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0年12月号上半月刊|苏笑嫣:我信任未曾说出的所有
夜课听雨
在夏末的雨夜中
我坐在教室的窗旁
雨声敲打楼体,使教授的声音
和纸张的翻动,成为沙沙作响的背景。
宛如朦胧的轻柔,在这个夜晚
我感到一种无限愉悦的安宁。
爬藤植物湿润、油绿,在窗外
而紫色的夜深沉,如敞口的黑釉陶罐
如我空静的心,承接着黑色的凹陷的水
讲台上方的时钟保护着此刻的宁谧。
这是一种熟悉的遥远
我与未知之物彼此相倚
雨使时间浮起,在这样的夜晚
我们从自身中短暂地缺席。
顺从脱去重量的空气的质地
让思想从更多的天空
流入庭院中想象的池塘。
这就是那面镜子
躺卧,完整,仿佛恒久——
虚无完成的远比生活完成的更多。
雨声中,教室越来越满地合拢着自己
在被黑暗的树影轻擦着的墙壁里
寂静坐定
我们在其中用双手舀
在秘密垂落的罗盘里。
我信任未曾说出的所有
我锁骨上的桃花先于春天开了
你引领我走入不再归还的暗流
我们真的在冬天的身体里了吗
放眼望去 一片叶子跟着另一片叶子飘摇
一个人跟着另一个人走进风中
“为什么这个傍晚和其他的傍晚如此不同?”
夜幕在我们的身后垂落 爱挂在清凉的露水之中
鸦群飞起的时候 我们仰望夜空
你的手是王国 新的沉静从那里诞生
生活无疑是宏大的 我们也都曾见过命运颠覆
迷失的时辰里我们漫行款款 树梢在动
所有的话语都吹散在风中
总有云朵隐匿着雷声 我们不知道是哪一朵
也总有岁月的刀 会划过苍茫顾盼的前路
然而月色是刚刚好的 夜与时间都静静停伫
当我站在你身边 你听见了吗 我生命里的
花朵、火焰、暴雨、寒冬和所有寂寞的呼声
把你的沉默、恐惧、忧伤、希冀也交给我
连同哀叹和高傲 艰辛和孤独
天黑到心里了 哪怕是一点点爱点亮的一点点灯
都足以让我们站在彼此的身后
对于那些来不及相识的岁月 和分道而行的
日后的可能 也都值得去谅解与宽恕
那么冷了 那么多的人事都退却了 你还在
那些沉默中的未尽余言 也就不需要再多说了
有关婚礼的一天
我离开黑夜中的婚礼场地 那里
所有人独自送上热切的祝福 在草坪上在餐桌旁的
混合花束里 那里 幸福沙漏般迟缓
夕阳幻想般燃照过新娘枫糖色的脸
但这一天的美并没有结束 当黑夜的左手
涂抹远离城区的高架桥 一个中秋的巨轮圆月
在道路上空腾起 壮丽宣示着古老的权利和诗篇
这景象动人心魄却令我哑口无言
事实是:渴望 我喉咙中的词 欢愉的闪耀
那些触动我的瞬间 我都渴望你坐在这里一起看见
当我踏着崭新的风穿过明亮街灯的平坦
你在手机那头参与了我被爱恋夸饰的夜晚
这是它蜜枣般的起始
也是它升格般的完结
——爱人 如你的落水者
如圆月 我正穿越夜梦
孤勇而来
一去不返的下午
带着不曾对他人提起的某种隐秘情绪 我们倾身
向上穿越双合尔山 从白昼与夜晚之间的缝隙
暮色千里 河滩盛满夕阳的余晖 而草甸的下降安宁
我们紧坐 如西侧两片随风偶遇的流云
一些事物反复重叠 一些词语困惑 被时间截停
——它们悬而未决的姿态令人入迷 江河滚滚皆过客
不妨搁置眼前的悲欢离别 只静坐 如隔岸观火
不说未来 不谈永远 只占领此刻的一平方米
美丽的事物来之不易 当义无反顾 如此刻
白塔高挂明月 云层流转浩荡有如暴雨振翅
我喜欢你看向我时 目光中雨水西倾的样子
就该酒后打捞楼台 在木舟上深深刻下反叛的痕迹
立秋已过 落日浩瀚 万物燃烧皆有赴死之心
这一刻 我依然喜欢 这些晚霞哀而不伤的平静
瞬间在不断剥离 远去 随黄昏大举撤军
我们所能做的只是 缓缓走下台阶 直到分岔路口莅临
返程路上 群鸟忽鸣掠过我们的头顶
寂寞的元音落羽般旋飞 短促地 代替我们用力地辞行
而我们也不再停留
而后我们看着我们的话语落下
就像蛾子盘旋,无声掉落的粉尘
到了这地步,我们已做了所有我们能做的
为一场盛大的晚宴,我们采购
食材、器皿、装饰、鲜花、彼此的忍耐
和他人的注视。但日子在日历上溜走
成为不可抵达的概念。到了这地步
我也懒于悲伤,只有屋子里的寂静惶惑
在精致的玻璃碗里鸣响,并试探着
一种我早已熟悉的易碎。我们不要
惊醒它们,何况一切无所指摘。也无需躲避
臆想中的言语之刃。既然词语和宁静
在缓慢的攀升中,已托付于令人厌弃的
空无样的撤退。秋天也在撤退。日子
会随着寒冷而斑驳下去,所有的植物
都会枯萎。不过是空洞的悲伤,临时的
生活。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没有标记
这就是我们的回报:在时间的虚构里,一切
含糊其辞。凝重而美丽的薄暮中,沉默
金子般持续地垂临。我看见那些漂浮之物
消失在夜晚的闭合里:轻盈地,逐渐地
无声告别
在岁末的冬日,一切都应该被原谅。
包括悔恨与伤痛,包括你我各自的懦弱。
今天我走了长长一段路途,
和短命的太阳一样顺应了天气。
今天我伫立在冰冻的河边,长久地沉默,
像惨淡的影子一样,我重新感到心平气和。
无需把失而不再复得的时光拿出来,反复丈量。
在期待之上,在我们对自己重复的谎言之上,
我们曾受到了怎样的迷惑:手造一个幻影,
将生活的梦境,寄托于对方的身上。
受雇于激情的潮水领受了回去的路,街道安静,
记忆是一颗掏空的心上,沉重的硬壳。
只有不断增长的寂静—这已然太多。
寒风毫无缘由地撞击在我身上,太阳继续走它的路。
冰冷的时间穿过我们时,陌生的路途已遥遥在望。
—多么快,生活的囚徒已被遣送到明日的边缘。
无需穿过玻璃来向我告别,
当我独自走在泥泞的雪地里,
苍鹭鸟悲伤地在水边嘶鸣,一遍又一遍。
夜来秋雨
夜来秋雨使你醒来两次,但没有起身
树叶簌簌,掉落如阳光之金色球体
一个个爆破。落地成鱼。侵肤的凉意
使你确认夏末已被征服,最后的热度
从玻璃大楼的反光上猝然滑落
命运的风声加紧,阡陌愈加错乱纵横
在九月的清晨,你感到无边的蓝色迷雾
雨水擦拭风景,因劳作而无从躲避的人们
忍受着必然的寒冷。昨晚,在梦中
你见到一个已不可能再见的人,如同某种征兆
她赠与一张未知地点的机票
雨使不真实延续,发潮的外衣寂寞更深
有时,你想,裂痕必然是一种明亮
秋天的飞起和下坠是同样一种宽广的寂寥
所有的日子在雨中相互混合,并抹去
你再也无法说清的那些东西。在此之外
阳光依然像盼望的某种告解
静穆并慈悲。你希望你的心就是这样
沉默,安宁,不需要被看见
但拥有宽敞的安慰
道路在等待,雨在洗礼,行进的车
在默然中继续着谨慎的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