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1年第1期|陈永和:困境
老单上了60路公交车。
星期天上午八点半,车上人出乎意外地多。疫情后,公交车没人坐,市公交公司推出休息日乘车不要钱。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老单觉得是,车上人多了起来。
优先席上有人坐着,老单往车后面走,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站了起来。老单朝他笑了一下,大声说谢谢,就坐了下去。以往老单不高兴谁给让座。他刚过七十,能吃能睡,能登鼓山,上下一个来回气都不喘。他不觉得自己老。
但有一次他在朋友圈上看到一篇文章,说印度人明明知道那些缺手缺脚或盲孩是骗人的,但他们乐于受骗,照样施舍。为什么?就因为你的怜悯心——善意被激发了。所以你要感谢。善意需要激发,越激发就越喷发,哪怕再小的善意,也不能去堵,就像把破布塞进自来水管,水就堵了,流不出了。老单看后大彻大悟。现在年轻人不就是比较自私自我吗?需要人来激发他们。所以年轻人让了,他只能坐,给他们一个表达善意的机会。
坐下后老单马上把年轻人忘了。他在考虑买水果的事。前几天打电话给老范妹妹,问她需要什么?说什么也不需要。老单当然知道,住在ICU病房的老人,除了钱,什么也不需要。但老单没钱,他除了一个月两千三百七十元的退休金以外,没有别的收入。于是他只能买点水果。这辈子,他从来没有空着手去医院探访过病人。
他想买点柑。小区门口有家水果店,但偏偏这天没有鲜货,台子上只有十来个满脸皱纹的剩货,他就买不下去了,其他水果倒是有,一些贵,一些不合适。他决定到医院附近的水果店买,虽然会贵五六块,但该花的钱,老单还是舍得花的。
下了公交车,进了水果店,看到柑在台子上堆得高高的,长得很是漂亮,但价格比小区店一斤足足贵了一块半。老单狠了狠心挑了八个。八是好数字,住院病人需要吉利,老单信这个。但一称,老单吓了一跳,居然有三斤重,要整整十五块钱。老单挑了两个最重的拿出来,反正数字六也不错。称柑的时候,他向店里姑娘多要了一个塑料袋。店里姑娘说就这几个柑袋子怎么会破。但他坚持要。姑娘嘲笑地瞄了他一眼,还是给了。他提着一袋柑心安理得地走出店门。这几十年,他看惯了人脸人眼,风轻云淡了。
ICU病房在新楼三层,老单来过一次,认得。虽然看不见老范,但老单觉得还是应该来,与其在家里惦着,还不如走一趟,反正坐车不要钱,时间他花得起。老单最花得起的就是时间了。
其实老单跟老范也未见得有多好,但这次老范躺倒在家,老单最早发现。要不是他,老范一定归天了,周围人都这么说。老单很自豪。佛经里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有比这更大的善意吗?积德呀,老单对自己很满意。
老单跟老范是小学同学,但从来就觉得比老范低几等。老范学习好,从小学到大学成绩都遥遥领先,个高长得帅,还会拉小提琴,无论哪个班都会有几个女同学暗恋他,大学毕业后,进了北京中科院,以后到英国工作,是科学家,有几个专利。前十来年退休因为母亲生病回到福州,就再没出去,后来在一家朋友开的公司当技术顾问。老单个子小,成绩普通,1970年初中毕业,因为家庭成分是工人,被分配到漆筷厂当了工人,找了个同厂脾气好的女人结婚,后来两个人一起下岗,他到家具城当保安,老婆开了个小杂货店,勉强混一口饭吃,一个儿子除了孝顺啥也没有,日子过得普普通通。
老单没啥爱好,就喜欢花,一起当保安的老刘爱拍照,经常在他面前吹牛,弄得老单心痒痒的,也买了台相机。拍多了就有了心得,退休以后,就在市内乘公交车各处游,专拍花,然后发在朋友圈,博几个点赞自得其乐。
老范偶然看到他拍的一张向日葵照片,很欣赏,在朋友圈留了个言,问哪里拍的?他说花海公园。老范说也想去看看。就带他去了,才知道老范也爱拍照,说了几个福州新名所,老范都不懂,老单就发现,虽然老范对世界很熟,但对福州很盲,于是就乐得当个福州导游。两个都一个人住,家也离得近,就有时约在一起出去拍照。
老单格局小,就拍花,把花拍得大大的;老范格局大,山水楼房天空什么都拍,但挤在一起,都显得小。
那天,两个人约好了去旗山拍照。上午九点钟老单去了师大门口公交站,等了半天没见老范来,打了几个电话都没人接,第二天就觉得不对了,跑到老范家去敲门,没人开。会不会出事啦?老单想。
老范离了婚的妻子女儿都住英国,福州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老范平日跟他们来往不多。老单没他弟妹电话号码,就向老辛(老范最要好的同学)要,到第三天跟老范妹妹赶到老范家,开门进去,发现老范躺在血泊中,一摸还有气,老单赶紧打电话叫急救车,跟老范妹妹一起把老范送到最近的市一医院。
医生诊断中风,马上开颅。手术后恢复得还不错,当然起不来,话是不会说啦,但右手脚还能动。
找到ICU病房,门口没看到老范名字,老单到护理室问,说已经转到普通病房去了。怎么也不说一声,老单有点生老范妹妹的气,按照护士指引找到住院二区,在十六号病房门口看到老范的名字。
老范躺在靠窗的床铺上。十几天没见,老范已经不是老范,成了一个陌生物,脸上肉不见了,都是骨头,裹着一层苍白的皮肤,双目紧闭,半张着嘴,露出两个半狰狞的门牙。老单觉得他已经死了,虽然知道不是,但还是这么想。
这样子怎么从ICU病房搬出来了呢?老单想。老范在ICU里住了十天,一天两千多块钱,光床位费就要花近三万块钱。
老范有多少钱老单不清楚,但据老辛说,离婚时老范净身出户,存款房子都留给妻女,母亲生病时又花了一笔钱,现在靠退休金生活,但因为在每个地方都待得不长,每月到手的退休金比老单多不了多少。
老单想不通老范为什么要离婚,又不是外面有人,离什么婚?像他,虽然一辈子跟老婆磕磕碰碰,但老婆生病死了,没人吵了,他心反倒空了。
隔壁床位也是个老人,旁边坐着一个老妇,戴眼镜,看上去很文雅,双手抓住老人的手不断抚摸,看老单看她,就对他笑了笑。
什么病?老单问。
中风。老妇说。
住进来多久啦?
快一个月了……
正说着话,门外传来说话声,进来了三个年轻人,其中一个女的牵着个五六岁的女孩。
妈。看到老妇,他们一齐叫起来。
你快回去休息吧。其中一个男的说。
我在这里就是休息。老妇说。
妈要守着爸爸才安心。女的说。
老单看着他们,听他们说话,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老人,心里可怜起老范来。
又默默坐了一会儿,没看到老范弟妹来,老单想走,突然听到有人叫他名字。老辛来了。
你怎么知道老范在这里?老单问。
老范妹妹说的。老辛说。
他们聊了几句,老辛说美国的老张说,要是同学们准备送钱给老范,也算他一份。
从小学毕业以后,老单再也没见过老张,听说他在外面也混得不好,靠领救济金过日子,不过儿子很有出息,医学院毕业,在一家大医院工作,一年能赚一百多万美元。
这次多亏了你,要不老范就完了。老辛说。
老单苦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不知怎么,对着老范的脸,这几天一直有的兴奋消失了。
他救的真是老范吗?
好得了吗?老单问。
好不了啦,发现得太迟,过了最佳治疗时间……老辛说。
这么说……老单不敢往下想,他亲家舅中风后躺了十年床死不了,家里人人盼他死,但没有一个人敢说出口。
还好他有个房子……老单说,福州这些年房价升值得厉害,一平方米值两三万。
房子属兄妹,老范只能拿四分之一。老辛说。
老单语塞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天,老范妹妹来了,手里提着一个饭盒。医院不管饭,一日三餐,家里人得提饭来。
老范妹妹跟他们打了个招呼,但眼睛只看老辛。
一会儿进来一个女护工,拿着一个大针筒,老单看着她把老范妹妹煮的糊,从老范鼻子里打进去。
他们静静地看老范“吃饭”。老范饭“吃”得很快,一分钟不到就“吃”完了。
他们又开始说话。多是老辛跟老范妹妹说,老单几乎没说。
老范妹妹一直没看他,就好像没他这个人似的。
她怎么好像不愿意看到我。老单想。
他想不通为什么。也不管,就起身告辞,临走时看了一眼放在床头柜上的柑,想对老范妹妹说一句,但没说。
老单想不通,就打电话问老辛他什么地方得罪了老范妹妹。老辛也不明说,光说他妹妹辛苦,一天接送孙子,还得管送老范的三餐。虽说三个弟妹轮流,但每家有每家的难处……总之,老范成了个难题。
这老单懂。他老婆生病住院时,他跟儿子轮流照顾,虽说不过三个月,钱不说,人累得脱了一层皮。
老单心沉了下去。这一活,就不知道老范能活多久了……
老范把自己的活摊到近亲身上了,他们得扛着他活着。这跟老单没关系,他只是老范的朋友。
要不是他多事,发现的时候,老范可能就已经死了。那么,所有的人都太平无事,可以心安理得过自己的日子了。
老单开始怀疑自己这种不用负责任的善意,归根结底能不能算是善意。
老单没想到能看到老范活得比他不如的一天。但他一点高兴不起来,心重重的,他没法接受老范活成那样。
老范已经死了,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是另一个不知道是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