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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2021年第1期|熊召政:草原四题
来源:《中国作家》2021年第1期 | 熊召政  2021年01月25日06:38

近两年,在完成了四卷本长篇历史小说《大金王朝》之后,我开始了蒙古史的研究,也因此数上蒙古高原。所到之处,收获甚多,无论是山川风物,还是风土人情,皆在不同时代的历史画卷中徐徐展开,浮光掠影,也获得了一些感受,今撷取四篇,以飱读者。

01

乌拉盖草原的彩虹

看过呼伦贝尔平坦如砥的辽阔草原以及科尔沁连绵起伏的山地草原后,我认为内蒙再没有与之媲美的大草原了。但是,当我驱车来到乌拉盖草原,我又读到了内蒙草原的另一种篇章,绿草如茵的平畴间隔在翡翠一般的大地波浪中,它用同一种色彩展现不同的魅力。

乌拉盖草原地处锡林郭勒盟、兴安盟与通辽市三地的交界处,二万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绿水青山并不是它唯一的表述。由城市的喧嚣与通邑的拥堵组成的繁华,从来都没有降临这里。它的天从远古蓝到今天,它的地从眼前绿到天边,它的花缤纷而又逍遥,它的路上既有背包客也有牛羊……

乌拉盖草原因为乌拉盖河而得名。在蒙语中,乌拉盖被导游解释为山里人,虽然好懂,却并不准确。它应该是斡罗忽的音译。蒙古史家别勒古讷台·纳·布哈达撰写的《蒙古秘史》中,肯定乌拉盖一词源于“斡罗忽讷惕”——这是一个部落的名字,属于两千多年前的东胡,亦是蒙古族群的先祖。他们曾被匈奴人逐出草原,退守大鲜卑山,即今天的大兴安岭。数百年后,这一部落繁衍扩大,又从大兴安岭回到了乌拉盖这片草原。为适应新的环境,斡罗忽讷惕人过上了半牧半农的生活,它的宿敌尼伦部落不满他们改变了祖先的生活方式,因此诅咒他们会患上腿脚的毛病。事实上,这些把乌拉盖视为故乡的斡罗忽讷惕人,很少有人出现走路的困难。相反,这个部落出现了很多美女,如成吉思汗的母亲诃颜仑、妻子孛儿帖和忽必烈的皇后哈敦察必,以及元朝众多皇帝的后妃,都出自这片草原的斡罗忽讷惕以及从它繁衍出来的新部落。

客观地说,我来乌拉盖草原最初的念头,并不是为它的美景,而是为它的在《蒙古秘史》中多次提到的历史。据记载,成吉思汗在统一蒙古诸部的战斗中,曾在乌拉盖歼灭了他的最为强悍的宿敌塔塔尔部。可以用“一战成王”这四个字,来表述这一仗对于成吉思汗的意义。

现在,我就站在乌拉盖草原的观景台上,我的背后是这片草原的制高点高亚乌拉山峰,眼前是一片倾斜的扇面一样展开的草原。当地人称这里为九曲十八湾景区。但是,像丝带一样飘舞、像云缕一样飘逸、像梦痕一样飘忽的这一条河流,何止九曲呢,当然,更不止十八湾,它宽仅盈丈,窄仅盈尺,两岸的柽柳像是黛色的云朵,曲曲折折,蜿蜿蜒蜒,一忽儿它显得蓬松、慵困,一忽儿它又变得坚硬。

乌拉盖河是中国的第二大内陆河,可是在我眼前,它却瘦得如同一条蚰蜒,但这并不妨碍它成为最美的风景线。芳草碧连天的乌拉盖草原,被它隔成了两半。因为遥远,我看不见河水,但我可以想象它晶莹的流波与澄澈的银浪,以及啜饮它的羊羔与啄饮它的翠鸟。

再亮的眼神,也看不透乌拉盖草原的美丽;再好的相机,也拍不出高亚乌拉山的魅力。在高山秀水之间,在草原花海之中,我徜徉着,我蹀躞着……我想跳跃,但跳得再高依然是渺小的;我想歌唱,但我的声音却是如此笨拙……

离开观景台,已是暮色苍茫了,我是最后的游客,不肯归去却又不得不归去。当越野车驶下山丘进入一条笔直的沥青路时,天空突然下起了雨,我兴犹未尽欣赏雨中的草原,或者说是草原上的雨。江南的雨缠绵,雨点洒下之前,必定先是乌云遮蔽了天空。草原的雨却不是这样,天空是透明的,有的地方还有柔和的阳光,有的地方飘荡着灿烂的霞光,也有几处堆起了乌云,但是,那乌云却不是罩在下雨的地方,而且那墨黑墨黑的云朵,闪射着玉一般的光芒。不规则的巨大的墨玉偶尔露出裂缝,从中透出的晚霞,像是一条条游弋的金蛇……这样的美景怎不令人惊讶莫名!再说雨,每一个雨点落地之前,都会曳着一条蛛丝一般的雨线,它们是透明的,透过它们依然能看到整个天空的变化。我赞叹这场雨下得如此艺术。人类的艺术在呈现之前,总会有很多草稿。天空却不是这样,它的艺术是率意的,每一次的呈现都独一无二。

豪雨稍歇,薄暮的天空开始变淡了。那些阳光、晚霞、乌云仿佛被一阵风吹走了,洁净的天空灰灰的,大概是因为被雨水滋润过的草地,将碧绿反射到天空,那灰色的穹窿又被镀上了一层翡翠色的薄膜,它柔和、亮丽,我再也没有见到比现在这片天空展现出的黄昏更为辽阔、澄静的地方了。

突然,我感觉到司机放慢了车速,他告诉我,天空出现了彩虹。因透过车窗欣赏天空受到局限,我请司机停下车来。当我迫不及待跳下车,我的头顶上有了一个半环的七彩飘带,仿佛只要我跳起来就能抓住它,其实它还遥远呢!空气太干净了,视线毫无滞碍,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我心中想,为什么这彩虹只有半环呢?念头刚一产生,我看到那半环彩虹突然颤抖起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纤手抚摸着它,让它激动,让它兴奋。我仿佛听到它的呼吸,那略带一些青草香的呼吸呀,让我想到了天鹅,也想到了仙女。就在这时,更大的奇迹又出现了。另一个半环的彩虹瞬间产生,它从落日的方向缓缓移来,与先前的这一个半环丝毫不差地对接了。一道完整的彩虹,一道我从未见过的如此巨大的又如此绚丽的彩虹架设在芳草盈盈的山坡上。

像身处异地苦苦思念的情人突然重逢,它们组成的半弧是爱情最完美的呈现,生也相依死也相依,最美最纯的感情永远不会黯淡!看看这道彩虹吧,无数的晶体凝聚着、闪烁着、默默地注视着,我把光芒给你,你把光芒给我,我们一起把光芒呈现给人间。这光芒既是迸发的激情,也是内敛的柔情……

这道彩虹还在变幻着,从诞生到成长,从羞涩到大方。车道笔直笔直通向山坡的顶端,仿佛是一条通向天堂的大道。而彩虹横跨在大道之上,它的最高处是大道的正中间。对于我这位旅行者,这道彩虹是如此完美的一道彩门,气化的却又是凝固的彩门啊,你是欢迎远方的游子回家呢,还是欢送一位骑手踏上新的征程?

我注意到,当彩虹完成它的拥抱时,已经持续了一会儿的暮霭不是在加深,而是在变淡,此时的彩虹也不是变得更纤细,而是更丰满。所有的色彩互相激励,如同新娘的笑靥,最新鲜的妩媚,最纯洁的灿烂。

欣赏既久,司机说,我们穿过这道彩门吧,我点点头。越野车缓慢地前行着,穿过彩虹时,我看到它落在草地上的脚,是一根如此温润的光柱,车行驶时轻微的响声惊扰了它,如同梦游者,它颤动着、飘忽着,看样子它想离地而去,最终它又找回支点,轻盈地落在草地上。

车子到了山顶,我下车回头看,彩虹终于消失在迷蒙的草原上,但司机又兴奋地嚷了起来,顺着他的手指,我看到又一条更大的双环彩虹,架在前面的山坡上。一场惊喜刚刚过去,另一场更大的惊喜又倏然而至……

在乌拉盖草原,我度过了一个人生中最漫长的黄昏,因为这个黄昏,我心中便有了一道永不消失的彩虹。

02

赏花金莲川

我在内蒙古高原上行走多次,却从未见到《敕勒歌》中所描述的“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每次看到成群结队的牛羊在一望无际的草甸子上安静地吃草,或者撒蹄儿奔跑,我就想:这些长仅盈寸的草丛哪能隐藏牛羊呢?“浅草才能没马蹄”才是草原真实的写照啊!直到这次来到金莲川,我才看到了印象中的敕勒川——不是历史的印记,而是现实的壮观。

在中国的历史中,金莲川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地理标识。公元一二一五年,成吉思汗亲征漠南,率领数万铁骑驻扎金莲川,这是金莲川第一次进入历史。三十六年后,他的孙子蒙哥成为蒙古帝国的第四位大汗,蒙哥任命他的三弟忽必烈总领漠南军国事务。忽必烈从现在蒙古国境内的皇城哈拉和林出发,逾千里行程来到漠南。忽必烈看中了金莲川这片草原,决定在这里建立他的藩王府,并命名为开平城。八年后,蒙哥死于重庆合川钓鱼城。第二年,忽必烈即在开平称帝,国号大元,与弟弟阿里不哥争夺蒙古汗位。四年后,阿里不哥失败,忽必烈下令拆毁哈拉和林,定开平城为元上都。当他最终决定在北京城建立元大都后,每年夏天,他仍会回到上都避暑,处理国事。所以,元朝实行两都制,大都在北京,上都就在金莲川。

从十三世纪到十四世纪中叶,这金莲川上的元上都可谓是世界上人气最旺同时也是最为壮丽的城市。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并受到忽必烈礼遇的马可·波罗称这里为仙都,欧洲人、波斯人、色目人、回回、畏兀儿等各种族类,当然,更多的还是汉人,无不聚居在这座城市。在忽必烈的诚意邀请下,各民族的精英六十余人组成了一个金莲川幕府。忽必烈博采众长,让他的横跨欧亚的大元帝国一度生机勃勃。元朝共有五个皇帝在这里登基。但是,好景不长,仅仅一个世纪,这座城市就毁于战火。元上都像一颗流星消失在历史的天空,金莲川又恢复了草原的寂静。

金莲川的名字来源于金莲花,这是草原上一种比较稀少的花朵。它状似莲花,却比莲花小很多,花瓣的颜色也不是莲花的那种红或白,而是金黄金黄的。这种花在别处草原上,只能偶尔见到那么一朵两朵,在这里却是成片成片地开放。

在江南吴牛喘月的八月,我长途驱车来到了这里。本是凭吊访古,但眼前的景色却让我心旷神怡。北纬四十五度的阳光,虽然炽烈响亮,但从山谷里吹出的风,却是干干爽爽的清凉。甫一下车,凉风就吹乱我的霜发,目力所及的山川形势,不用深思,便觉畅然。远处的青山如苍黛的云朵,团团屏住这一片稍有起伏的草原。闪电河——滦河上游的一脉清波,曲曲弯弯在草原上流过。风吹河面,皱了的波浪闪闪熠熠犹如碎银在天青色的缎面上滚过。闪电河两岸,准确地说它没有岸,只有与流水一同蜿蜒的草浪,这里的河水从不曾泛滥,因此不需要筑起堤坝来防范它。碧水无拘无束地亲吻着绿草,犹如闪电亲吻着天空。

本为探访元上都的废墟而来,眼前的美景却让我忘掉了历史。放眼望处,每一丛草,每一片茎叶,无不都恣意甚至是疯狂地生长。叶片如矛的西伯利亚蓼、茎如箭杆的白茅、像玉米株一样高大的摇曳着丹朱穗子的红毛草、梢头擎着金色珠串的草木樨、一兜兜偃伏着的补血草、藏在高株草丛下倔强且又玲珑的谷精草……它们无不生动,无不精神。

疾风知劲草,没有来到金莲川,便不能深切体会这句话的含义。在内蒙的各处草原上,经常见到成片成片的发电的风车,它们巨大的桨片永远在搅动着,高原上的风之猛烈,由此可见一斑。但金莲川的风,似乎更为强劲。在元上都遗址南城门的墙上,一些青砖留下深深的凹槽,导游告诉我,那是风刮的痕迹。坚硬的砖墙尚且如此,何况草木?今日的风,是不是金莲川最为凌厉的一天,我无从比较。但风中的草,却是我从未见过的零乱,不管是偃伏还是摇曳,都表现出强大的韧性,它们可以俯仰,可以摇摆,但绝对不会被折断。

草长及人,可以隐藏牛羊,风吹草低,牛羊显现。敕勒川的景象复活在金莲川,让我游性大增。但是,更让我赏心悦目的不是无拘无束的牛羊,而是这风中的草,草上的花。

到过草原的人都知道,草与花是不可分的。草是一个伟大的家族,没有花,没有花孕育的草籽,草便不能繁衍。七八两月,是草原最美的季节,浩浩无边的青绿,是青草一族的雄浑交响乐;而每株草上的花,更是组成了五彩缤纷的花的海洋。就像这一刻,我的眼前,各种各样的花都尽情绽放。白色的珍珠般的蛇床花,一片一片低调地开着。在稍微低凹的地方,黄耆羞答答伸展着花瓣,虽然它沾着黄字儿,花朵却是紫色的。点地梅贴着地,衬着绿草,犹如少女身上那件碎花布衣裳。苜蓿是草花的主打品种,点点金,像是镶嵌的胸花,在劲草的梢头浮漾。石竹是猩红的,蓝盆花也是猩红的,可是它却自称蓝色。翠雀花是那种翠到不能再翠的花蕊,通身透着高贵。马兰花状似菊,开得孤独一些,老远才有一丛呢。北柴胡的黄花小而碎,一花七瓣,精致得让你以为是剪纸。鼠尾草也是花呢,紫色花穗上簪着一个淡绿的花伞。沙葱花是紫中泛白的那种,初看不起眼,细看却颇有韵味。火绒草灰白,花朵很有肉感。委陵菜的花色明黄,一枝上挤着五六朵,抱团儿显得更有生气……

我们用花花世界来形容生活的勃勃生机,爱花是人的天性。中国几乎每一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市花,如牡丹、水仙、凌霄、荷花、梅花等,都是名贵的花种,天姿国色,不胜娇羞。金莲川上的这些草花,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但这里的每一种花都充满了野性,都是草根上的妩媚。这里有群芳争艳,却没有一花独秀。除了植物学家、花卉专家,文人骚客是没有闲情来润饰这些花的名字的。如一种有着钻石晶体花瓣的花,叫鹤虱;一种洁白的小绒球儿,叫毒芹。所以说,草原上的花最显著的特点是每一朵都平平淡淡,形成的整体却是轰轰烈烈;每一朵都很卑微,凝聚起来就非常伟大。

风止息的时候,黄昏也来临了。我信步走到闪电河边,回望元上都废墟,我不免感慨:从历史中来,必然回到历史中去。时间可以打败所有的伟大,但却不能打败草花,一岁一枯荣,一次凋谢后,接着的又必定是一次灿烂。

03

阿斯哈图的浮想

有土地即有风景,无论是戈壁、沙漠,还是森林、河流,只要你深入进去,都会有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色。美需要发现,更需要发掘。凡眼睛所能见到,还须用心体验。所以说,有的风景,欣赏它需要眼力;有的风景,欣赏它则需要想象力,像眼前这一片石阵。

石阵在克什克腾旗热水镇西南五十八公里处的北大山上,沿着山脊呈现的一丛又一丛巨石,类似于欧洲中世纪的城堡,又似一尊又一尊石雕,每一种几何图形,无不藏着天地间的秘语。

如果没有诗人的浪漫,或者哲人的睿智,面对这个石阵,你只需要五分钟就可以离开了。因为这群沉默的石头,并不能让你的感观长久地激动。但是,当我来到这里,却立即产生了匪夷所思的冲动。这并非我有着浪漫与睿智的禀赋,而是因为自然的不可理喻让我想入非非了。

海拔一千七百米的北大山,是大兴安岭无数山脊中的一条,它有着最美的峻耸的曲线。在曲线上毫无规律矗立着的巨石们,我不知道它们产生于哪个年代,是二叠纪、三叠纪抑或侏罗纪?镁质的灰岩、红色的砂岩,在诉说两三亿年前的地质故事。它曾经是恐龙的家园吗?这家园已风化得如此厉害,长着两米长牙齿的猛犸象是否在它的锯齿样的岩壁上蹭过痒?它是骤然降落的流星雨,还是火山爆发时的熔岩群?它们是一种生命的中止还是另一种生命存在的方式?这些远古的孑遗们,它们是在长眠呢还是在短暂的假寐?在人类无法参与的地质时间中,非灵与肉的生命打一个瞌睡,恐怕也得千年、万年……

在最初进入石阵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产生了那么一点儿恍惚。那一刻,我似乎闻到了神的呼吸。相信超自然力量的我,认为这些巨石被赋予了神性,每一丛或每一块石头,都是每一种生活方式或每一篇寓言的启示。它们如饿虎扑羊、如鲸鱼戏水、如情人厮守、如仙人入定、如八仙图中的逍遥客、如金字塔中的木乃伊、如大洪水中的诺亚方舟、如天鹅湖中的森林秘境……

伴随这些石质的精灵,是八月高原上的鲜花与绿草。北大山在贡噶尔草原的高处,白桦林与草地共生,一面又一面山坡像是一幅又一幅巨大的扇面,在这扇面上不仅住着汉时的边堡与唐时的烟霞,更住着宋时的风雨与元时的牛羊。历史的蒙太奇在这里变幻着、演绎着,从辽阔中展现着它的苍茫。而在当下,在这山脊上的城堡里,它的居民是清风、是骤雨、是月亮与星辰、是蝴蝶与苍鹰、是牧民唱给草原的歌曲,是马群与驼队。

当然,簇拥着每一丛巨石的还是那些缤纷的花草,犹如少女簇拥着老人,阳春簇拥着严冬。徜徉在石丛中,我看到旱柳砌起风的苍绿,每一片叶子都是喃喃的私语,风过去,柳叶背上的灰,衬着串串鲜红的柳兰花,一朵花犹如一个染红的指甲;紫色的沙参像是一只只永远摇不响的铜铃,它羞答答的,仿佛在为自己的失声而忏悔;躲在石隙的蚊子草也开花呢,金黄的茎上开着银白的花,美丽擎着美丽;地榆花开过了,只剩下红色的球蕾,藏着怀春的秘密……

一个场景又一个场景,犹如丹青妙手的一个又一个折页,令我徘徊复徘徊,惊叹复惊叹。

听说,这片石头组成的景区最早被称作石林,因与云南石林重名而更名为石阵,我仍觉得这名字无法传神。后询问当地土著,得知蒙古族牧人称这里为“阿斯哈图”,意为险峻的岩石。我觉得这名字更接近自然的本意。在蒙语中,克什克腾意为亲兵或卫队,窃以为,这一片险峻的石头应该是大自然的卫队,它永远坚守着这一片魅力四射的苍天厚土。

04

敕勒川歌

1

从包头前往呼和浩特的高速路上,快接近呼和浩特的时候,我看到一块醒目的指示牌——呼和塔拉草原。从车窗望过去,一片葱绿,呈现出的春意驱散了我旅途的疲劳。蒙语中,塔拉即草原的意思,而呼和则是蓝色。蓝与青这两种色彩的搭配,让人想到辽阔、澄静,展现生机勃勃的诗意。

没想到我来呼和浩特的第三天,就有人邀请我到呼和塔拉草原上的蒙古包做客。这对于我来讲是一个小小的惊喜。当这片草原的主人开着越野车带着我在呼和塔拉纵情驰骋时,看到无边的草浪吮吸着夕阳中灿烂的霞光,叫天子或者云雀等归窠的小鸟在暮烟中浮漾,眼前的路像是一曲蜿蜒伸展的马头琴旋律钻进了更郁厚更深沉的草原,我忽然感到自己回到了一千年或两千年前。在这雄浑壮丽的草原上,或者我是一名匈奴,或者是一名鲜卑……更有可能我是一名戍边的勇士,我逐草而居,逐原而战,守护或者争夺这片草原。我是战士,但我更是一名牧羊人,没有草原,我便没有家乡;为了故乡,我可以献出生命……

越野车拐了一个弯,我从短暂的恍惚中回到了现实。主人告诉我,阴山下的这片草原就是敕勒川。接着,他情不自禁吟诵起那首千年流传脍炙人口的《敕勒歌》。

这首由汉语转译的敕勒民歌,虽然很有韵味,但我猜想若用已经失传的敕勒语表达,可能更显得粗犷,更有那种流淌在血液中的自豪感。这首民歌是何人创作的,什么时候开始流传的,已经无从知晓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一场力量悬殊的战争中,失利的鲜卑战士正是凭着这首歌凝集了斗志,家乡让他们牵挂,让他们缠绵,他们的身份是草原的守护者。

2

草原的主人就像春天一样,来了又去了,去了又来了,敕勒川在无穷无尽的春天中一次又一次演绎着自己的青、自己的绿、自己的芬芳、自己的辽阔。在伟大的自然中,美的千万次周而复始的重复,也不会让人们产生厌倦。内蒙古高原上,敕勒川不仅仅是一个不可替代的地理标识,同时也是中华民族历史中不可更改的历史标识。它不但指向了花开花谢的美丽,也指向了民族融合的史诗。

敕勒川大致的范围在黄河“几”字弯中的鄂尔多斯到呼和浩特这一带,它倚着阴山,枕着黄河,千百年来,它是牧人的天堂、牛羊的家乡。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个族群能够自始至终陪伴敕勒川,自然永恒而人的生命短暂,但一代又一代地接续,我们与敕勒川才产生了那种彼此呵护、相生共荣的生命共同体。

诚然,在最近的一个世纪中,敕勒川受到了很大的摧残,草原在沙化,河流在枯萎,绿茵在缩小。敕勒川再不像当年那样辽阔、那样绚丽了。它的改变固然有气候、环境的因素,但最大的破坏者还是人类。但人类并不是故意的,人类要拓展自己的生存空间,提升自己的生活质量,必然会向自然索取更多的资源,挤占更多的空间。两千年前,在内蒙古高原上生活的人不会超过一百万。一千年前,也不会超过三百万人。人口的急速膨胀,是最近两三个世纪的事情。内蒙古高原不再只是牧人的领地,更多的农人、商人、工人、匠人、军人来到了这里。一千年前,在中原就已开始的城市化浪潮,直到一个多世纪之前,才在内蒙古高原上拉开了序幕。敕勒川不再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了,像鄂尔多斯、包头、呼和浩特这样的一座座城市在这片草原上崛起,还有那一座座工厂、一条条道路、一根根铁塔、一口口矿井……我们能因此责怪人类建设现代化家园的种种努力是自私吗?是疯狂吗?不,自然用一千种声音说话,而人类只有一种声音:我们为自己创造幸福,恁谁也不能阻拦。

于是,敕勒川渐渐变得陌生了,它从天堂变成了人间,从迷离的小夜曲变成了磅礴的交响乐。走过了汉走过了唐走过了宋元走过了明清的敕勒川,早已不再是当年的模样,但活在歌谣中的草原以及在历史中迁徙的族群,一方面接纳日新月异的时代,一方面又排斥物换星移的改变。这两者之间真的不能调和吗?往古的智者告诫我们,美好的生活在于效法自然,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简单朴素的《敕勒歌》所描摹的场景,不正是天人合一的生活之道吗?这样的家园还能不能从记忆中走回到现实中来呢?

3

那一天黄昏,在呼和塔拉,这片草原的守护者(我也称他为主人)开着越野车带我兜风之后,又拉着我在草原中架设的木板路上走了一两公里远。一路上,他教我辨别草的种类,什么样的草会在什么样的土壤中生长。忽然,他发现了一只臭蜣螂在木板上缓缓爬行,便蹲下来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回到草丛中。一会儿又发现一只瓢虫伏在路上,他又将它捡回到草窠中。我问他为何要这样做,他说走路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踩死它们。我说,一只推粪球儿的昆虫也值得如此珍惜吗?他深情地说,屎壳郎可是草原上的清洁工,任何一只昆虫,不管它多么渺小,也都是草原的主人。

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神圣,一份执着。从交谈中,我得知十几年前,呼和塔拉还是一片寸草不生的沙漠,是他带领一群与他有着同样情怀的人,锲而不舍地探讨和摸索沙漠复绿的种种技术与关键因素。为了解决内蒙古高原上渐渐出现的盐碱、沙化与荒漠问题,他甚至建造了一座名为“小草的诺亚方舟”植物基因库,在这库里保存了数十万份土壤、草种、昆虫的样本。呼和塔拉是他修复荒漠恢复生态的一个成功的“试验田”。在这之后,他们在内蒙古多处沙化与荒漠化的土地上培植了一片又一片新的草原,新的内蒙古高原的神话。

那天晚上,在他的蒙古包里,他用蒙古人的奶茶与烤全羊招待我,遗憾的是,我这个南方人享受不了这两种草原特有的佳肴美味。但是,这并不妨碍我对草原的热爱。在那大帐内,他不止一次告诉我,他是草原的儿子,守护和重建好这辽阔的草原,呵护和重塑祖国北方的这一道最美丽的风景线,是他矢志不渝的选择,也是他忠贞不二的担当。说着说着,他又喊来了马头琴师,和着那悠扬的旋律,大帐里的人,都忘情地唱起了《敕勒歌》。

4

夜深了,但月色正好,我走出歌声洋溢的蒙古包,独自踏上呼和塔拉伸展在草丛深处的木板路,看着夜风中微微漾动的碧草,我突然想到,大地的荒漠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的荒漠;草原的沙化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自己情感的沙化。只要我们对脚下的土地,对眼前的家乡,对心中的祖国永远眷念、永远感恩,新的希望和新的史诗,就会在我们手中诞生。

就说这敕勒川吧,我们不必拘泥于它究竟在哪里,在生态破坏之前,内蒙古高原处处都是敕勒川;我们也不必拘泥于敕勒川最初的居民是哪一个族群,历史不会被风化,更不会停滞,当一时失忆的敕勒川重新焕发了青春,那么它的新时代的主人——除了我们人类,当然还有花草、牛羊、昆虫以及飞禽走兽,都会在这里和睦相处。在生态的环境中,入我眼者,皆为善类。

敕勒歌是一曲远古的牧歌,在新的时代,这牧歌应该诞生新的版本,它在自豪中显示忧患,在缠绵中充满生机。

熊召政,1953年生,湖北省英山县人。中国当代著名作家、诗人、学者。已出版长篇历史小说、中短篇小说、散文、历史札记、诗集四十余部。长篇历史小说《张居正》被誉为中国新时期长篇小说的里程碑,获第六届茅盾文学奖。有四卷本长篇历史小说《大金王朝》新近出版。现任湖北省社科院文史研究所所长,武汉大学驻校研究员,十三届全国政协委员。