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之道是对现实睁大想象的双眼
小说是一个世界,它平行于我们的现实世界。想象一下,我们把世界上所有小说摆放到一起,假使有人全部读过,那他体验的将是一个多么庞大而有趣的世界。我们会发现,这些小说构成了一个自给自足、彼此呼应的独立世界——小说的艺术世界。
小说世界与我们的现实世界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关系:是太阳与月亮的关系——彼此独立、彼此映照;是人与镜子的关系——既真实又虚幻;是猴子与井底之月的关系——捞起的是精神的月亮。所以,小说写作的根本在于如何处理小说与现实的关系,包括小说家获取现实、洞察现实、想象现实的能力。现实庞大、复杂而无序,小说是解释这种庞大和复杂且使之有序化。美国小说家乔伊斯·卡罗尔·欧茨说:“写作就是为了假装自己获得了对世界的通晓。”将现实世界艺术化的过程即小说诞生的过程。在过分现实的世界里,艺术或艺术化是稀缺的,所有的艺术都是走在走进现实,继而逃离现实,并期待某一刻超越现实的路上。
今天谁也无法回避和逃避的一个事实是,新现实、新经验层出不穷,它们如海啸、如雪崩、如山洪、如泥石流一般向我们奔涌过来,让我们无从可逃,必须面对。这一事实的发生源于两个因素:一是城市化进程加剧,人们向城市聚集,紧密地挨在一起,人多事便多;二是信息传播技术发达,人人都是自媒体,人人都在制造信息、传播信息。于是造就了一个新现实、新经验漫天飞舞的信息时代。
对“吃瓜群众”来说,新现实、新经验形成的信息狂潮,成为他们狂欢的风口浪尖,每个人都成为信息富翁和意见领袖,有自己固执而分明的看法和价值观,每一尾信息的鱼儿都在信息的海洋中追逐,有的为名利,有的为存在感。对作家来说,新现实、新经验催生出新现实主义的写作浪潮。新现实主义写作的最大挑战(当然也是魅力)在于,在巨大而繁复的现实和经验的重压下,杀出一条写作的艺术路径来。
海德格尔说,诗之道就是对现实闭上双眼。我们想说,小说之道不仅是对现实睁大双眼,而且眼中还要迸发出面对现实的想象之光。
我认为,当下新现实主义写作的困境有两个:一个是如本雅明所说,“经验虽然异常发达,但值得讲述的经验却在减少”;二是如以色列小说家埃特加·凯雷特所说,“如何从已经存在的事物中创造出新事物”,即如何忠实或离开眼前的现实,又逼近内心的现实?
太过现实或者被沉重的现实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是我这个职业读者对当下小说的观感。翻开一部小说,我们就得强迫自己适应作者的“耐心”和“细密”——他不慌不忙、事无巨细、从头至尾、交代铺垫、枝蔓丛生、脚踏实地地将一个故事往下写,一写便几万字、十几万字甚至几十万字,读者脆弱的一点注意力和耐心被绝对的“现实题材”和忠诚的“现实主义”消耗殆尽,只得将小说弃之一边。
难道我们的作家不懂得给沉重的现实插上想象的轻盈翅膀让它飞起来吗?当然懂得,只是如乔治·斯坦纳所说,“作家们的想象力已经落后于花哨的现实”了,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作家们的想象力跑到哪里去了。在这种沉闷的“现实”中,有一天我读到了不为中国读者所热衷的埃特加·凯雷特的短篇小说集《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我才发现,想象力匮乏不仅是中国作家的难题,外国作家也如此。凯雷特在小说《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中写了一个作家被三个人逼在家里,拿枪指着,让他给“老子讲个故事”。最先是一个瑞典人,拿枪让作家讲故事,作家开始讲:“两个人坐在房间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一个问卷调查员进来了,他也是来让作家讲故事的,但当讲到“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时,一个送披萨的人进来了,三个人都拿着武器要听故事。作家清了清嗓子,重新讲起了故事:“四个人坐在一个房间里。天气很热。他们感到无聊。空调坏了。其中一个人说想听故事,第二个人也跟着说想听故事。接着,第三个人……”“这不是故事,”那位问卷调查员抗议道,“你说的完全就是眼前的事情,完全就是我们想要逃避的现实。拜托,不要像垃圾车倒垃圾那样,把现实倒到我们身上。运用你的想象力,哥儿们,编个故事出来!”作家再次开始讲,他说,有个作家孤零零地坐在房间里,他想写个故事。他已经很久没有写出故事了。他怀念从已经存在的事物中创造出新事物的感觉……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这则故事想象力爆棚,它更像一则隐喻,隐喻的是我们眼前的现实:读者对作家的抗议——“不要像垃圾车倒垃圾那样,把现实倒到我们身上”;作家的困惑——很久没写出有想象力的故事了。
不管怎么说,作家需要用想象力让沉重的现实轻盈起来,轻如翅膀,而非羽毛。这一点很难,不难,写作又有什么意思呢?埃特加·凯雷特借《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中的“作家”说:“无中生有就是凭空捏造,是毫无意义的,任何人都能做到。但从已经存在的事物中创造出新事物则意味着,这个新事物一直都是真实存在的。它存在于你的内心,作为新事物的一部分被你发现了,而整个新事物是以前从未出现过的。”有中生无——埃特加·凯雷特说的就是想象力。
对现实的处理能力决定小说写作成败,诸多出色的写作为对新现实、新经验的处理提供了可能。比如对现实的处理方式就有两种成功尝试,一是强化现实,使之更加强有力,更加传奇、残酷,比如英国小说家麦克尤恩就是一位强烈的现实主义写作者,他的《水泥花园》《坚果壳》等均为此类;一是弱化现实,使之更加日常、琐碎,表达向内心转向,比如加拿大小说家门罗,她是日常精致的心理现实主义写作,细腻而深刻,她的《逃离》《多维世界》等即是此类。
本雅明在80多年前说,新闻只存在于成为新闻的那一刻,而故事和小说是消耗不尽的,“小说的诞生地是孤独的个人……写一部小说的意思就是通过表现人的生活,把其深度和广度不可量度地带向极致。小说在生活的丰富性中,通过表现这种丰富性,去证明人生的深刻的困惑。”无论何种现实主义写作,本雅明所说的都是小说应该抵达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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