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2021年第1期|老藤:北障(节选)
“黑龙江省山为北障,山之大者曰内、外兴安岭。内岭环卫诸城,外岭限俄罗斯,冈峦起伏,联络群山,诸水多出其下。”
——清·嘉庆《黑龙江外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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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虎知道胡所长已设好圈套等着自己往里钻,一旦自己中招,胡所长当三林区猎手终结者的春秋大梦就会实现。胡所长甫任三林区派出所所长就撂下话:要当三林区猎手终结者。三林区是个出猎手的地方,民风硬朗,擅耍刀枪,居民大都是驿站人后裔,驿站人的彪悍已经融化在血液中,驿站已经消失了百余年,但这份血性犹在。历史上北障两条驿路,驿站人除了确保驿路通畅外,狩猎养马这一副业几乎与主业并行,保驿路就要驱野狼,驱野狼就离不开好马,这条生产生活链是扯不断的。驿路荒废后,官马不再养,但猎却一直打,一直延续到国营林场时期。后来其他地方禁止狩猎,唯有三林区因其特殊历史原因,禁猎政策并未一步到位,而是像扎口袋一样一点点收紧,到了胡所长这一任,就完全将口扎死了。胡所长上任不到一个月,派出所就张贴出收缴民间枪支的公告,林场的有线电视对公告内容做了滚动播出,播出的宣传语像山枣刺一样扎人:今天不交枪,明天进班房。谁都知道班房就是笆篱子,那可不是人待的地方,于是猎手们感叹,好日子算是到了尽头。
金虎一直在静观其变,他拿不准事情有没有转机。三林区五大猎手之首刘大牙来金虎家表过态:我们不看公告,哥爷们就看你一枪飙,你交我们就交,你留我们就留,他胡所长总不能把我们都塞进班房吧。五大猎手是金虎死党,也是三林区猎手中的骨干。三林区猎手遇事喜欢抱团,五大猎手起到了四梁八柱作用。
刘大牙之所以说哥爷们,是因为五大猎手差着辈。与金虎年纪相仿的是刘大牙、宋老三和李库,两个低一辈的是唐胖子和冯麻秆。这话说了没到一星期,刘大牙把枪交了。刘大牙长着一脸恰似波斯人的络腮胡须,两只外凸的金鱼眼,他话特多,如果金虎不在场,众人堆里他一定是主角,但是只要金虎一露脸,他就会闭嘴。刘大牙以胆子大著称,曾经独自一人抱着猎枪在坟地里蹲过一整夜,只是为了和人打赌,那次打赌他赢了,赢了一盒子弹,同时也赚了个“刘大胆”的绰号。刘大牙蹲了一夜的那片坟地是古道边的驿站老茔,墓碑都是黑乎乎的,白桦树上筑着几个老鸹窝,月黑夜里,鬼火荧荧中不时传来几声老鸹的叫声,让人心惊胆战。能在那里蹲上一夜没胆量不行,从康熙年间开始,站上人的列祖列宗都睡在那里。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鬼都不惧的猎手居然被胡所长一张告示给镇住了,带头乖乖把猎枪交到了派出所。据说刘大牙交枪的时候说,那张告示像道士画的符咒,让他爷爷不得安睡。他已经盘算好,枪可以交,猎手的名字还得用,交枪后他要开个猎人棋牌室,这种生意离不开派出所关照。胡所长在表扬了刘大牙识大体、明法规之后告诉他,别说叫猎人棋牌室,就是叫将军棋牌室也没问题,这事派出所不管,只要经营不违法。刘大牙交枪前给金虎打了个电话,说对不住了金哥,我要改行开棋牌室,枪留着没啥用,送给胡所长算了。金虎说你的枪你说了算,就是送给收废品的也没人管。
第二个交枪的是宋老三。宋老三是练家子,家传硬气功本事十分了得,有空就喜欢和别人切磋。宋老三有个练武的朋友在县林业局当科长,有一天来宋老三家吃饭,借着酒劲儿吓唬了他一番,说收枪规定是上头下的,不交的话要抓人罚钱,别说你会硬气功,你就是有三头六臂也不中,关到小黑屋就像老虎进了笼子,只能老老实实蜷着、趴着。宋老三问,留着当纪念品也不中吗?那位科长说肯定不中,再留就是犯罪,叫非法持有武器罪。于是宋老三便不敢再留枪,这个朋友在他眼里代表政府,政府的话不能不听。宋老三交枪那天特意来动员金虎,说金哥枪不交不中哇,胳膊拧不过大腿。金虎没有阻拦,宋老三的话没错,胳膊确实拧不过大腿。宋老三交枪时被胡所长没头没脸地训斥了一顿,说宋老三你不打猎之后是不是想一门心思耍钱?耍钱违法知道吗?你牌桌上那点事都在我本子上记着,再耍钱就加重处罚。宋老三说都是乡里乡亲的,我咋忍心赢他们的钱?胡所长说赢谁的钱都不行,你别以为牌桌上的小动作我不知道,你要是不怕蹲笆篱子你就耍,看我怎么收拾你!宋老三回来和刘大牙唠叨,你去交枪受表扬,我去交枪挨顿狗屁呲,我咋这么晦气呢!要不看他是所长,我就在他脑门上来个单掌开碑。宋老三喜欢打牌,仗着有武艺在身,牌桌上常常出老千,三林区没人和他玩,他就到别的林区或村屯玩,不时闹出点治安事件来。
第三个交枪的是李库。李库是个有花花肠子的人,和三林区唯一的饭店女老板燕子关系不明不白。李库的枪是一杆老掉牙的土铳,据李库说是曾祖父时花五十块大洋从白俄人手里买的。这杆土铳上没有标明产地,金虎曾鉴定过,认为这杆土铳原本是有字的,只不过时间太久给磨掉了,土铳来自哪个国家就成了谜。土铳虽然老,但打成群的飞禽却好用,一铳放出去最多打到过十几只沙半鸡。沙半鸡比飞龙还小,用口径枪打不划算,李库的土铳最好用。李库打飞禽不装霰弹,而是填一枪管大粒盐,这样即使打中了飞禽也不影响肉质,如果用了铁砂、铅弹,打下来的飞禽肉就不好吃了。李库打的飞龙、野鸡、斑鸠、鹌鹑等都悄悄送到了燕子饭店。燕子是个见了男人就笑的女人,唯独见了李库会怒目相视,其中有啥猫腻没人搞得清。但因为土铳不上档次,李库虽在五大猎手之列,但没啥话语权。李库将那杆老土铳交到派出所,胡所长掂量着土铳惊讶地说,这是出土文物吗?放起来炸膛咋办?李库说没事儿,要不我给你放一铳试试?胡所长就真让他放一铳。他们在派出所后院一棵大杨树下试铳,恰好杨树上有一群家雀在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李库装药填砂,对着树冠就是一铳,这一铳竟然打下了三只麻雀。胡所长脸色大变,说让你试试你干吗打麻雀?李库说不打个东西怎么证明这铳好用。胡所长说麻雀也是受保护的,打不得。
两个年轻猎手是冯麻秆和唐胖子。冯麻秆当过兵,身材细高,有两条丹顶鹤一样的长腿,他打猎瘾头大,喜欢磨着金虎听打猎的故事。冯麻秆的长处是骑马,他骑马不用马鞍,两条长腿像带弹性的夹子会箍住马肚子,他是五大猎手中唯一骑马的。他家里有匹黑鬃马,是从部队马场撤编时低价买的,这匹马会自己卧倒,除了主人外不许别人靠近。冯麻秆在外好打不平,在内却是有名的“妻管严”,媳妇吼一声就会病猫一样眯着。
唐胖子是个喜欢摆点谱的年轻人,平时一副电影大片里西部牛仔装束。因为身材矮,那顶礼帽戴在头上更加降低了身高。他枪法不错,打固定目标很有把握,对外自称是一枪飙的关门弟子。唐胖子的猎枪最贵,是双筒,美国造,五大猎手聚会的时候,他从来不带子弹,因为怕别人拿过去试枪过瘾。两个年轻猎手关系比较密切,看到刘大牙、宋老三和李库都能装孙子,便觉得自己更没有咬钢嚼铁的必要,便主动到派出所把枪交了。胡所长看到唐胖子和冯麻秆来交枪,这俩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挺般配,便把他俩叫到办公室,问愿不愿意留在所里干。两人相互看了一眼,不知道胡所长啥意思。胡所长用右手食指敲敲桌面道,到所里来当辅警呀,像六子那样,一个月两千多块呢!六子也是金虎的徒弟,六子只是喜欢枪,对各种猎枪如数家珍,但自己从来不打猎,这是六子妈从小教育他不许杀生的结果。胡所长来上任的路上,吉普车陷在翻浆的土路上。六子开着小四轮外出拉化肥,恰好遇到胡所长和司机正吭哧瘪肚铲土垫轮胎,便停下车,拴上绳子把吉普车拖出了泥坑。胡所长和司机并没有要求六子拉车,是六子主动帮忙,这件事给胡所长留下了好印象。胡所长上任后打听六子,知道六子爹是个伐木工,六子妈是个接生婆,在三林区口碑不错,便招六子到派出所当了一名辅警。穿上辅警制服的六子走在街上,让同龄人羡慕不已,很多人分不出正式民警还是辅警,制服看上去都差不多。唐胖子和冯麻秆听说能像六子一样到派出所来当辅警,心里像灌了蜜,二话没说就应允下来。这样,交了枪的冯麻秆和唐胖子成了派出所辅警,等于从一个阵营忽然跳到另一个阵营。唐胖子和冯麻秆来向金虎报告,金虎说三林区派出所是林业派出所,主业是看护北障森林,辅警这个职业是正事,可以保护老祖宗留下的这片山林。
其实,金虎与五大猎手的关系并不是紧密型的,虽然一年四季猎手们都要进山搞几次活动,但这种活动已经没有了旧时狩猎的实质内容,更多是一种纪念仪式,他们需要用这种狩猎仪式来宣示自己是站上人的后裔。这些仪式一般会打几只野鸡、野兔,撵撵落单的狍子,在草地上搞一次野餐。每年度猎手活动的高潮是赛枪,第一名会得到林区工会主席奖励的一双高腰皮靴,猎手们称之为金靴奖,赛枪时金虎不参加,而是担任裁判长,谁都知道若是一枪飙参赛,冠军不会旁落他人。刘大牙等五大猎手都获得过年度冠军,这是他们最感到自豪的荣誉。
现在,五大猎手的枪都交了,金虎被一种落寞的情绪笼罩着,像一个没有士兵的光杆司令,尝到了四面楚歌的意味。
金虎通过六子知道,五大猎手之所以交枪,是胡所长给他们分别打了电话,电话语气挺重,毫无商量余地,有点最后通牒的意思。但不知什么原因,胡所长单单没给金虎打电话。金虎希望胡所长能来个电话,那样的话他就不用这么绷着了。
于是他怀疑这是胡所长故意做扣,是专门给他定制了圈套。
决不能中他的圈套,金虎想,红箭该交就交,不给胡所长留把柄。
红箭不是箭,是陪伴金虎多年的一杆小口径猎枪,仿苏制TOZ-8型,射击精度极佳,北安庆华厂的名牌产品。红箭是金虎的心肝宝贝,之所以迟迟不交,是那种割肉的感觉实在受不住,没了红箭,金虎还是一枪飙吗?他甚至怀疑起自己的未来,眼看着猎物在面前奔跑,而自己却两手空空一筹莫展,那将是一种多么难过的感受。
金虎的猎枪之所以取名红箭,是因为枪龄较长,梨木枪托有了层厚厚的包浆,透出暗红的木纹,像凝固的血丝,又像锈蚀的箭镞,他便起了“红箭”这个名字,意思是带血的箭。在金虎眼里,红箭不是一支枪,而是一个懂他心事的老友,是须臾不可分离的伴侣。
派出所张榜上交枪支公告截止时间在一天天逼近。金虎迟迟没有动,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政策不是裤腰带,说解就解,禁止民间持枪已经不是禁猎这么简单,是社会治安大势所趋,想想看,十几亿人口的大国如果任由枪支泛滥,治安状况能好吗?他坐在家里一遍遍用鹿皮拭擦红箭,每擦一次都感到红箭亮了不少。擦枪如同洗脸,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不管红箭用不用,每天都要擦,而且边擦边和它说话,至于说了些什么他自己也记不住,他只知道红箭能听懂自己的话。因为打猎大都在冬季,林区大多猎手在夏季会将猎枪打上黄油封好搁置起来。金虎不这样做,红箭是贴心知己,打入冷宫怎么行?猎手只有对枪上心,关键时刻枪才会给你争脸,使枪现用现擦和做人现用现交一样,都是一锤子买卖,要不得。三林区有个老猎手,夏季会给猎枪打上蓖麻油用油布封起来,觉得这是爱枪的体现。有一年,入冬启封用枪,进山后却发现枪怎么也打不准,连平时十枪九准的狍子都打不中,老猎手心里纳闷儿,从山上回来就开始比比画画校枪,明明记得枪里没装弹,校枪时却突然走火,铅弹射出去把炕琴上一罐蓖麻油击得粉碎。老猎人有所感悟,枪走火单单打中了蓖麻油,这事不是很蹊跷吗?老猎手认为这是猎枪在发泄不满,便把枪擦干净后摆上香案,焚香作揖,好一顿念叨才算了事。从此以后,老猎手夏季再也不涂油封枪了。这不是故事,三林区的猎手都听说过,老猎手在世时还讲了一个擦枪走火的真事——有个人春天封了枪,入冬解封时试着扣动扳机,结果猎枪走火打中了自己的脚背,由此成了跛脚,这个跛脚的猎手活到一九六一年才去世。人们怀疑这子弹是怎么上膛的?油封了半年的猎枪能走火,令人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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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名滕贞甫,山东即墨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现任辽宁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主席。在《中国作家》《人民文学》《十月》等发表长、中、短篇小说百余篇,出版长篇小说《战国红》《刀兵过》《腊头驿》《鼓掌》《樱花之旅》《苍穹之眼》等。另有小说集《黑画眉》《熬鹰》《没有乌鸦的城市》《会殇》《大水》《无雨辽西》等,文化随笔集《儒学笔记》《探古求今说儒学》《孔子另说》。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长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小说月报》等转载。曾获东北文学奖、辽宁文学奖、《小说选刊》奖、《北京文学》奖等,长篇小说《战国红》荣获第十五届全国精神文明“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