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1年第1期|陈启文:中国海水稻背后的故事(节选)
大海馈赠给人类的一份神秘礼物
这世上有无数神秘的存在,也有不少惊人的巧合。
曾记否,五十多年前,袁隆平和他的几位助手在天涯海角的沼泽里,戴着被烈日晒蔫了的草帽,踩着漫过膝盖的烂泥,手里拿着放大镜,在水蛇与蚂蟥穿梭的荒芜水草中寻找一个极其渺茫而又神秘的存在——花粉败育型野生稻。那时候,你甚至不知道这东西是不是真的存在。他们找了十多个春秋,终于在1970年的秋天找到了,袁隆平将其命名为“野败”。这为杂交稻三系配套打开了第一个突破口。作为袁隆平和杂交水稻的追踪者,我曾一再感叹:“从几率看,‘野败’的发现几乎可称为一个无法复制的传奇,但‘野败’的基因却可以无限复制,这是科学的本质规律,具有可重复、可检验原则;这也是种子的本质规律,可复制、可繁衍、可以大面积推广传播。如今国内外的杂交水稻品种已经数不胜数,但大多数品种里都蕴含着‘野败’的血缘或基因。”
有人说,“野败”是上帝馈赠给人类的一份神秘礼物。
时隔十六年后,一个被遮蔽得太久的人物又发现了一粒被遮蔽得太久的种子。
陈日胜,如今也不一定有多少人知道他。1986年,陈日胜毕业于广东湛江农业专科学校(广东海洋大学前身)。他攻读的不是水稻育种专业,而是林果专业,然而一个偶然的发现却让他从此改变了人生的方向。就在他毕业那年的11月份,他陪同老师罗文列教授到自己的老家遂溪县虎头坡海滩普查红树林资源。虎头坡位于与海南岛隔海相望的雷州半岛,东临湛江港,西临北部湾,海滨滩涂上除了疯长的咸水草,就是白花花的芦苇荡。穿过芦苇荡,泼泼洒洒的海水中长满了泼泼洒洒的红树林,每一片树叶上都迸溅着浪花。这也是最适合在盐碱滩上生长的植物。陈日胜正带着老师在芦苇荡中穿行,他的视线一直瞄着那片红树林,却被另一种事物突然挡了回来。一阵海风哗哗吹来,在荡开的芦苇丛中,他忽然感到有些异样,猛地一下站住,一双眼睛愣愣地看着:那是一株长得比人还高的野草,看上去就像芦苇,如果不是忽然被风吹开,你还真是难以把它和别的芦苇分开。而一旦分开了,你就发现,这绝不是芦苇,芦苇不会结出像稻禾一样的穗子。凭直觉,陈日胜猜测这可能是一种野生稻。可一连串的疑问又来了,谁又见过这比人还高的水稻呢?而成熟的稻穗是金黄色,这家伙的穗子却是青白色的。陈日胜好奇地把穗子掰了下来,突然感到有些棘手,那穗子顶上还长着一小撮寸把长的芒刺,看上去又有点像麦子。他把穗子剥开来一看,里边竟是红颜色的籽粒,密密麻麻的,像米粒又像麦粒。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植物呢?好在身边就是老师,陈日胜把它摘下来递给罗教授看。罗教授用随身带着的放大镜细细看了一阵,也是越看越觉得奇怪。不过,从果实上看,这应该是稻子,很可能是一种生长在海滩盐碱地里的野生水稻,而这株稻子还出现同时开花、结实、抽穗的奇异现象。
罗教授搓了搓满手的芒刺,冲陈日胜兴奋地说:“小子,你很可能发现了一个尚未被人发现的新物种!”
陈日胜当时还是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听说自己发现了一个新物种,激动得一下子跳了起来。每一个科学发现都是非常了不起的,李四光有一句名言:“科学的存在全靠它的新发现,如果没有新发现,科学便死了。”但陈日胜又感到非常奇怪,这海湾盐碱滩上怎么能长水稻啊?罗教授若有所思地说:“中国蕴藏着丰富的种质资源,有众多的野生稻品种,只不过还没被发现罢了。而这种海滩上的野生稻非常珍贵,你既然发现了它,一定要设法把它保护好,说不定能培育出一种能在盐碱地上种植的水稻呢。”
陈日胜感觉心头猛地一沉,这个担子实在太重了啊。
罗教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语重心长地说:“别人可能做不到,你陈日胜肯定可以!”
陈日胜把老师的叮嘱当作“一份特殊的作业”,他也由此陷入了“一种特殊的命运”。
如果说“野败”是上帝馈赠给人类的一份神秘礼物,那么海水野生稻则是大海馈赠给人类的一份神秘礼物。那时候,袁隆平研发出来的杂交水稻已在全国大面积推广,袁隆平也成了农学界楷模。在很多人的印象中,袁隆平就是用一棵野草(野败)多养活了几亿中国人,陈日胜也想通过一棵野草再养活几亿中国人。而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把这野生稻的种子保存下来。而种子的保存不同于其他东西,种子是活的,保存种子的最佳方式就是播种,让它活下去,一茬一茬地繁衍子孙后代。当年,陈日胜小心翼翼地收下了这株野生稻的五百多粒种子,从1987年开始,他便选择虎头坡的这片滩涂作为自己的第一块育种试验田,开始年复一年的播种、选种。那时候,对这种在海边滩涂生长的野生稻还没有正式命名,陈日胜随口称之为海水稻,由于这种子是1986年发现的,他便将其命名为“海稻86”品系。
海水稻一年一熟,育种周期漫长。陈日胜一边自学水稻专业育种技术,一边进行田间试验。选育种子,第一阶段是普选,拣穗子大的、果实多的、结实饱满的选。1987年开春,这是陈日胜将野生海水稻转为栽培稻的第一个春天。他模拟野生海水稻原本的生长环境,在潮起潮落的地方播种。到了秋天,别的稻子早已抽穗扬花了,海水稻长到了两米多高,那穗子却迟迟抽不出来。这是怎么了?陈日胜急得踩着田埂团团转,秋日的阳光连同他焦灼的目光一起扑满了稻田,那田埂都被他的一双赤脚板踩烂了。夜里,他就搭个帐篷守在稻田边,海水稻在他的梦中焦灼地生长。到了9月下旬,别的稻子都已收割了,海水稻才开始陆陆续续抽穗。这来自同一株稻子的种子,却又像俗话说的那样,“一娘生九子,个个不一样”,它们有的是急性子,有的是慢性子,有的不紧不慢,这参差不齐的稻穗让陈日胜前前后后收割了三个多月。在这漫长收割的过程中,他也初步摸索出海水稻的生长期。他在这年播种的海水稻中选择了优良单株51株,在1988年又开始分月播种试验,又选择了15个优良株系在1989年播种。这样年复一年地筛选,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五个年头,到1991年,他选择了10个株型高、结实饱满、成熟期一致的10个株系,收获七八斤种子,这也是他选育的第一批性态比较稳定的海水稻试验品种。
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转眼就已年届而立,那一副书生模样的脸孔早已变得粗粝而黢黑,看上去就像一个稻农了。而海水稻个儿长得那么高,产量却一直很低,哪怕风调雨顺的年景,亩产只有一百来斤。这么低的收成,陈日胜都不好意思说出口,更不用说在大田里推广播种了。陈日胜在这稻田里只有投入,没有收入,他的收入只能靠别的营生,这些年来他什么都干过,对自己的身份,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了,就像这棵芦苇不像芦苇、稻子不像稻子、麦子不像麦子的奇怪植物,不伦不类,说起来还挺好笑:“在一些朋友眼中,我是种树的,湛江、桂林、云浮等城市的许多行道树都是我承包栽种的;在另一些人眼中,我又是个修桥梁的,我接手过深圳的一个立交桥工程;在村民眼中,我是个种经济作物的,我承包过一片檀香林并加工檀香茶;在北京人眼中,我又是个卖石头的,我在高碑店开过一家奇石店,那都是我从盐碱地捡来的奇形怪状的石头;在鱼贩子眼里,我还是个养鱼的,我承包过鱼塘;在我女儿的眼中,我就是个失败的生意人,一会儿做这一会儿做那,有时候还四处躲债,哈哈哈……”
这是一个豁达而快乐的汉子,透过那一口广东腔的普通话,你会发现他天生就有一种苦中作乐的性格,若没有这样的性格,你难以想象他会数十年如一日把这只有付出没有回报的海水稻种下来。而他的恩师罗文列教授对他的评价只有三个字:“耐性好!”他就像一株无人问津的野生海水稻,耐盐碱、耐日晒、耐海淹,一直在日晒雨淋、潮来汐去的海滩上兀自生长着,也可以说一直处于自生自灭的状态。这么多年来,从1987年到2011年,陈日胜的海水稻育种一直是单干模式,而这么长时间的投入,他全靠多种经营来维持。到了2011年,他卖掉在桂林承包的一片桉树林和鱼塘,在家乡组建了虎头坡种植专业合作社并担任社长。这也是中国第一家海水稻种植专业合作社。这一次投入,一下就耗尽陈日胜多年的积蓄,还背上了近两百万元债务。为了海水稻,他几乎是连身家性命都豁出来了。他敢于豁出来,也是因为有了几分底气。这么多年的摸索,他把海水稻这个物种一代一代繁衍下来了,只要能把产量提高到常规水稻的水平,他觉得就可以进一步扩大播种面积了。而他的目标,是从事海水稻的规模化、集约化生产。
随着合作社的成立,一个被遮蔽了二十多年的种稻人连同那被遮蔽的海水稻终于进入了外界的视线,随即引起一片惊呼。很多人还是头一回听说海水稻,又想当然地认为陈日胜是在海水中种水稻,这还真是神了。除了莫名的惊诧,也有一些人发现了商机,纷纷找上门来。就在合作社成立的当年冬天,一家日本种业公司的代表找到陈日胜。陈日胜正在地里忙活呢,北部湾的冬天还是大热天,陈日胜一张脸被汗水浸得油光光的,脸黑,汗也是黑汗。那日本人却是西装革履,一副绅士派头。此人是个中国通,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他对陈日胜很礼貌也很有诚意,不过,他提出与陈日胜合作开发海水稻,所有的研发资金都由日方出,但条件是请他带着海水稻的种子赴日搞研究。当他说出给陈日胜的待遇时,陈日胜吃惊地看了对方一眼。简直不敢相信,日本人竟然如此慷慨大方。这么说吧,若是他去日本干一年,在国内就可以吃一辈子了。但他却一口回绝了。是的,这野生海水稻是他发现的,但这是中国的种质资源,他从未把它当作自己的私有财产。若是去外国搞研究,那成果就变成人家的专利了。
陈日胜的一口回绝让那位日本人也很吃惊,在迟疑片刻后他又提高了给陈日胜的待遇。
陈日胜淡然一笑,说,“这是我们的东西,一定要留在中国!”
这日本人走后不久,又有一个广州老板找上门来。这位老板一开口就豪迈地说出了一个数字,他知道陈日胜此时最需要的就是钱啊。不过,这位豪迈的老板比那位日本人还精明,他投资的目的不是单纯为了海水稻,而是想通过海水稻申报专利和国家专项科研资金,若是申报成功了,陈日胜必须先退回其所投入的前期资金,然后双方按四六分成,他占六成,陈日胜占四成。
陈日胜冷笑了一声,“你这不是耍手段套取国家宝贵的科研资金吗?”
那老板也嘿嘿一笑:“老陈啊,你真是个聪明人啊,一听就明白啊,这笔生意,你不用投资一分钱,就能白白拿四成哪!”
陈日胜说:“我从来不跟国家做生意,哪怕倒过来,我拿大头你拿小头我也不干!你若是真心实意地为了研发推广海水稻投资入股,你拿大头,我也心甘情愿。”
那广州老板悻悻然地摇着一个大脑袋,带着一脸匪夷所思的神情走了。走了又不甘心,又回头冲陈日胜喊了一句什么,陈日胜也没听清楚,那莫名的一句话就被一阵风吹走了。
在陈日胜资金最困难的时候,有人向他伸出了援手。那是北京富程集团董事长,一位真心为了研发推广海水稻而投资的老板。当他得知陈日胜的合作社快要揭不开锅了,在与合作社签订合同之前,他就提前汇来了一百万元。陈日胜是个老实厚道人,一开始还不敢收,无功不受禄啊。这老板却笑称是“扶贫”,而陈日胜的合作社里也确实有很多贫困户。陈日胜被他的诚意感动了,便选择了和富程集团合作,合作社运作经费全由富程集团负责,陈日胜终于再也不为钱的问题发愁了,这也让他把主要精力投入到海水稻研发。富程集团还在旗下专门成立了研发推广海水稻的子公司——海稻国际生物技术有限公司,陈日胜担任副总经理,与四十多人的博士和硕士组成了合作研发团队。
随着公司化运作,陈日胜领衔的海水稻研发进程加快,虎头坡海滩那片试验田太小了,必须开辟更大的试验基地。2013年春天,陈日胜来到北部湾西岸的廉江县营仔镇下洋村,他在考察后发现这里的生态环境和虎头坡差不多,当即决定租下一千亩海滩盐碱地。那村支书老叶一听陈日胜要租上千亩的海滩,连眼睛都瞪直了,这盐碱地一直都是毫无用处的荒废地,连白送给村人都没谁要,这个人租来干吗呢?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陈日胜,好像想看看陈日胜哪根神经搭错了。陈日胜告诉他,要在这盐碱地上种植海水稻,他连连摆手劝阻道:“这盐碱地我们不是没有种过,种什么都颗粒无收。我活到这把年岁,只看见这海滩上长出来的咸水草、芦苇和红树林,还从没见过里面能长出别的什么。我劝你不要种什么海水稻了,别浪费钱!”但陈日胜却铁了心的要租,好像这地里能种出金子来。叶支书和村民商量后,决定以两百元一亩租给陈日胜。在签协议时,老叶还感到过意不去,觉得骗了人家,一脸歉意地说:“老陈啊,你们花两百元一亩租了我们这荒废地,若是颗粒无收,我都觉得亏欠了你们啊!”
陈日胜说:“你就放心吧,这地里保证能长出稻子来。”
到了播种季节,那种子播下去了。叶支书比陈日胜还着急,生怕那秧苗长不出来。这还真是生孩子的不急,在一边看着的急,陈日胜反倒要再三安慰叶支书。过了五六天后,那秧苗便破土而出,还长得特别齐整,叶支书的眼睛又一次瞪直了。陈日胜叉起腰,笑眯眯地看着叶支书,那眼角都笑得扬起了鱼尾纹,“怎么样,老叶,我就说嘛,这地里保证能长出稻子来!”
自从播种后,陈日胜几乎日夜守在这稻田里。开始几个月还算风调雨顺,这一茬稻子长势喜人,尤其是夜深人静时,在月光下能听见清脆的拔节声,感觉那稻子正一节一节地往上蹿。到了8月中旬,稻子已长到半人多高,开始抽穗了,然而风云突变,广东沿海地区遭受第11号超强台风“尤特”的袭击,这海滩盐碱地都是低洼地,当风暴席卷而来时首当其冲,那狂泻的暴雨连同汹涌倒灌的海水猛扑向稻田,陈日胜眼睁睁地看着几百亩稻子被洪水与海浪淹没,随即死死地闭上了眼睛,“完了,一年心血又完了啊!”陈日胜种了二十多年海水稻,还是第一次遭受这样的灭顶之灾。遭灾的又岂止是他,那些农田里的稻子也被淹没了。当台风过去,大水终于退了,那些农田里的稻子都泡死了,绝收了。陈日胜对自己的海水稻也不抱什么指望了,但奇迹往往就在绝望中出现了。这海水稻在海水中浸泡了十几天,都被台风刮倒了,但哪怕倒伏着也在继续生长。这一次大灾,让陈日胜见到了,这海水稻的生命力太顽强了,要是普通水稻,早就死光光了。
经过二十多年的种植和年复一年的试验,陈日胜对海水稻的特性也越来越了解了。这种稻子拥有很多一般水稻所没有的优点,如抗盐碱、抗旱、抗涝、抗病虫害,也不需施肥锄草。这表明海水稻具有非同一般的优势基因。但海水稻也有几个一直难以大面积推广的弱点,一是不抗倒伏,若是遭遇台风暴雨,这稻子就大片大片倒下,大面积倒伏造成收割困难;二是单产低,陈日胜用了二十几年才从最初的亩产几十斤提升到两百来斤。到2014年,陈日胜的海稻种植面积从几百亩一下子扩大到一千多亩,终于将亩产增至三百斤,但这个单产还是太低了,如果大面积推广种植只能是得不偿失。这些弱点都是必须攻克的难关。
陈日胜一直在攻关,他在稻田里埋头躬背作了三十年,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如今已是两鬓苍苍,那直挺挺的脊背也有些驼了。他也早已像农人一样习惯了忍耐、等待,和汗水浸透了的长久的劳作。只是,当初,他可能没想到,那大海馈赠的神秘礼物竟然是一道大难题,这稻田简直是一个烂泥坑,一旦跳下去就越陷越深而难以自拔。为了一粒种子,陈日胜几乎把一切都豁出去了,却一直迟迟交不了那“一份特殊的作业”。这原本就是一个世界性难题,也确实难为他了,太难了。
一个稻作界的哥德巴赫猜想
对于海水稻,而今有不少专家首先从名字提出质疑。而在此前,很多人想当然地认为,海水稻就是生长在海水里的水稻,或是用海水直接浇灌的水稻。这虽是想当然,却也算是挨着了边。海水稻大多生长在海滨滩涂或内河入海口,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抵御海水的侵袭。科学界认为,凡是能够在盐分浓度为千分之三以上的土壤里正常生长的水稻便是耐盐水稻。若能在盐碱含量千分之六的盐碱地生长,则是耐高盐碱的水稻。而在盐浓度千分之八的环境下,大部分水稻品种就会枯死。在人类开始有意识培育海水稻之前,它属于野生稻与栽培稻之间的一个水稻品种。若从严谨的科学定义上为海水稻正名,应当称之为耐盐碱水稻。而海水稻这个名字,其实只是对它的形象化称呼,也是俗称。很多的名称都是约定俗成的,海水稻这名字叫了多年,人们早已习惯了,习惯成自然。
海水稻最早是谁发现的?若实事求是地追溯,对于海水稻或耐盐碱水稻的发现和试验,陈日胜在国内外都并非第一人。早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为了应对粮食危机带来的严峻挑战,一些沿海国家就把开发和改良盐碱地、利用海水灌溉种植水稻作为了探索的方向。1939年,印度洋热带岛国斯里兰卡培育出了世界上第一个抗盐水稻品种(Pokkali),印度也在1943年开始试种耐盐水稻,巴西、日本、比利时、美国、英国、澳大利亚等国也相继开展了水稻的耐盐性研究,国际水稻研究所(IRRI)于1975年实施了“国际水稻耐盐观察圃计划”。从国内看,我国拥有漫长的海岸线和众多的江河入海口,在陈日胜之前,很多人就发现了不少野生耐盐碱水稻,如在太湖流域发现韭菜黄或老黄稻等,也是俗称的海水稻。除了国内发现的耐盐碱野生稻品种,中国农科院等机构还从国外引进了相当数量的耐盐碱水稻材料进行筛选,试图选育出可推广的耐盐碱水稻品种。然而,这些抗盐水稻品种都遭遇了一个一直难以逾越的大坎,亩产在一百公斤左右徘徊,难以从根本上突破并推广,这也是那些出类拔萃的稻作专家和陈日胜一样的遭遇。这也让国内外的遗传育种专家不得不正视,海水稻和杂交水稻一样,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世界性的难题,这一难题也被公认为“一个稻作界的哥德巴赫猜想”。
2013年是中国海水稻研究的一个转折点。这年,袁隆平院士正率领科研团队向“中国超级稻育种计划”第四期目标攻关,但他没有忽视陈日胜的海水稻试验。10月中旬,袁隆平委派国家杂交水稻研究中心副主任马国辉专程到湛江海水稻发源地考察,并参加了由中国科学院、国务院食品安全办、农业部和国土资源部等单位领导和专家参与的考察会。
北部湾的秋天,天空和大海蓝得跟明镜似的,那海水稻正在抽穗灌浆,在咸涩的海风中散发出一阵一阵的稻香。一个农人正戴着草帽在田间忙碌着,而一顶被风吹得翻来覆去的草帽又怎能遮挡住头顶上的烈日,那脸和手臂早已被阳光晒得如锅底一般黑黢黢的。马国辉还从未见过陈日胜,但他一眼就认出了。他叫了一声老陈,就把一双手伸了过去。这一握,他立马就感觉那双手不是一般的粗糙。由于常年在海水中浸泡,陈日胜的双手早已粗糙龟裂了。当陈日胜听说马国辉是袁隆平院士派来的,那被汗水浸湿的双眼里闪烁出一种喜出望外的光芒。这天下稻田,谁都想得到一位当代神农的关注啊。
马国辉是师从袁老的博士研究生,他研创了杂交水稻高产栽培、三熟制双季稻高产栽培等技术成果和技术体系,为科技部国家支撑计划专家组成员。他仔细察看着陈日胜的试验田,尽管这片海水稻在两个月前遭受了台风的袭击,很多水稻还倒伏在泥水里,但也有不少稻子挺过来了。他数着稻穗上的谷粒,捏在手里一粒粒还挺饱满。在转了几圈后,他选取一片长势较好的稻子,数着稻穗上的谷粒,随机估测了一下,亩产应该超过两百斤。是的,这个产量还很低,但对于现有的海水稻产量来说已经相当高了。若是没有遭受台风袭击,这一茬稻子的亩产甚至可以超过三百斤。
这次考察以中国科学院院士谢华安为组长,他对海水稻的生物学价值、社会价值、经济价值予以充分的肯定。专家们一致认为这是一种特异的水稻种质资源,建议国家加强全面保护。他们还联合签名,将这一建议上呈农业部,申请海水稻项目国家立项。这也是陈日胜多年来的梦想。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海水稻的命运从此将被改写。
袁隆平院士虽说没有亲临陈日胜的试验田考察,但看了马国辉用手机在现场拍摄的影像和视频,那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睛还像孩子一样好奇。他还用手指划过屏幕把那尚未成熟的稻穗放大了,几乎是一粒一粒地看着,许久,他才慢慢抬起头,连声说:“好家伙,真是好家伙!”
这一茬稻子收割后,陈日胜又带着收获的种子去拜访袁老。他向袁老讲述了从海水稻的发现到这么多年的试验经历,回数流年岁月,不禁涌出了满眶咸涩的泪水。袁老感叹:“搞农业科研实在太苦了,想搞出一点名堂又实在太难了。”他老人家也是从最艰苦的岁月中走过来的,何况陈日胜这么多年来还是一个人单打独斗,那就更难了。
陈日胜这次来当然不是为了向老前辈诉苦,他是带着许许多多的困惑和难题来向袁老请教的,但这么多的难题也不是一下就能解决的,更不是一个袁隆平就能解决的。当科学试验发展到了一定的阶段,尤其是到了瓶颈了,就必须集结更多的科研人员进行全国性协作攻关。袁隆平被世人尊称为杂交水稻之父,但在杂交水稻攻关路上从来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从三系法、两系法到超级稻,他都是率科研团队协作攻关。这也正是陈日胜的想法,若能由袁老领衔组成一个协作攻关团队,势必会大大推动海水稻的研发进程。然而,袁老此时已是一个早该颐养天年的老人了,此时还在向超级稻的极限挑战,而海水稻眼下还是命运难测的一潭浑水,他老人家愿意来蹚吗?
陈日胜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一个科学家到了袁隆平这样的境界,已不再是为个人得失而计较,一切都是从国家战略和人类利益出发。袁老没有直接回答他愿不愿当这个海水稻协作攻关的领衔人,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问陈日胜:“中国有多少盐碱地?”
这个陈日胜心里早有数,他一张口就答出来了:“大约有十五亿亩。”
袁老又不动声色地问:“全国有多少盐碱地可以开发来种粮食?”
这个陈日胜也说不太清楚,他估计最少有两三亿亩。
袁老突然提高了嗓门:“有一亿亩就不得了!如果每亩能达到三百公斤的产量,就能增产三百亿公斤粮食,这相当于湖南目前全年粮食总产量,可以多养活八千万人口!”
……
作者简介
陈启文,男,湖南临湘人,1982年开始文学创作。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报告文学委员会委员、广东省作协报告文学创作委员会主任,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河床》《梦城》《江州义门》,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孤独的行者》《大宋国士》,长篇报告文学《共和国粮食报告》《命脉》《大河上下》《袁隆平的世界》《海祭》《中华水塔》《为什么是深圳》等30余部。
作品曾获国家图书奖、中国新闻奖(报告文学)、徐迟报告文学奖、老舍散文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小说选刊》双年奖、《北京文学》双年奖、全国纪录片一等奖、全国优秀科普作品奖、中国优秀传记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