的目光里充满了安定与亲近,好像早就为此做好了所有准备,早就被告知了关于这个新家的所有细节。
它像一个好学生那样,提前做足了功课。
要知道它还是不足四个月的小家伙,但只看身量,会误以为这是一只成年猫,步态也沉着稳重到不可思议;只是细看它的神情,才会发现那种令人疼惜的娇嫩与纯稚。这种沉稳的仪态与姿容大概是天生的。一种深深的惊异感,从它来到的那一刻,从它伸出小手的那一瞬,就留在了我的心底。
剩下的事情,就是长时间地、一遍遍与远处的孩子通话,以解开心中的疑惑,并获取有关知识、注意事项等,尽管这之前就交待了许多。我被告知:融融是一只杰出的猫,即便在它的兄弟姐妹之间也是极特殊的,这些从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来了,“比如说,它是大骨骼的人。”这句话让我一时迷茫,后来才明白这只是一种语言惯性,顺口将其称之为“人”。这里说的是,融融一生下来就是个大块头,发育超好,估计以后会长成大个子。
围绕它还有很多趣事,都是来这里之前发生的。
比如说,一只小猫从离开母亲到另一个家庭生活,一般需要四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是不能省略的。因为它和人一样,要有一段求学期,前两个月等于从幼儿园到小学和初中;后两个月才算上完了高中和大学;最后,研究生的学历要在新的家庭修完。前边的学习时段如果缺失,来到新家之后就会手忙脚乱,十分无知,生出无数的麻烦。
融融的可贵之处,不仅是一位“大骨骼的人”,而且与形体一起超前发育的还有心智。这真是了不起。它在几个兄妹中最早学会了一连串必备的本领:怎样运用卷舌取到固体和流体食物,合理分配睡眠时间,怎样上厕所,如何打理自身与环境卫生。特别难学的是几种游戏,如爬高、滚球、捉迷藏。独处也是一种了不起的能力,这同样需要从很小的时候养成:怎样在无眠的时刻静静地思考。作为一只猫,这是必须养成的习惯和本领,因为在未来的漫长日子里,有许多时光需要这样打发,有无数问题需要这样解决。
一只猫在一天里要用多少时间进行思考,许多人不会在意。他们常常将这种行为与打瞌睡混在一起,顶多能分出深睡眠和浅睡眠。其实它们待在一个地方,看上去是在打盹,实际上是在思索。与人不同,与一般的动物也不同,猫的思想需求很大,它所要思虑的事情很多也很辽远。但是它们思索的内容,人们无法得知。有人会问:想这么多,即便是深刻的道理,又有什么用处?
这种朴素的设问一定会发生的。就我长期观察所形成的看法是:猫和人在对待思想及其成果的时候,似乎是完全相同的。人的很多思考也大多是留给了自己,其中只会有一小部分拿出来与他人分享;猫也是一样,它与其他猫议论自己的所思所想,表达的方式我们不会明白;它在生活中遇到的大量事物,都必须经过自己的大脑加以过滤。这个世界无论对猫还是人,都太大太陌生了,变化太快,于是每天都要面对全新的东西。
融融的了不起之处,是它从幼儿园到大学这个学习阶段,除了修完基本的课程之外,还提前涉猎了研究生的部分内容,比如怎样与人相处、一些礼节等,都是极难的部分。猫与人没有共同语言,但交流是必须的,这就要掌握一些肢体动作、一些特别的发声技巧。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它竟然在离开母亲之前学会了与人握手。
就因为它的优异,属于超前毕业的优等生,所以就提早许多天来到了我们家里。
小獾胡
融融来到新家的第一个星期,也许要面临一生中最困难最艰巨的任务。在我们的认知中,猫对于周边环境的敏感性远远超出了其他生灵。它除了要将自己的居所、用餐处、卫生间等一一熟悉并习惯,还要把足迹所及的每一角落、每一物体都搞个清楚。这个新的世界对它来说不仅有形象,而且有气味;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切又将在许多个层面被它所把握、所拥有。“哦,这是我的家,我的亲人,我的房子,我的水,我的声音,我的蹭背墙,我的磨爪处,我的玩偶,我的‘古怪’。”它把暂时还不能理解和认知的事物,称作“古怪”。
在最初的日子里,融融也许会按捺自己的稍稍不安。可是这其中的绝大部分我们无法帮到它,需要它自己从头解决。但最终与我们的想象大为不同,它竟然从头到尾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慌乱和匆忙,而是像一个来过多次的老朋友那样,有条不紊,安然沉着。当然,它要了解新家,但无论是抚摸还是嗅闻、注视,神色总是一派从容。最让人感动的是,只要主人走过来,它一定会放下手头的事情,用多种肢体动作,用不可言喻的目光神色,来进行“对话”。
那一刻它是这样的:先欣欣仰脸,然后不徐不急地走到跟前,在近处注视;如果我们伸出手,它就会用额头轻蹭一下,接着将身体挨过来。它很少说话,语言诉诸形体动作,更多地使用目光。我想说:从来没有看到比融融的眼睛更富有表达力的了,这是真正的心灵之窗,有时含蓄、深邃,有时又庄重、冷静。它这会儿克制了与生俱来的顽皮,在一种稍稍的矜持中伫立着。只是那个红得有点过分的小嘴透出了无法遮掩的稚嫩,使人忍不住要逗弄一下。
我们一直想不明白的是,它究竟用什么办法化解或掩盖了初来生僻之地的局促不安?还有,就是它令人费解的沉稳举止,到底是源于一个物种的本性,还是经过了一定程度的克制或修饰?这在一个小动物来说是不可思议的。这让我难免一厢情愿地猜度起来,想象它有一种特殊的胸襟、曲折的心智,以至于能够容纳和洞悉、体谅和接受这个新家、新家的一切。
我在想另一只猫,那是我拥有的第一个动物朋友。啊,转眼已过五十多年,那些日子多么遥远,可是又近得如在眼前。它的面容与声音似乎就在昨天。它有一个古怪的名字:小獾胡。这是外祖母给它取的。它的到来真是一个传奇,那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那是极为平常的一天,我和好朋友壮壮在海边林子里玩,天快黑的时候才准备回家。正走着,天空突然传来一阵阵急促的歌声,声音有些异样:一只云雀就在头顶呼喊。是的,它不是歌唱,而是尖叫,是不顾一切地大吼。
我们对云雀的歌声太熟悉了,而且知道一个原理:无论它飞得多高,总是与地上的小窝保持一条垂直的线。也就是说,它一边唱一边盯紧了自己的家和孩子,那是几枚带斑点的蛋,或者几只毛绒绒的小鸟。我和壮壮都觉得头顶这只云雀有什么不对劲儿。我们低头仔仔细细地找起来,知道它的小窝一定就在附近。
找啊找啊,天色有点灰暗。不过什么也逃不过我们尖尖的眼睛:就在一大蓬茅草旁,巧妙地隐藏了一个精致的小窝,它就像一只光滑的小草篮,啊,里面装了四颗带斑点的蛋。老天爷,说起来没人相信,小窝旁边正蹲着一只拳头大的小猫,它正瞅着小窝里的蛋,神情专注到顾不得躲闪。
我和壮壮乐坏了,彼此对视一下,大气不出,不约而同地伸出了手。小猫这才开始躲闪,不过已经有些晚了。它很容易就落到了我们手里。小家伙吓坏了,剧烈挣扎,呲牙瞪眼的样子真像一个小恶魔。说真话,那一刻我和壮壮都惊呆了,差点慌得将它放开。不过它对我们的诱惑力也实在太大了,结果一直忍住了它的抓挠,只紧紧地搂住。谁能舍得下这样一件宝物,除非是疯了。
我们一路上安慰它,呵着气跟它说话。我们告诉它,快些跟我们回家吧,在那里,有比小鸟蛋不知要好多少倍的好东西等你享用哩。它可不听这一套,不停地蹬和挣,那力量与小身子简直太不成比例,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谁也想不到一只小奶猫会有这么大的劲儿。它很快把我和壮壮的胳膊抓破了,衣服也扯坏了。我们只是忍住,一路拥紧了它。
外祖母
很快看到独零零的那座小屋了,那就是我们林子深处的家。外祖母正在等我回家,她听到声音走出门来,一眼看到我们怀中挣扎的小家伙,发出“哎哟”一声。她比我们还要惊喜,不顾它的反抗,一下接到了怀里,像抱住一个小孩子那样上下颠动,一边“哦哦”地小声叫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这让我一直没法忘记:小猫一直在狂挣和暴怒,可是这会儿突然平静了许多,它盯住外祖母,大眼尖尖的,愣了一会儿竟然眯了起来。它大概实在太累了,挣扎了一路,这会儿要睡了。
外祖母一动不动地抱着,大概害怕把它弄醒。
它真的睡着了。这一刻我们才敢挨近些,好好地端详起来。原来这是一只深灰色的、浑身有着浓黑斑点的小猫,只有四只爪子的前端是纯白的。黑色的胡子很长,长到不成比例,大概这就是外祖母后来为它取名的依据。这一会儿,它即便睡着了,脸上也透出凶凶的样子。这模样真让人害怕。在我以前见过的所有的猫中,没有一个是这样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它这副凶样子反而更让人喜欢了。
我们加紧为它铺窝、收拾居所。为了让它舒服,我们把一只小柳条篮铺了白茅花儿,又为它找了最好的一只蓝花瓷碟、一只绘了小鸟的陶钵吃饭喝水。还有什么要做的?我和壮壮商量着,认为它该有几件玩具,于是把自己都不太舍得玩的一只小铁鸡放在了它的窝旁:这是外祖母给我的,只要上足了弦,它就能不停地拍动翅膀。
它还在外祖母怀里睡着。它的小窝中,水和伴了蛋黄的米汤已经摆好,正等着它醒来享用。我和壮壮什么都不干,一直蹲在那儿,要看它吃饭的样子。它来我们家怎样吃第一顿饭,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接下去,最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它从外祖母的怀中一睁开大眼,就猛地蹿起来,好像刚才睡了那么久全不做数,重新生分起来,再次做出了吓人的模样,龇牙,发出“哧哧”的声音,脊背上的毛齐齐地竖着。这是一幅令人震惊的凶悍模样,而且并不因为它长得小而减轻了威力。我和壮壮长时间不敢接近,正琢磨怎么办,它竟然跳起了好几尺高,横冲直撞起来。我们真的害怕了。
外祖母还是微笑,像是一点都不焦急,微微弓腰走到那个新做的小窝旁,轻轻地挪了挪饭和水,然后就坐在了一旁。同时她示意我和壮壮也好好地待在一边。这样大约过了五六分钟,它脊背上的毛渐渐平伏了,眼睛眯了眯,好像看了一眼那边的小窝和食物。但它仍然一动不动地趴在屋角,身体紧抵墙壁,做好了随时起跳的准备。
外祖母故意忙自己的,只偶尔看它一眼,脸上是对最小的孩子才有的那种笑容。我发现有点奇怪的是,它不理我和壮壮,却仰脸看了外祖母几次,还抿了抿舌头。外祖母手里仍旧忙着,嘴里哼起了低低的细细的曲调,不是歌,没有词儿。这声音大概最适合小孩子听,反正我听了就很舒服。它眯上了眼睛,一直眯着,但这次我们知道,它并没有睡。外祖母对我们使个眼色,然后向饭桌走去。我这时这才感到一阵饥饿,饿极了。我们开始吃饭。但我和壮壮的注意力很快又转到了它那儿。
直到我们吃完饭,又过了很长时间,它只是假睡:耳朵警觉地活动着,眼角时不时地瞄我们一下。天色越来越黑,外祖母把灯苗拨得大一点。它在微弱的灯光下伸直前爪,将下巴贴上去。外祖母笑了。
野物
我们的小茅屋在野林子深处,四周没有一户邻居。离我们最近的是东北方十多里的园艺场,再就是往西,在更远的河西岸有一处林场。壮壮的爷爷在稍近点的一片小果园里当护园人,那园子也属于园艺场。壮壮跟爷爷住在一起,有一天跑到我们茅屋里来,就成了我的好朋友。爸爸常年在南边的大山里,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水利工地,爸爸他们要凿穿一座大山,把水从山的另一边引过来。我问外祖母:“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说:“大山凿穿的那天。”
她没有说大山什么时候才能凿穿。但我一直记住了这件事。我和爸爸之间隔开的,其实是一座大山。
妈妈也不在,她平时在那个园艺场里做临时工,要两个星期才回来一次。所以我们家每两个星期就有一个节日,这比所有人家的节日都多。过节到底有多么好,这得来我们家才知道。外祖母把好吃的东西都攒起来,还变着法儿添加新东西,然后一直等着那一天。妈妈不回来,好吃物就藏在什么地方,非常馋人。好在我总能忍住。忍的办法就是到茅屋外面,走远一点,到东边渠旁那片白茅花上打滚儿,听天上的云雀唱歌,直等到壮壮跑过来。
现在完全不同了,因为一只小猫的加入,我们茅屋里已经有了三口。这种热闹劲儿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我都不舍得离开屋子了。外祖母正式给它取名“小獾胡”,我越看越觉得这名字好。外祖母自己忙,我一个人和小獾胡玩,想和它说很多话。它不再急走狂蹿了,我走近的时候也不跳开。如果我伸出手,它就皱起圆鼓鼓的小鼻子,嘴里发出熟悉的“哧哧”声。这声音不像以前那么吓人,不过也让我迅速缩手。我告饶说:“如果昨天在林子里坏了你的好事,我现在向你道歉。我们硬把你抱回来,是太喜欢你了。几天以后你还讨厌这里,我们就把你送回原来的地方。我是说话算话的。”
最后一句外祖母听到了,她歪头看我一眼,目光透着赞赏。我在心里说:“坏了,你可千万要喜欢我们这儿啊!”我于是追回一句,说:“你回到林子里,如果想我们,随时回来好了。”我这样说时抬头看看小窗:上面有防止它逃窜的一片旧鱼网。
我坐在一旁咕咕哝哝讲故事,把它当成了一个小孩子。我认为谁都会对林子里的故事着迷,它也不会例外。问题是它能不能听懂,这个我一点把握都没有。不过我相信它多少会听懂一点,这是可能的。它特别能听懂外祖母的话:每当她开口说话、哼歌,它就微微转脸,耳朵一动一动。外祖母的声音和所有人都不一样,那是软软的温温的,还有一点香甜味儿。半夜里她总是用这种声音把我送入梦乡。
外祖母心里装的故事可真多,她大概给我讲过的,只有全部故事的百分之一。她的故事不光是关于林子的,还有远处的,比如城里,比如更远更远的什么地方。有的故事只讲个开头就停住了,大概她后悔了。
如果说林子里的故事,有一个人知道得比外祖母还要多,这就是采药人老广。这个人常年在林子里转悠,背着一个大口袋,里面全是他找到的宝物,离人老远就散发出古怪的香味儿。我总觉得这个大口袋里也装满了故事,它们和草药一起散发出气味。他进出林子时常要经过我们家,坐下喝一碗水,然后就有头没尾地讲起来。他的故事又好听又吓人,常常让人半夜里惊醒。外祖母背地里说:“他是逗你玩的,胡编了吓唬小孩儿。”我倒认为老广说的大半是真的。
小獾胡来到我们家快两天了,连水都没有喝一口。我和壮壮急得搓手。我们都害怕外祖母会忍不住把它放掉,那就糟了。我们不仅要看着小獾胡,还要盯着外祖母的一举一动。还好,她按时给它食水,但并不催它吃喝。这样直到第三天,一大早起来,我像过去那样第一眼就看它的小窝,结果高兴坏了:陶钵和蓝花碗都是光光的。
我喊起来,外祖母做个手势,我赶紧捂上嘴巴。
我们,包括小獾胡,这会儿都非常安静。在这个不声不响的小屋里,正在发生一件让人兴奋的大好事儿:一个来自大林子里的小家伙,一个野哧哧的小野物,开始吃东西了。这说明它愿意留下来,愿意和我们在一起了。这时候我又想起了最初与它见面的那一刻,想起了云雀的小窝。它的家在哪里?它的爸爸妈妈会找它吗?我低下了头。我也想起了爸爸妈妈。
外祖母把我引到一边,眼睛瞥着小獾胡说:“它是林子里的野猫生的,野猫和家猫不一样,它们长得稍大一点,就得自己生活了。”
“它还多么小啊,爸爸妈妈这么早就让它离开?”
“是的,这是海滩上的野物,它们就是这样,要提前出远门。”
狸子外孙
我明白了小獾胡和一般的猫是不同的,因为它的爸爸妈妈甚至更早几代,都是林子里的野物。这就明白它为什么那么凶,力气那么大了!从见到它的那一刻,它身上的那股横劲儿就让我们无法招架。老天,那一天要不是我和壮壮铁了心,拿出最大的蛮劲儿并且横下一条心,是绝不可能把它弄到家里来的。它真的不是一般的猫。这一下我有些担心了,害怕它有一天转身跑进林子,就再也不回我们的茅屋了。外祖母可能也这样担心吧,她迟迟没有打开小窗,也不敢撤掉门上的旧鱼网。
我想,当它真的把这里看成自己的家,那时我会看出来的。让人失望的是,直到好多天之后,直到它不停地吃东西喝水时,也还是不愿接近我。它的目光转向我的时候并不友善,而是警觉中透着一丝怒气。显然它还没有原谅我。壮壮来的时候,它的态度也是一样的。
我发现它有好几次主动走向外祖母。不过当她伸出两手时,它犹豫了一下,还是缓缓地躲开了。外祖母微笑着看它一眼,便到一边儿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它坐在不远处看着她,长时间目不转睛。它还多么小啊,蜷在那儿,就像两只拳头那么大。它的样子很神气:一对灰眼睛微微发蓝,胸部有黑重的纹路,使劲挺着;两只三角形尖耳高高竖起,分得很开。它最好看的就是从额头到脖颈这一段。它的嘴角是深棕色,凸起很高,好像有点肿,从上面长出两撇长长的胡子。这嘴巴让人一看就发笑。
当它发现我在盯视,就将头转向了一边。它还在记恨我。我想,那一天如果我和壮壮不将它逮到,它会偷走那四颗鸟蛋吗?那样云雀可就惨了。我问过外祖母,她说:“也许它还太小,不认识这东西吧。”我不相信。她在为它开脱。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说:“如果它真的伸出了小爪子,云雀就会不顾一切地冲到地上来。做母亲的是天下最勇敢的人。”
采药的老广来了,一进门就盯住了小獾胡,转动着脑袋说:“啊哟,老天,这是一只小野狸子啊!”外祖母沉着脸:“好生生的一只小猫吗。”老广抽出烟斗,含在嘴里没有点火,只认真打量小獾胡。这样呆了三五分钟,他一拍膝盖说:“我看明白了,这可不是一般的猫啊!”
我们怔怔地看着他。老广从头说起,说自己对这片林子是最熟悉不过的人,什么野物都认得。“跟你们说吧,这只小家伙是野狸子的外孙。”“啊?”外祖母一脸惊讶。我问:“什么是野狸子?”老广说:“那是林子里一种很厉害的动物,样子像猫,可比猫凶多了,能吃猫呢!”
老广把烟斗收到口袋里,把脸转向我,好像只想对我一个人讲话了。我知道他是多少害怕外祖母的,从来不敢顶撞她。他说:“以前这林子里有不少野猫,它们都被两只从河西转来的野狸子吃了。这两只狸子凶啊,个头真不小!它们是两口子,一块儿捕猎。后来那只公的不知怎么走了,就剩下了一只母狸子。孤单单的母狸子有一天捕到了一只公猫,见这猫长得太好看了,就舍不得吃,后来就喜欢上了。”
外祖母抬头看他一眼。他问她:“怎么,讲不得吗?”她说:“讲得。”老广“嗯”一声:“那我就讲完吧。这全是真的,我这人从来不说瞎话。事情是这样的,这只母狸子后来就和公猫好上了,生了几个孩子。从那以后母狸子就不吃野猫了,因为都是亲戚了,不好意思下手了!”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觉得这故事太神奇了,急着知道后来怎样,就不停地问。老广摊开手:“后来就简单了,一只母猫生了几只小猫,这当中就有你们这只。我最熟悉它们的斑点和模样,一看就知道这是一窝的。还有,看它的耳朵尖,那两撮毛是不是长得出奇?一般猫不会长成这样!”
我仔细看着小獾胡。一点不错,它的模样真不一般,身上的斑点黑得刺眼,耳朵上的两撇长毛往上挑着,看上去真凶啊。“你扳着手指算一下,它不是那只母狸子的外孙吗?”老广把脸转向了外祖母。
这一次外祖母没有反驳他。
第一夜
许多天过去了,小獾胡除了外祖母,不让任何人触碰。我和壮壮只能在离它几尺远的地方看着,想要伸手抚摸,它一定会提前窜掉。外祖母喂它米汤和一点蛋黄,有时要将吃的东西托在掌心里。它吃完喝足之后就眯上眼,在外祖母的臂弯里待一会儿。这让我找到了机会,趁它睡熟的时候悄悄走近:可惜它总能在最后一刻察觉,猛地跳开。
我和壮壮很生气。它显然还记得云雀小窝旁的那一幕。我想问它一句:你那一次做得就对吗?偷偷摸摸趴在那儿!说你是偷蛋贼一点都不为过!不过这会儿还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我只想弄明白它对一个人好或不好、疏远和接近的理由到底在哪里。这家伙显然是极聪明的,这从它的神气上就能看出。它对人的信任、好或不好,通常是用距离来表达的:对外祖母可以贴紧,对我和壮壮要离开二三尺,对老广则要躲到几米之外。有一次老广带来了一条小鱼,这是他特意从海边打鱼人那里要来的,想凑到跟前递给它,顺便亲手摸一摸。他咕哝说:“我得好好看看野狸子的外孙。”他提着那条小鱼往前,为了防止它逃开,就把它逼到了屋角。谁知就在老广离它一米多远的距离时,它嘴里发出吓人的“呲呲”声,脊背上的毛再次竖了起来,噌一下蹿起来,从老广肩膀那儿飞出很远。
“野物就是野物!”老广扔下小鱼,生气了。
我同意老广的话。然而外祖母却令人嫉妒地抱起小獾胡,轻轻拍打说:“没事儿,没事儿,咱心里有数。”我问:“老广对它不好吗?”“好,不过他更多是好奇。”我没话可说,因为那天老广一边往前凑,一边说了几句不太友好的话。我说:“我对它可是真好啊。”“你只想和它玩。”外祖母说。我承认外祖母说得没错。可是我也没错。这时,我忍不住伸出食指,在它的额头那儿轻轻摸了一下。小獾胡立刻睁开大眼看我,又看外祖母。这次它没有发火,也没有跳开。
就从这一天开始,我可以挨近一点了,喂它食物的时候还能顺手理一下它的头顶。我对来玩的壮壮吹嘘起来,多少夸大了与小獾胡的友谊。可惜当我伸手去揽它的身体时,它就躲开了。我对壮壮说:“它不好意思。其实它心里对我是好的。”
晚上,我躺在外祖母身边,从窗户上看着一天的星星。如果她不困,就会说点什么。她肚子里的故事太多了,天上地下,过去现在,大海和林子,什么都知道。我将来一定要把她所有的故事从头复述一遍,记下来,讲给人听。这个夜晚她说的不是故事,而是爸爸。她一直牵挂那个大山里的人。
“他一年里只能回家一两次,家里就像没这个人似的。孩子啊,幸亏妈妈半月二十天还能回来一次。爸爸他们那帮人不受待见,这些人的命真苦,一年到头凿山,那山怎么凿得完?凿穿一座,还有另一座,山连着山呢。”
她在叹气。我想起了什么,悄声问:“你说有个叫‘愚公’的人会移山,那些人是不是要爸爸当一个‘愚公’?”
外祖母擦起了眼睛:“也许是。我害怕了,”她盯着窗户,“谁都有老婆孩子,谁都得过日子啊!”
正说到这儿,小獾胡跳上炕来,在我的头顶那儿蹭了一下。我一动也不敢动。它在我和外祖母之间低头转着,好像琢磨是不是该躺在这里。它终于想好了,轻轻地蜷在了外祖母枕头旁,一会儿就发出了呼噜声。这声音甜甜的,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的声音。从此以后我会记住:人的夜晚只要有这样的声音相伴,就一定是最好的夜晚。我一声不吭,一直听着它的呼噜声。
这是我和小獾胡一块儿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我总是害怕它在我睡着的时候离开,有时迷迷糊糊睡去,醒来就要伸手摸一下,啊,还在,软软的,热热的。
听故事
因为融融的到来,它的呼噜声,让我再次想到许多年前的那些夜晚。我谈到小獾胡,虽然断断续续,却能拼接起一段林中岁月,那是茅屋里度过的艰难而宝贵的时光。时至今日,只要一闭上眼睛,枕旁还能听到呼鸣的林涛,外加一只小猫的呼噜声。
现在,我又一次面对了一双聪灵无比的大眼睛。我要对它说说那片林子,讲一个它喜欢的故事。还是从那个海滩黄昏、从头顶上大声鸣叫的云雀开始,让它在一个精致的小窝旁结识小獾胡。融融听到这个名字立刻仰起了鼻子,直直地看着我。
“它要听故事,”我说,“它真的听懂了。”
我从不怀疑猫能听懂一些简单的话语,狗也同样如此。这需要一个过程。融融刚刚加入我们的生活,这么小,不太可能知晓家里人的交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它进入新生活的能力远超我们的想象,比如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熟悉周围每一样物品,很快适应一切。在我看来,它那么自然得体地与人相处,欣然而笃定。
我们一提到“融融”二字,它总有极敏的反映,马上抬头望来,睁大一双询问的眼睛。当我与孩子在电话上交流这个时,那边立刻传来笑声:“那当然了,如果连自己的名字都看不住,该是多傻的猫啊。”这里的“看”字读一声,是“看管”的意思。是的,名字属于自己且跟随终生,当然要守住。
融融对“吃饭”“睡觉”“上床”等短语,全都明白。不仅如此,它对跟随自己一起来到新家的一些小物品,如罐头和驱虫水之类,都一一专注地用那双小胖手揽住,一丝不苟地阅读上面的说明书。我看了一下,这些物品分别用日文和英文写成。也就是说,加上我们的日常用语,融融现在起码掌握了三国语言。
当然这是一种牵强附会的趣思。但它的灵捷聪慧、善解人意是不须怀疑的。它甚至与家人有着相同的嗜好:爱听京剧和纯音乐。我多次,不,应该说是屡试不爽,发现只要电视里播放京剧,它就一定要转到屏幕的正前方,目不转睛,一直看到整个唱段结束;只要音箱里响起动听的旋律,它就必定终止玩耍从远处赶来,表神时而欣悦时而肃穆。
“它的前生,一定是一位艺术家。”我这样推断。
它关于语意的理解深度,目前所具备的能力,我们不能抱有太高的期望。观察中,人们出于对它们的喜欢甚至溺爱,总会夸大其异能,说出一些不可思议的超常表现。这是人们熟悉的。不过也有相反的情形,那就是把它们当成异类,根本无视其存在,认为它们对我们的生活从来一无所知。这也是错误的。
我发现每当说到“小獾胡”三个字的时候,融融就格外地专注或兴奋,有时会把右前爪提起、再提起,从耳朵那儿往前猛地一挥。这是猫和狗都有的一个动作,是极愉快极冲动时的一种肢体语言。是的,它在听另一只猫的故事,当听到不太好的情节时,样子就严肃起来,双目下垂,鼻子上好像坠了铅。
看着融融碧蓝碧蓝的、清纯如水的眼睛,我更要把故事讲好。任何悲凄的往事都不应该抵达它的耳廓,这样纯稚的生命站在一旁,我们真的不敢放肆。我们不论说到爱还是恨,都要蹑手蹑脚的。
遗传
小獾胡对家里人的亲密程度是不同的。它最爱的人是外祖母,其次是我,再其次是妈妈。因为妈妈是十多天前才结识它的,而且只在家里待了一天就匆匆返回了。不过她只用了半天的时间就取得了小獾胡的信任,这速度快得惊人。“它知道妈妈是家里人。”这是外祖母的解释。她说得对,因为我发现老广虽然熟悉它的时间更早,可是关系仍然有些生分。对这一点,老广是不太甘心的,他为了讨好小獾胡,路过这里总要带来一点好吃的东西。但小獾胡摇着尾巴,只轻微地表示了一点谢意,然后就开始享用。
妈妈对小獾胡的到来高兴极了,每次回来都要长时间地抱着它。她以前就是这样抱着我,现在我长大了,她抱不动了,也就改成了小獾胡。她抱着它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以前的日子。有些嫉妒。她抱着它走到门外,望着院墙外的树梢说:“大山里的人如果回来了,也会喜欢你的。”她的声音很低,显然是说给小獾胡听的。
夜里,就是我和外祖母、小獾胡三个一起了,而且夜夜如此。外祖母入睡前照例要讲故事,听故事的不再是我一个,所以她讲起来就更细致更耐心了。有的故事听过一点,有的没有。外祖母这一次说起了外祖父,这让我抚摸小獾胡的手都停下来。那是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人。无论是妈妈还是外祖母,只要提到外祖父都要小心翼翼的。因为他在很早以前就过世了,是一个不幸的人,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是当地享有盛誉的医生,还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妈妈和外祖母以前说到他,只有只言片语。一牵扯到让人心痛的往事,她们就这样。不过我已经在心里把她们的话一点一点地拼接起来了,将它们串成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
这故事让我哭泣,也让我神往。我常常想:如果我生活在外祖父身边,该是多么幸福。我会让这个了不起的人高兴,说不定我会保护他的。我总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无所不能的人。是的,只要能够保护他,我一定会变成那样的人。
外祖母这个夜晚讲给我和小獾胡的,是一个酷爱动物的外祖父。老天,说起来有人不信,他竟然一口气饲养了几十种动物,这些动物有许多是当地人从来看不到的,从山羚羊到大蟒、大海龟,再到各种鸟儿、牛马驴子等,一个大院落就成了一个动物园。为了羚羊,他在院内堆起了高高的石头山;为了海龟,挖出了一个很大的水池。他出门时总要带上心爱的狗,骑上大红马;偶尔因为一些事务不便带狗,就要专门对它细细解释一番,然后才上路。猫在他工作的时候一直待在旁边,是陪伴时间最长的。夜晚,他的枕边一定有猫。
“你姥爷最后一次从东城那个大教堂出来,骑着马,回西区的家里。就是这一次,半路上遭到了伏击。那匹马什么都懂,它跑回来报信。马跑回家,不停地用下巴磕打木头台阶,家里人这才知道出事了。”黑影里,外祖母的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了。
她停下了。我等待着,一个字都不想放过。可惜这一次她同样没有说得更多,接着结束了这个短短的故事:“爱动物也是有遗传的,孩子,你这么爱它们,大概是因为外祖父。”
是啊,我完全同意她的推断。这个夜晚我在想,自己今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见到那个可爱的老人。一个人对动物有那么多的爱,肯定是一个善良的人。她以前说过:外祖父能够与动物对话,他蹲在它们跟前长时间地说着;它们听得很专注,比如一只羊正在吃草,一听到他的话就会停止咀嚼,认真地听;那匹大红马与他相依为命,有一次他出门日子多了,大红马就想病了。
说外祖父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主要还不是指他养了那么多动物,而是说他干的那些大事。他是一个无比英勇的人。那些事我当时搞不懂,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会更加肯定地说:外祖父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凿山的人
到现在为止,我们家里只有爸爸一个人还没有见到小獾胡。我一想起他们相见的那一天,就激动起来,眼泪险些流出来,真是奇怪。我觉得大概没有比爸爸更喜欢这个小家伙的了,事情一定是那样,至于为什么,我还说不明白。我认为爸爸见到它的一刻会大喜过望,然后紧紧地抱住它。我害怕的只是小獾胡不懂事,见了从大山里归来的陌生人狂乱地躲闪。
如果它不理他,他会伤心的。
我和爸爸待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一年。外祖母平时也不太提到他,好像不想说山里的事情。妈妈也是这样。我知道这是因为忧愁。她们装着高兴的样子,但是装不像。忧愁像看不见的空气一样藏在我们的茅屋里,赶也赶不走。小獾胡帮我们赶走了许多忧愁,这是它了不起的方面。我有时在小院外边,站在离茅屋远一点的地方看我们棕色的屋顶,觉得这座小屋像心事沉重的人一样,默不做声。整座小屋的最大心事,就是等那个凿山的人回来。
因为想爸爸,想妈妈,我有时会一个人躲在林子里,半天不出来。我在一棵大橡树或大杨树下待到很久,最后让外祖母慌乱地出门找起来。她不停地喊啊,嘶哑的嗓子把树上的鸟儿惊起一大群。所以,我觉得自己对不住外祖母。现在好了,现在有了小獾胡,我可以长时间待在屋里了,和它一起,抚摸它,与它说话。我的话它能听懂许多,我想一定是这样的:外祖父能够做到,我也能。这是我们家遗传的一个技能。
我多次试过这种本领,发现有时候能,有时候不太明显。小獾胡是一个很有心劲儿的家伙,许多时候它其实早就听懂了我的话,却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如果我在说一件让它高兴的事情,只要轻轻几句它就明白了。
有一天我在林子里玩,正追着一只小蜥蜴,刚转过一丛枣棵,突然有个打猎的人从旁边走来了。这个人戴着一顶长檐帽,还有一副飞行员那样的风镜,模样很怪。我害怕并讨厌打猎的人,只想绕开他。可是他偏要拦住我的去路,咧着嘴,不怀好意地说:“噢,你就是那个小茅屋里的吧?凿山人的儿子,你知道长大了也要去凿山吗?”
我的心扑扑跳。不是害怕,而是恨这个人。
“听到了没有?快些长,长大了去凿山。”
我脱口说道:“我不去。”
“哈哈,这事儿可由不得你了。大山怎么凿得穿?要一代一代接上。嗯,叮叮当当,啪啪咔咔,接上凿。”
我捂着耳朵跑开了。我来不及躲开那丛枣棵,双腿被尖刺划出了血。
回到家里外祖母心疼了,她给我抹药水,“啊啊”地吹气,问我怎么会这样粗心?我什么都没说,没有提那个猎人。但我会一直记住那个人的话。这一夜我很难入睡,长时间望着漆黑的窗子。除了怜惜爸爸,还有恐惧。我不想这样度过一生,不想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凿山。我盯着夜色发问:如果真的那样,又该怎么办?心底有个声音答道:会逃,逃到天边。
早晨醒来,外祖母不在身边,只有小獾胡贴紧了我的枕头。我与它脸对脸发呆,说:“也许有一天我会逃的,逃得很远很远。”它的额头抵过来,一动不动。我在想那座大山和那个人,想爸爸。他天天都要凿山,用钢钎和锤子。大山和人都是不幸的。这是一座给凿痛了的大山、一个最不幸的人。大山被凿上了孔洞,人瘦得皮包骨头。妈妈说过:那些大山里的人每天只供给一些粗窝窝,喝漂着几片菜叶的盐水汤,一整年都是这样。爸爸每次回家,家里人都要为他准备炒豆子和地瓜糖,可他回到山里还要分给大家。那些人和他一样,都晒得黢黑,又干又瘦。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冬天,爸爸冒着大雪,经过了两天一夜的跋涉从大山里回来。他这样辛苦却只能在家待上两天。爸爸真瘦啊,整个人让人想起一棵细长的、没有枝杈的白杨树。他个子真高,皮肤真粗,手脚全是裂口。他一进门和外祖母说了一句话,就把我抱起来。我记得自己很奇怪,脸挨紧他扎人的胡子,就轻轻地咬着他的耳朵。爸爸耳朵上有一股咸味。外祖母一见他回来就有些慌促,在围裙上擦着手说:“快,快,去告诉你妈,说他回来了,回来了。”她这样说着,转身就出门去了。
爸爸一直抱着我,好像永远不想放下。我没有说话,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大山里的所有事情我都好奇,可这会儿只有他一个人在说。他在问,其实是自语。他说林子,妈妈,外祖母,然后又说大山里的夜晚。那里的冬天真冷啊,他说今年冬天又冻死了两个人。不过他说自己永远冻不死,因为他一直在想着林子里的这座茅屋,茅屋里有一只噜噜响的火炉。“这样,我就冻不死了。”他笑了,亲我一下。
大林野
如果不是和好朋友壮壮一起去林子里,外祖母就不放心,总要叮嘱不要往林子深处跑。林子太大了,无边无际,我只能在离小茅屋不远的地方活动。林子里的声音很大,那是无时不响的林涛和海涛、各种鸟儿的叫声。野物奔跑时发出的唰唰声、喷嚏声,还有嬉闹打架的声音,只要屏住呼吸都能听见。这些声响全不可怕,因为它们都是明明白白的东西发出来的。最可怕的是那些谁也弄不懂的、千奇百怪的响声,比如从远处传来的比老牛的叫声还要大十倍的“哞哞”声,林子深处若有若无的哭和笑,更远处那种尖尖的、好像一个小孩子被扼住脖子时发出的叫声。
那些怪声如果响起来,连猎人都要害怕,他们会从林子深处跑出来,一直跑回家去。海边来来往往的老人们说这林子太大了,年代也太久了,所以也就积下了许多事情,有了妖怪。“‘老事情’又是怎么一回事?”我十分不解,有一次就问起了采药人老广。老广说:“就是多年没有了结的事,比如说发生在林子里的恩仇、冤屈,就像一笔老账一样,还没有结清。”我仍然不太明白,不过更加知道了这林子的可怕。
其实我很早就清楚,林子里面的最大危险不是野兽,而是其他。因为这里面如今几乎没有大型凶物,据老广说,最后的一条狼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死在猎人手里。大一点的动物只有獾和狐狸,而这两个家伙脾性好,心眼多,却一般不伤人。蛇和毒蜘蛛是可怕的,但只要小心一点儿,被咬到的可能性也不大。老广说他采了大半辈子药,从来没被蛇咬过;有一个年轻人仗着胆儿大,乱闯乱奔,结果就被一粒豌豆大的蜘蛛咬伤了,浑身紫一块儿黄一块儿,最后没能救过来。
在林子里,另一种让人害怕的事就是迷路。只要迷了路,各种危险也就全来了。首先是回不了家,在林中过夜,一到了漆黑一片、深不见底的密林里,各种想不到的古怪东西就全出来了。最吓人的是妖怪,这种东西不是一般的大型或小型动物,而是非人非兽的古怪东西。老广说到妖怪时格外慎重,好像突然就小心起来。他认为妖怪是确实存在的,但它们也和人间万物一样,有好有坏,有的不过是能闹罢了,好奇心强,捉弄人但不害人;而有的却坏极了,以各种方式糟蹋人,最后把人弄得死不了活不成。“这叫悍妖,”老广吸着冷气,瘪着嘴角狠狠点一下头。
据说悍妖不怕人也不怕动物,就连老虎和豹、狼等凶险的大动物也不怕,只怕一样:猫。老广真的这样说过。他说别看猫的个头小,却有“异能”。什么是“异能”?就是特别灵捷的身体和超级的智慧,还有一双能看透一切阴谋诡计的眼睛。“这眼睛可不一般,它能看见人和其他动物都看不到的魂灵!”老广说。魂灵,多么吓人,老广说那些悍妖就是凶物的魂灵,所以猫才不怕。
海边的人都知道,人如果在林子里迷了路,超过三天走不出来,那就凶多吉少了。有些猎人、采药人,还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打鱼人,他们全都怕迷路。关于这方面的凶险故事,上年纪的人能一口气说上三天三夜。故事越是吓人就越是想听,老广就是讲这些故事的高手。他说有的人被妖怪吃掉,这反倒利落,反正是一了百了;有的人被妖怪变成了一头小驴,结果又被人送到集市上卖了,想想这才不幸。最倒霉的是有人被妖怪看上了,结果就得成亲,想逃都逃不掉。比如说一个挺好的小伙子和母悍妖成了亲,那种苦楚啊,没人受得住。我问为什么?老广叹气又跺脚,大幅度地摇头:“没法受。”“为什么?”“因为不是人遭的罪。”
老广留给我的一句最严厉的叮嘱,就是不要与妖怪成亲;至于其他,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样一来我就更想弄明白成亲是怎么回事了,一遍遍追问,老广才说:“它跟你亲热完,就把你吊在树上。”
我吓得脸色惨白。后来我对外祖母讲了,她“哼”一声,说林子胡蹿的一些家伙,就经常把人吊起来。我说:“那一定是妖怪了!”外祖母摇头:“他们比妖怪坏多了。”
我没法不到林子里去,因为出门就是林子。大林子里有坏东西,也有好东西。我每次去林子里都会遇到一些惊喜。花,鸟,大树,新来的四蹄动物,它们对我都好极了。远一些看我们的小茅屋,它就像大林子里长出的一朵大蘑菇。我有时会长时间倚着一棵大树,想一些心事。外祖母给我划定一个范围:只要离开茅屋四周五十步,就再也不能往前走了;如果和壮壮一起,就可以走一百步甚至更远一点。
现在是和小獾胡在一起,可以走多远?外祖母想了想,转脸看了看小獾胡,说:“那就走一百步吧。”我有些高兴,但仍然不甘心。要知道它的一双眼睛可是了不起啊,连最坏的悍妖都不怕。我们愉快地出门了。大林子啊,其实我早就偷偷地跑到远处了,在这之前就超过了一百步,甚至走得更远。那时真的有些害怕,走进黑乌乌的密林中,总要想到妖怪,在心里祷告:老悍妖啊,求求你千万不要和我成亲,也不要把我变成一头小驴或一只羊;如果那样,还不如干脆直接把我吃了。
这次因为有了小獾胡,我的胆子大了许多。我说:“如果你看到了悍妖,脊背上的毛会竖起来,是不是?”它的额头在我手上蹭着,然后仰头去看树隙间的天空。天真蓝啊,白云走得慢悠悠的。不时有一只小鸟飞过,或更大的鸟呼啦啦从近处飞走。远远近近都有老野鸡在叫,还有什么与之对答。老野鸡喊:“渴啊,渴啊,渴死啦!”另一个声音就叫着:“有水,有水,水啊!”我学起它们,一开口竟然全都不再吭声。林子里有无数的生灵,它们都在玩,忙自己的事情。我让小獾胡站在肩上或跟在身边,只要往前走一段,这里就会突然变得安静下来;不过只一小会儿,一切又重新喧哗起来:大鸟用力拍动翅膀,小动物从树底和草叶间唰唰跑开。有什么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发出哈哈大笑:当然是笑我们。
我奔跑,小獾胡就紧紧跟随。有时它会猛地蹿到前边,消逝得无影无踪,无论我怎么喊都不吭一声。当我真的生气了,不再理它时,它会猛地从某个地方跳出来,使劲抱住我的腿。这是它最高兴的时刻。我们会搂抱一会儿。它挨紧我一动不动的样子好极了,可惜坚持不了一分钟。我试过,狗可以长时间挨紧人默默站立,猫不行。猫不愿以这种方式亲近,关系再好也不行。它喜欢逗弄一下就跑,愿意自己玩。
我如果抱着小獾胡一动不动,时间长了它真的受不了。有时我实在忍不住,要亲一下它的鼻子,结果总是十分尴尬:只要来得及,它一定会赶紧躲开;万一被亲了,它就会表现出很沮丧的样子,立刻伸出爪子擦一下鼻子。尽管这样,我还是很得意,有一种偷袭成功的快乐。猫的鼻子是所有动物,也包括人,最美好的一个部位。为了克制自己不去亲猫的鼻子,说实话,这常常要费很大的劲儿。
我们坐在一棵大树下。这是一棵金合欢,树冠黑乌乌的。一些快要萎败的花丝不时落在头上。这一会儿真静,只有我们俩。我又想起了爸爸。我在想他这会儿正在做什么?他肯定和石头在一起,在漆黑的山洞里。我仿佛看到他匍匐在尖利的石渣上,拐肘撑地往前挪动。“爸爸,”我叫出了声音。小獾胡看着我,眯着双眼。
我将它抱上膝头。它的额头和我的下巴连在一起。泪水不知不觉流下来,打湿了它。我想说的是,爸爸回来时,一定会和小獾胡成为好朋友,会这样抱着它。
……
张炜,当代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山东省栖霞市人。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2020年出版《张炜文集》50卷。作品译为英、日、法、韩、德、塞、西、瑞典、俄、阿、土、罗、意、越、波等数十种文字。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书》《你在高原》《独药师》《艾约堡秘史》等21部;诗学专著《也说李白与杜甫》《陶渊明的遗产》《楚辞笔记》《读诗经》等多部。作品获优秀长篇小说奖、“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茅盾文学奖、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特别奖、南方传媒杰出作家奖、京东文学奖等。近作《寻找鱼王》《独药师》《艾约堡秘史》等书获多种奖项。新作《我的原野盛宴》反响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