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1年第1期∣赵丽宏：墙的变体
黑 洞
一个难以填补的窟窿
一个无法破解的谜
吸纳了所有的光
却凝固成黑暗
在黑暗中裂变爆炸
却看不见一粒火星
有平面才有洞
平面在哪里？
有白色才能反衬黑
白色在哪里？
跳进去是无底渊壑
下坠的过程无穷无尽
虚无中的坚实
无法触摸
只能用幻觉感受
坚实中的虚无
难以描述
只能用想象填充
粉碎亿万种意象
铸成一颗铅弹
射向没有目标的靶心
汇集所有的喧嚣嘈杂
压缩成一张唱片
在无边的沉寂中播放沉寂
牵线木偶
在小小的舞台上
龇牙咧嘴
手舞足蹈
上蹿下跳
没有心肺的躯壳
比有血有肉的生灵
更活泼，更灵巧
那一根根细线
连着魔幻的手指
黑暗的幕后
牵线人很忙
动静由不得自己
表情被那些手指控制
想哭时被逼着笑
想躺时被牵着跳
想前行时被拉着倒退
想昂首时被迫磕头
灵魂也被无形的线牵拉
在小小的舞台上流亡
总想看看背后牵线人的模样
却怎么也无法回头
当那些绷紧的长线松弛
骨头便瞬时散了架
肢体脑袋横瘫在地面
连笑的能力也消失
等着，那些牵线的手
会拾掇地上的玩偶
把曾在台上活蹦乱跳的生灵
扔进暗无天日的箱笼
选择性遗忘
记住欢乐
忘记忧愁
记住晴朗的日子
忘记阴云笼罩的时刻
记住欢颜
哪怕是强颜欢笑
忘记泪痕
哪怕是痛彻心肺的哭泣
记住温柔
记住那些甜蜜的气息
忘记粗暴
忘记破窗而入的呼啸寒风
记住昂首阔步的雄姿
忘记曾经跌倒
忘记曾经迷路
记住辉煌的庆典
忘记舐舔伤口的苦痛
忘记被人践踏的屈辱
记住每一杯贺喜的红酒
忘记喜宴之后苦涩的泪水
忘记比红酒更红的血
就这样记着忘着
变成了一朵没有花瓣的花
变成了一棵没有根的树
就这样记着忘着
变成一尊面目含混的雕塑
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墙的变体
犹疑的视线
落在一堵墙上
墙，威严无声
坚定地挡住我的去路
视线闪烁不定
墙也随之移动
依然是威严的阻挡
不会为我开出一丝缝隙
视线升高
企图越过围墙
墙，随之升高，
超过我的视线
蓦然发现
墙在我四周合拢
从所有方向逼近
无处躲藏，无处逃遁
视线终于失去方向
我的肢体被撞击
我的灵魂被挤压
挤压成墙的一部分
窗帘哲学
是我走向生活
还是生活走向我
生活和我之间
有没有互相抵达的通道
谁能回答
如此抽象玄杳的提问
我凝视静垂的窗帘
窗帘的花纹中
有水里的鱼
有云中的鸟
冥冥中有人发问
是鱼游向水
还是水涌向鱼
你鸟飞向天空
还是天空扑向鸟
是风吹进窗户
还是窗户接纳风
无风时
窗帘是一幅静穆的画
风吹来时
窗帘迎风而退
成为飘逸的舞者
我看得清晰
是静止的窗帘
躲避突袭的来风
我是鱼，还是水
我是鸟，还是天空
我是静止的窗帘
还是撩动窗帘风
我是生活
抑或生活是我
关闭的窗户前
窗帘静默
风正在窗外徘徊
窗帘能听见风声
但窗帘纹丝不动
此 生
回顾来路
追溯此生的乐趣和苦痛
那些留在路边的欢笑
那些洒在草丛的泪珠
梦中的呻吟
突然射穿夜幕的光亮
绝望中的惊喜
沉醉时的警醒
走投无路时
那扇悄然开启的门
此刻的乐趣和苦痛
难道仅限于这些
想想那些接踵而至的恐惧
临近陌生的城池
不知危耸高墙中的秘藏
会无情吞噬我
抑或是暗无边际的幽闭
汹涌而来的旋流
深陷其中难以挣脱
是被吸入无底的深渊
还是被激浪甩上天空
因未知结局产生恐惧
因恐惧而挣扎求索
短促的生命
因此变得无限漫长
漫长的人生
因此成为转眼一瞬
此生的乐趣和苦痛
是一盘无法分出胜负的棋局
不假思索的落子
遥无尽期的长考
在坦途中跌倒
在绝处逢生
灵魂奔突在多棱的世界
磨砺出看不见的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