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王晓棠:永远向上向前
来源:人民日报 | 王晓棠  2021年01月19日15:18

先烈们教育着我,使我激情澎湃竭尽心力进行创作,这是一种幸福;创作成果使亿万男女老幼观众感动,唤起他们追求崇高理想的情怀,是更大的幸福。为此我只能永远向上向前

卷起2020年的长卷,张开印有丰子恺“春日游,杏花落满头”的挂历,心里欢喜着:2021年,党的百年诞辰来了!

蓦地,范素云的话响在耳边:“张勃是个党叫站着决不坐着的人”。范素云?张勃?他们是谁?他们是夫妇。

1962年,我接受八一电影制片厂党委下达的任务,要在由李英儒同名小说改编的影片《野火春风斗古城》里饰演金环、银环姐妹二人。李英儒带我赴河北古城保定采访了多人。最重要的是,采访了烈士张勃之妻范素云。谈了一上午,“党叫站着决不坐着”是范素云对绝对忠诚于党的丈夫最朴素的八字评语。我终生铭记。张勃自日伪至国民党统治时期,一直是我党在保定的优秀地下工作者。不幸于保定解放前7天牺牲,年仅28岁!

“来人把他叫走的时候,他正靠着床看书。人出门了,书卷放在床头。我就一直让书卷放着,好像这样,他就会回来。”范素云关于丈夫的每句话都使我动容,一夜无眠,来保定前细读厚重的《河北革命烈士史料》已使我热泪长流。张勃的形象,给我心头的创作烈焰添油。他牺牲时28岁,正巧也28岁的我,如今幸福地活着……我翻身下床,拿出随身记锦句的小本,写下:如果我不尽全力创造好金环、银环,便是对烈士的负疚,对党的负疚!

有了这意念,实际上就不仅是为演好这两个角色而竭心尽力了。

把一部30多万字的小说精炼成3万多字的电影文学剧本,并非易事。3位改编者李英儒、李天、严寄洲(本片导演)煞费苦心。最终决定,以银环的成长为主线,以杨晓冬带领地下党员们争取伪团长关敬陶率部起义、保卫麦收为故事梗概。

从角色配备可看出八一厂要把它拍成一部好片子的气魄。饰杨晓冬的王心刚,不久前完成了借去上影演《红色娘子军》中党代表洪长青,广获好评。饰关敬陶的王润身,1960年在本厂《林海雪原》里饰大智大勇的杨子荣,在观众中声誉日隆。为了塑造一个伟岸的杨晓冬之母,专门借来演河北老太太最传神的冀中人氏陈立中。饰韩燕来的赵汝平已在八一厂主演过不止一部影片。

拿到文学剧本后,我端坐桌前,一页纸居然“相面”几十分钟。金环和银环首次见面的戏对话很多,我拿着笔一句一句地删,删到最后竟没一句台词了。我去找导演和跟组的李英儒说:“这场戏的对话是编导向观众交代影片的背景形势,现在这戏没人看,姐妹俩头一次同时出现在银幕上得非常精彩。”李英儒点头。严寄洲导演已和我合作了《英雄虎胆》《一日千里》《海鹰》3部影片,很了解我,说:“那你去重写。”我把场景、规定情景都变了,台词只有3个字:“老地方”。这就是影片开始不久,姐妹相见于医院司药窗口的戏——银环戴着大口罩,两人的身份、性格全凭眼神交流。它成为观众印象深刻的一场戏。

就这样,在修改剧本阶段我已能将小说倒背如流。并非刻意,用心读小说多遍而已。这便于快速找准页码修改剧本。

烈士的鞭策,责任的驱使,编导的信任,使我重写了多场重点戏。如,姐妹两次相见、金环教育关敬陶、金环牺牲、银环夜访关敬陶、银环在关押处见杨母、银环同春楼泄密等。

剧本完善了不少,但我隐隐觉得还缺少什么。缺什么呢?再读小说,明白了!立即去找作者:“有一场重要的戏,你在小说里没写。”“哦?”李英儒很意外,但听了下去。我说银环泄密杨晓冬被捕后,你在398页写着韩燕来“双掌将她搡出门外”。“我认为不该这样,燕来和银环应有一场强烈冲突的戏,它是全片展示银环成熟起来最重要的节点。”李英儒沉思片刻拍案而起:“对!走,找严。”这是他对严寄洲独特的称呼。严导演十分认可,对我说,你写吧。

我一遍遍地写,又一次次地否定自己。饰燕来的赵汝平也帮着出主意。我陷入寝食难安神魂颠倒的境地,连走路都磕磕绊绊。第三天的夜晚,忽然灵光一闪,有了!伏案疾书,一气呵成,连镜头都分好了。不顾已深夜12点,我拿起稿纸就到住得不远的赵汝平家敲门——那会儿我们都没电话啊!他爱人开门见是我,转身去叫人,赵汝平睡眼惺忪地走来。我说:“我写出来了!”他接过稿纸看,兴奋起来:“对,就是这样!”第二天一大早,李英儒、严寄洲都特别高兴。李英儒说:“这是银环成长的点睛之笔!”

这场“燕来夜责银环”的段落是我最喜爱的戏。

对银环,我和编导下了最大的功夫,对金环,我们建立了最强的信念。篇幅所限,金环在影片里仅有4场戏。惟其戏少,不允许有一丝败絮。我在笔记本上写道:金环,要演出她的劲儿;银环,要演出她的味儿。

影片于1963年7月完成。同年公映反响强烈。不止一个女学生写信向我求证,说和同学打了赌,金环、银环是两个演员演的。对于这部影片和金银双环的热议持续多年。

军旅女作家卢晓渤著文写道:“平心而论,对金环和银环这两个在小说中已被人们熟识了的人物,每个观众都有自己的理解和想象。人们会用自己的经历、性格、喜好、文化层次去对影片里的金环、银环,抱以希望和挑剔。然而,王晓棠一人塑造的这两个角色,都被人们接受了。”

一位当年的少先队员说,那会儿看过了《野火春风斗古城》,在清明节为烈士扫墓的花圈上,孩子们崇敬地写下了金环阿姨的名字。有许多年轻人在入党申请书上写下:希望能像银环那样,在党的培养下不断成长;希望能像金环那样,为党的事业毫无畏惧,贡献自己的一切以至生命……这便是艺术的魅力。

观众热情的来信像雪花般飞来,充满赞美之词的评论纷纷对准我。影片拍完不久,我受邀在《电影艺术》杂志上发表了《金环和银环》的表演笔记,既谈了对角色的认识和把握,更大篇幅是谈自己创作中的不足。我把姐姐金环比作写意泼墨画,引用了苏轼的“大江东去”,说明其性格的磅礴气势。将妹妹银环比作工笔画,细腻、熨帖,用了柳永的一句词“杨柳岸,晓风残月”,表现其纤巧。也写道,银环初见杨晓冬之母时,笑得多了显得世故;对金环辅色用得差,没能把金环谈笑风生的开朗展现出来,显得单薄……

30年后,卢晓渤在北京图书馆查到了这篇洋洋1万多字的总结。她评价说:“细读之后,不由发出感慨。满耳赞声不绝的王晓棠竟有如此清醒的头脑。把读文章,感到她不仅是论艺,更是论人。她要走一条箭头永远向上的路。”

卢晓渤懂得我的初心。我必须走一条箭头永远向上的路——张勃和先烈们为自己崇高的信仰献出宝贵的生命,我为一部表现他们高洁灵魂和隐秘而伟大的我党地下工作者的影片,写了几场戏,塑造了两个人物,难道不是文艺战士应尽的责任吗?先烈们教育着我,使我激情澎湃竭尽心力进行创作,这是一种幸福;创作成果使亿万男女老幼观众感动,唤起他们追求崇高理想的情怀,是更大的幸福。为此我只能永远向上向前。

(作者为著名电影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