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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2021年第1期|郑小琼:事如秋雨来(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2021年第1期 | 郑小琼  2021年01月07日06:35

01

灰色晦暗的拂晓,湿露从青葱的稻叶滴落,路边的野花野草乱蓬蓬的,充满活力,像要挤破四周的灰暗,露出它们五彩缤纷的模样。自从唐客宾与江应贵共同的妻子胡淑珍死后,每天早上,俩人会沿村道往集市走,他们一边走一边大幅度甩动双手,俩人一前一后、一瘦一胖、一高一矮……两个人好像在暗暗较劲,憋足气,不停地走,他们的手甩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走得额头冒汗,俩人没有交流。村道两边是稻田,蛙声和蛩音鸣个不停。经过自家稻田,唐客宾停下来,站在雾气中看了下稻田,禾苗长势正旺,青葱的禾苗蒙上湿润柔和的纱,一层白色的氤氲在飘浮。拐过旱地,唐客宾走到地里,拨开几株玉米秆,他看了看结苞的玉米,苞大须长,他剥掉几片老叶子,走上村道,露水打湿了他的脚,他说了一句:“还不错。”好像跟江应贵说,又好像自言自语。江应贵没有作声,在路边等唐客宾。等了会儿,蹲下来,见唐客宾走过来,他起身,头有点晕。

他俩继续往前走,顺村道拐到乡道,一辆开往省城的长途客车在路口停下,有人搭车。唐客宾看了看搭车人,是邻村陈国南夫妇,他招呼一声,闲聊了几句。陈国南的女儿和儿子在省城安了家,女儿早些年嫁到省城郊区,前几年征收,郊区变成城市;儿子在省城河西菜市场卖小菜,后做批发,家也安在省城。陈国南夫妇不愿进城,待在村里,有空时,搭车去城里看儿女。

东边温暖的朝霞里,掺杂着几朵玫瑰色的云,霞光越来越亮,照亮集市四周的田野、树木、村舍。他们到达集市时,天已全亮。集市的农资店、小超市、菜市场、早餐馆等已开门。几个担着蔬菜的农民站在集市街道,屠户的肉案早早摆好,中年壮汉屠夫围着油腻的蓝色围裙,肉案的横梁挂了十几块猪肉,案台摆满猪肝、猪头、排骨、猪脚……几条野狗蹲在肉案不远处,盯着。有时,他们会在“毛聋子面馆”吃碗面,再往回走。“毛聋子面馆”老板叫郭希能,也不是聋子,集市的人不清楚他为什么会给面馆起这么个名字,郭希能说随便起的,没什么别的意思。集市原来是公社驻地,公社政府、计生站、财政所、派出所、企业办、公社初中、公社医院、供销社、信用社……七站八所都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二十几年前,政府改公社为乡,集市变成乡政府驻地,后乡镇合并,驻地搬到别的集市,七站八所也搬走,只剩一所乡级中学、两家工厂、一个粮站。近年,工厂倒闭,粮站不再收粮,学生越来越少,初中部并到镇中学,集市中学变成集市小学。现在,小学生也少了,一个班级十来个学生。集市越来越冷清,集市毕竟开市一百多年,方圆七八条村的农民习惯赶这个老集。二五八逢市,附近农民都会赶集,人气还在,也热闹。

这天,他们没在“毛聋子面馆”吃面,而是一起拐进秦家的农资店,买了三包吡虫啉。昨天傍晚,唐客宾巡田,发现起了飞虱,得杀虫。早些年,他用敌敌畏杀,毒性大、效果好,现在提倡低毒、低残留农药,敌敌畏禁用了。他不习惯,固执地认为,农药没毒,怎么杀死虫子?唐客宾与农资店秦二牛交谈,问秦二牛要注意哪些,又问效果好不好。江应贵站在店门外,张望路上的行人、附近的早点摊,他又看了看与秦二牛交谈的唐客宾。江应贵是外乡人,不会种田,分不清什么飞虱、飞蛾、纹枯病、卷叶钻心虫,他一辈子生活在水上,跑船打鱼,帮人运芦苇。江应贵怎么会来到集市?还得从他们共同的妻子胡淑珍说起。

02

三十多年前,江应贵与人争执,暴躁的他动手把对方打成了残废。伤人后的江应贵独自跑路了,留下胡淑珍和他们的女儿江细华。伤者找到胡淑珍赔医药费。江应贵岸上无房,以船为家,家随船漂,漂到哪,哪是家。他们唯一的财产便是水中那条船,胡淑珍把船卖了,钱全赔给伤者了。卖掉船,胡淑珍岸上无田,水中无船,断了生活来源,便来集市投靠叔叔胡三槐。母女在胡三槐家待了半年,江应贵仍杳无音讯,胡三槐做主,将胡淑珍嫁给集市的唐客宾。唐客宾种地为生,父母去世早,兄弟两人,很早分了家。他身材矮小、老实勤快、生性懦弱、胆小怕事,是集市有名的闷葫芦,年过三十,尚未成家,独身一人守着三间茅房。胡淑珍拖着女儿,难以找到合适人家,胡三槐见唐客宾本分可靠,不会欺负胡淑珍。两人选了个吉日,请同村人喝了顿酒,胡淑珍与江细华搬到唐客宾家,算是结婚了。江细华没改名,唐客宾视如己出。五年里,胡叔珍相继生下女儿唐年香、唐三元、唐春梅。胡淑珍与江细华的户口没有迁过来,没有分到田地,六口人只有四个人的田地,地少人多,唐客宾没日没夜地干活,日子仅维持温饱,过得紧巴巴的。家里只有三间瓦房,一间厨房,一间堂屋,一间卧房,六口人挤在一间卧房里。胡淑珍用帘子将卧房隔成两间,她与唐客宾住里面,四个小孩挤在前面。胡淑珍不挑剔唐客宾家里贫穷,她觉得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和和气气,比起跟着江应贵,天天在水上漂来漂去好多了。

六年后的一个春日黄昏,落日的余晖涂抹在屋顶,穿过阴凉的窗户照在房间,空气中浮着春日热烈浓郁的气息,门前的苦楝树嫩白的花瓣落了一地。唐家姐妹正在晒坝玩耍,一个戴着草帽的陌生男人怒气冲冲地朝家里走来。他黑着脸,冲到大门口,停了下来,使劲拍打大门,一边拍打,一边高喊:“胡淑珍,胡淑珍,你给老子滚出来。”三姐妹不敢说话,望着陌生的男人,年小的唐春梅哭了起来。屋里的江细华听到声音,跑了出来,她看了看,是自己的父亲江应贵。六七年没有见,她还记得父亲的样子,她涩涩地叫了江应贵一声,江应贵没有理她,大声地呵斥江细华:“快说,你妈在不在?叫她出来见我。”

没一会儿,胡淑珍的丈夫江应贵来唐客宾家找麻烦的消息就在集市传开了。很快,唐客宾家门口围满了人。大家打量着这个陌生的闯入者,他身材魁梧、高额头、四肢健壮,穿着蓝色中山装,戴顶草帽,怒气冲天、愤愤不平的样子。胡淑珍听到消息后,躲了起来,不敢露面,她一直畏惧江应贵。唐客宾扛着锄头从庄稼地跑了回来,他一边跑,一边喊:“找胡淑珍干吗?”他见来者不善,强撑着喊道:“你要干吗?打我家的大门干吗?”他站在江应贵对面,手里紧紧地攥着锄头。两个人站在一起,唐客宾比江应贵矮了半个头,身材也比江应贵瘦小。大家在暗忖,平日畏畏缩缩的唐客宾怎么能对付比他高大、气势又比他凶的江应贵?看热闹的人围成一圈,瞅着这两个男人。

江应贵见唐客宾紧紧地攥着锄头,没有搭理他,他知道,对方肯定是胡淑珍现在的丈夫。唐春梅还在哭,唐客宾对年长的唐年香说:“把妹妹带进屋里。”指着江应贵高声吼:“你再打我的大门,老子不客气了。”邻居没有想到平日蔫不拉唧的闷葫芦唐客宾会如此凶悍,出乎大家的意料。江应贵也不示弱,“我找自己的婆娘胡淑珍,听人说,她在这。”唐客宾说:“哪个是你的婆娘?人家是我的婆娘,她跟我孩子都生了几个。”江应贵一听,朝唐客宾冲了过去,指着唐客宾:“你再讲一遍,看我抽不抽你。”唐客宾也迎了上来,“你敢打,你动手看看。”他还没说完,江应贵打了过来,两个男人扭打在一起。唐客宾明显不是江应贵的对手,他被江应贵压在地上。众人见外乡人江应贵占了上风,纷纷站出来把两个人拉扯开,一边拉,一边喊:“莫打架,说道理。”隔开两人后,江应贵说,胡淑珍和他是结发夫妻,还没有离婚,他出事坐了几年牢,出监后,接自己的婆娘女儿回家天经地义。唐客宾说:“胡淑珍哪里是你的婆娘?你们又没有结婚证,哪个证明她是你的婆娘?她现在是我的婆娘,我们办了酒,左邻右舍可作证。”

胡淑珍不愿跟江应贵回到水上,过漂泊不定的日子。胡淑珍骂江应贵为什么不早点过来,骂江应贵丢下她们不管,自己无田无地,没有船了,不嫁人怎么活?江应贵埋怨胡淑珍怎么不等他就嫁人了。他说自己被抓,判了几年刑。他在监狱写过信给胡淑珍,没有见到胡淑珍的回信,现在出来了,胡淑珍当然得跟自己回去。两个男人的战争变成了胡淑珍与江应贵的互相指责。

唐客宾见江应贵骂胡淑珍,跑过来帮腔,两个男人又斗了起来,没说几句,又打起来,他们从晒坝上一直打到沟渠边,互不示弱。江应贵扑向唐客宾,紧紧掐住唐客宾的脖子,唐客宾伸手抓他的头发,江应贵躲开了。众人见唐客宾又落了下风,又将两人扯开。扯的时候,有几个男人用拳头狠狠扣在江应贵的身上。江应贵高声喊起来:“你们这里还扯偏架。”江应贵感觉有些疼,但是人多,他分不清是哪个打的,边退边喊:“老子坐过牢,现在人一个、卵一根、命一条,你们再扯偏架,莫怪老子不客气。”扯偏架的人怕他发横,明里暗里报复,惹祸上身,就都退了。

平时懦弱的唐客宾像发了疯一样,他明知自己打不过江应贵,但是在气势上不能输给江应贵。自己年过三十,好不容易娶上胡淑珍,绝不会让江应贵带走她,他得拼命保护自己的家。他把几个女儿叫回屋,憋红了脸,站在大门口,像母鸡护崽一样护着大门,不允许江应贵踏进大门半步。那几个月里,两个男人的战争从短兵相接的遭遇战变成持久战与游击战,打架的地点从唐客宾的家里打到了他家的稻田里、棉花地里。有几次,从岸上打到河里,在水里,唐客宾更不是江应贵的对手,呛了水,看热闹的人怕出人命案,只好将两人拉开。两个男人的战争随时开打,慢慢地,江应贵不再占据上风,而是各有胜负,不相上下。胡淑珍看着两个男人的战争,好像与她无关。半年后,江应贵盘缠花尽,离开了集市,回到水上。秋天退水,他要去湖中运芦苇到纸厂,要忙整个冬天。

第二年春末,江应贵又来到集市,两个男人的战争又开始了。这次江应贵明显占据上风,他不停地骚扰唐客宾,从庄稼地到集市,江应贵牢牢掌握着战争的主动权。在集市上,他大声地说他跟胡淑珍才是合法夫妻,唐客宾霸占了自己的妻子,说他们犯了重婚罪,要送他们去坐牢。第二年,两个男人的战争,以对骂为主,偶尔也会肉搏,苦了胡淑珍与江细华。江细华跟母亲到唐客宾家,他对她视如己出,供她上学,父亲江应贵脾气暴躁,天天围着家里吵,有时到学校找她,她觉得很没面子。江应贵毕竟是自己亲生父亲,她夹在中间,两头为难,她变得沉默起来。这一年,战争明显没有第一年激烈,江应贵游击骚扰战术取得明显优势,后来,唐客宾也找到战争的节奏,以不变对万变。两个男人的战争又回到各有胜负、相持不下的状态。到了仲秋,江应贵又离开集市,回到水上了。

第三年春末,江应贵如期来到集市。经过两年的战争,集市的人们对这两个男人的战争习以为常,他们干仗时,看客也越来越少,两个男人的战争成为集市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后来,战争突然停了下来,江应贵搬进了唐客宾家。战争是如何平息的,两个男人如何谈判的,外人一概不知。

江应贵搬进唐客宾家后,家里房子更加拥挤,江应贵只能在堂屋搭了个床,用布帘子隔起来。两个男人如何分配胡淑珍成为了集市的新话题。有人说单日睡堂屋,双日睡卧房。村里老人们见多识广,老人说起古代的“拉套帮”和“典妻”,老人们说古而有之,如今,这些早已扫进历史的垃圾堆。江应贵与唐客宾算何种关系,老人们也说不清楚,这类事在偏远集市,终究属民不举、官不究,总之,现在两个男人和平相处在同一个屋檐下。春末到仲秋,江应贵在集市生活,帮唐客宾干农活。他不会种田,人长得高大,有力气,平时担水、担谷子,一般是他,到秋冬,他带唐客宾去湖中运芦苇。

胡淑珍来到集市的第十年,也是两个男人决定和平相处的第三年,他们拆了旧房子,重新建房子。房子是两个男人共同建的,建了七间房。东边第一间是唐客宾的卧室,第二间是唐年香的卧室,第三间是唐三元、唐春梅的卧室,居中的第四间是堂屋,堂屋墙中央摆着唐客宾祖先的灵牌与神龛,第五间是江应贵的卧室,江应贵买了个神龛挂在自己房间的北墙上,上面摆着他先人的灵牌,第六间是江细华的卧室,第七间是最西边的房,隔成两间,前面是餐厅,后面是厨房,在最东头还有一个小杂屋。房子是两个男人共同建的,再也不能叫唐客宾的家,应该是唐客宾与江应贵共同的家。两个男人彻底和平了,集市的人们也慢慢接受了他们。第十二年十月,胡淑珍最小的女儿唐江红出生,这两个男人又成为集市的话题,大家纷纷猜测唐江红究竟是唐客宾的女儿还是江应贵的女儿。平日,江应贵叫她江红,唐客宾则叫她唐红,户籍本的名字是唐江红,唐客宾是户主,上户口只能跟他姓。

两个男人的性格相反,唐客宾柔和,遇事不急,江应贵性子急,点火便着,唐客宾不打牌、不抽烟、不喝酒、不出门,有空便伺候菜园,在家里修修补补,江应贵抽烟、打牌、喝酒,在家里待不上三分钟。有一年夏天,江应贵把他的船从湖中开到集市,那是一条长十四米、宽二米,能载五吨货的中型木船。他准备将船拖上岸,修补一下,重新刷上桐油,在岸边晒上一个夏季,等到仲秋再开进湖中,运送芦苇。那天,唐客宾请村上青壮劳力帮江应贵拖船,一共有三十来个人,男人们一边拖船,一边开唐客宾与江应贵的玩笑。他们问唐江红到底是哪个的女儿,唐客宾不作声,闷头干活,江应贵火了,与那个男人干起架来。船还没拖上岸,众人只好停下来劝架,船搁在那儿没人理,十几天后,唐客宾只好再请人拖上岸。

……

郑小琼,生于1980年,四川南充人,2001年南下广东打工。作品发表于《中国作家》《人民文学》《诗刊》《独立》《活塞》等。有作品译成德、英、法、日、韩、俄、西班牙、土耳其、越南、印尼、尼泊尔等语种在国外出版。出版中文诗集《女工记》《玫瑰庄园》《黄麻岭》《郑小琼诗选》《纯种植物》《人行天桥》等,法文诗集《产品叙事》、英文诗集《穿越星宿的针孔》、越南语诗集《女工记》、印尼语诗集《女工记》等。作品获得多种文学奖励,曾参加柏林诗歌节、鹿特丹国际诗歌节、土耳其亚洲诗歌节、不莱梅诗歌节、法国“诗歌之春”、新加坡国际移民艺术节等国际诗歌节,其诗歌多次被国外艺朮家谱成不同形式的音乐、戏剧在美国、德国等国家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