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0年第6期|葛亮:吐槽
若干年前的一个台风天,我被困在香港机场。百无聊赖,开始刷朋友圈。凌晨三点,万籁俱寂。除了一两个夜猫子,就着红酒拍摄伤心夜色,并无其他好景。这时,忽然刷到一座教堂。黑黢黢的墙体上覆盖繁茂的常春藤,还有明亮天空中的流云。配文是,敬艾柯。这是一个记者朋友。我于是留言:艾伯巴赫修道院?她回了一个笑脸,对啊,《玫瑰之名》。现在阳光好极了。
没错,这是电影《玫瑰之名》的取景地。以后提及艾柯,我总是想到这一幕。他的小说,似乎天然与时间差相关。白天与黑夜,互相不了解。在书中,并没有阳光,只有动机离奇的谋杀案。《玫瑰之名》的调性,是阴冷的。关于对知识的敬畏、保护与毁坏。同时也惧怕人性本身。
正是这个阴冷的对毒药钟情的符号学家,在完成了阴森费解的侦探小说后,又出版了《带着鲑鱼去旅行》,你会怀疑这个艾柯存在的合理性。这简直是一本日常吐槽大全啊。一个轻松、不羁又斤斤计较的怪老头,一个人的吐槽大会。当然了,一切吐槽的开端,源于自己的名字。或许就是为了颠覆那个面目严肃的艾柯吧。“从小,人家就老用两件事嘲笑我——我统共也就这两个把柄——第一,‘你真是个人云亦云的人呀’;第二,‘你不就是山里的啰啰喂吗’。”这篇叫《生命不可承受之俗》的文章,展示了令人难堪而无奈的事实,只是因为艾柯的名字(Eco)有“回声”之意。他收集了“几乎包括了所有印欧语系语言”对自己的书评标题,无外乎“艾柯的回音”“回音的回音”甚至“回音的回音的回音”。艾柯认为,将显而易见的事,当作来自上天的灵感,是因普通人执着于所谓“观念”,无论这个观念多么微不足道。别的不说,有关姓名的评估,令我感同身受。多数陌生人听到我的名字,立即心领神会地说:“啊,缺了一个‘朱’啊,你为什么不姓‘朱’呢?这样你就可以叫‘诸葛亮’了。”这其中的逻辑漏洞,其实不言自明。但是看着对方兴奋的表情,我实在不忍扫兴。其中一些还是长辈,当他们听说了家母的确姓“朱”,便露出了恍然大悟又得逞的微笑,仿佛一切顺理成章。我的人生被恰到好处地规划了,而他们不过是举重若轻的先知。
所以,在这本书里艾柯化身日常达人,对周遭看不顺眼的人事,可谓火力全开。多半是对各种体制的嘲弄。《带着鲑鱼去旅行》一篇,写的是酒店电脑作业系统的僵化以及对人的奴役;《补办驾照奇遇记》,针砭政府机构的效率低迷,人浮于事;《空中的吃喝》说的是飞机上的餐饮与餐具的不人性化,给乘客带来的狼狈。《财产清单编制窍门》则写大学的学院政治导致的烦琐官僚手续,引发的资源浪费。
艾柯是个善于讲道理的人。好在口气四两拨千斤,讥诮随性。你并感受不到其中强烈的愤世嫉俗的意味。他的幽默多少消解了话题的沉重。《玫瑰之名》中有一句话:“热爱人类的使者所执行的使命,就是让人们对真理大笑,或者让真理自己发笑。唯一的真理就是学会解脱对于真理无理智的狂爱。”这本书以补注的形式,对以上观点做了精准的诠释。
对于日常场景,他有着令人会心的判断和概括。比如在《出租车司机相处须知》里,有这样一段话:
在意大利,出租车司机通常分为三大类:全程大放厥词型;通过沉默驾驶宣告愤世嫉俗立场型;不断描述其碰到的这个或那个乘客以纯粹叙述进行自我减压的那种类型。
基本上,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定律。更重要的是,一般遇到的往往是第一种类型。相较艾柯所描述的各个种类司机的奇葩行径,我觉得自己算是十分幸运。我在柏林遇到过一个出租车司机,他告诉我,开出租车只是为了消遣,他拥有哲学博士学位,却厌倦一成不变的生活。所以他谈论的话题非常广泛,可以从胡塞尔一直聊到孔圣人。但这不代表他不接地气,他向我推介了几家餐厅,都很经得起考验。尼斯的司机,循环地谈论马克龙太太出席不同场合的衣服款式和颜色,但对总统本身,则没有任何议论,打开音响播放威尔第以表明自己沉默的立场。我遇到米兰的女司机,花了很大力气将首都罗马人贬低得一无是处。她给我看她弟媳的照片,说真的不可想象这个“土肥圆”怎样俘获了弟弟的心。这个场景,让我想起中国现代文化史上有名的“京海之争”,确是不共戴天。其实我很喜欢北京的司机,因为坐一趟出租车,基本等于参加了十个本地朋友齐聚的饭局。大到国是,小到天气,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最有效地对我进行知识更新。
这本书里,还有一篇《面善》。实在是让人心有戚戚。说的是你在大街上遇到很面善的人应该如何处理。因为你既想不起他的名字,也不记得在哪里和他见过面。“但是,那张脸实在是太熟悉了,熟到我觉得不停下来跟他打个招呼就很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事实上,教养良好的我们,通常不至于不知所措,而企图为自己的失忆圆个谎。此刻,我们每个人都成了推理高手和算命大师,希望从蛛丝马迹中和对方重拾旧好,而又不至于被看出破绽。如艾柯所展示的心理活动:“要不先发制人?叫他一声,招招手,然后从寒暄中努力寻找出线索,最后断定他是何方神圣?”但这篇文章的有趣之处在于神转折。这个面善的人,其实并不是你的故交和亲朋。他只是一个从未和你有人生交集的电影明星。“难怪我们会如此熟悉他们的音容笑貌,有时候,熟悉的程度简直超过了我们的亲戚。”因此你平白无故地想和他打招呼,艾柯写了自己的悬崖勒马。“我克服了自己的热情,与他冷淡地擦肩而过,把眼光投向无限的虚空。”但这个转折,多半在中国是不成立的。哪里有这样平易近人、没有助理和保镖,可以让人随意近身的明星呢?
艾柯的另一些文章,则有警示之功,让我们检视自己貌似正常的生活。比如他写到自己一段很拉风的经历。去挪威的斯瓦尔巴群岛研究邦加民族。他很惊异的一点是当地人的语言艺术。他们似乎完全不懂得什么叫作话里有话,或者绵里藏针。他们在任何的对话和行为中,都如同发表人权宣言。要求开门见山,振聋发聩。比如,在开始交谈时,他们会宣布:“我开始说话了。”比如请客吃饭,他们带你就座会隆重地介绍:“这是桌子,这是椅子。”“现在介绍女仆,她会问你要吃什么,然后你告诉她你要吃什么,然后她会端给你。”换言之,邦加人的巨细靡遗充分说明,他们似乎不太清楚约定俗成或顺理成章的意义。甚至他们在电视里播放严肃的政治清谈节目,忽然绅士派头的嘉宾头一偏,说:“我们来段广告吧。现在对着我们的摄像机是某某型号的。”艾柯认为邦加人之所以将不用言传的事情如此夸张地展示,在于他们“爱表演”。但是,我却觉得,这种方式之所以被接受,恰恰构成了一种坚固的社会契约。这种契约的核心是互信机制。因为只有说出来,眉清目楚,才是对听者负责任的行为。而我们平时太相信所谓心领神会之说。邦加人的生活方式,无形间将可能带来伤害和隐患的人际灰色地带,杜绝了。
此外,艾柯也向我们介绍了一些生活的技巧,比如《废物大全》,借一次飞行经历上接触的航空导购读物,吐槽了一批华而不实、巧立名目的所谓新产品,比如“无敌防呼噜表”“十全十美功能毯”“调味料自动选择器”“神奇万用记事本”,无不是在逻辑上左右互搏、化简为繁的物件。这一篇很值得我国崇尚断舍离但同时沉迷某宝购物的朋友们读一读。另外,还有一篇《色情电影真谛》,得承认,艾柯在这一篇委婉地开了黄腔。但一个带着学究气的“老司机”,还是蛮可爱的。他最终为情色艺术片和色情片,设定了鉴别的壁垒:如果角色从A点到B点花费的时间超出你愿意接受的程度,那么你看的那部电影就是一部色情片。
最后想表扬一下这本书的译者。很好地传达了艾柯的幽默,又实现了入乡随俗的发挥。比如标题《可找到组织了!》。又比如谈及标点符号的滥用,非常机灵地引用了李白、鲁迅和顾城的作品。至于在讲到一些看起来很科学,但有着拾人牙慧实质的尴尬药品名称,将某种意大利药品翻译为“泻停封”,便是很让人捧腹的恶趣味了。
作者简介
葛亮,原籍南京,现居香港。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毕业,现任高校副教授。《南方人物周刊》“年度中国人物”、《GQ》中国年度作家”、2017 海峡两岸年度作家。主要作品有小说《北鸢》《朱雀》《七声》《戏年》《谜鸦》《浣熊》《问米》,文化随笔《绘色》《小山河》等。作品被译为英、法、意、俄、日、韩等国文字。《朱雀》《北鸢》获选“亚洲周刊华文十大小说”。 《北鸢》获2016年度“中国好书”、“华文好书”评委会特别大奖、 入围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前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